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雷
(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0)
余秀華從2009年開始寫詩,主題多為關于她的愛情、親情、生活感悟,以及她的殘疾和無法擺脫的封閉村子。2014年年底《詩刊》開始發(fā)表她的詩歌,寫了6年詩的余秀華幾乎在一夜之間成了名人,她的作品行文質(zhì)樸、感情濃烈,在微信朋友圈中被反復傳遞,迅速被人熟知與談論。過人的文字天賦,加上身體殘疾,更使余秀華和她的詩歌成了熱門話題。2015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余秀華的《月光落在左手上》,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其《搖搖晃晃的人間》。
目前學術界對余秀華及其詩歌的討論主要聚焦于她到底配不配得上“中國的艾米莉·迪金森”[1]這個稱號,余秀華的詩是真正的好詩還是心靈雞湯,應不應該為余秀華貼上“腦癱女詩人”的標簽,也有學者在探討她詩歌的藝術手法,如其詩歌中的身體意識、疼痛美學等,但是從生命意識這一視角來分析余秀華及其詩歌還鮮有嘗試。那么,生命意識這一概念到底該怎么理解呢?楊守森對其定義為:具有了意識活動能力的人類,對自我生命存在的感知與體悟,以及在此基礎上產(chǎn)生的對人的生命意義的關切與探尋,具體體現(xiàn)為生命體驗、生命思考、生命策略與生命關愛等等。從性質(zhì)上看,又可分為原初生命意識與文化生命意識兩個層級[2]。本文所強調(diào)的生命意識,要尊重肉身存在的事實和肉欲存在的合理性,又要展示生命存在的“豐富性”,即認識生命,感知生命,探索生命價值,提高生命智慧,使得個體在感知生命的基礎上更好地張揚生命活力,實現(xiàn)自我價值,探尋人之為人的生命意義。筆者將從余秀華詩歌中生命意識的表現(xiàn)和生命意識的成因兩個層面來窺探這種生命意識。
(一)對生命世界的書寫
余秀華詩歌中的生命世界是一個鮮活的、萬物圓融的生命世界,超越了人與自然的界限。她熱愛自然,熱愛農(nóng)村,熱愛鄉(xiāng)野。她詩歌中的動植物擁有人類的靈性,而人類也擁有動植物的特性。在這種圓融共生狀態(tài)下,我們觀照的人與自然既有共性又有特性。正是這種原始生命力在余秀華的詩歌中散發(fā)出來,彰顯了詩歌獨特的生命魅力。
(1)燭照自然
通讀余秀華的詩歌,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她筆下的自然分為兩種:一種是細小的瑣屑的,如鐮刀、牽?;ā⑿∥椎?,一種是宏大的開闊的,如月光、黑夜等。這是余秀華長期生活在橫店而產(chǎn)生的一套寫作策略:大意象與小意象的結(jié)合,從而突出生命的張力。在《向天空揮手的人》中詩人寫到的魚、南風、云朵、夕光、裙子、天空和樹等一系列自然景物,就是大意象和小意象的融合。風吹魚現(xiàn),風吹裙高,悲傷頓生,可她揮向天空,不屈不撓??梢韵胂?,詩人在寫這首詩的時候心情低落,才會去喂魚。吹南風,波光粼粼,魚兒驚慌四散,倒影水中的云朵也不知去向,詩人傷心欲絕??伤牡资菆詮姷?,她向天空揮手一定有所寓意,可是又有大樹擋著她的視線,她的心情是矛盾的。自然意象的移情化,使得作者感情彌漫詩歌始末,讀來意猶未盡。再如《后山黃昏》中,“我”在土丘上看落日,有風箏,有蝴蝶,有老牛,有新墳,有烏鴉,有草,一系列的自然意象共同構成了一幅悲涼的畫卷,透露出作者對生命易逝的感嘆。特別是“一個人坐到漫天星宿,說:我們回去/一棵草怔了很久/在若有若無的風里/扭動了一下”[3]155,寫出了草的靈性。如果從詩歌醉意中清醒,更讓人能體會到主人公的孤獨落寞,感嘆只有草芥懂人。
