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院，山東濟(jì)南 250100）

一、《韓詩》《毛詩》異文的先行研究回顧與個案選取標(biāo)準(zhǔn)

漢代是中國學(xué)術(shù)發(fā)展史的轉(zhuǎn)捩，儒家典籍的傳授與研究是此時學(xué)術(shù)成就的重要表征。清季著名學(xué)者皮錫瑞《經(jīng)學(xué)歷史》曾言：“經(jīng)學(xué)盛于漢，漢亡而經(jīng)學(xué)衰。”[1]95并以“昌明”“極盛”來描述兩漢經(jīng)學(xué)[1]40-94，切中肯綮。就《詩經(jīng)》傳授而言，漢儒之成就亦可謂彬彬其盛?！稘h書·藝文志·六藝略·詩》：“漢興，魯申公為《詩》訓(xùn)故，而齊轅固生、燕韓生，皆為之《傳》。三家皆列于學(xué)官。又有毛公之學(xué)，自謂子夏所傳?！盵2]41-42此即《詩》學(xué)史所盛稱的《魯詩》《齊詩》《韓詩》《毛詩》四家之中，僅《毛詩》較為完整地流傳至今，“《齊詩》魏代已亡，《魯詩》亡于西晉”[3]918，前者的元典著作已只字無存，后者僅兩條可靠材料存世[4]，因此已不具備與《毛詩》進(jìn)行比較的文本基礎(chǔ)。《韓詩》雖僅有《外傳》得以保存，但因該學(xué)派其他專著亡佚較遲，所以有不少文獻(xiàn)都對其文本進(jìn)行過征引，因此保留下來的逸文遺說較為豐富，可與《毛詩》進(jìn)行對比研究。

實際上，韓、毛異同作為《詩》學(xué)史的題中之意，很早便進(jìn)入了學(xué)術(shù)界的視野?！逗鬂h書·賈逵傳》：“逵數(shù)為帝言《古文尚書》與經(jīng)傳《爾雅》詁訓(xùn)相應(yīng)，詔令撰《歐陽》《大小夏侯尚書故》異同。逵集為三集，帝善之。復(fù)令撰《齊》《魯》《韓詩》與《毛氏》異同?！盵5]1239可見東漢初期已有儒者奉敕從事此項研究。但賈氏此書并未流傳下來[6]56，頗為可惜。稍后的許慎著有《五經(jīng)異義》，亦有部分內(nèi)容涉及了韓、毛經(jīng)說的不同[7]16-19，但條目無多，尚無法全面反映二家之異同。隋唐間的陸德明在《經(jīng)典釋文·毛詩音義》中著錄了大量《韓詩》異文，并附有該學(xué)派的訓(xùn)詁材料，雖未持之與《毛詩》對比，卻為后世學(xué)者探討韓、毛異同提供了重要材料。其后，伴隨著《韓詩》著作的漸次亡佚，韓、毛異同在《詩》學(xué)史中逐漸遁跡，后世學(xué)者因陋就簡，不再厝意于耕耘這片貧瘠的原野；這一學(xué)術(shù)問題也便懸而未決，仍待發(fā)覆。很明顯，《韓詩》專著的亡佚使二家異同的比較喪失了較為圓滿的文獻(xiàn)基礎(chǔ)。

如前所述，《韓詩》專著雖漸次亡佚，但其逸文遺說仍得到較為豐富的保留。只要能看清這一事實，便可發(fā)現(xiàn)時至今日，仍可對這一沉寂已久的學(xué)術(shù)問題加以深入討論，所得結(jié)論亦足以豐富《詩》學(xué)史的完整性。因為在《韓詩》文獻(xiàn)不盡足徵的語境下，將個案研究引入韓、毛異同的討論，未嘗不是一條新的出路。就這一論題而言，個案的選擇需具備以下三個條件：第一，所用材料來源必須可靠，否則以此為基點的分析將成為對偽材料的演繹；第二，須有較多值得探討的條目，否則無法開展有效的分析；第三，須能較充分地體現(xiàn)出韓、毛用字異同的情況，否則易流于片面。這些條件對個案的可靠性、有效性和代表性均有保障。

