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開鋒,沈 驊
(蘇州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工巡捐局這一機構(gòu)最早出現(xiàn)于晚清天津*1902年8月袁世凱代表清政府接收天津后,參照列強設立的近代城市專門管理機構(gòu)即都統(tǒng)衙門,調(diào)整天津的城市管理系統(tǒng),包括設立巡警總局、工程局、衛(wèi)生局、捐務局等。1907年楊士驤接任直隸總督,將巡警、工程、衛(wèi)生、捐務各局合為工巡捐局。參見羅澍偉:《近代天津城市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329- 331頁。,集征收捐稅和市政建設功能于一體。上海援引天津成例,于1914年奉令停辦自治后,設立上海工巡捐局取代原來的市政廳。*原上海市政廳改為上海工巡捐總局,閘北市政廳改為閘北工巡捐局。上海工巡捐總局也稱為滬南工巡捐局,1924年滬南工巡捐局恢復最早的市公所名稱。閘北工巡捐局后改為閘北工巡捐分局、工巡捐總局閘北分辦處,1924年后稱滬北工巡捐局。參見張愛平:《1913—1927年上海華界市政及其地方自治遺留檔案》,《檔案與史學》2000年第2期;周松青:《上海地方自治研究(1905~1927)》,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5年版,第198頁。蘇州工巡捐局則效仿上海,成立于1920年9月,至1927年4月被吳縣臨時行政委員會交通局接收,存續(xù)約七年時間。尤其是工巡捐局甫一成立,即引起社會各界質(zhì)疑,此后事態(tài)呈不斷擴大趨勢,直至1926年8月方完成改組。蘇州工巡捐局延續(xù)多年,涉及江蘇省、蘇常道、吳縣三級政府和蘇州市公所、總商會、市民公社等諸多地方團體,從一個側(cè)面折射出20世紀20年代的蘇城地方自治和公共生活場景,堪稱近代蘇州城市發(fā)展史上的重要事件之一。鑒于學界目前有關蘇州工巡捐局的成果尚不多見*關于蘇州工巡捐局的研究成果可參見李繼業(yè):《傳承與更新:1912~1937年吳縣縣政研究》,蘇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夏冰:《清末民初蘇州の民紳層とその活動》,日本慶應義塾大學《史學》第76卷第4號。,故筆者略獻芻蕘,試圖還原工巡捐局成立和改組的詳細過程,不當之處,祈方家指正。
蘇州工巡捐局的成立并非偶然,與清末朝野對市政建設的重視和一度風起云涌的地方自治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晚清以來,隨著各地租界的創(chuàng)立,西方非常注重的城市市政建設也隨之呈現(xiàn)在國人面前。在古代中國地方行政管理體制中,城、鄉(xiāng)并不分立,既沒有相對獨立的負責城市建設的行政職能部門,也沒有開征專用于城市公共設施建設的稅種。鴉片戰(zhàn)爭后,列強在上海等城市開辟租界,隨后西方人就將市政建設作為租界日常行政的重點,開辟道路、疏浚河道并興建各類公用事業(yè)。*各個租界在市政建設方面的進展參差不齊,其中上海和天津、漢口部分租界的市政建設,“已接近于當時西方發(fā)達城市水準”。參見費成康:《中國租界史》,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1年版,第177- 180頁。租界內(nèi)相對平整的道路、潔凈的衛(wèi)生、完善的設施,均令國人大開眼界。學者鄭觀應就以切身體會稱:“余見上海租界街道寬闊平整而潔凈,一入中國地界則污穢不堪,……惟掩鼻過之而已。”[1]經(jīng)有識之士的呼吁提倡,各地城市紛紛開始慕習仿效。*上海華界主動推進市政建設的另一原因是為抵制租界擴張,如1898年上海道蔡鈞就以“盤界界外地帶,中國政府亦早設置警局,開辟道路,點燃路燈”為由,拒絕租界擴張。參見蒯世勛:《上海公共租界史稿》,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70頁。到民國初年,隨著近代中國城市工業(yè)化進程的加快,包括市政建設在內(nèi)的城市管理和建設的重要性日益凸顯。有學者稱:“凡一種民族,沒有建設城市的能力,其文化必不能十分發(fā)達?!盵2]
