張 耀 天
(武昌理工學院 通話素質教育學院,武漢 430200)
中國思想史研究涉及兩漢歷史部分,對有關彼時形成的讖緯研究,一般言之甚少。原因有三:一是留存文獻較少,讖緯涉及國家政治生活成分較多,為兩漢之后歷代統(tǒng)治者所焚禁,不足以支撐大規(guī)模的學術研究方向的建立;二是與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所講“子不語”的理想主義傾向有關,讖緯多有封建迷信成分,而后世哲學體系或思想史體系建立,多以秉持純粹理性之立場,故讖緯多不察;三是讖緯實際囊括的學科頗為繁雜,不僅不易于操作,且難以尋覓切口。讖緯按顧頡剛的說法,包括上古神話、釋經、天文、歷法、神靈、地理、史事、文字等領域。頗類似今天所講的綜合學科、邊緣學科。又任繼愈先生、馮友蘭先生,在有關中國哲學史研究的領域內,認為讖緯為兩漢神學或兩漢經學庸俗化的呈現,此后中國思想史對讖緯之考察,多持回避態(tài)度。但哲學的童年,除了愚昧與迷信,對讖緯的考察,不僅是研究中國哲學形成時期的“歧路”的重要素材,也是研究兩漢政治生活、民俗生活的主要樣本。
兩漢讖緯體系非常復雜。從思想史的角度出發(fā),讖緯可能雜糅了諸如三代神學、儒家經學、老莊道家思想、陰陽家及易學家的占卜、相數學等知識體系,也可能受到了外來宗教諸如佛教生命循環(huán)、因果報應等思想的影響。從其思想發(fā)生的角度出發(fā),可以遠溯至傳說中河圖洛書、先天八卦等中華文明的圖騰時期,及周代之前的連山易、歸藏易等與周易不同的生命體認知方式,另外與秦漢之際的陰陽災異說、道家神仙說和當時在世界領域內較為先進的天文學有關。從文化傳承的角度講,兩漢讖緯其實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進程重要的一環(huán),一方面它可能繼承了先秦乃至于先周的神學思想,保留中國傳統(tǒng)文化“神話世界”的相關史料,同時也吸收了諸子百家的理性主義思潮,嘗試用經學的理性詮釋對“神話世界”的合理性進行研究。另一方面,它之后的中國文化開始新的征程,儒家為主流的中國文化體系開始歷時長達千年的對讖緯因素的“正本清源”和恢復理性的工作。但不可否認,讖緯作為兩漢時期的重要文化現象的史實, 首先,它已經滲入到兩漢的政治生活,讖緯成為西漢的宮廷政治的主要內容,及王莽新朝和東漢立國的基礎;其次,它成為后世中國宗教世界構成的一個重要時代,中國本土道教的神仙體系和后世道教發(fā)展的諸如丹學、符咒等,均以為基礎。更重要的是,剔除其封建迷信的成分,讖緯也為中國古代科技的發(fā)展做出了極大貢獻。如天文歷法、人居地理、地理數學算數、建筑科學等學科,在這一時期都被充滿想象力的讖緯體系所刺激,迸發(fā)出前所未有的生命力。[1]
彼時讖緯體系的思考,依然是建立在以天人關系為目的,雜以天文、地理、占卜、星相、算數、方術等具體方法,進而構建起一個涵蓋對宇宙天文、地理人文及歷史人事規(guī)律探索的思想體系。兩漢時期也是中國堪輿學發(fā)展的“黃金時期”:秦代焚書而占卜類圖書不焚,為堪輿學的發(fā)展提供了重要的資料線索;“堪輿”首次在中國歷史史料中出現,也是在漢代,《史記》《漢書》中均有對堪輿家或堪輿史實的描述。如司馬遷《史記·日者列傳》中有載:“孝武帝時,聚會占家問之,某日可取婦乎?五行家曰可,堪輿家曰不可”?;始一榧薅Y儀都把堪輿家的意見作為重要參考,可見兩漢時期堪輿已經融入到國家政治生活的體系中。更重要的是,后世的堪輿學體系的建立,在這一個時期也逐漸形成雛形,如天人合一的宇宙觀,望氣堪地的方法論和和諧人居的價值論,包括堪輿的相關圖符、厭勝等方術,都受到了彼時讖緯學說的重大影響。甚至可以講,后世堪輿學可能脫胎于讖緯,或者說至少堪輿學在讖緯的影響下得到了重大發(fā)展。[2]