遵循這一思路選取個案，《衛(wèi)風(fēng)·淇奧》與之最為契合。首先，《韓詩·淇奧》異文的來源為《韓詩外傳》《經(jīng)典釋文》《文選注》及《太平御覽》，這些古籍均明確稱引《韓詩》，歷歷可考；其次，《淇奧》共23句，其中6句存在韓、毛用字不同的情況，符合異文條目豐富的要求；最后，這6條異文對韓、毛用字的多種關(guān)系均有所反映。故以該作品為切入點，先對這6條異文進(jìn)行校理，再分析其體現(xiàn)出的韓、毛異文的關(guān)系。

二、《韓詩·淇奧》與《毛詩·淇奧》異文校理

通過統(tǒng)計古籍征引的《韓詩·淇奧》，可以發(fā)現(xiàn)有6句存在異于《毛詩》的用字，茲按《淇奧》詩句的先后順序，依次校理于下。前人有歧義別解者，若與本文之校理相關(guān)，則以附考的形式加以討論。

【校理】《韓詩》之文見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卷五《毛詩音義上》“綠竹”條：“《韓詩》‘竹’作‘’，音徒沃反，云：，萹茿也。”[8]95可知《韓詩》作“”，訓(xùn)“萹茿也”；《毛詩》作“竹”，《毛傳》云：“竹，萹竹也。”[9]254“萹茿”與“萹竹”系一物之二名，見《說文·艸部》“茿”字條：“茿，萹茿也?！毙戾|《系傳》：“今人呼萹竹是也?！盵10]22又考《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下藥·萹蓄》：“萹蓄，一名萹竹?！盵11]262可知此物另有“萹蓄”之名。按萹蓄（Polygonum aviculareL．）系蓼屬蓼科植物，俗稱扁蓄草，饑年可以救荒，參朱橚《救荒本草》卷上：“扁蓄，亦名萹竹，生東萊山谷，今在處有之，布地生道傍。苗似石竹，葉微闊，嫩綠如竹，赤莖如釵股。節(jié)間花出甚細(xì)，淡桃紅色。結(jié)小細(xì)子。根如蒿根。苗葉味苦，性平。一云味甘，無毒。救饑：采苗葉煠熟，水浸淘浄，油鹽調(diào)食?！盵12]19

【附考】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引臧琳曰：“《說文》：‘茿，萹茿。’‘，水萹茿?！琛瘛鳌A’，以為岸萹茿；韓作‘’，以為水萹茿。經(jīng)言‘淇奧’，韓較毛為勝?！盵13]247臧氏于韓、毛間作出軒輊，與本文所考二家字異義同之論有別。按臧說恐不可從，因陸德明引《韓詩》故訓(xùn)并無“水”字，可知《韓詩》不以“”為“水萹茿”，其訓(xùn)本與《說文》相異，臧氏以《說文》之別訓(xùn)改《韓詩》之本訓(xùn)，有喧賓奪主之嫌?！队衿てH部》“”字條：“，萹茿草也。”[14]253亦未言“水”字，或即取自《韓詩》之訓(xùn)。

