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清代漕糧征派與地方社會秩序》一書"/>
何 晨
(華中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9)
關于漕糧征派,以往研究或將其統(tǒng)于田賦征派中考察,或將其合于漕運制度內(nèi)敘述,而少有對其進行專門論述之著作,研究角度則多從經(jīng)濟史、財政史的路徑來看待征漕問題。隨著社會史的興盛,以某個區(qū)域作為個案把征漕事務作為切入點,分析其中官員、衙役、士紳和普通百姓這些群體是如何互動,揭示傳統(tǒng)中國“國家-社會”關系的成果也日益增多。
由吳琦、肖麗紅、楊露春等撰著的《清代漕糧征派與地方社會秩序》(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一書,把征漕作為專門研究對象,補充了以往研究的薄弱之處。同時本書將征漕視為一項國家事務,著重考察其在地方社會執(zhí)行的制度規(guī)定、實際情況及其所引發(fā)的各種問題;又以鬧漕為重點,自下而上地檢視清代征漕在各地引起的抵制活動。通過描述鬧漕的參與人群,分析民眾鬧漕的方式手段,透視其中反映的國家與社會之關系狀態(tài)。
本書在結構上分為上、下兩編,共十一章。上編為第一到第六章,重點敘述地方征漕的制度規(guī)定與執(zhí)行情況。具體內(nèi)容為清代漕糧的征派體系、蠲緩改折、倉儲、截撥、平糶賑濟等內(nèi)容。下編為第七到第十一章,重點敘述“鬧漕”問題。本書認為“鬧漕”系拒絕繳納漕糧的行為。在清代“鬧漕”有多種表現(xiàn)形式,包括“個人日常反抗”、“漕控”與“集體公開鬧漕”等?!皞€人日常反抗”、“漕控”在文獻里多以“漕弊”指稱,而“集體公開鬧漕”則是文獻中最為明確切的指稱?!棒[漕”往往案件規(guī)模較大,表現(xiàn)情形也較為典型,能較好體現(xiàn)地方社會對漕糧征派的回應。書中分析了鬧漕中參與者(州縣官、地方豪強、士紳、胥吏和普通民眾)的成分與動機,鬧漕的方式和路徑(法內(nèi)的漕控、法外的日常反抗與鬧漕)。鬧漕會帶來地方秩序的變動,或權勢人員的更換,或制度的部分調整。書中分析了鬧漕民眾動員的方式(利用民間信仰),審視了地方政府間合作的困難(閉糴與協(xié)濟不力)。
本書通過創(chuàng)新的研究方法、新穎的研究視角,對于該領域的學術研究做出了貢獻,總體來看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將漕運視為一項國家事務,指出其具有高度的政治性、指令性和高成本的特性。
漕運具有高度的政治性,表現(xiàn)在“天庾正供”的定性上,體現(xiàn)在完備的制度規(guī)定上。在清代前中期和后期,漕糧征派的方式有較大的差異;其背后無疑是政治變化導致的制度變遷。清前期漕糧征派強調“本色實征”,這是中央集權的格局之下,朝廷充實京師倉儲的政策導向。晚清漕糧折征,這是在太平天國運動打擊下,朝廷無力維持本色實征,只能接受改折征收的結果。在指令性上,清前期漕糧征收本色,故州縣需要按額征收漕糧,且對漕糧的米色、攤派標準、繳納期限、完漕憑證等方面,朝廷均有嚴格的規(guī)定。朝廷的命令必須執(zhí)行,然而由于各地情形不同、道路遠近各異,硬性的制度規(guī)定往往忽視了各地具體的情況。有些地方在完漕期限過緊、道路崎嶇難行等因素的驅迫下,官民交困、疲于應付。漕運的成本無疑是十分高昂且無法固定化的,在朝廷“以漕辦漕”的原則下,州縣要供應膨脹的辦漕費用,漕糧加派在所難免,官吏藉口多征舞弊也就普遍存在。故而征漕常成為引發(fā)矛盾之導火索,滋生弊政之溫床。清代在雍乾之際曾對漕政進行了較大的整肅,取得了較好的效果。乾隆中期以降在物價上漲和吏治腐敗等因素的作用下,漕政開始廢弛。嘉道時期州縣征漕浮收勒折遂成為常態(tài),而蔓延于官場上下、官紳之間和官軍之間的漕規(guī),成了那個時期抨擊漕弊的主要話題。
