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運才
刑法解釋方法可謂光怪陸離,從傳統(tǒng)的文理解釋和論理解釋發(fā)展到學科滲透(如刑法解釋統(tǒng)計學方法、社會學方法、經(jīng)濟學方法、倫理學方法等)①參見趙秉志:《刑法解釋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14-418頁。、立場與方法的統(tǒng)一(如形式解釋與實質(zhì)解釋之爭)②有學者指出,“對刑法規(guī)范的解釋、運用,是從形式的角度還是從實質(zhì)的角度進行?這既是刑法的立場問題,也是刑法方法論的路徑問題。”參見劉艷紅:《實質(zhì)刑法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35頁。、目標及態(tài)度與方法的融合(如主觀解釋與客觀解釋、嚴格解釋與自由解釋)等,各種解釋方法粉墨登場,致使并非低層次學問的刑法解釋學缺乏科學、合理、系統(tǒng)的方法論。為此,刑法學界提出刑法解釋方法位階、體系的構(gòu)建等觀點③例如,有觀點認為,解釋刑法時應遵循文義解釋—體系解釋—歷史解釋—目的解釋—合憲性解釋的先后順序,依次運用這五種解釋方法。參見蘇彩霞:《刑法解釋方法的位階與運用》,《中國法學》2008年第5期。有觀點認為,刑法解釋方法體系的建構(gòu),不僅于刑法基礎理論深具意義,對降低刑事司法實踐之任意性也將大有助益,并主張,刑法解釋最為核心的方法是文義解釋、體系解釋和目的論解釋,刑法解釋方法之體系構(gòu)建將目的論解釋樹立為核心并在其基礎之上予以展開,應以上述3種解釋方法為主干。參見李凱:《刑法解釋方法的體系建構(gòu)——以目的論解釋之限定為視角》,《中國刑事法雜志》2014年第1期。,然而,刑法解釋方法的體系并未真正建立,刑法解釋方法的位階亦受到廣泛質(zhì)疑。德國著名法學家薩維尼、恩吉施等就否認了解釋方法之間存在位階次序的可能性。④薩維尼認為,“語法解釋、歷史解釋、體系解釋、邏輯解釋不是人們可以根據(jù)喜好和口味可以任意選擇的四種解釋方式,而是要使解釋成功必須協(xié)調(diào)發(fā)揮作用的不同活動。時而這種解釋方式重要,時而那種解釋方式更重要?!鞭D(zhuǎn)引自蘇彩霞:《刑法解釋方法的位階與運用》,《中國法學》2008年第5期。恩吉施認為,在各種解釋標準中,并沒有一個“確定的次序”。轉(zhuǎn)引自周光權(quán):《刑法解釋方法位階性的質(zhì)疑》,《法學研究》2014年第5期。我國學者也對刑法解釋方法的位階性提出質(zhì)
疑。①參見周光權(quán):《刑法解釋方法位階性的質(zhì)疑》,《法學研究》2014年第5期。總之,當應用不同的刑法解釋方法分別得出不同的,甚至是完全對立的解釋結(jié)論時,究竟采取哪一種解釋方法,法律解釋方法論的學者試圖提出各種解釋方法的位階次序,但是并未取得成功。②參見 [德]英格博格·普珀:《法學思維小學堂:法律人的6堂思維訓練課》,蔡圣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8頁。當然,刑法解釋方法體系的缺失和刑法解釋方法位階性的否定,并不能否認刑法解釋方法的規(guī)律性,我們更不能根據(jù)喜好和口味或者自認為正確的結(jié)論任意選擇刑法解釋方法③參見楊知文:《后果取向法律解釋的運用及其方法》,《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6年第3期。,否則刑法解釋學作為一門學科或?qū)W問就無法建立;刑法解釋方法選擇的恣意性更大的危害是:法學研究人員或司法實務工作者就會被視為法律解釋的魔術(shù)師,公開地從既定的法律條文中變魔術(shù)似地變出自己選擇的答案。這或許就是許多老百姓對司法實務和法學研究日益不滿的重要理由。④參見[德]魏德士:《法理學》,丁曉春、吳越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18-19頁。例如,近年來,在我國司法實踐出現(xiàn)的“劉涌案”“許霆案”“鄧玉嬌案”“梁麗案”“方舟子打假被襲案”“偷逃過路費案”等一系列熱點刑事案件中,刑法學者對刑法的解釋以及司法機關(guān)對刑法的適用引發(fā)了公眾的強烈質(zhì)疑和廣泛討論,并進而動搖了司法的威信。⑤參見袁林:《公眾認同與刑法解釋范式的擇向》,《法學》2011年第5期?!霸谝粋€現(xiàn)代國家,很少有什么問題能像制定法的解釋方法那樣影響法律制度的樣式?!雹轠美]阿蒂亞,薩默斯:《英美法中的形式與實質(zhì):法律推理、法律理論和法律制度的比較》,金敏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4頁。刑法的適用,就是通過刑法規(guī)范把價值運用于生活事實,從而對生活事實的性質(zhì)作出外有約束力、內(nèi)有說服力的判斷。如果刑法適用者要使自己的判斷具有說服力,就不能忽視法律共同體中使用法律解釋方法的習慣。易言之,刑法解釋方法決定刑法解釋的結(jié)論。但是,某些時候,“刑法解釋”一詞無論對我們發(fā)現(xiàn)還是證成結(jié)論,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隱于其下的是對法律的一種普遍懷疑主義結(jié)論。