2．《韓詩》：“有邲君子?！薄睹姟罚骸坝蟹司??！?/p>

【校理】《韓詩》之文見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卷五《毛詩音義上》“有匪”條：“《韓詩》作‘邲’，美貌也。”[8]95《毛詩》“邲”作“匪”，《毛傳》云：“匪，文章貌?！薄夺屛摹罚骸胺耍居肿鳌场??！盵9]254可知《毛詩》之“匪”為“斐”之假借，其訓(xùn)“文章貌”即取《論語·公冶長》“斐然成章”之義，皇侃《論語義疏》謂：“斐然，文章貌也?！盵15]119與《毛傳》若合符契。但毛、皇對“文章”一詞之內(nèi)蘊(yùn)未加延伸，須賡為分疏?？肌墩撜Z·公冶長》另有“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之文，朱子注：“文章，德之見乎外者，威儀文辭皆是也?！盵16]79可知“文章”系與“德”相關(guān)聯(lián)的因素，體現(xiàn)在“威儀文辭”等方面。由此，則《毛詩》之“匪”（斐）指向的是君子的道德之美。而《韓詩》作“邲”訓(xùn)“美貌”，意指較《毛詩》開闊。因為“美”既可指容貌、服飾等外在之美，如《淮南子·精神訓(xùn)》：“獻(xiàn)公艷驪姬之美而亂四世。”高誘注：“好色曰美?！盵17]553再如《國語·魯語下》：“楚公子甚美?！表f昭注：“美，謂服飾盛也?！盵18]187又可指道德、精神等內(nèi)在之美，如《孟子·盡心下》：“充實之謂美?！敝熳幼ⅲ骸傲π衅渖疲劣诔錆M而積實，則美在其中而無待于外矣。”[16]378在此條異文中，《韓詩》內(nèi)外兼舉，與《毛詩》偏向內(nèi)在之美有所不同。

【附考】瑞典著名漢學(xué)家高本漢（Bernhard Karlgren）將《韓詩》“有邲君子”譯為“有美麗的君子”[19]152，遂成為偏向于外在之美的解讀，與本文論《韓詩》兼及內(nèi)外之說不同。按高說恐不可從，其解“美”為“美麗”，似由將“美貌也”之“貌”誤解為“外貌”之義所致。實此“貌”（古文作“皃”）當(dāng)依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皃部》“皃”字條釋為“狀”[20]406，猶“然”，亦即現(xiàn)代漢語所謂“……的樣子”?！俄n詩》學(xué)派常以“某貌”之字訓(xùn)釋《詩》文，例如《文選》卷一《東都賦》李善注引薛君《韓詩章句》曰：“蓁蓁，盛貌也。”[21]35卷二《南都賦》李善注引《韓詩外傳》曰：“漻，清貌也。”[21]70另如顧野王《原本玉篇殘卷》“繹”字條：“《韓詩》：‘四牡繹繹?！[繹，盛貌也。”[22]122又如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五引《韓詩》：“馥，香氣貌也?！盵23]589再如《初學(xué)記》卷二十八：“《韓詩》曰：‘其桐其椅，其實離離?！ㄗⅲ╇x離，長貌?！盵24]689-690均可助證“貌”為“狀”義。

3．《韓詩》：“如切如瑳?！薄睹姟罚骸叭缜腥绱??！?/p>

【校理】《韓詩》之文見《韓詩外傳》卷二“閔子騫始見于夫子”章引詩[25]127。今本《毛詩》作“磋”，阮元《毛詩正義?？庇洝吩唬骸啊琛尽洝鬃侄??！盵9]254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卷六亦謂：“‘磋’者，‘瑳’之俗字?！盵26]196可知韓、毛異文為正、俗之別，其義并無分殊。此二字于古籍中常常通用，如《爾雅·釋器》：“象謂之磋?！焙萝残小读x疏》：“《論衡·量知篇》作‘象曰瑳。’”[27]697-698即二字相通之證。再如《晏子春秋·內(nèi)篇·諫下第二》：“入則切磋其君之不善?！睂O星衍云：“磋，當(dāng)為瑳?！盵28]80即據(jù)正字“瑳”?？彼鬃帧按琛保佻F(xiàn)了二字的親緣關(guān)系。另，阮氏?？庇浿^：“小字本、相臺本作‘瑳’?！盵9]254敦煌出土《毛詩》鈔本（伯2529）亦作“如切如瑳”[29]442，可知《毛詩》亦有作“瑳”之本。則《毛詩》“磋”“瑳”兩作，或與《韓詩》同文，或用《韓詩》正字之俗體。

