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健
周作人說,新文學(xué)的其他形式都是舶來品,唯有散文是國粹。這是實情。散文在現(xiàn)存的各類文體中,最大程度地繼承了中國的文章傳統(tǒng)與文學(xué)精神。若論樸實率真,論見性見情,論自由不羈,散文的優(yōu)勢都是其他文體所難以比擬的。因為詩歌要講格律,小說要講章法,戲劇要講結(jié)構(gòu),而散文可以拋棄一切外在的束縛,只圍繞人類最為寶貴的情感與靈悟而動筆。所以,散文是林間的風(fēng),是山頭的云,是不法之法,是無相之相,是一種天籟般的文學(xué)存在。
《根河之戀》
讀葉梅的散文,常常就有這樣一種感受,她的文字似乎總在帶領(lǐng)我們與天籟接通。如果說散文是有生命的,那么葉梅的散文大概會是一個謙卑的向?qū)В跔恳覀內(nèi)ビH近那溫?zé)岬耐恋?、奔涌的河流、奇?zhèn)サ母呱?,以及生活于其中的性格鮮明、有情有義的人物。葉梅的散文喜歡寫她的家鄉(xiāng),那是三峽之畔的巴山楚水,是一片遠(yuǎn)離中原文明的“蠻荒之地”,但卻又是一片自有倫理法度與生存哲學(xué)的熱土。葉梅確實是一個“有根的作家”,她的創(chuàng)作明顯有著自己的精神源泉,這個源泉就是巴山楚水的風(fēng)物人情,是那片山水所凝結(jié)、孕育的精神氣質(zhì)。古人說“巴山楚水凄涼地”,但在葉梅看來,這是對這片土地的最大誤解,巴山楚水不僅不凄涼,反倒散發(fā)著神秘、浪漫的光芒,那兒有浪漫的風(fēng)物、深厚的情義、熱烈的生命,有著未曾被現(xiàn)代文明污染的民風(fēng)俗情,有那種心氣高揚、不滿足于現(xiàn)狀、敢于抗擊命運的男人與女人?!洱埓印贰断膳鰶]的九畹溪》《青青皂角樹》等等都是這樣的篇章。當(dāng)然,葉梅的精神根據(jù)地不僅僅限于巴山楚水,他父親的故鄉(xiāng)魯西平原,尤其是黃河邊的魚山,同樣是她魂牽夢繞的地方,魚山與三峽一樣,是她精神氣質(zhì)的出發(fā)之所,亦是她人生情感的寄托之地。
讀葉梅的作品,有時感覺她是在以小說的筆法寫散文,又在用散文的筆法寫小說,她的散文與她的小說是互相映襯的關(guān)系,流淌著相通的精神氣質(zhì)。女性形象是她大多數(shù)小說包括一些散文作品最耐人尋味的存在。不管是面對多變的世事還是多舛的命途,她筆下的“妹娃”們總可以展現(xiàn)出奔突的情感力量與一股子帶著靈性蠻勁的精神氣質(zhì),哪怕在她們所倚重的“情感”變得無所著落時,她們也不停止、不將息,依舊執(zhí)著地用生命書寫傳奇。葉梅筆下的女性,絕不是“首如飛蓬,誰適為容”的離開男人就形若自戕的自暴自棄者形象,也不是“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的囿于守望的被動消極者形象,她們是生活的進(jìn)擊者,是不甘于命運擺布、蓬勃著生命力量、為了心中理想敢于挑戰(zhàn)與征逐的女強人形象——盡管她們常常有著悲劇的命運,但在這種悲劇底色下,她們堅持發(fā)出了熠熠光芒。這樣的一批文學(xué)形象,以葉梅自己的語言概括之,就是“過河者”,葉梅的筆,乃是一支為“過河者”立傳的筆。