⑦參見李運才:《形式解釋論與實質(zhì)解釋論的關(guān)系》,《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5年第5期。因此,無論是為了維護司法判決的可預測性還是提高刑法解釋結(jié)論的可信度,亟需探究刑法解釋方法運用的規(guī)則。刑法解釋方法規(guī)則的建立及其合理性需要多維度予以證成,首先是準確界定刑法解釋方法,其次是刑法解釋方法選擇的正當性,最后是刑法解釋方法運用的有效性。限于篇幅,本文重點從刑法解釋對象的角度對刑法解釋方法的界定予以研究,這是刑法解釋方法運用規(guī)則確立的前提。因為,任何行動或思考都離不開對象,否則行動或思考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同時,對象決定行動或思考的屬性和方法。就法律而言,這就意味著:應以何種方法回答法律提出了的問題,取決于法律本身的性質(zhì)和功能。⑧參見[德]齊佩利烏斯:《法學方法論》,金振豹譯,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法律解釋的對象還決定了法律解釋方法的選取,刑法解釋亦不例外。但是,并非在任何法律領(lǐng)域都可以使用相同的解釋方法。將相同的解釋方法完全適用于整個法律體系,可能損害立法者對具體生活領(lǐng)域和法律領(lǐng)域規(guī)范設定的差異性。例如,禁止類推與罪刑法定原則相抵牾,并在刑法解釋中予以嚴格禁止。但是,如果在其他法律領(lǐng)域中同樣嚴格禁止類推解釋,將會導致法官拒絕裁判,這必將導致對憲法的公然違背。⑨參見[德]魏德士:《法理學》,丁曉春、吳越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292、293頁。質(zhì)言之,有什么樣的刑法解釋對象,就有與之相適應的刑法解釋方法。因此,刑法解釋方法規(guī)則的建立必須基于刑法解釋對象進行思考。
刑法學界對刑法解釋對象的界定存在廣泛爭議,目前有代表性的觀點可以分為單一說與區(qū)分說。單一說的觀點認為刑法解釋的對象是單一且固定的。單一說目前有以下觀點:一是刑法規(guī)范說,二是刑事法律說,三是刑法規(guī)定說,四是刑法文本說。①參見趙秉志:《刑法解釋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32頁。刑事法律說、刑法規(guī)定說、刑法文本說分別將刑事法律、刑法規(guī)定、刑法文本作為刑法解釋的對象。但是,這些觀點過于籠統(tǒng),遠沒有將刑法規(guī)范和刑法條文界定為刑法解釋對象的刑法規(guī)范說、刑法條文說在含義上清楚、準確。并且,用刑法規(guī)定(包括刑事法律、刑法文本——筆者注)作為刑法解釋的對象有著先天的缺陷。②同注 ①,第 334 頁。另外,刑事法律說、刑法規(guī)定說、刑法文本說、刑法條文說將刑法作為一個整體界定為刑法解釋的對象,無外乎是為了避免刑法解釋成為咬文嚼字的游戲,而且,這些觀點始終將體系解釋作為刑法解釋的重要方法。事實上,如后文所述,體系解釋并非刑法解釋的方法,即使如此,刑法解釋也不能僅僅追求刑法內(nèi)部的和諧,而應實現(xiàn)現(xiàn)行所有有效的法律部門形成的法律體系的整體協(xié)調(diào)。因為,體系解釋的體系基礎,是整個法律秩序(即大量有效的具體規(guī)范與所有法律部門的法律的總和)形成的一個有機整體。③參見[德]魏德士:《法理學》,丁曉春、吳越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319頁。
規(guī)范說是較為有力的觀點,也是我國刑法學界的通說理論,其主張,刑法的解釋就是對刑法規(guī)范含義的闡明。④參見高銘暄、馬克昌:《刑法學》(第5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1頁。有學者將作為刑法解釋對象的刑法規(guī)范分為兩大類,即有利于被告人的規(guī)范和禁止性規(guī)范,并認為不同類別的刑法規(guī)范解釋方法并不相同。對于有利于被告人的規(guī)范(包括授權(quán)、免責或者減輕處罰的刑法規(guī)范),由于有利于被告人,所以對其進行解釋的時候,允許進行擴張解釋,甚至可以類比推理。但是,根據(jù)罪刑法定原則的基本要求,對于禁止性規(guī)范只能進行嚴格解釋,不允許做類推解釋。⑤參見曲新久:《刑法解釋的若干問題》,《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4年第1期。魏東教授持類似觀點,他指出,在入罪解釋場合下,應以刑法主觀解釋和形式解釋為原則,同時為適當刑法秩序維護價值,僅應謹慎地準許例外的,個別的且可以限定數(shù)量的刑法客觀解釋與刑法實質(zhì)解釋對被告人入罪;在出罪解釋場合下,應主張準許有利于被告人出罪的刑法客觀解釋與刑法實質(zhì)解釋,不得以刑法主觀解釋與刑法形式解釋反對有利于被告人出罪的刑法客觀解釋與刑法實質(zhì)解釋。參見魏東:《刑法解釋》(第2卷),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1-2頁。