讖緯起源于占卜。《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儒者多稱讖緯, 其實讖自讖, 緯自緯, 非一類。讖者,詭隱語,預決吉兇。緯者,經支流,衍旁義”。在清代學者看來,“讖”多詭隱語,為占卜預測;緯則是經學的旁支與演繹,而事實上讖緯語境中的緯書,也多以神秘主義去闡釋經典,也是古人附會經學、預決吉兇的一種文化現象。
讖緯有別。中國文字的象形初意,都和夏商時期的占卜有關,讖緯與中國文化密切相關?!白彙贝篌w源頭有三:一是中國古代的圖騰,如今天考古發(fā)現的許多原始壁畫,既有圖騰記錄也反映了當時的生活歷史;后世對這些圖騰的引申和闡釋,都是建立在這些圖騰語焉不詳的基礎上,這些圖騰因描述歷史不及文字清晰,故解釋空間很大。
二是專指“河圖洛書”并以此為藍本的后世的附會。河圖洛書的傳說,一直貫穿于中華文明發(fā)展的全程。目前可見的先秦傳世文獻中,最早出現河圖洛書于《尚書》,《尚書·顧命》中講:“越玉五重,陳寶、赤刀、大訓、弘璧、琬琰,在西序。大玉、夷玉、天球、河圖,在東序。”再如《易傳》中講:“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薄墩撜Z》中也有對河圖洛書的文字記載,如《論語5子罕》有記載:“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可見,河圖洛書不管是事實還是傳說,先秦時期確已深入知識分子的考察。兩漢時期,幾乎所有學者都有對河圖洛書的研究,如西漢孔安國說:“河圖,八卦是也?!笨装矅鳛榭组T傳人,在注《論語·子罕》時,首次提出“河圖,八卦是也”。認為河圖就是八卦,這一點也是秉持了《周易》對河圖洛書的認知立場。揚雄則稱:“大易之始,河序龍馬,洛貢龜書。”揚雄是結合了歷史傳說,也認為龍馬神龜貢獻的河圖洛書,是伏羲畫卦的基礎。班固在著《漢書·五行志》時,直接引用了劉歆觀點:“慮羲氏繼天而王,受河圖則而畫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賜洛書,法而陳之,《洪范》是也?!薄稘h書》確定了河圖洛書與儒家經典之間的關系,也明確了兩漢時期河圖洛書與政治生活的密切關系。
三是大體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專業(yè)”的術士以陰陽學說為宗旨,所建立一個整套有借以判斷吉兇、具有神秘性的符號,這些圖讖內容十分豐富,大體有符命、圖讖及書讖等,并在兩漢時期蔚為大觀。如《后漢書5張衡傳》中有詳細記載的“讖書”大體有八十種, 如《春秋讖》《詩讖》《春秋元命包》等,這些“讖書”多假托圣人、或附會經典,富含封建迷信的色彩,是兩漢特有的一種文化現象。
緯書較之經典而言,是對圣人經典的旁支解釋。兩漢時期緯書頗盛,以董仲舒天人感應說為代表和底色,涌現出一大批以神秘主義解釋儒家經典的緯書體系。特別是東漢以來,儒生對儒家傳統(tǒng)經典詮釋比較經典的,有《書緯》《易緯》《詩緯》《禮緯》《春秋緯》《樂緯》《孝經緯》,被后世統(tǒng)稱為“七經緯”或“七緯”。這“七經緯”中,除了傳統(tǒng)的“六經”外,還有對《孝經》的解讀。這些對儒家經典的解釋,既非訓詁,也非大義,而是關注于宇宙生成的形上學討論、《易經》傳統(tǒng)的象數討論、倫理與天道相符的合法性討論。