(2)內(nèi)省人生
除了對自然生命力的觀照,余秀華對人的生命力的書寫也是十分明顯的。她意識到自我的重要性或者她不想成為世界的附屬物,不再受制于某種觀念或者教義而成為充實的生命個體,有著有血有肉的軀體,有著敢愛敢恨的情感,她就是要做她自己,將自我真情實感顯露出來。她在《搖搖晃晃的人間》里說:“當我為個人的生活著急的時候,我不會關心國家,關心人類。當我某個時候?qū)懙竭@些內(nèi)容的時候,那一定是它們觸動了,溫暖了我,或者讓我真正傷心了,擔心了?!盵3]2正是基于這樣一種自我生命意識,才讓我們能從她的詩歌中了解到生命的價值。在《山民》[4]214中,詩人拿都市的繁華喧鬧與山里的事物做對比,并自喻泥土,是“背著雨水”、“懷著烏云”的山民,體現(xiàn)出詩人內(nèi)心的寫作姿態(tài)和價值立場。余秀華扎根山里,扎根農(nóng)村,她的生命鐫刻著鄉(xiāng)村的魂魄,那是一種安于寧靜安于苦難的信念。在寫自己關于生命的感受時,她的大部分詩歌流露的都是生命的疼痛感。在《月光》中,她寫道:“她在院子里,她想被這樣的月光照著/靠在柿子樹上的人,如釘在十字架上/有多少受難日,她抱著這棵柿子樹,等候?qū)徟??!盵4]76她是在與命運抗衡,雖然她是被動的,但她強忍著這苦痛。健康的人都在設計自己的美好未來,而她只求減輕一點痛苦,可這小小的要求都不能被滿足,她只能忍受。這也是原始生命力的強有力體現(xiàn)。當然,她還寫到旁人的生命力,如《一包麥子》中“其實我知道,父親到九十歲也不會有白發(fā)/他有殘疾的女兒,要高考的孫子/他有白頭發(fā)/也不敢生出來啊”[4]57,這種生命的艱辛與韌性只有經(jīng)歷過生活擠壓的人才能如此不用修飾詞就能達到?jīng)_擊心靈的效果。這種違背自然規(guī)律的話語出現(xiàn)在余秀華詩歌的邏輯中,增添了詩歌的疼痛感,具有很強的打擊力,也讓人感動于這堅忍不拔的生命力。
(二)對生命活動的觀照
對文學作品來說,在它創(chuàng)造的表層鮮活生命世界之后,還存在著一個更為廣闊的深層藝術空間。在其內(nèi)部還包含著生命尊嚴、生命自由、生命原欲等更為深層的生命意識,含納著諸如社會指向、歷史隱秘、時代思想、文化背景等要素。余秀華對生命活動的觀照主要體現(xiàn)在捍衛(wèi)生命尊嚴、張揚生命愛欲、抗爭生命困境三個方面。
(1)捍衛(wèi)生命尊嚴
余秀華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跋〉》里表明了她對詩歌的立場:于我而言,只有在寫詩歌的時候,我才是完整的,安靜的,快樂的……但是我根本不會想到詩歌會是一種武器,即使是,我也不會用,因為太愛,因為舍不得。即使我被這個社會污染得沒有一處干凈的地方,而回到詩歌,我又干凈起來。詩歌一直在清潔我,悲憫我。[4]222余秀華是因情而作詩歌,她遠離了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某些導向,全身心地寫作屬于她自己本真的詩歌。她雖然殘疾,但靈魂卻高貴,她的寫作不是為了被人憐憫,而是她生命體驗的寄托。