但是,規(guī)范說受到廣泛批判。例如,有觀點指出,從法律解釋概念的各種定義來看,人們普遍存在將法律解釋對象是法律條文還是法律規(guī)范不加區(qū)分的現(xiàn)象。其實,法律條文與法律規(guī)范之間是有區(qū)別的。法律解釋的對象應該是法律條文,而法律規(guī)范應當屬于法律解釋的目標。⑥參見張志銘:《法律解釋操作分析》,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1頁。還有觀點認為,刑法中直接規(guī)定的不是刑法規(guī)范,而是刑法條文。而且,刑法中也有大量的條文并不表明一定的行為規(guī)范。⑦參見趙秉志:《刑法解釋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34頁。例如,諸如刑法總則的第1條、第2條等許多條文屬于一般性、原則性規(guī)定,而不是刑法規(guī)范。⑧參見張明楷:《刑法學》(第5版),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26頁。但是,這些條文仍然需要解釋,也是刑法解釋的對象。規(guī)范說不僅對刑法解釋對象的界定存在瑕疵,而且對刑法規(guī)范的分類亦值得商榷。例如,對刑法規(guī)范按照不利于被告人的規(guī)范與禁止性規(guī)范進行分類的標準和分類名稱,值得反思。問題的關(guān)鍵還在于:其主張對禁止規(guī)范進行嚴格解釋有失偏頗。因為,嚴格解釋的含義并不清晰。例如,根據(jù)規(guī)范說的觀點,對于刑法禁止規(guī)范只能進行嚴格解釋,不能進行擴張解釋。將嚴格解釋與擴張解釋對立起來并不科學;并且,為了保護法益,對于刑法禁止規(guī)范并非不能進行擴張解釋。例如,自2000年12月11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guān)于審理破壞野生動物資源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條規(guī)定:《刑法》第341條第1款規(guī)定的“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包括列入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的國家一、二級保護野生動物、列入《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mào)易公約》附錄一、附錄二的野生動物以及馴養(yǎng)繁殖的上述物種。該解釋將“珍貴、瀕危野生動物”擴展至“馴養(yǎng)繁殖的物種”,是對刑法禁止規(guī)范擴張解釋的典型例證。
區(qū)分說認為,根據(jù)刑法解釋的不同情形,刑法解釋的對象存在區(qū)別,并認為解釋對象不同解釋方法不同。但是,區(qū)別說內(nèi)部的觀點也存在差異。例如,有觀點認為,刑法解釋分為有權(quán)解釋(如立法解釋、司法解釋)和學理解釋(不是有權(quán)的刑法解釋)。刑法有權(quán)解釋是為了刑法適用,它的對象既有刑法已然的規(guī)定,也有刑事司法已經(jīng)認定的事實(法律事實),所以,其解釋的對象應當是刑法和刑法事實。雖然刑法學理解釋也面臨刑法實踐中刑法規(guī)定和法律事實之間的矛盾,但是其并不必然為了刑法的適用,刑法學理解釋的對象是刑法條文。刑法(有權(quán))解釋與刑法學理解釋在解釋主體、表現(xiàn)形式、程序、效力、結(jié)論的多寡、解釋對象、解釋結(jié)論的要求等方面存在差異。①參見趙秉志:《刑法解釋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32-335、347頁。還有觀點認為,刑法解釋分為兩種:一是靜態(tài)的解釋,如我國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頒布的刑法司法解釋、規(guī)定等即歸此類;二是動態(tài)的解釋,如法官在司法適用過程中對法律的闡述和推理等即歸此類。②參見李佳欣:《刑法解釋的正義性追問》,《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6年第4期。上述區(qū)分說的觀點存在將刑法適用與刑法解釋混為一談之嫌。例如,區(qū)分說的第一種觀點中的“有權(quán)解釋”將法律事實視為刑法解釋的對象;區(qū)分說的第二種觀點中的所謂“動態(tài)解釋”將“法官司法適用中的推理”視為刑法解釋的對象。事實上,“法律事實”和“法官司法適用中的推理”都不是刑法解釋的對象,理由如下。