第二,將征漕放在更廣闊的視角下考察。
制度變遷的促成因素,往往并不單一。從本書分析漕糧折征由補充方式到晚清變?yōu)橹髁鞣绞降倪^程中即可看出。出于重視京通倉儲的考慮,清前期實行漕糧“例不改折”的政策。折征只作為一種蠲災手段偶一行之,雖對于部分情況特殊的地區(qū)實行“民折官辦”的政策,然其不占主流。太平軍興、運道梗阻,清廷此時才被迫準允漕糧大規(guī)模改折。在平定太平天國的過程中,湘淮集團的督撫們先后在湖南、湖北、安徽、江西、江蘇、浙江等長江流域的有漕省份推行改折政策。在這個過程中,還伴隨著清理漕弊、嚴肅漕政、減漕額、減浮收和漕糧海運等重要內(nèi)容。河南和山東情況有所不同,不過在晚清時期也轉向了漕糧折征的政策。雖然田賦折銀的趨勢自明中期以來已經(jīng)日益明顯,但征漕仍一直堅持本色征收,其中關鍵還是中央集權的權力格局和大運河的通暢。最終促成漕糧折征的關鍵因素,除了因太平天國運動的爆發(fā)所導致的朝廷權勢下移,還有嘉道時大運河運輸環(huán)境惡化等原因。
第三,分析清代國家與社會的互動。
漕糧的蠲緩改折、截撥平糶和賑濟地方,皆是清代利用漕運進行社會調控的手段。同樣原則上來說,因為漕糧是“天庾正供”,上述這些手段均不成為定例,都需要由皇帝欽命方能實施。事實上,皇帝經(jīng)常利用漕糧進行社會調控。這些調控手段在當時也能有效地轉輸軍需、賑濟災荒、充實地方倉儲,顯示出清代漕運的成熟和完備。本書還對地方漕糧倉儲的管理制度、空間分布、功能作用和社會意義等方面進行了論述,深化了我們對漕倉這個漕糧征派開展的空間場域的認識。另外對鬧漕所反映的州縣官在賦役征派這個“共域”領域的權力大小問題,也作了精彩分析,認為地方官缺乏足夠的自主權。而鬧漕中民眾借用民間宗教進行動員的行為,也反映了民眾具有能動性,能主動去影響國家事務。
第四,善于運用多學科的研究方法。
本書先統(tǒng)計《清實錄》和地方志中有關鬧漕案件的記載,并指其中所表現(xiàn)出的“地域性差異”和“階段性特征”。在“階段性特征”里,書中指出從時段上看清前期鬧漕較少,而乾嘉道三朝為其高潮。這些計量統(tǒng)計讓人對于鬧漕行為的各個方面有了很直觀的認識。運用斯科特的“農(nóng)民的道義經(jīng)濟學”與“弱者的武器”這一概念,本書用“個人日常反抗”來統(tǒng)括普通百姓在納漕中“逋欠”、“逃亡”、“包漕”和“詭寄”等行為,讓我們對百姓應付征漕的具體辦法有了更加清晰的認識。同時這個概念,也有利于區(qū)分有力紳衿、漕棍等主動侵漕的作法,不至混淆于漕弊的籠統(tǒng)論述之下。這是將人類學理論在歷史學的成功應用。
作為對征漕的專門研究之著,本書從“國家-社會”關系的視角,對征漕的實施方式和征漕不當引發(fā)的鬧漕這兩個方面都有著精彩的論述。當然任何研究都有可以繼續(xù)深化的地方。本書雖略微揭示出鬧漕的階段性特征,即清前中期較為平靜,而乾嘉以后日趨頻繁。這種前后變化,其實可以將清中期國家經(jīng)濟繁衰等因素納入考察范圍。乾隆時期的繁榮,帶來了物價上漲和人口壓力,這在征漕上的表現(xiàn)就是州縣為應對日益膨脹的支出而不得不加派。已有研究顯示,相對于康熙、雍正年間物價大致平穩(wěn)的狀況,乾隆年間物價大漲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因此即便嘉道時期能仿雍正時所為再進行一次漕耗歸公的改革,以力圖滿足州縣辦漕經(jīng)費的缺口,其面對的改革困難將會更大。道光時期的經(jīng)濟蕭條使得百姓收入降低,無力承擔以往的賦額;而朝廷堅持不失漕額的原則,回避厘清漕弊的態(tài)度,則為鬧漕案的頻發(fā)增添了燃料。嘉道時期“不加賦”的理念與當時不斷加派的實態(tài),讓朝廷時常應對失當,更加敗壞了漕政。如果將經(jīng)濟周期、理財觀念等因素納入征漕制度變遷的研究框架中,有助于我們更全面深入地了解清代國家由盛轉衰的歷史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