她熱愛自然,熱愛鄉(xiāng)野,她能遠離都市的繁華,保持獨特的詩風,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在2014年9月7日所寫的《請原諒,我還在寫詩》中,她寫到:“并且,還將繼續(xù)下去/我的詩歌只是為了取悅我自己,與你無關/請原諒,我以暴制暴,以惡制惡/請原諒,我不接受那些無恥的同情/這個世上我只相信我的兔子/相信他們的白/相信他們沒有悲傷的死亡/做不做詩人我都得吃飯,睡覺/被欺負就會叫/我不得不相信:哪怕做一個潑婦/也比那些虛偽的人強?!盵4]137這首詩的情感基調(diào)是激憤的,主要源于她的情況被媒體報道后引來的無數(shù)同情或心懷各種目的的援助。面對社會漩渦,余秀華是微不足道的,也不能力挽狂瀾,但是她有她自己的原則和尊嚴。“我的詩歌只是為了取悅我自己,與你無關”,更是鮮明地表現(xiàn)出她的態(tài)度。自2009年起余秀華就開始在微博撰寫博文,詩歌成為她靈魂的寄托,她會把她一時的感覺都用詩歌表達?!斑@個世上我只相信我的兔子/相信他們的白”,更是讓我們聯(lián)想到他的小巫,人與人之間缺少的溫情只能通過與動物的相親相愛才能找回,這不能不讓人感到唏噓。
(2)張揚生命愛欲
愛欲是人的一種生命本能。根據(jù)弗洛伊德的解釋,本能“是有機體生命中固有的一種恢復原初狀態(tài)的沖動”[5],分為生的本能和死亡本能。余秀華的詩歌大都是情愛詩,這是一種生的本能的體現(xiàn),但其中又夾雜著對死本能的迷戀。她的情愛詩分兩種:一種是對身體欲望的書寫,一種是對純美愛情的向往。
對于《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不管是其娛樂所作,還是她的意識本真,都可以發(fā)現(xiàn),“睡”字是她潛意識里的東西,也就是她的欲望。《早晨,你好》應該是她對性愛描寫最露骨的一首:“他說十點來接她,郊外云低/就等她去/此刻,陽光穿過14樓的玻璃窗/落在她的屁股上/她蠕動了幾下,它落到了乳房上/她恨不能低頭去咬的乳房/如果有風,最先搖曳的是她的陰毛/在這雪白的軀體上/它有最終的發(fā)言權/但是40年了,它最芬芳的話/還在謎林深處/她的腹部,燙傷的痕跡還在/——在他的城市容易走神/哈,這個小個子40歲的女人/會在他敲門的前一分鐘/迅速把衣服穿上”[6]。詩歌主要講述了一個女人獨處時的意淫和自慰,是不加任何掩飾的肉體欲望的表現(xiàn)。該詩目前還未被刊發(fā),主要原因估計是它太過流于俗弊,性描寫太露骨?!兑粋€男人在我房間里待過》[4]14中,“我”看男人的后腦勺,想象唐吉訶德脫光衣服撞擊石頭的畫面也是余秀華的欲望體現(xiàn)。余秀華的婚姻不幸福,與那個男人已經(jīng)找不到溫存,這種常年獨守空房的寂寞與欲望潛移默化地移入詩歌當中來,從而抒發(fā)情懷,也是欲望的書面寄托。
余秀華的愛情詩是非常美的,她那少女般的細膩情思加上痛苦的生命體驗被詩化,使得其詩歌甜蜜浪漫,又帶有淡淡的憂傷?!段覑勰恪穂3]7中,第一節(jié)用平淡的語言敘述著自己的平淡生活:巴巴地活著??墒沁@種生活卻也愜意安逸。第二節(jié)講述到寄書一幕,詩人借著這美麗的“人間情事”,要給所愛之人寄一本書,不是詩歌,而是一本關于莊稼的。第三節(jié)就一句話“告訴你這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這里成為全詩的詩眼。