進行法律判斷首先面對的是事實,沒有事實也就無需作出法律判斷。從靜態(tài)上觀察,事實可以分為生活事實(或原始事實)、證明事實和法律事實。生活事實是既存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通過證據(jù)、自認或推定等手段所證明的生活事實便是證明事實;只有為法律的事實構(gòu)成(或行為構(gòu)成)所規(guī)定的證明事實才是法律事實。法律事實是經(jīng)過證明且符合法律構(gòu)成要件的事實,即可以進行法律評價的事實;法律事實也是案件事實,即基于此可作出法律判斷的事實。在進行法律判斷的形成過程中,司法人員面臨的總是生活中發(fā)生的個別事實。例如,“李某在旅客列車中搶劫現(xiàn)金若干、手機一部”是生活事實,“被害人陳述等證據(jù)證明李某在旅客列車中的搶劫”是證明事實,“李某的行為是《刑法》第263條規(guī)定‘以暴力、脅迫或者其他方法搶劫公私財物的’搶劫行為”是法律事實。③參見鄭永流:《法律方法階梯》(第2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6-37頁。法律事實是刑法適用中將業(yè)已證實的證明事實和犯罪構(gòu)成進行符合性判斷的結(jié)論,而非刑法解釋的對象。“大多數(shù)情況下法律人并沒有把這些法定的事實構(gòu)成要素徹底分解為指稱事實的法律概念,而通常只是不加說明地將這些概念與屬于其意義范圍的事實聯(lián)系在一起?!雹躘德]齊佩利烏斯:《法學方法論》,金振豹譯,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132頁。,當然,否定法律事實作為刑法解釋的對象,并不能因此否定從事實(尤其是生活事實)中發(fā)現(xiàn)刑法的真實涵義。法官司法適用或者說法律適用中的推理,同樣不是刑法解釋的對象?!胺蛇m用(由根據(jù)規(guī)范標準對生活事實所進行的比較性觀察和評價組成?!薄皺z驗得到認定的事實是否滿足相關(guān)規(guī)范的事實構(gòu)成,這種檢驗被稱為‘涵攝’,在此,法律適用者考察的不是具體規(guī)范。他要在整個法律秩序(而不是單個規(guī)范)中尋找糾紛解決的答案?!雹賉德]魏德士:《法理學》,丁曉春、吳越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288頁。這一過程是法律適用。“人們也將這種工作稱為‘法律修辭學’‘法律論辯’或者‘法律證立’”;②同注①,第287頁。而規(guī)范標準的確定才是刑法解釋的任務,也是刑法適用或“涵攝”三段論的大前提。
上述區(qū)分說不僅僅錯誤理解刑法解釋的對象,而且還導致各自認定的方法混同。無論是法律事實的認定還是刑法適用的推理過程,其方法與刑法解釋方法應存在明顯差異。從法理上講,該方法致力于實現(xiàn)既有的法律又生產(chǎn)新的法律,所以又被稱為“法律方法”。然而,由于法律方法與法學方法在主要功能上有所重合,所以,在功能上法律方法也可被稱為法學方法。③參見鄭永流:《法律方法階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7頁。法學方法論主要有所謂語言學、社會學、歷史學、心理學、經(jīng)濟學等方法。④同注③,第26頁。也正因為如此,在刑法解釋方法論中,出現(xiàn)前文所述刑法解釋社會學方法、統(tǒng)計學方法、倫理學方法、經(jīng)濟學方法等。然而,正如有學者指出,這些方法指向的是法律的本體性理論,關(guān)注的核心是“法律的正當性與準確性”法哲學的第一個基本命題⑤同注④。,所以,所謂的這些刑法解釋方法并非真正的刑法解釋方法,實為與刑法解釋學并列的刑事立法學、刑事政策學等的研究方法。
傳統(tǒng)刑法解釋理論認為,刑法解釋是對用文字加以規(guī)定的刑法條文的含意的闡明。然而,由于刑事立法簡潔性特征決定了刑法條文的文字具有簡潔性,所以,刑法條文的文字含義可能會產(chǎn)生歧義。為了準確理解刑法規(guī)定的含義,就需要對刑法加以解釋。同時,傳統(tǒng)理論認為刑法解釋方法大體上包括文理解釋與論理解釋。其中,文理解釋指依據(jù)刑法條文中文句的意義所作的解釋;解釋的根據(jù)是語詞的含義、語法與標點。倫理解釋指考慮立法精神,結(jié)合刑法制定的理由、沿革、當時的背景、刑法原理,以邏輯推理的方法,對刑法規(guī)定的含義所作的解釋。⑥參見馬克昌:《刑法》,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7-8頁。該觀點對刑法解釋對象的界定模棱兩可:從刑法解釋的定義和論理解釋的方法來看,刑法解釋的對象似乎是刑法規(guī)定,而從文理解釋來看,刑法解釋的對象似乎又是刑法條文中的文句、語詞、語法與標點。因此,在刑法解釋的傳統(tǒng)理論中,刑法解釋的對象是刑法規(guī)定(或刑法文本或刑法條文)還是刑法條文中的文字和符號的認識,處于游離狀態(tài)。前文對刑法解釋對象是刑法規(guī)定(或刑法文本或刑法條文)的主張已作否定性評價,在此不再贅述。刑法解釋的對象是刑法條文文字或符號的觀點亦值得商榷,對此后文予以詳述。同時,刑法文理解釋和論理解釋之刑法解釋方法分類標準和具體方法逐步受到挑戰(zhàn)與質(zhì)疑。例如,有觀點指出,這種分類所列舉的解釋方法是極為有限的。并且,刑法解釋方法之文理解釋與論理解釋的區(qū)分在分類標準和具體方法方面并不嚴謹。⑦參見張明楷:《刑法分則解釋原理(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2頁。
