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燕
方方的最新中篇《時于此間》(《長江文藝》2017年第11期)是一部好看的小說。懸念、對節(jié)奏的掌控、并把復雜的人性剪切為“固體”的切片。一種不動聲色的日常敘事之下的緊鑼密鼓、波濤暗涌??此坪敛幌喔傻娜宋镌谛≌f開頭一個個輪番出場,像蒙太奇鏡頭,又像高手在暗處“出牌”,讓人摸不著頭腦,又抓著人要看后面將會如何組合關聯、抽絲解扣。兩個警察與兩樁破案故事。一個的轄區(qū)有人丟了鉆戒,一個的路段有人出了車禍。因為人物的關系和時間的牽引,兩個故事交纏攪和在一起,顯出別樣的戲劇意味。時間成為一個重要的技術手段,縱向的時間被快進、縮短,營造出緊張與迷離;橫向的時間被“羅列”、小處被放大,因此蘊含著巧合與詭異。時間平行與事件連鎖之間,像輪盤賭或連環(huán)套,偶然引發(fā)的改變,猶如蝴蝶效應,充滿因果鏈接。而在根底上,方方并不是要講一個懸疑偵探故事,而是借助于懸疑的外衣、時間的鏈條來把人性切開。一個個人性的切片,就像一個個跳動的骰子,看它們如何在時間的輪盤上翻出花樣并塵埃落定。
兩個破案故事,一謀財,住在省城的有錢人江美晴發(fā)現自己價值26萬元的鉆戒不見了,懷疑保姆翠紅,于是去派出所報案;一害命,從南方回老家?guī)r城的打工者李小蓮在火車站沒有見到半夜接站的父親,于是去交警隊報案。兩個日常普通的案件,因為人物關系和時間的設置具有了深度關聯。負責兩起案件的警察楊自健和馬衛(wèi)強正好是大學同學。冒領江美晴戒指的正是從省城轉車的李小蓮。而撞死李小蓮父親的車主郭跳神恰恰是江美晴的老公。更隱秘而詭異的聯系是:李小蓮昧下了江美晴丟失的鉆戒,江美晴因此半夜失眠打電話給正在開車的郭跳神,郭跳神因為接電話分神撞上了接站的李小蓮父親。不同空間的不同人物就這樣被同一時間和各種人物關系串了起來,簡言之即是一枚誤以為很貴重的戒指所引發(fā)的血案。方方無心去設計破案過程的層層解疑,獲得真相的途徑很簡單,監(jiān)控攝像頭就是重要的破案道具,她最大的興趣在于——關系的揭示和人物的言行帶來的人心踏勘和命運改變。小說中的幾個主要人物,直接間接,有形無形,都充當了受害者和加害者的雙重角色,指向潛藏又無處不在的互害模式,指向滋生惡念的社會土壤。那些瞬間惡念之下的細節(jié),就像是俄羅斯的輪盤賭游戲,帶有很大的僥幸性和殺傷力。若是可以蒙混過關,再大的事混過去就過去了:如果沒有這些監(jiān)控、人物關系的巧合和警察的敬業(yè),李小蓮郭跳神們不就可以很輕易地得逞嗎?若是子彈射出,真相浮現,也就連命都玩完了。說起來都是小事,卻蘊含不期然的謀財害命的嚴重性;而看上去的一念之間,卻包含著長期的人性積累。
《時于此間》載于《長江文藝》2017年第11期
因此,《時于此間》最重要的反思在于慣常的“一念之間”,并由此撕開人性的幽深。在人們的思維定勢中,“一念”帶有某種偶然、巧合、不確定、非主流,似乎并不能代表主體全部的或主要的、正確的想法,可以用來言說某種玄妙的東西,或者具有某種辯解和開脫的意味。然而,方方認為一念之間不是開脫罪責的理由,反而是偶然中的必然,人性善惡的折射,“關鍵時的判斷,可看出一個人身上的善惡比例。真以為那只是一念?其實它正代表著一個人內心最基本的內容”。小說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善惡共同體,都是蕓蕓眾生的普通人,然而他們冒出來的一念多為惡念,透露出平庸之惡,并必定承擔著這種惡念之下的心亂和惡果。冒領鉆戒的李小蓮改變回家時間;丟掉戒指的江美晴心煩意亂給郭跳神打電話;郭跳神先是為了賺錢走上販毒之路,后來過失撞人反而把人拖到路中間;楊桂花為了救兒子打電話舉報丈夫運毒,讓人想起《萬箭穿心》里李寶莉打電話舉報丈夫嫖娼。這些一念之間的言行都大大改變了自己和他人的命運,“時于此間,玄機密布”,指的就是在同一時間的河流中這些人物事件具有的某種因果報應和宿命意味。然而,如果說小說中其他人物的一念尚有偶發(fā)、輕微甚至可以諒解的一面,郭跳神的言行就要惡劣和故意多了。他在深夜開車撞到人或許有諸多原因,但是撞人后他竟然把老人拖到馬路中央就絕不是一念之間和平庸之惡的問題了,而是犯罪和大惡。人際的冷漠、人性的暴戾、對生命的無視于此暴露無遺。
一念背后,是對社會基礎心態(tài)的洞察。只想著自己得好處發(fā)大財,害人無所謂。金錢成了最大的指揮棒,有錢、利己成為衡量個體價值和世俗成功的唯一標準、通行公約,簡單粗暴。人的物化、拜金就像土地的荒漠、空氣的霧霾一樣無處不在、無孔不入。人與人之間缺乏善良與溫暖,多是涼薄、勢利與算計,無論親朋友愛。沒有是非判斷,沒有原則和底線。“錢”在小說中反復出現。郭跳神的鋌而走險及因為有錢帶來的舒服感和優(yōu)越感;江美晴“不怕沒有男人,怕的是沒錢”;李小蓮打工跟男人合租“不談婚姻,只為省錢”,父親被撞死后想用諒解來換取五百萬;楊桂花說,“我們窮人,缺的就只有錢,清不清白也沒啥關系。”這就是世態(tài)人心。無論窮人富人、婚姻家庭,很少看到夫妻間起碼的情意,親朋間基本的義氣,以及人與人之間的一絲善意。他們的悲歡喜憂都因錢而起,為錢所役,有現實無奈,更有利欲熏心。尤其是小說中的女人都有些拎不清,或者說太物質、務實,以致給人不分輕重、因小失大、沒心沒肺之感。江美晴察覺老公有事首先想到是出軌是轉移財產,后來為了戒指向警察出賣老公去向;保姆翠紅得知丈夫坐牢真相后在意的不是丈夫的被蒙騙和白血病,而是為他背著自己給了婆婆五千塊錢耿耿于懷;楊桂花為了保全兒子亦解老公出軌之恨去打舉報電話,結果讓老公和女婿雙雙入獄,是一種深明大義還是自私狹隘?小說的結尾,惡人被繩之以法,彪悍的女人們似乎各得其所,歡快的笑聲中讓人不免悲涼感慨。一只被謊言籠罩的貴重鉆戒,引發(fā)了一連串的謀財害命和人性考驗,每一個人都置身其中,善惡莫測。擲于時間輪盤上的人性骰子,紛然跳躍,滾落一地。時間與人性在此被切片、對光,充滿詭異與隱喻。“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活在這個世上,就得跟它配合”,而方方在《時于此間》里要做的,就是對這所有“配合”的洞悉、抵抗以及寄望于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