緯書系統(tǒng)的發(fā)展,事實上得到了皇家政治的大力支持。從陳勝吳廣起義中的“大楚興,陳勝王”,到漢高祖劉邦反秦立漢,都有借助讖緯民謠的輿論力量。另,秦朝末年也有讖語“亡秦者胡也”,后來果然秦二世胡亥死而秦亡。新朝的王莽、東漢立國的劉秀,也都是個中高手,均利用讖緯進行政治輿論的宣傳。光武帝劉秀在對讖緯的推廣上,走得更遠,如早年劉秀起兵是利用了當時流傳的《赤伏符》上的讖語,而取得天下后,更是“宣布圖讖于天下”,由此流行于秦漢之際的讖緯文獻體系,正式建立,共計有《河圖》九篇,《洛書》六篇,還有儒生假托為伏羲到孔子演繹的三十篇,加上“七經緯”三十六篇,共八十一篇。借助于國家政治的力量,實現了讖緯之學的神圣地位。
兩漢的這種讖緯文化氛圍,實現了神秘主義詮釋經典的三個方向:一是實現了神秘主義解經的體系化。中國歷史上,如此龐大的學術力量,四百年歷史從今文儒生,到董仲舒《春秋繁露》,再到揚雄、劉歆解經,王莽新朝建立,東漢劉秀“宣布圖讖于天下”,最終以《白虎通義》為總結。整個中國的文化,陷入了一種“理性的愚昧主義時代”:知識分子用理性來遮蔽文化的非理性,用理性塑造一個愚昧的時代。圖讖、緯書,成為這個時代特有的文化現象。二是神秘主義解經的合法化?!妒酚洝分杏涊d西漢王朝早期有關國家祭祀、五岳封禪,有關后宮政治中的巫祝政變,這些都證明漢朝早期的最高統(tǒng)治者事實上默認了這種神秘主義對國家政治生活的影響。東漢的五經博士,皆通曉讖緯,如同明朝萬歷皇帝以道教的“青詞”來確定內閣首輔一樣,知識分子反而把讖緯作為“內學”,把儒家傳統(tǒng)經典視為“外學”。至于到班固所著的《白虎通義》,更是糅合了讖緯與傳統(tǒng)經學,成為讖緯合法化的證明。三是神秘主義解經的職業(yè)化。盡管兩漢時期,讖緯的迷信和荒謬,遭到了張衡和王充等人的堅決反對,但此時神秘主義解經建立一個龐大職業(yè)社會人群。上到經學博士、國家官吏、皇室成員,再有陰陽家、堪輿家、占卜師等,都以這種“神秘主義”為職業(yè)。這是中國歷朝所不曾有的、空前絕后的一個迷信王朝。[3]
讖緯在兩漢時期的發(fā)展,是經學龐流的一個特殊時期,也是人類文明發(fā)展的一個必然階段。在西方的這個時期,也有對《圣經》所構建的神學體系進行過度解讀、曲解誤讀的時期。如《尚書中候考河命》:“舜乃設壇于河,如堯所行,至于下稷,容光休至,黃龍負圖,長三十二尺,置于壇畔,赤文綠錯,其文曰:‘禪于夏后,天下康昌’。”此時的知識分子,附會了河圖洛書,認為這是中國禪讓的信物,同時把當時的具體場景以栩栩如生的寫實主義描述出來,指出黃龍所負的河圖,“赤文綠錯”,長達“三十二尺”?!妒ソ洝分蟮臅r代,學界對《圣經》也確實存在過過度解讀的漫長時期,如有教士通過自己的研究“證明”宇宙誕生的時間,及世界萬物誕生的時間表等。這種爭論一直到公元4世紀,君士坦丁大帝主持的尼西亞公會。這個會議,和漢章帝主持的白虎觀會議通過《白虎通義》一樣,也通過了《尼西亞信經》,結束了這場論戰(zhàn),《尼西亞信經》由此成了正統(tǒng)的基督教學說。由此可見,“神俗互證”不僅是一個歷史的問題,也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