生活如此美好,可“我”卻深受疾病之苦,“我”思念著所思之人,卻忘不了自己的“稗子”身份。這種喜悅和擔憂交織互扯,使得整首詩的情感基調(diào)是矛盾的,淡淡的憂傷彌漫其中。再如《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一詩,余秀華接受媒體采訪時說那不是得意之作,而是先有標題后填內(nèi)容的“命題作文”[7]??墒沁@首詩的確寫得很好,詩人用“凌空高蹈”的手法,將中國、肉體、花朵、春天、槍林彈雨、黑夜、黎明、蝴蝶和故鄉(xiāng)等詞匯或意象交融在一起,突出了其中厚重的生命感與真情。許子東在2015年1月23日的《鏘鏘三人行》中就表示:能把千千萬萬人的情緒濃縮進一句話,就是詩。他認為這首詩意象開闊,大起大合,用“中國”一詞冠名,能把很多國人的情緒表達出來,突出了人們回家團聚的感情,這不僅僅是愛情,它也超越了愛情的范疇,使得全詩意境高遠。
(3)抗爭生命困境
余秀華是一個很堅強、很勇敢的詩人,面對生活的困境表現(xiàn)出了超人的抗爭精神。駱曉弋教授讀了她的詩之后表示“作為具備女農(nóng)民身份的當代詩人,她骨子里有著農(nóng)村婦女的悲情和抗爭,這種原動力推送她在寫作中將筆端的一個一個意象推陳出新”[8]。佟吉清也表示“余秀華不以女性主義者自詡,但她的詩句真誠地表達了女性火山般的激情和彪悍的力量”[9]。余秀華需要面對很多困難,不僅有身體層面的,還有婚姻層面、社會交往層面、寫作層面等等。在《我以疼痛取悅這個人世》[4]101中,哪怕“許多部位交換著疼:胃、胳膊、腿、手指”,“我”依然相信“還好,一些疼痛是可以省略的:被遺棄,被孤獨,被長久的荒涼收留”。這種樂觀精神表達了詩人對身體疾病折磨的反抗,她還說“這些,我羞于啟齒:我真的對他們愛的不夠”。一個“羞于啟齒”,一個“愛的不夠”,足以表現(xiàn)余秀華內(nèi)心的強大,她用輕松幽默的語調(diào),層層淡化這種苦難困境,表現(xiàn)了一個勇士的颯爽風度。這只是身體層面的反抗,在她的《我養(yǎng)的狗叫小巫》[4]4里卻表現(xiàn)了對暴力男人、對無愛婚姻的不滿與反抗。我們可以將詩歌劃分為三個畫面,一個是“我”跟小巫,一個是“我”跟男人,一個是他跟她。一個“跛”字,把女一號定格,為后面的悲劇作鋪墊。小巫跟我感情深厚,男人與我格格不入、暴力不斷,他與她純屬肉體交歡。如何把這種感情寫得既直接又深刻是一個難題,詩人選擇畫面的交叉跳躍法,把小巫舔血和男人家暴對比起來,再引入跳舞尋歡和奶奶仙逝等細節(jié)的穿插,使得情感宣泄達到極致:有的壞男人還不如一條狗!作為一個女詩人,余秀華能抓住不同時空的畫面融合在同一詩行中,穿梭在不同的情境之中,從而以畫感人,渲染氣氛,達到詩境,抒發(fā)她那令人悲痛的、令人窒息的情感。
(三)對生命價值的超越
所謂的生命意識,最終會停留于對生命價值的思考。余秀華的生命抗爭成為她詩歌中的一部分,可是她又是如何從掙扎書寫到生命超越的呢?筆者認為其詩歌主要從救贖和找尋這兩方面突破。
(1)從救贖中獲得升華