刑法解釋對象是刑法解釋要解釋什么的問題。首先需要明確的是,具有意義的事物才具有解釋的意義,也才能作為解釋的對象。保羅·格瑞斯曾經(jīng)區(qū)分了非自然的意義和自然的意義?!盀踉埔馕吨掠辍笔恰耙饬x”的后一種用法的一個例子,而“他要傷害你”則是前一種用法上的“意義”的例子。由于“自然的意義”只不過是對實際上毫無意義可言的事件之間的因果關(guān)系所做的說明,或者說一者的存在是另一種存在的證據(jù)而已。但是,在這種毫無用處的寬泛的“意義”概念上,任何事物,除非它能夠置身于因果關(guān)系之外(我們知道這樣的事物根本不存在),都“具有意義”。因此,具有“非自然的意義”的事物不是解釋的對象。只有人類主體為了相互溝通而創(chuàng)造出的表征系統(tǒng)(各種文本)才具有意義。據(jù)此,符號系統(tǒng),只有當人類主體用這些符號來型構(gòu)他們意欲表達的意圖客體而受眾也相應地用他們來型構(gòu)他們的信念客體,才能成為表征系統(tǒng)。①參見[美]安德雷·馬默:《法律與解釋》,張卓明譯,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6-7頁。
刑法是由代表人民意志的立法機關(guān)經(jīng)過嚴格的程序,規(guī)定什么是犯罪以及如何處罰的文本。因此,從表面來看,作為符號系統(tǒng)的刑法文本是具有意義的表征系統(tǒng),是解釋的對象。但是,刑法文本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是由相對具體的刑法條文組成的,而刑法條文又是由文字和標點符號具體組成。如果沒有文字和符號組成的語言,法和法律工作者就只能失語。②參見 [德]魏德士:《法理學》,丁曉春、吳越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288頁。解釋的標的是“承載”意義的法律文字,解釋就是探求這項意義。③參見 [德]卡爾·拉倫次:《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94頁。因此,從內(nèi)容來講,刑法條文中的文字和標點符號才是刑法解釋的對象。當然,刑法條文中多數(shù)標點符號并無刑法意義,部分單獨的文字亦無刑法意義,其目的是增強刑法條文的語言邏輯。例如,《刑法》第238條、第245條中的“非法”并無實際意義,因為拘禁、搜查、侵入住宅行為是否非法,是由行為是否符合犯罪構(gòu)成以及是否具有排除犯罪的事由共同決定的,而不是由獨立的“非法”要素決定的。再如,《刑法》第133條第1款中的“發(fā)生重大事故”,第154條、第174條第1款、第179條第1款、第190條、第230條、第329條第2款、第343條第1款中的“擅自”,第399條第1款中“枉法”,第401條、第402條、第403條、第414條中“舞弊”都是多余的,并無實際意義,完全可以刪除。④參見張明楷:《論表面的構(gòu)成要件要素》,《中國法學》2009年第2期。上述刑法條文的文字不需要單獨接受,從而也就不是刑法解釋的對象。因此,只有形成刑法中有意義的概念的文字組合(或者說詞語)或者文字和符號的組合,才是刑法解釋的對象。從本質(zhì)上講,刑法解釋的對象是刑法條文中的概念,但是這些概念的表現(xiàn)形式是文字(包括符號),對刑法概念的解釋始于文字、符號。例如,刑法分則各本條的表述方式,均為“……的,處……”。“……的”所表述的內(nèi)容為罪狀。⑤參見張明楷:《刑法分則解釋原理(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68頁。因此,對罪狀的解釋,始于“……的”文字、符號。
當然,文字的內(nèi)容必須經(jīng)過若干人的共同實踐,并在社會交往中達成一致。它一切的詞意、內(nèi)容聯(lián)系和使用規(guī)則都是在某個語言群體的“集體意識”中逐漸積累起來的。⑥同注②,第72頁。對文字不能隨意拆解進行解釋,從而可能導致“集體意識”(或者說“法共同體意識”)的悖離。例如,有學者認為,對《刑法》第263條之“冒充軍警人員”中的“冒充”應當拆解為“冒”和“充”,即“冒充”包含“假冒”與“充當”兩層含義,進而主張對“軍警人員顯示其真正身份搶劫的”屬于《刑法》第263條中的“冒充軍警人員搶劫”。⑦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994頁。該觀點因違背語言群體的“集體意識”而受到廣泛質(zhì)疑⑧參見李運才:《形式解釋論與實質(zhì)解釋論的關(guān)系》,《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5年第5期。,也為司法實務所否定。例如,《最高人民法院關(guān)于審理搶劫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法發(fā)〔2016〕2號)指出,軍警人員利用自身的真實身份實施搶劫的,不屬于“冒充軍警人員搶劫”,但應依法從重處罰??傊?,將“冒充軍警人員”中的“冒充”拆解為“冒”和“充”是一種毀損用語的解釋,毀損用語的解釋是惡劣的解釋。①參見張明楷:《刑法格言的展開》,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10頁。為了避免傳統(tǒng)刑法理論中文理解釋與論理解釋之刑法解釋方法區(qū)分的局限性,有學者將解釋方法分為解釋技巧(解釋方法)與解釋理由。其中,解釋技巧包括宣言解釋、平義解釋、縮小解釋、擴大解釋、反對解釋、比附、補正解釋、類推解釋等;解釋理由包括文理解釋、目的(論)解釋、體系解釋、歷史解釋、比較解釋等。該觀點還主張,對一個刑法條文中的某個概念的解釋,只能采用一種解釋技巧,但采用哪一種解釋技巧,取決于解釋理由,而解釋的理由具有多樣性,如法律安定性、法律一致性、應用性、正義、是非感、結(jié)果評價等均可作為采取具體的解釋方法的解釋理由。②參見張明楷:《刑法分則解釋原理(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2-43頁;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34-35頁。這種區(qū)分是值得贊賞的,但是亦容有質(zhì)疑。
