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無
林東林的新書《跟著詩人回家》(江蘇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并不是一本簡單的詩人訪談錄,像時下許多文學報刊開設的訪談錄或?qū)υ掍洐谀恳粯?。他把訪談錄這種文體,重新拉回到充滿魅力與活力的傳統(tǒng)的路途上——就像他跟隨著七位詩人一同往回走,走向趣味橫生、單純快樂的童年、少年的老路上——那就是:面對面的暢談,彼此的注視與聆聽,鮮活的現(xiàn)場感,交談雙方真性情的自然流露……自網(wǎng)絡時代以來,托信息技術(shù)之福,各類訪談錄呈爆發(fā)式增長,絕大部分卻變成了“紙上談兵”:面對面的交流溝通變成字符與字符的滾動疊加,臨場應變的機智幽默的話鋒變成對著電腦屏幕刻意“調(diào)配”出的搞笑輕松。有了網(wǎng)絡信號,訪談者就再也不需要與被訪者反復約定時間和地點,也不需要去做充分的案頭工作以應付現(xiàn)場的突發(fā)狀況;訪談者在電腦上敲出問題,被訪者下載文檔像考生面對試卷一樣字斟句酌,并且可以自由延長“交卷”時間。如果讀者和我一樣時常感到許多訪談錄面無人色,缺少活生生的氣息,那往往是訪談者缺乏敬業(yè)精神和寫作的職業(yè)道德。
閱讀經(jīng)驗告訴我,好的訪談錄固然與被訪者的眼界、學識、性情、氣質(zhì)的獨特密不可分,但也與訪談者的精心選擇、充足準備、隨機應變的能力分不開;甚至可以說,訪談者提問的水平和技巧,決定著他能從被訪者那里挖掘出多少鮮為人知的“寶藏”,是訪談者影響著對話的基本走向及其品位、趣味?!稘L石》特約編輯喬納森·科特,曾對蘇珊·桑塔格做過長達12小時的訪談。在他的巧妙的提問和引導之下,《我幻想著粉碎現(xiàn)有的一切》這本訪談錄,讓一位“好戰(zhàn)的唯美主義者”和“離群索居的道德家”的形象躍然紙上。而蘇珊·桑塔格對世界的強烈好奇心、對文學自由的求索、對他者的尊重和關(guān)懷,以及決不妥協(xié)的批判精神,也給閱讀者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在這個意義上,林東林的《跟著詩人回家》是一部精心撰構(gòu)之作,不僅凸顯了七位詩人的家世、成長、閱讀、命運和記憶,以及這些元素對他們詩歌寫作的塑形,而且也表明了訪談者并非旁觀者,而是作為參與者和見證者存在著,就像他在書中所言:“通過我的‘入故鄉(xiāng)’去切入他們的‘出故鄉(xiāng)’,呈現(xiàn)他們作為詩人和寫作詩歌的某些景深,或許還有不斷閃回在他們詩路和命運之路上的時代側(cè)影”。他的目的是追隨詩人去“原”鄉(xiāng),那些正在或已經(jīng)消逝的故鄉(xiāng),回不去的家園,只在詩人們的一首一首的詩作中閃爍和明滅。他在每一篇訪談前都撰寫了一篇隨筆,如實表達他在跟隨詩人回家的過程中的所見所聞所感,這些構(gòu)成了他與詩人對談的背景,并不斷修正著他的提問的指向,而不是像我們屢見不鮮的訪談,把對話變成了讓作家詩人填寫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履歷的問卷調(diào)查表。
《跟著詩人回家》
選擇張執(zhí)浩、楊黎、臧棣、藍藍、余怒、陳先發(fā)、雷平陽這七位出生于上個世紀60年代的詩人作為“原”鄉(xiāng)和訪談的對象,或許是因為,他們是懷有古典意味的“鄉(xiāng)愁”的最后一代;他們還可以返身去指認故鄉(xiāng),哪怕它們已面目全非,令人痛心疾首。也或許是因為,在這個時代被邊緣化的詩人形象,與被冷落、被遺棄的鄉(xiāng)村或小鎮(zhèn)形象,有著某種同構(gòu)關(guān)系;而他們各自的人生觀與文學觀,也與其“出身”有著或隱或現(xiàn)的聯(lián)系。同時,作為世界的抒情者,詩人對于時光飛逝、人生無常、物是人非有著異于常人的敏感,他們更能道出人的本真的存在狀態(tài),以及為持存這一狀態(tài)需要付出的艱辛努力。比如,在林東林眼里,張執(zhí)浩是一位“寫我們都看見過的卻沒有看清的事物”的詩人,一位以“自我發(fā)現(xiàn)”來為消逝的生活作證的詩人。在訪談中,詩人也以自己的寫作觀印證了東林跟隨詩人“原”鄉(xiāng)的意義:“寫作并不僅是一味往前,不是通過數(shù)量累積把自己帶向功名或成功,更大程度是為了返回和找到初心,找到自己在被異化時內(nèi)心世界的來龍去脈:我為什么在這里?怎么變成了這樣一個人?”而對于詩人藍藍,由于童年和少年時期的特殊經(jīng)歷,她已很難說出“何處是我家”。林東林從她身上看到了兩個藍藍,“一個是充滿美好鄉(xiāng)野記憶的、純樸而恬靜的藍藍,而另一個是人到中年之后帶著粗糲、決絕和尖銳疼痛感的藍藍”,兩者互為一體。在深圳讀大學后長期生活在城市的藍藍不無感傷地說,每當推開窗戶,“我只能抬頭往上看,只有天空沒有變”。盡管隨處可見這世界惡的一面,但詩人仍不忘告誡自己要把憤怒鑄成愛,用愛來與惡抗爭,決不與惡同行。