4．《韓詩》：“如錯如磨?！薄睹姟罚骸叭缱寥缒??！?/p>

【校理】《韓詩》之文見《太平御覽》卷七六四“鑢”條：“《韓詩》曰：如磨如錯?！盵30]3390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引宋綿初曰：“‘磨’‘錯’當(dāng)上下互易，以諧韻。韓本作‘如錯如磨?！盵13]249基于這一判斷，宋氏在《韓詩內(nèi)傳徵》卷二將此句引為“如錯如磨”[31]94，宋說以音韻學(xué)?？贝藯l互易之文，可從。故據(jù)之定《韓詩》作“如錯如磨”。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卷六：“‘如琢如磨’，瑞辰按：《太平御覽》引《韓詩》作‘如錯如磨’?！盵26]196徑改原文，當(dāng)亦出于葉韻的關(guān)系?！睹姟贰板e”作“琢”，《毛傳》云：“治骨曰切，象曰磋，玉曰琢，石曰磨?！盵9]254可知“琢”為治玉之器。按《韓詩》所作“錯”亦為治玉之器。例如《尚書·禹貢》：“錫貢磬錯?！笨装矅鴤鳎骸爸斡袷诲e?！盵32]291再如《文選》卷三四《七啟》：“錯以荊山之玉?！眳蜗蜃ⅲ骸袄碛裨诲e?！盵33]645均可證《韓詩》之“錯”與《毛詩》“琢”之同義，俱為理玉之器。王先謙亦曰：“錯、琢字異義同?！耳Q鳴》‘他山之石，可以為錯’，《傳》：‘錯，石也，可以琢玉?！资瑁骸畬氂竦檬e，琢以成器?！亲帘赜缅e，故琢又為錯矣。”[13]249亦申發(fā)二字同義之論。

5．《韓詩》：“赫兮宣兮?！薄睹姟罚骸昂召鈫I兮?！?/p>

【校理】《韓詩》之文見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卷五《毛詩音義上》“咺兮”條：“《韓詩》作‘宣’。宣，顯也?！盵8]95《毛詩》作“咺”，《毛傳》曰：“咺，威儀容止宣著也?！盵9]254馬瑞辰謂《韓詩》“顯也”之訓(xùn)“與《毛傳》訓(xùn)‘宣著’之義合，則《毛傳》亦以‘咺’為‘宣’之假借”[26]197。按馬氏之說是。據(jù)此，則韓用本字而毛用借字，二者系本、借之別，詞義則完全一致?？肌稄V雅·釋詁四》：“烜，明也?！蓖跄顚O《疏證》：“《衛(wèi)風(fēng)·淇奧》篇：‘赫兮咺兮。’《毛傳》云：‘咺，威儀宣著也?！俄n詩》作‘宣’，云：‘宣，顯也?！洞髮W(xué)》作‘喧’，《爾雅》作‘烜’。并字異而義同。”[34]112復(fù)考《方言》卷十二：“爰，哀也。”錢繹《箋疏》：“《衛(wèi)風(fēng)·淇澳》篇：‘赫兮咺兮?！洞髮W(xué)》作‘喧’，《說文》作‘愃’。古字并通?！盵35]399可知與“宣”“咺”義同的尚有“烜”“喧”及“愃”。

6．《韓詩》：“綠?如蔶?！薄睹姟罚骸熬G竹如簀?！?/p>

【校理】《韓詩》之文見《文選》卷二《西京賦》李善注：“《韓詩》曰：‘綠?如蔶?！j，積也。薛君曰：蔶，綠?盛如積也?！盵21]39此條注文存在錯簡，筆者曾作校正[36]，茲不贅。衡以本文首條《韓詩》作“綠”之例，此處韓之“綠?”似亦應(yīng)作“綠”，馬昕《清代乾嘉時期的〈韓詩〉輯佚學(xué)》引沈清瑞曰：“《章句》‘?’字當(dāng)作‘’，傳寫脫水旁耳?！盵37]其說可從。朱駿聲謂：“字亦作??！盵38]292可知“?”“”二字通用，“”“竹”既通，則“?”“竹”亦同。另，韓之“蔶”，訓(xùn)為“積也”；毛作“簀”，《毛傳》云：“簀，積也?！盵9]257由此知“蔶”“簀”亦同義。