借助讖緯的合法性地位,堪輿學在兩漢時期也得到了長足發(fā)展。“堪輿”作為一個專用名詞,在《史記》《淮南子》《漢書》《吳越春秋》及揚雄《甘泉賦》中頻頻出現,或是作為一個獨立的職業(yè),或是一種天文地理的研究學科。其中《漢書·藝文志》就其目錄而言,有“堪輿金匱”十四卷,從卜筮擇吉的角度論述風水,成為后世理法派專著;而《宮宅地形》是從環(huán)境地理與建筑布局來論述堪輿理論的,成為后世形法派專著。此外,后世多為托古所著的《青囊經》《青烏經》《搜山記》等堪輿學的“開山之作”,也多相傳為此時所著。同時,出土的該時期文獻,如北大整理的“北大漢簡”有關堪輿的記錄等,也可以印證這個時代是堪輿理論輩出的時代。與儒家經典神學化的讖緯相比,堪輿反倒具有一定的科學性和合理性,如《漢書·藝文志》所講:“形法者,大舉九州之勢以立城廓室舍形,壬及六畜骨法之度數、器物之形容,以求其聲氣貴賤吉兇。”堪輿以人地關系為核心考察對象,囊括有關中國傳統(tǒng)天人關系認知基礎上的世界觀、價值觀和方法論,展示出兩漢時期特有的文化現象和社會思潮。而彼時的讖緯學說,對堪輿學的迅速發(fā)展提供了有關學科依據、研究切口和基本研究方法的“道—學—術”一體化的依據。
讖緯的詮釋方法,為堪輿學附會于儒家經典、構建學科體系,提供了方向性依據。先秦至兩漢,基于皇家政權的迷信,及讖緯的流行,加之天文學、地理學的逐漸成熟,各種方術、神仙術極為風行,并且深入到民俗生活中。如王充在《論衡·四諱》中批判道:“俗有大諱四。一曰諱西益宅,西益宅謂之不祥,不祥必有死亡。相懼以此,故世莫敢西益宅?!蓖醭湓诋敃r即批判當時社會忌諱“西益宅”的迷信現象,而在今天的農村建筑中,也屢見成俗。另,《史記·樗里子列傳》中,有這樣的一段記載:
昭王七年,樗里子卒,葬于渭南章臺之東。曰:“后百歲,是當有天子之宮夾我墓?!遍死镒蛹彩以陟墩淹鯊R西渭南陰鄉(xiāng)樗里,故俗謂之樗里子。至漢興,長樂宮在其東,未央宮在其西,武庫正直其墓。秦人諺曰:“力則任鄙,智則樗里?!?/p>
樗里子在生前即為自己選擇好了墓地,并且預言死后一百年天子的宮室和墓地會在自己墓地的左右。至漢代,果然“長樂宮在其東,未央宮在其西,武庫正直其墓”。這些文字記載,都說明對于居住環(huán)境(后世所謂的“陽宅”)、墓地選擇(后世所謂的“陰宅”)在秦漢之際已經融入到社會生活中,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現象。
但問題在于,這種“現象表述”背后的合法性及合理性,應該如何構建?或者講,如何借助尋找一個“元理論”來構建整個堪輿學的“道學”體系?這成為兩漢之際堪輿學發(fā)展的一個瓶頸。西周初年,以周公為首的知識分子對西周之前的巫祝文化進行了改造,通過“敬德保民”剔除了原始神學對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而堪輿學的神秘體驗,如何在理性主義之光的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獲得合法性來源,成為堪輿學發(fā)展的重點。而此時的讖緯流行,以神學精神解讀儒家經典的方式,恰好為堪輿學的發(fā)展瓶頸提供了破局之法。