余秀華的這種救贖意識主要從兩個方面來展開:一個是自我救贖,一個是他者救贖。在自我救贖的層面,主要體現(xiàn)在余秀華本人對生命的熱愛,對困苦的反抗和對立場的堅守。在《一朵菊花開過來》[4]207中,她寫到“哪一條小路,都對應著教堂里的一個位置/不用說,一朵菊花是一個經(jīng)文的翻譯”,還有“一朵花有果實的內(nèi)心,一開始就含淚/于是把每個秋天都當作歸期/才燦爛得/一敗涂地”,把菊花與人相喻,表達一種即使命運多舛也要奮力拼搏的姿態(tài)?!翱隙苈牭揭欢渚栈ò察o時候的呼嘯/但是這隱秘如同愛情的/需要怎樣的情懷/才能預先包容秋天一開始的衰敗”,這一節(jié)把菊花擬人化,道出一個原型,即“自古逢秋悲寂寥”,可詩人更多關注的是菊花的姿態(tài),它寬容、堅強,它是為余秀華而代言的。同樣,在《低矮》一詩中,那一句“低矮的東西是吹不走的/父親的六十年,我的三十八年”[4]177,更像一句哲理詩,它告訴我們平凡卑微自有生存之道。這種阿Q的精神在詩中沒有絲毫戲謔色彩,反而像自我救贖一樣神圣。
在他者救贖層面,我們能看到的更多的是溫情的一面,雖然也有苦痛,但這些都被溫情所隱匿。這種救贖既是救贖他者,也是被他者救贖。例如《給寶兒的一封信》中,“來我這里/我把那燃了半截的蠟燭遞給你/讓你揣著回家”[4]178,這種溫情的寫法,隱匿了她詩歌以往的苦痛色彩,使詩歌走出純灰色調(diào),增添了陽光一樣的暖色系。在《致雷平陽》中,“你依然心懷憐憫,獨自西行/我不過是向你致敬以后,各自營生/但是我還是想再一次向你致敬,僅為一個讓我在他文字里流淚/心蓮盛開的人/僅為一個甘愿掏出心肺,以血供字的人”[10],這是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詩人的影響,這是詩人間的感動,這是人間的救贖。除卻對苦痛的吶喊和對愛情的希冀,這種超越了的生命意識使得余秀華及其詩歌在整個精神層面得以拔高。
(2)從找尋中得到超脫
找尋,是余秀華詩歌從形而下上升到形而上的一個標志,也是余秀華詩歌的一個升華。吐露了那么多的感情,描述了那么多的見聞,最后必然要升華到精神層面。至于余秀華及其詩歌中的找尋意識,我們需要從以下幾點獲得線索。
《詩刊》編輯劉年說她的詩歌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中,就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里一樣醒目,她煙熏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污。她正是在這種泥沙和血污中找尋生命的根本所在?!杜c一面鏡子遇見了》中,他就是鏡子,而我“不停地撞上去/知道自己是死在哪里,卻不肯寫一個/驗尸報告”[4]16,這里依舊是在敘說詩人的身體問題,因為殘疾總是事與愿違,可是她并沒有放棄。明明知道自己死在哪里,卻不肯寫驗尸報告,這是因為她希望自己一直這樣去尋找去“撞下去”,一旦寫出驗尸報告,她的追求可能就顯得毫無意義,內(nèi)心的生命之光可能就從此熄滅。同樣,在《關系》[4]28一詩中,作者有兩處值得留意,一是“我把自己的殘疾掩埋、挖出,再供奉于祠廟/或路中央/接受鞭打,碾壓”,另一個是“我的墓地已經(jīng)選好了,只是墓志銘是寫不出來的/這不清不白的一生,讓我如何確定和橫店村的關系”,前者展現(xiàn)并反抗殘疾之身,后者墓志銘寫不出是因為她的追求太繁雜,既要超越自己的殘疾,又要超越自己內(nèi)心的困頓。她為自己尋到墓地,這是肉體最后的歸宿,而沒有墓志銘,即表明精神上的找尋還沒有停止。在《后山黃昏》里,特別是那一節(jié)“不管厚土多厚,一個人走進去/總是很輕/以前的討價還價形同玩笑/不停地運動嘴唇,以為能把生活嚼爛”[5]155,更是寫出了她對生命的獨特感悟和思考。一生短暫,生前看似重要的事情,死后也不過過眼云煙。我們爭論事情對錯,可誰有能看懂生命本質(zhì)呢?生活是嚼不爛的,只能用心去感悟。余秀華一直在找尋生命的真諦,可是在這里她似乎突然明白,生命本身就得用心感悟,說出來的道理都不是真的。