三、從《淇奧》看韓、毛異文的兩種關(guān)系

《淇奧》存在的《韓詩》《毛詩》用字有別的情況，呈現(xiàn)出二家異文的兩種關(guān)系。現(xiàn)據(jù)上述校理結(jié)果，結(jié)合其他韓、毛異文，對二家異文的關(guān)系加以概述。

（一）字異義同。韓、毛異文，凡用字有別而表義相同者，均為“字異義同”之例。具體分析，則可分為以下兩類：因通假關(guān)系而字異義同、非通假關(guān)系而字異義同。

1．通假字異而義同。韓、毛有不少異文存在通假關(guān)系，或為正字與俗字的通假，或為本字與借字的通假，雖字形有別，表義卻并無分殊。茲分正俗通假與本借通假兩類，對韓、毛通假字異而義同的情況進(jìn)行討論。

（1）正俗字異而義同。據(jù)第3條校理所引阮元、馬瑞辰二氏之說，《韓詩》所用“瑳”為正字，而《毛詩》所用“磋”為俗字，此二字表義完全相同，系“正俗字異而義同”之例。韓、毛有部分異文即屬此類情形。

【例】《原本玉篇殘卷》“陶”字條引《韓詩·小雅·鼓鐘》：“淮有三州，憂心且陶?！盵22]501《毛詩》“州”作“洲”，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川部》“州”字條謂：“俗作洲?！盵20]569則韓作“州”者為正字，毛作“洲”為俗字，字雖有正俗之異，義則無銖分之別，與《淇奧》“瑳”“磋”之性質(zhì)全同。

（2）本借字異而義同。據(jù)第5條校理所引馬瑞辰說，《韓詩》所用“宣”為本字，而《毛詩》所用“咺”為“宣”的假借字，此二字表義相同，系“本借字異而義同”之例。韓、毛有部分異文即屬此類情形。

【例1】《漢書·郊祀志》顏師古注引《韓詩·召南·采蘋》：“于以鬺之?！盵39]1226《毛詩》“鬺”作“湘”，段玉裁《詩經(jīng)小學(xué)錄》卷一：“‘鬺’即《說文》之‘’字，煮也?！睹姟贰妗郑?dāng)為‘鬺’之假借。”[40]182可知《韓詩》作“鬺”為本字，《毛詩》作“湘”為借字。

【例2】《韓詩外傳》卷八“吳人伐楚”章引《韓詩·大雅·烝民》：“夙夜匪懈?！盵25]670《毛詩》“懈”作“解”，按“解”為“懈”之假借字，參《周禮·地官·大司徒》：“則民不怠?！编嵭ⅲ骸皯n之則民不解怠?！睂O詒讓《正義》：“解，懈之借字?！盵41]709可知韓用本字，毛用借字，此處異文仍為本借字異而義同。

由此來看，韓、毛二家常因本字與借字互用的關(guān)系而產(chǎn)生異文，且《韓詩》多用本字而《毛詩》多用借字。

2．非通假而字異義同。韓、毛有部分異文，并不存在通假關(guān)系，但表義卻相同，此即“非通假而字異義同”之例，第1、4、6條校理均可歸入其中。此類情形，在韓、毛異文中較為常見。

【例1】《文選》卷一一《登樓賦》李善注引《韓詩·周南·漢廣》曰：“江之漾矣，不可方思?！辈⒏窖唬骸把L也?！盵21]162《毛詩》“漾”作“永”，《毛傳》：“永，長也?！表n用“漾”而毛用“永”，此二字并無通假關(guān)系，但均訓(xùn)為“長”，亦非通假而義同。