首先,該觀點將解釋技巧與解釋方法統(tǒng)稱為“解釋方法”,不符合方法論中“方法”的屬性。其次,該觀點將文理解釋作為解釋的理由實屬不當,因為文理解釋是平義解釋、擴張解釋、限制解釋等的統(tǒng)稱,其本質(zhì)上屬于解釋方法而非解釋理由。最后,所謂的“當然解釋”,既不是刑法解釋方法,亦不是刑法解釋理由,而是法條適用的當然推理。因為,當然解釋(當然推理),是指在所面臨的刑事案件缺乏可以適用的刑法條文時,權(quán)衡刑法的法益保護和人權(quán)保障功能,從既有的刑法條文獲得啟示,對案件適用既有的刑法條文。③參見張明楷:《刑法學中的當然解釋》,《現(xiàn)代法學》2012年第4期如前所述,檢驗得到認定的案件事實是否滿足刑法規(guī)范的事實構(gòu)成的過程是刑法適用的過程。質(zhì)言之,當然解釋,名為解釋,實為刑法的適用過程,而非刑法解釋。因為刑法解釋的任務是確定刑法規(guī)范的內(nèi)容或標準。
“方法”意指通往某一目標的路徑。在科學上,方法是指以理性的,因而也是對錯的可檢驗和限度的可控制的方式,導向某一理論上或?qū)嵺`上認識或者導向?qū)σ延姓J識之界限的判斷路徑。④參見[德]齊佩利烏斯:《法學方法論》,金振豹譯,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易言之,方法具有可檢驗性和可控制性。因此,在刑法解釋中采取價值評價的手段,由于其不具有可檢驗性和可控制性,因而不是方法論上的刑法解釋方法。例如,刑法解釋中是采用追求立法者立法意圖的主觀解釋還是采用追求適應社會發(fā)展需要的客觀解釋,主要取決于刑法的確定性與刑法的適應性的價值選擇。主觀解釋與客觀解釋本身并不具有可檢驗性(或者說可證偽性、對錯之分)和可控制性(即解釋的限度性),其主要取決于一個國家或地區(qū)的法律觀,甚至是一種政治觀?!胺毞€(wěn)定,但毋僵直?!痹诜蛇m用中,人們經(jīng)常遇到這樣的難題,即:如何在保持法律的穩(wěn)定與尋求法律的改變(或者說法律的靈活性)之間合理配置資源,尋找、維系二者的某種平衡。這個疑問似乎應當由政治學者而非法律人加以回答。⑤參見[美]龐德:《法的新路徑》,李立豐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2頁。例如,英國法律理論要求法院按照字面或通常含義解釋對制定法進行解釋,而無需考慮政策或原理,除非制定法本身就是不清晰的。而大多數(shù)時候美國在最初判斷言詞是否清晰時,就會去考慮目的方面的證據(jù)。英國法官在解釋法律時,幾乎無一例外地把范圍限定在制定法自身、同一制定法的其他部分、先前普通法或制定法的言詞所構(gòu)成的界限內(nèi),別無其他。而美國的大多數(shù)法官會深入研究立法史,以便找到表面背后的有關(guān)立法意圖的證據(jù),他們還會探求其他目的和政策,看看能不能找到有關(guān)立法意圖的任何證據(jù)。①參見[美]阿蒂亞,薩默斯:《英美法中的形式與實質(zhì):法律推理、法律理論和法律制度的比較》,金敏 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5-86頁。簡言之,相較于英國,美國法學理論和司法實務更強調(diào)追求立法意圖的主觀解釋。這些差異與各自國家制度的、歷史的和文化的因素相互關(guān)聯(lián),也與各自國家占主導的傳統(tǒng)法律理論契合。②同注 ① ,第 344頁。質(zhì)言之,刑法解釋方法應當具有可檢驗性和可控制性,主觀解釋與客觀解釋需要價值選擇(不可檢驗和控制)的解釋因素并非刑法解釋方法;與此類似的形式解釋與實質(zhì)解釋、目的(論)解釋等解釋因素亦并非刑法的解釋方法。刑法解釋方法可檢驗性(或者說可證偽性)和可控制性的檢驗標準是刑法條文中具有刑法意義的文字、符號,也就是刑法解釋的對象。
當然,筆者否定價值判斷性解釋因素作為刑法的解釋方法,但并不因此否認刑法解釋中存在價值判斷。相反,法律解釋要依賴生活經(jīng)驗。不尊重生活經(jīng)驗所作出的解釋,會背離公眾的法律情感,這可能造成社會不安。但尊重經(jīng)驗以外,法律解釋還不可避免地作出價值判斷。③林東茂:《一個知識論上的刑法思考》,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8頁。例如,刑法中的主犯、從犯、犯罪中止、正當防衛(wèi)的限度、死亡、攜帶兇器盜竊或搶奪中的“兇器”、故意毀壞財產(chǎn)罪中的“毀壞”“強奸”等概念的界定,無不依賴生活經(jīng)驗與價值判斷。如果完全否認刑法解釋中價值判斷要素,刑法解釋就會淪為一種純技術(shù)活動,這會悖離刑法的規(guī)范屬性。有學者直接指出,制定法的解釋與正義有關(guān)。在待解釋之規(guī)則所使用之語詞的可能解釋當中選擇最為適當?shù)慕忉?。這一活動需要按照理性決策的規(guī)則進行,以為人們選擇某一解釋提供正當化基礎并使之可被驗證。④[德]齊佩利烏斯:《法哲學》,金振豹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66頁。否則,刑法解釋就會被斥為一個妓女,可以為任何人服務,也可以被任何人使用。⑤同注④,第294頁。