余秀華的病殘經(jīng)歷是她的詩歌具有獨特生命意識的首要原因。她在《搖搖晃晃的人間》里就說過:“因為我是腦癱,一個字寫出來也是非常吃力的,它要我用最大的力氣保持身體平衡,并用最大力氣左手壓住右腕,才能把一個字扭扭曲曲地寫出來。而在所有的文體里,詩歌是字數(shù)最少的一個,所以這也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盵3]2這里余秀華雖然是在談論詩歌文體的便利,但其背后實則是創(chuàng)傷體驗寫作優(yōu)勢的可能性。博爾赫斯失明后,放棄自由詩轉(zhuǎn)而格律詩的創(chuàng)作,就在于后者更便于記憶。史鐵生身體殘疾,反而使得他對生命的感受比常人深刻,這就拉近了疾病與文學的距離,于是“寫作對殘疾人可謂是‘近水樓臺’”[11]。雖然余秀華腦癱,可她卻并不“腦殘”,她曾代表荊州參加運動會并獲得象棋比賽第三名。余秀華也嘗試散文寫作,但她成就最高的還是詩歌。近2000首詩歌,是每一個生命感受的鐫刻,內(nèi)省于她對生命存在的追問,對生命“扭轉(zhuǎn)”的反思。一個頭腦如此清醒,又對文字天然地敏感,使她自覺地用詩歌抒發(fā)自己的獨特感受。
身體的殘疾是她詩歌獨特生命意識的一個主要原因,其次是她作為一個女人的獨特女性意識。從小就操碎了父母的心,父母只希望女兒早點成家得到關愛,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種傳統(tǒng)婚姻就真的落在余秀華的頭上。結(jié)局是悲慘的,丈夫常年不在家,而且冷漠暴躁。她只有一個兒子,遠在武漢上大學。作為一個女人,余秀華在農(nóng)村和婚姻這“一間自己的房間”里,用自己獨特的女性氣質(zhì)思考著自己的命運,書寫著自己的悲情往事和美好希冀。正如波伏娃所言的女人在隔絕之處悟出自己的生命意義,女人對過去、死亡和時間的流逝的感受比男人深刻[12]。不論在物質(zhì)上還是精神上,余秀華的情感都是被壓抑的,她只能借用潛意識的力量在詩歌載體中去表達她對束縛的挑戰(zhàn)和對自由的向往。后來,余秀華與丈夫離婚,頻繁出現(xiàn)在媒體面前,這是她在詩歌中抗爭生命枷鎖的現(xiàn)實實踐。
還有一個因素,那就是她對生命的審美自覺。余秀華對生命是有深入思考的,她詩歌中體現(xiàn)出來的是各類生命意象,是表現(xiàn),是直覺。如同布洛的“心理距離說”一樣,審美自覺就是排除功利、實用觀念,用純審美的姿態(tài)觀照生命意象,體察生命意識。余秀華寫家庭不和,表達得哀而不怨;寫《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色而不淫。這正體現(xiàn)了其審美經(jīng)驗上的藝術自覺。她不偏于對激憤的抒發(fā),也不耽于對欲望的迷戀,她對生命維度的把握是以多方面的適中原則而表現(xiàn)出來的。所以她的詩歌刺點豐富,以現(xiàn)實意象入詩境,用美調(diào)試,最后達到生命的多維與深刻。