堪輿學開始模仿讖緯對經典的解讀方式,構建起一個建立在“天人合一”且為儒家思想所承認的經典解讀方式,把人類“趨吉避兇”的本能,提升到“人文化成”的高度。如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講,“凡民函五常之性,而且剛柔緩急,音聲不同,系水上之風氣?!闭J為人的性格乃至于人的聲音、方言,都是受“風氣”、風水的影響。這個解釋體系的路徑建設,以及附會經典、附會元典的思想,也是當時讖緯思想滲透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結果。[4]
兩漢讖緯的底子就是天人感應。這個“天”,是被人格化的天,既是儒家傳統(tǒng)中的自然之天、道德之天、規(guī)律之天,也是神學中的意志之天、生殺之天、賞罰之天。這個“天”已經脫離了孔子為代表的先秦儒家所講的“天何言哉”的自然主義傾向,成為一個賞罰、生殺的人格神。具備了人格意義的“天”,自然有它的情感、它的思想、它的感受,所以智者如果能夠借助一系列的災變、符瑞、異相去管窺天意、探知天意,那么就可以趨吉避兇,實現個人意志了。
如果說讖緯是兩漢的一種文化現象,那么董仲舒的思想則是這種文化現象的代表。如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王道》中寫道:
王正,則元氣和順,風雨時,景星見,黃龍下。王不正,則上變天,賊氣并見。五帝三王之治天下,不敢有君民之心,什一而稅,教以愛,使以忠,敬長老,親親而尊尊,不奪民時,使民不過歲三日,民家給人足,無怨望忿怒之患、強弱之難,無讒賊妒疾之人,民修德而美好,被發(fā)銜哺而游,不慕富貴,恥惡不犯,父不哭子,兄不哭弟,毒蟲不螫,猛獸不搏,抵蟲不觸。故天為之下甘露,朱草生,醴泉出,風雨時,嘉禾興,鳳凰麒麟游于郊,囹圄空虛,畫衣裳而民不犯,四夷傳譯而朝,民情至樸而不文。
董仲舒以“帝王師”自居,借助災變說告誡帝王,如果王道能夠正行,那么天地當代元氣就能和順,風調雨順,景星出現,黃龍下降;如果王道不能正行,那么天則有變,天地的乖戾之氣就會呈現,災難就會降臨。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時候,仁民親物,賦稅合理,家家和睦,道德立國,甘露、朱草、醴泉、鳳凰、麒麟等這些祥瑞就會出現。在這段文字中,看到的董仲舒不再是一個儒家先賢至圣的形象,而更類似于一個江湖術士。
東漢光武帝劉秀,本人不僅篤信讖緯,更是借助讖緯實現政治抱負的獲益者。如當時流行的《赤伏符》,其中有云:“劉秀發(fā)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龍斗野,四七之際火為主”;再如《春秋演孔圖》說:“卯金刀,名為劉,赤帝后,次代周?!边@些讖緯之說,不僅在今天看來荒謬,時人也認為荒誕不經。早在西漢,王充即對當時流行的許多讖緯迷信,進行了批判,如儒家所歌頌的古代帝王“天人感應”祥瑞事件,周代文王得赤雀、武王得白魚、赤烏而受命等神話,在王充看來,或為荒謬,或為偶然:“文王當興,赤雀適來;魚躍鳥飛,武王偶見。非天使雀至白魚來也?!?/p>
讖緯有關“天人感應”的應用,僅具有思想史的研究價值,其中富含封建迷信和神秘主義。但這“天人感應”學說卻對堪輿學構建的“天人合一”的整體關系思考產生了重要影響。盡管堪輿學是對人趨吉避兇居住取向的思考,但是整體的哲學觀卻是建立在“天人合一”的思考基礎上。
兩漢時期整個陰陽學說和“天人感應”學說,滲透在對儒家學者對傳統(tǒng)經典的解釋體系中。此時的堪輿學也得到了長足發(fā)展,陰陽、五行、八卦等堪輿的主要元素,都在這一時期得到了確認,同時堪輿中“望氣”實踐的方法,也在“天人感應”的解經體系中得到了論證??拜泴W在彌漫著濃郁神學氣息的兩漢讖緯現象中,迅速成長。如《淮南子·地形》即以“天人感應”說,對人類所居住的地理環(huán)境進行分析:
凡地形,東西為緯,南北為經。山為積德,川為積刑。高者為生,下者為死。丘陵為牡,豁谷為牧。水圓折者有珠,方折者有玉。清水有黃金,龍淵有玉英。土地各以其類生,是故山氣多男,澤氣多女;障氣多暗,風氣多聾;林氣多癃,木氣多慪;岸下氣多腫,石氣多力;險阻氣多癭:暑氣多夭,寒氣多壽;谷氣多痹,丘氣多狂;衍氣多仁,陵氣多貪。輕土多利,重土多遲,清水音小,濁水音大;湍水人輕,遲水人重。中土多圣人,皆象其氣, 皆應其類。
《淮南子·地形》雜糅了先秦以來人們對地理構造形成的猜想,高山、河流、丘陵、峽谷,都具有人格特點;礦產資源,是因水而生;人口生育的性別比例,是感氣而生;人的性格特征,也與各地氣象、水土有關,所以說中土出圣人。由此可見,有關天人感應、風水氣象等要素,已經富含堪輿的基本思想。在這個階段,讖緯的“天人感應”說啟發(fā)了堪輿學建立的世界觀基礎,并開始以人地關系的考察作為學科研究的中心??梢灾v,讖緯突破對天道人事的神秘主義解釋,為堪輿學構建人地關系為核心的研究切口,提供了關鍵性思路。
兩漢時期讖緯脫胎于陰陽五行,這種對宇宙結構和生命生成特有的哲學觀,自春秋戰(zhàn)國緣起之后,在長達兩千多年的中國歷史中,于哲學領域均占有壓倒性的優(yōu)勢。彼時,如司馬談、司馬遷父子為代表的史學,董仲舒、桑弘羊為代表的儒學,張衡為代表的自然科學等,在其相關著作中,都可以找到對陰陽學說的認可。如司馬遷父子認為:“嘗竊觀陰陽之術,大祥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也就是說,當時的知識分子對陰陽學說并非完全出于一種迷信的考慮,相反司馬遷父子認為陰陽學說有以迷信裹挾民眾的嫌疑,但同時認為陰陽學說中對順應天時的啟發(fā)是可取的:
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jié)各有教令,順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則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綱紀,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作為對世界基本認知的陰陽假說,加之五行說,是傳統(tǒng)中國知識分子對世界現象劃分、總結的成果,具有極強的普適性,從某種意義上講,這種認知成果,可以“套用”于任何現象觀察且可言之成理。兩漢的讖緯,秉持陰陽五行的宇宙生成論,用陰陽相化、五行生克作為解釋世界變化的基本原理。在這一時期,中國古代的天文、歷法、算數,都得到了長足發(fā)展,表示空間與時間的方位、天干、地支等范疇也逐漸成熟,形成了中國古代的特有宇宙觀。同時,在讖緯“天人感應”基本立場的前提下,堪輿充分吸收了讖緯中的陰陽五行說,把對人地關系的探索,放置到天人感應的語境內,同時把人類“趨吉避兇”的本能提升到智慧把握的層面,由此在兩漢讖緯神學的土壤內,誕生了較為完備的堪輿學體系。