綜上,根據(jù)可檢驗性(或者說可證偽性)和可控制性的方法論原理和刑法解釋對象的類型,結(jié)合刑法條文中文字、符號的使用情況,刑法解釋方法分為文理解釋和補正解釋。文理解釋是對刑法條文中表達刑法概念的文字、符號的解釋方法,包括平義解釋、限制解釋和擴張解釋;補正解釋是刑法條文中表達刑法概念的錯誤文字、符號以及對刑法條文中缺少文字表述的刑法概念的解釋方法。由于主觀解釋、客觀解釋、體系解釋、歷史解釋、比較解釋、目的(論)解釋、當然解釋等是為了刑法解釋方法的選擇提供價值標準或?qū)嵸|(zhì)依據(jù),不是刑法解釋方法。宣言解釋是以文理解釋為前提的,其本身不是解釋方法。反對解釋是根據(jù)刑法條文的正面表述推導其反面含義或相反結(jié)論,以正面含義或結(jié)論為前提;正面含義或結(jié)論的確定即可推導其反面含義或相反結(jié)論;因此,反對解釋也不是刑法解釋方法。⑥關(guān)于宣言解釋、反對解釋的論述,可參見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39頁、第41頁。
如前所述,刑法解釋是對通過刑法條文中的文字、符號表述的刑法概念。多數(shù)刑法概念是刑法條文中明文規(guī)定的;但出于刑法簡潔性的需要,有的刑法概念刑法并未明文規(guī)定。在個別情況下,由于立法的粗疏,表達刑法概念的文字存在錯漏的現(xiàn)象。根據(jù)刑法條文中的文字、符號表達刑法概念的不同情形,解釋者應當選擇不同的刑法解釋方法。
首先,在刑法條文用文字、符號明文規(guī)定的情況下,刑法解釋的結(jié)論只能從條文的詞義中找到?!皸l文的詞義是解釋的要素,因此在任何情況下必須將‘可能的詞義’視為最寬的界限。該界限的另一端是什么意思,已經(jīng)是法適用問題,已不能從方法上再稱之為解釋。從法治國家理由出發(fā),可能的詞義標準是不可缺少的,因為他提供了唯一的在客觀上可檢驗的特征,而該特征可從能達到的可靠性上加以認識?!雹賲⒁奫德]漢斯·海因里?!ひ恕⑼旭R斯·魏根特:《德國刑法教科書》,徐久生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版,第197頁。包括刑法在內(nèi)的法律規(guī)范的任務是調(diào)整人們的行為,因此必須以一般人能夠獲得最低限度的理解的方式表達出來,這是法治國家的立法、司法和法學發(fā)揮作用的先決條件。長期以來存在一種怪相,那就是:法律工作者很難與廣大民眾交談法學與法律,也很難向他們解釋清楚現(xiàn)實的利益沖突在法律上的解決辦法。其根本原因在于,其法律用語常常淪為將事實和謊言、法與惡法編織在一起的法律工作者以外無人能懂的行話。②參見[德]魏德士:《法理學》,丁曉春、吳越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72頁、第93頁。因此,刑事法治的基本要求是:在通常情況下,表達刑法概念的刑法條文用語能夠獲得一般人的基本認識。對于此類約定俗成的刑法文字用語采取平義解釋即可,例如,故意殺人罪中的“人”、過失致人死亡罪中的“死亡”、強奸罪中的“強奸”和“婦女”等概念的含義,不能任意解釋。
其次,由于文字作為人類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與生俱來的特征,同時,用文字來表達或指稱豐富多彩的世界中事物的概念,文字總是有限的,因此,即使在刑法條文中的刑法用語使用日常用語,也難以避免其具有多義性、不確定性和變化性。因此,在解釋刑法概念時,需要對刑法條文中的用語“可能的詞義”的范圍內(nèi),對其進行限制解釋或擴張解釋。對于選擇采用限制解釋還是擴張解釋,取決于前述的刑法解釋理由。例如,《刑法》第20條、第50條、第81條、第120條之五、第121條、第122條、第123條、第157條、第202條、第226條、第236條、第237條、第238條、第240條、第242條、第244條、第246條、第247條、第256條、第257條、第262條之一、第263條、第269條、第277條、第278條、第294條、第307條、第318條、第321條、第333條、第347條、第368條、第426條、第451條等均使用了“暴力”一詞。③參見李運才:《形式解釋論與實質(zhì)解釋論的關(guān)系》,《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5年第5期。但是,在這些條文中“暴力”含義并不相同。最廣義的暴力,是指不法行使有形力,其對象不僅可以是人(對人暴力),而且可以是物(對物暴力)。廣義的暴力,是指不法對人行使有形力,但不要求對人的身體進行直接接觸,只要對人的身體施以強烈的物理影響即可。狹義的暴力,是指對人的身體不法行使有形力,但不要求達到足以抑制對方反抗的程度。