訪談錄這種形式,決定了它可能擁有更廣大的受眾群體,而不僅僅是文學研究者的第一手資料,文學史家的“現(xiàn)場”素材。林東林作為訪談者的意圖,也不只是為七位詩人“立此存照”,而是希望通過“貼身”的觀察、了解和體驗,來思索在急劇變化的時代,面臨“失根”危險的人如何自處,又如何與他人相處。在跟隨詩人回家的步伐和探詢詩人寫作的獨特風貌的時候,這本訪談錄提示著閱讀者,詩人的問題也就是我們的問題;如果說有什么不一樣,那就是詩人是“一個替別人做夢的人”(張執(zhí)浩),在許多人的夢醒時分。詩人為我們觀察世界、社會、他人和自我提供了另一扇窗口,通過這扇窗口,閱讀者所看到的必然比其他人更豐富多彩,他就會察覺這個世界并非只有一個夢、一條路、一種聲音。當詩人雷平陽說“我在我的整個寫作之中”的時候,其另一句潛臺詞是“我的寫作在整個時代之中”,但這個時代與過去相比,變得越來越陌生,也越來越詭異。在此情境中,寫作不是反映、折射、表現(xiàn)、再現(xiàn)生活;寫作就是“叫”,就是“哀鳴”。詩人就是基諾人觀念里的蟬,那些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的化身,它們的任務就是不停地叫,直到人間和天國的門都在叫聲中訇然中開。而對于詩人陳先發(fā)而言,時代的危機并不是外在于我們的危機,因為我們在時代中,危機內(nèi)在于我們自身,提醒我們的責任。因此,過得輕松自在未必是好事,極可能是假相?!皩懽鞯谋举|(zhì)是發(fā)現(xiàn)一代人新的困境甚至是制造一種新的困境”,因為只有這樣人才不會在生活和寫作的慣性軌道上滑下去,才有希望避免某一天早晨從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卡夫卡筆下的大甲蟲。詩人兼評論家、學者臧棣則用“靈魂的地理學”,為他心目中的詩歌,也為這個時代的詩歌寫作定位,“我想最大限度地在詩的寫作中重溫人類經(jīng)驗中的天真的一面,詩的天真是這個世界最深刻的智慧”。而最深刻的危機莫過于,我們逐漸喪失了天真的能力,失卻了新的看待世界的眼光,在渾渾噩噩中不知不覺地接受、甚至默認了各種偽裝成真理的陳詞濫調(diào)的催眠和腐蝕。由此不難發(fā)現(xiàn),引發(fā)林東林興趣的與其說是詩和詩人,不如說是人。他是在越來越同質(zhì)化的人群中辨識越來越稀少的異質(zhì)的個體。
蘇珊·桑塔格坦承:“我喜歡訪談的形式,因為我喜歡交談,喜歡對話,而且我知道我的許多想法都是對話的產(chǎn)物。在某種程度上,寫作中最困難的事是你孤身一人,不得不假裝自己跟自己對話,這從根本上是一種反常的活動?!苯裉欤瑢υ捇顒语@得意味深長,是因為它不僅契合了以對話達成共識、消除紛爭、彼此尊重的時代潮流,而且,讀者也可能被真誠、機智、風趣的對話“卷入”其中,借此清理自己的想法,反思個人的局限?!陡娙嘶丶摇窡o疑具有這種效力,一種既古老又新鮮的效力。訪談者林東林是一個替我們發(fā)問的人,他以發(fā)問來保持住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并激發(fā)起讀者去了解與自己不同的人的愿望,不再把自己閉鎖在孤獨中。生活中的每一個人其實都是在不停地追問“為什么會這樣”的人,我們并不希求有完美的答案,但在追問中,一線亮光或許會透射進平淡無奇、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我喜歡的作家、詩人卡夫卡在與文學青年雅諾施的談話中說:“沐浴在虛假幸福的光照之中的人最終必定會在某個荒涼的角落被自己的懼怕和利己欲窒息而死。”因此我們需要從“荒涼的角落”走出來,擋住“虛假幸福的光照”,去自我發(fā)現(xiàn)幸福的最初源泉。在《跟著詩人回家》中,七位風格迥異、性情各具的詩人也許會同意,在今天,寫作者的意義就在于,讓寫下的東西重新給世界以光亮,讓他自己隱匿在黑暗中,繼續(xù)做夢。
魏天無,文學博士,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華中學術(shù)》副主編,兼任湖北文學理論與批評研究中心、華中師范大學詩歌研究中心研究員。美國孟菲斯大學(UM)交換學者(2012—2013)。出版專著(合著)四部,發(fā)表論文、評論、隨筆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