余秀華身處在農(nóng)業(yè)文明和現(xiàn)代文明碰撞的罅隙處,使得她的詩歌具有質(zhì)樸的野性生命氣息和智性化的生命層次感。農(nóng)業(yè)文明把主體束縛在固定的地域,形成穩(wěn)定的生活習慣,維護既有的思維成規(guī);現(xiàn)代文明則主張工具理性和具有反身性性質(zhì)的非理性意識,既在意秩序規(guī)則又強調(diào)斷裂、悖論和碎片化。橫店是個閉塞的小村,農(nóng)婦余秀華跟著父母一起生活,常年伴隨著的都是牲畜、山野、農(nóng)戶。莊稼人的堅韌,農(nóng)村風光的寧靜祥和,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善良、真誠與憐憫,在余秀華的詩歌中都有體現(xiàn)?!断挛纾ち艘货印穂4]8中,那“提竹籃過田溝”“鐮刀”“荊棘”“白絲巾”等意象共同組成了農(nóng)婦割草的圖景,摔跤后聯(lián)想到多年前送“我”白絲巾的那個人,于是也就不郁悶了?!稒M店村的下午》[4]40則寫出了陽光下的萬物(白楊、水塘、鴨子、水草、油菜等)欣欣向榮,等候著春天,而人在流年中貢獻著余熱。余秀華詩歌中的鄉(xiāng)村意象所展現(xiàn)的生命意義服膺于農(nóng)業(yè)文明背后的結(jié)構體系,既要有農(nóng)村存在的基本質(zhì)素又要有農(nóng)業(yè)文明的內(nèi)在文化邏輯。而現(xiàn)代文明則是扮演著一個入侵者的角色出現(xiàn)在余秀華的詩歌當中的。現(xiàn)代文明擠壓著農(nóng)業(yè)文明,個體在現(xiàn)代社會中處于被動地位,是忍受還是反抗,這成了一個問題。余秀華正是生活在這樣的時代,她在這兩種文明的罅隙中思索著生命的意義。這種現(xiàn)代文明涉及到方方面面,如價值觀、現(xiàn)代生活方式等。余秀華在兩種文明的沖突中發(fā)掘著辯證否定的存在意義。在《我養(yǎng)的狗,叫小巫》中,那菜園、田埂、田溝和小土狗代表者農(nóng)業(yè)文明里的事物,而“他”和“跳舞”則是現(xiàn)代文明的產(chǎn)物,“我”與“他”產(chǎn)生的激烈的沖突正是兩種文明沖突的表征。城鄉(xiāng)生產(chǎn)結(jié)構的不同決定了城鄉(xiāng)生活方式的不同。這也是余秀華與前夫破敗婚姻的自傳性寫照。正是這兩種文明的沖擊,使得余秀華的詩歌在生命意義的探索上具有內(nèi)在深刻性。
余秀華的生命意識來源于她獨特的生命體驗和作為女性詩人的獨特視角感悟,在分析她的生命意識的時候要有鮮明的價值傾向性,不然我們就會徘徊于其詩歌的深厚苦難感和生活刺痛點,不能跳出其桎梏看到她的生命意識的意義。余秀華用殘疾的生存感受以筆為馬,行而蹈,是繼史鐵生之后,對生命感悟頗深的一個詩人。在現(xiàn)代文明的影響下,余秀華在殘損的鄉(xiāng)村文明中堅守著原生性的生命態(tài)度,把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通過詩歌表達出來,展現(xiàn)了她特有的生命體驗和生命追求,這是難能可貴的。當然,我們并不是說她的這種生命意識是完美的,她詩中不乏心靈雞湯類的句子,這也一定程度上損害了其生命意識的真切感、厚重感和深邃感??傊?,從整體上看,余秀華及其詩歌不僅是一個個體的生命活動,還對詩歌創(chuàng)作上關于生命意義探索具有很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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