最狹義的暴力,是指對人行使有形力,并達到足以抑制對方反抗的程度。④張明楷:《刑法學》(第5版),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707頁。如果日常用語的“暴力”是指最廣義的暴力,那么,前述多數(shù)條文中的“暴力”均應采取限制解釋,限制的程度則取決于相關(guān)罪名保護的法益。另外,立法者如同常人一樣也有犯錯的時候,即在立法時對刑法條文的文字錯誤使用。毋庸置疑,對于錯誤的刑法用語不能在“可能的詞義”的范圍內(nèi)采取平義解釋、限制解釋或擴張解釋。正如德國刑法學者指出,只有在法律條文中存在編輯錯誤,刑法解釋才可能不拘泥于可能的字義。⑤[德]漢斯·海因里希·耶塞克、托馬斯·魏根特:《德國刑法教科書》,徐久生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版,第198頁。在此情形下,應當采用補正解釋的方法對刑法條文中的錯誤文字進行糾正;至于糾正的標準則不是刑法解釋方法能夠解決的問題。例如,《刑法》第191條規(guī)定的洗錢罪中“沒收犯罪所得”的表述即是如此。刑法中的“沒收犯罪所得”后應上繳國庫。但是,根據(jù)刑法基本原理和《刑法》第64條的規(guī)定,對于洗錢罪上游犯罪的貪污犯罪、金融詐騙犯罪的犯罪所得,不是沒收上繳國庫,而是應當及時返還相關(guān)單位或者被害人。①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42頁。正因為如此,需要對洗錢罪中“沒收犯罪所得”進行補正解釋。有必要指出的是,刑法制定時刑法條文使用的文字指稱概念與刑法施行以后由于社會生活變化引起的事實不一致,不屬于前述的文字使用錯誤或編輯錯誤。例如,修正之前的刑法第264條中的“金融機構(gòu)”是否包括“自動取款機”就不屬于此種錯誤。對此類問題的處理超出刑法解釋的任務,刑法解釋也走到了盡頭。“法律條文之所以與立法者的意圖不相吻合,是因為被調(diào)整的生活情況得到了進一步發(fā)展,新的情況代替了過時的情況。誰允許對此等‘次要的編輯錯誤’進行校正,就離本教科書所否認的觀點不遠了,該觀點根本不愿意將法律條文作為解釋的界限看待?!雹赱德]漢斯·海因里希·耶塞克、托馬斯·魏根特:《德國刑法教科書》,徐久生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版,第198-199頁。
最后,出于文本簡潔性等需要,立法者不可能將所有的刑法概念,尤其是犯罪的構(gòu)成要件要素,全部用文字表述于刑法條文之中?!半m然大多數(shù)構(gòu)成要件要素都是由刑法明文規(guī)定的,但是,也有不少構(gòu)成要件要素不是由刑法明文規(guī)定的,而是由解釋形成的?!雹蹚埫骺骸斗缸飿?gòu)成體系與構(gòu)成要件要素》,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37頁。對此情形應當采用補正解釋的方法。
雖然刑法解釋學不是低層次的學問,但也不能高估刑法解釋學的地位,更不能取代刑法哲學、刑法立法學、刑法司法學,刑法解釋也不能取代刑法立法和刑法適用。因為,法律適用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困難的工作。法律適用是沒有精確的方法可以依循的,不管是在法律解釋方面,還是在事實認定方面,其一定程度的模糊性是無法完全消除的。而且,將認定的事實歸屬于法律規(guī)范適用范圍的過程的歸納能力,需要教導,更需要訓練才能造就。④參見李運才:《形式解釋論與實質(zhì)解釋論的關(guān)系》,《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5年第5期。刑法解釋僅僅是刑法適用的前提。大約20年前,我國刑法學者就指出,刑法學按照研究內(nèi)容的層次細分為注釋刑法學、概念刑法學和理論刑法學3個類別,注釋刑法學只是面向司法實際而運用注釋方法專門研究實在條文的學問。⑤參見馮亞東:《理性主義與刑法模式》,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96頁。而在當下,刑法理論界對刑法教義學與刑法解釋學是否存在區(qū)別在認識上也存在齟齬。
高估刑法解釋學的地位導致的后果之一:刑法解釋的對象究竟是刑法事實還是刑法條文中的語詞(或者刑法概念)不加甄別,刑法解釋的方法將漫無邊際的拓展。最終的結(jié)果是刑法立法完善被刑法解釋或刑法適用所代替。例如,有學者指出,當解釋者對法條難以得出某種解釋結(jié)論時,不必攻擊刑法規(guī)范不明確,而應反省自己是否缺乏明確、具體的正義理念。就死刑廢止和限制而言,即使現(xiàn)行刑法規(guī)定了死刑,也可能不適用死刑。即使對現(xiàn)行刑法不作任何修改,法官也可以做到不判處一例死刑。⑥參見張明楷:《刑法學者如何為削減死刑作貢獻》,《當代法學》2005年第1期。然而,刑法頒行20年以來,已經(jīng)過九次修正和一次補充對刑法予以完善,并在立法上對死刑進行限制和部分廢止。這足以說明刑法事實上存在明顯的漏洞和死刑立法控制的必要性。對于刑法條文存在的明顯漏洞,不能通過巧言令色的刑法解釋予以掩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