對自然的敬畏,對天道的感悟,對現(xiàn)代文明的批判,是葉梅散文帶給我的第三個印象,也是最為強烈的印象,可以說,這是她散文創(chuàng)作的最高法則,也正是這一法則,使她的散文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向?qū)В瑤ьI(lǐng)我們走向自然,走向天籟,也因此走近永恒。葉梅散文中的很多名篇,都在感悟一種自然的法度。比如說《根河之戀》,這篇曾被選入北京市高考語文試卷的散文,就用清新的文筆描寫了一條蜿蜒纏綿于大興安嶺腳下的根河,根河之畔有仙境一般的美景,有萬千自由自在的生物,有淳樸好客的鄂溫克人,有慈祥堅強的瑪利亞索,有眷戀故土的烏熱爾圖……這是一篇詩一樣的散文,展示了一個詩一樣的世界,天與地潔凈不染,人與自然相惜相守?!度洹穼懙膭t是一座雪山,確切地說,是納西族人的神山,葉梅遠(yuǎn)眺這座神山時,“他巍然莊嚴(yán),有著帝王氣象,清峻峭然,有美少年之風(fēng)貌”。她把這座神山想象成一個有血有肉的生命個體,在俯瞰山腳下的萬千子民:“在三朵的目光周圍,天總是藍(lán)的,陽光明亮熱烈,他可以看得很遠(yuǎn),一棵青稞的拔節(jié)都很清晰,美麗的山坡上生長著云杉、紅豆杉和翠柏,遠(yuǎn)一些的田野里便是成片的青稞了,莊稼長得十分賣力,拔節(jié)的聲響細(xì)聽起來,就像是放著小小的鞭炮”。面對這樣的神山,她的感受是“除了敬畏,我還能做什么呢?”在抒發(fā)敬畏之情的同時,葉梅筆鋒一轉(zhuǎn),展開了對人類污染環(huán)境的無知虛妄之舉的犀利批判:“三朵,你已經(jīng)給予了人類種種暗示,現(xiàn)在到了我們該好好理會的時候了。敬畏和愛惜三朵,是對我們自己的拯救。三朵,請你一直注視著,不要閉上你的眼睛。”一篇文章之中,愛憎取舍,思索感悟,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淌,帶給讀者無盡的遐想。
我喜歡讀散文。“有趣”是我在品讀那些歷史上的散文名篇時,常常獲得的一個感受。比如說蘇東坡的散文,一個突出的特點是有理趣。他常常文章起筆就高談闊論,縱橫捭闔,然后揮灑才情,予以論述。讀他的散文,就覺得像在觀山,奇峰迭起,重巒徘徊,雖然常常作驚世之論,但讀到最后又覺得他自有其理。而讀梁實秋的散文,突出的感受則是有情趣。梁實秋似乎不愛高談闊論,他愛的是寫一只狗,一只貓,或者對弈,或者品茶,但無論他所寫的對象是多么微不足道,也無論他的行文看起來是多么漫不經(jīng)心,隨意的輕松調(diào)侃,你卻總能從他的文字中感受到一股濃濃的生活情趣,讓你深受感染甚至為之感動。讀他的散文就像觀水,汩汩滔滔,隨意流淌,卻又時而波光瀲滟,浮光躍金。而葉梅的散文,則充溢著一種自然的機趣,情感深沉而濃釅,文字真率而清爽,行文中流淌著對天地的感悟,躍動著自然的力量。讀她的散文,我們可以感受到天地生命的尊嚴(yán)與永恒,可以令對我們生活其間的大自然生出一份敬畏之心。
其實,“有趣”的背后是對這個世界的充分包容與理解,是用一種豁達(dá)而非偏激的心胸來對待這個一言難盡的世界,這樣的藝術(shù)心態(tài)用古人話講,就是一個字“老”,人書俱老的“老”。藝術(shù)之心先入老境,然后可見豐富有情的世界,可作有情有趣的文章——葉梅的散文帶給我的,正是這樣的閱讀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