【例2】《文選》卷一《東都賦》李善注引《韓詩·小雅·蓁蓁者莪》曰：“蓁蓁者莪。”并附薛君曰：“蓁蓁，盛貌也?！盵21]35《毛詩》“蓁蓁”作“菁菁”，《毛傳》云：“菁菁，盛貌?！迸c薛君之訓(xùn)全同?！拜琛薄拜肌辈⒉煌?，但表義完全相同，此亦非通假而義同之例。

（二）字異義近。韓、毛異文，凡用字有別而表義相近者，均為“字異義近”之例。據(jù)第2條校理所考韓、毛異文，可知韓用“邲”，訓(xùn)“美也”，是兼舉內(nèi)在道德之美與外在儀容之美而言；毛用“匪”，訓(xùn)“文章貌”，則單指內(nèi)在道德之美。韓、毛二家表義相近，略有所別者，在于韓兼顧了外在之美。此類情形，在韓、毛異文中不乏其例。

【例1】《原本玉篇殘卷》“誶”字條：“《韓詩》：‘歌以誶之。’誶，諫也?！盵22]27-28此《陳風(fēng)·墓門》之句，《毛詩》“誶”作“訊”，《毛傳》：“訊，告也。”按《韓詩》之“諫”含有勸告之義，例如《詩·淇奧序》：“又能聽其規(guī)諫。”孔穎達(dá)《正義》：“諫，干也，干君之意而告之?！盵9]253與《毛傳》訓(xùn)“告”之義相近。

【例2】王應(yīng)麟《詩考·韓詩·大雅·旱麓》：“延于條枚?！盵42]50“延”為延展之義，參李白《李太白全集》卷一《大獵賦》：“方將延榮光于后昆?！蓖蹒ⅲ骸把?，施及也?！盵43]83《毛詩》“延”作“施”，鄭玄箋以“施”為“延蔓”，與韓所用“延”字義相近。

四、韓、毛異文關(guān)系的再思考

從上述例證發(fā)現(xiàn)，韓、毛異文用字雖異，但表達(dá)的詞義卻相同或相近。從《淇奧》的 6則異文來看，《韓詩》《毛詩》除了第2條為字異而義近，剩余5條均為字異而義同。清代治三家《詩》學(xué)的學(xué)者，往往既過分強(qiáng)調(diào)三家之同，又在三家與《毛詩》之間貶抑后者，甚者更以勢同冰炭來理解毛與三家之關(guān)系。于是一方面，魏源在《詩古微·魯齊韓毛異同論上》說：“三家遺說，凡《魯詩》如此者，韓必同之；《韓詩》如此者，魯必同之；《齊詩》存十一于千百，而魯、韓必同之”[44]124，發(fā)為消泯三家之別的河漢斯言；另一方面，則有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序例》評論《毛詩》所云：“當(dāng)大同之世，敢立異說，疑誤后來”，“私意牽合，一任自為，其居心實為妄謬”[13]1-2，竟成傾瀉一己之憤的大放厥詞。

但從本文討論的結(jié)果來看，至少三家之一的《韓詩》與《毛詩》似乎并未達(dá)到清儒虛構(gòu)的不共戴天的地步。相反，就目前的分析而論，用“并行不悖”來形容韓、毛二家異文的關(guān)系，似乎比“勢不兩立”更加貼切。當(dāng)然，《淇奧》作為個案，無從面面俱到地反映韓、毛的異文關(guān)系，所以本文絕對無意將二家異文的關(guān)系描述為蒼白的“同大于異”。實際上，韓、毛異文還存在《淇奧》未加反映的關(guān)系，例如古今字異而義同，再如字異而義亦別。但這些關(guān)系均已超出《淇奧》所能呈現(xiàn)的范圍，故需另撰一文，加以專門論述。傅斯年先生在《泛論詩經(jīng)學(xué)》中稱譽(yù)《韓詩》“去泰去甚，而于經(jīng)文頗有確見”[45]11,并將“古代《詩》異文輯”視為未來研究《詩經(jīng)》的首要工作[45]17，其見弁冕時輩。本文取《韓詩》之異文加以校議，即頗有取于傅氏之卓見，倘獲千慮一得，則幸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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