如后世保留比較好的、已經公認為兩漢時期的緯書文獻《乾鑿度》,此文假托為孔子所著。東漢《白虎通義·天地》已引用《乾鑿度》,可以推測該文大體出現的時間應該不晚于東漢?!肚彾取穼笫赖兰?、儒家思想都產生了重要影響,它提出了比較完整的一個宇宙生成體系,認為宇宙生成是一個由“寂然無物”的“太易”到“太始”,這過程是一個從無形到有形的過程?!肚彾取钒岩椎?、太初、天地、陰陽、氣化等中國古代哲學的基本范疇,都納入到研究體系中,對后世堪輿學理論的發(fā)展也起到根本性的關鍵作用。如《乾鑿度》中假托孔子之口,把陰陽、八卦、地支、天干、四時都囊括到一個龐大的宇宙生成體系,堪輿學中有關時空的思考,皆脫胎于此:
子曰:“易始于太極,太極分而為二,故生天地。天地有春、秋、冬、夏之節(jié),故生四時。四時各有陰陽、剛柔之分,故生八卦。八卦成列,天地之道立,雷、風、水、火、山澤之象定矣。其布散用事也,震生萬物于東方,位在二月;巽散之于東南,位在四月;離長之于南方,位在五月;坤養(yǎng)之于西南方,位在六月;兌收之于西方,位在八月;乾剝之于西北方,位在十月;坎藏之于北方,位在十一月;艮終始之于東北方,位在十二月。八卦之氣終,則四正四維之分明。生長收藏之道備,陰陽之體定。神明之德通,而萬物各依其類成矣。皆易之所包也,至矣哉!易之德也?!?/p>
《乾鑿度》把易與太極、分生陰陽,作為天地之始;春夏秋冬,四時為四象;四象分陰陽,故為八卦。八卦與方位相匹配,象征四正四維,成為堪輿學方位和時空觀察的出發(fā)點。而這些都是“易德”的象征,又歸于“天人感應”的主流思想。堪輿學在讖緯宇宙觀的觀照下,形成了一個特殊的時空方位認識論,并成為堪輿實踐中對人居地理考察的基本原則。
兩漢讖緯對中國哲學或歷史之研究,有相當重要的學術價值。近代讖緯研究者劉師培認為,讖緯有五個方面的價值:補史、考地、測天、考文、征禮。兩漢讖緯的產生,有其特殊的歷史背景,是中國文化發(fā)展的一個必然。同時兩漢讖緯的出現,也是對先秦巫祝文化、天文地理知識、陰陽五行學說等文化源流的一次總結。兩漢讖緯所形成的中國古代特有的“天人感應”世界觀,及濃郁的神秘主義文化氛圍,都催生了或促成了堪輿學體系的形成??拜泴W中有關天人關系的認知、有關人地關系的考察、有關時間空間的認知,也都源于兩漢讖緯。從這個角度上可以講,兩漢讖緯是后世堪輿學之母。[5]
縱觀世界各個文明古國的發(fā)展歷史,形形色色的神秘主義一直充斥在文明歷程的道路上。從本質上講,讖緯或堪輿,與其他人類科學一樣,都是人類通過自己的立場認知世界、理解世界,并嘗試通過智慧實現趨吉避兇本能的一種方式。讖緯或堪輿之類的富含封建迷信的知識體系,最終沒有發(fā)展成為科學,究其原因在于基本認知立場的錯誤:讖緯和堪輿,均是建立在“天人感應”或“天人合一”的基本認知立場上,這種神秘的、體驗式的認知邏輯,形成了一個個不可驗證的、認知邏輯不可逆的因果鏈條。即按照讖緯或堪輿產生的認知結果,只在“天人感應”的認知環(huán)境中成立,脫離了這個環(huán)境,很難尋覓其成立的合理成分。以“風水”為極端化表征的堪輿學,在今天成為一個經濟現象乃至于“顯學”,捆綁到房地產行業(yè)迅速發(fā)展的快車,今天的“風水”讓歷代學者力圖剔除的堪輿學中迷信要素死灰復燃,并且在市場經濟的刺激下,形成了一個龐大的、特殊的行業(yè)。究其原因就在于,“天人感應”的思想,已經滲透到從古至今每個中國人的認知世界中。也唯有以科學精神,對待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才能真正實現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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