更為重要的是,市政建設在晚清被看成是地方自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兩者幾乎同步開展。清末朝廷派出載澤等五大臣出洋考察各國憲政,1905年載澤等尚在海外時即上《以五年為期改行立憲體折》,指出要行立憲,先要“布地方自治之制”,效果是“有休戚相關之情,無捍格不入之苦,是以無事不舉,民安其業(yè)”[3],希望朝廷能夠盡快仿效實施。1909年1月清廷頒布《城鎮(zhèn)鄉(xiāng)地方自治章程》時指出,“地方自治為立憲之根本,城鎮(zhèn)鄉(xiāng)又為自治之初基,誠非首先開辦不可”[4]71。袁世凱秉政時雖一度停辦自治,但至20世紀20年代初,地方自治再次成為全國民眾關注的話題,“自治運動者,今日最占勢力之政治標語也”[5]??梢哉f,20世紀上半葉社會各界都對地方自治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和熱情,而地方自治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就是推行市政建設。《城鎮(zhèn)鄉(xiāng)地方自治章程》明確指出,城鎮(zhèn)鄉(xiāng)的自治范圍包括學務、衛(wèi)生、道路工程、商務、善舉和公共營業(yè)等,其道路工程的內(nèi)容為“改正道路,修繕道路,建筑橋梁,疏通溝渠,建筑公用房屋,路燈,其他關于本城、鎮(zhèn)、鄉(xiāng)道路工程之事”[4]154。民國時期依然如此。1919年11月,北洋政府內(nèi)務部頒發(fā)《修治道路條例》,分全國道路為國道、省道、縣道、里道四級,其第十二條規(guī)定的“縣道、里道由各縣知事酌擬,呈由該管最高級長官核定,由各該知事會同地方自治團體修治之”[6],同樣將路政建設劃為地方自治的內(nèi)容之一。
江蘇是中國近代化起步比較早的省份,上海、蘇州等地較早開展地方自治探索,視“地方自治為國家行政之根本”[7],且都把市政建設作為自治的重中之重。如1895年上海的地方自治就發(fā)軔于上海南市馬路工程局,先后成立過多個市政建設機構(gòu)。蘇州作為江蘇的中心城市之一,明清以來商品經(jīng)濟發(fā)達,又有著良好的崇文重教傳統(tǒng),在地理上毗鄰上海,能較早接觸到西方觀念,致力市政建設的自治機構(gòu)也成立較早。1909年5月,蘇州最早的市民公社之一觀前大街市民公社宣告成立,這是一個以商人為主體、以街道為組織單位的民間基層自治組織,以推進地方公益尤其是市政建設為已任,是清末民間地方自治的重要創(chuàng)造。*關于蘇州市民公社的研究,可參見屠雪華:《試論蘇州市民公社的性質(zhì)》,《江海學刊》1995年第3期;李明:《蘇州市民公社解體的緣由——清末民初蘇州民間社團組織個案研究》,《學術月刊》2001年第12期;鄭蕓:《現(xiàn)代化視野中的早期市民社會:蘇州市民公社個案分析》,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
1920年,蘇州商紳針對工巡捐局成立的質(zhì)疑,更充分說明了當時蘇城各界對市政建設的高度關注。1920年5月,江蘇省議會決議:“警廳收支之款劃歸縣地方收支……應由省署令行縣知事召集該縣地方行政會議,組織機關妥議辦法,自行支配?!盵8]817- 818按照省議會的要求,吳縣知事溫紹梁于8月3日召集紳民會議,認為可以援引上海成例,先行組織工巡捐局,又聘請當時吳縣籍的五位省議員孔昭晉、宋銘勛、錢鼎、金樹芳、馮世德,以及原市公所*清政府頒定的《城鎮(zhèn)鄉(xiāng)地方自治章程》規(guī)定,各地城鎮(zhèn)鄉(xiāng)必須設置自治公所,為議事會和董事會辦事場所,故而常用自治公所代稱議事會及董事會。蘇州城自治公所后改名蘇州市公所,1914年袁世凱下令解散國會,停辦自治,各地自治公所取消,市政由市公益事務所主持。董事蔣炳章、潘利穀共七人為工巡捐局董事。按照籌設構(gòu)想,“凡關蘇州警察廳經(jīng)收之各項雜捐,自本年九月一日起,逕向蘇州工巡捐局照章繳納”[9]。9月1日,籌備工作基本完成,蘇州工巡捐局正式成立。
工巡捐局剛剛落地,就陷入爭議之中,率先質(zhì)疑的正是蘇州市民公社。馬路、渡僧橋四隅、胥江三個市民公社認為該局成立過程中存在重大問題,拒不承認其合法性。9月1日下午,三個市民公社召開聯(lián)合大會,到會140余人,提出兩點反對理由:第一,紳民會議的參加者過于狹窄。工巡捐局的成立涉及全市公益,但僅邀省議員及市董等參加,連“納捐商民領袖之總商會,亦未通知”。第二,不應當以省議員為局董。工巡局董中有五人是省議員,“省議員處監(jiān)督行政機關,何等清要,豈容兼管地方行政事務”,“且此案提議者為省議員,今以提議之人,而任管理之役”[10]。三位社長聯(lián)名將大會的意見呈文省公署,要求重新召集,另加選舉。
不過,三市民公社的呈文送達省署后,省署并不認可其意見,批示稱:“吳縣知事按照省議會決案,組織工巡捐局,并無不合,應毋庸議?!笔忻窆缃拥绞∈鹋竞?,于9月24日再開聯(lián)合大會,重申反對的不是工巡捐局本身,而是其組織手續(xù)不合法,并在先前呈文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質(zhì)疑:“六萬元之市政雜捐,馬路上居五萬元,而此次組織工巡捐局,馬路商民,竟無一人居于董事地位,實太不平?!蓖瑫r,渡僧橋四隅市民公社提出“仿照閘北成案,劃設馬路工巡捐局”。大會最后做出決議:“閶胥盤范圍內(nèi)商民,應納各種捐稅,暫停繳納?!盵11]這個針鋒相對的決議令工巡捐局頗為難堪,也使得此后局勢進一步復雜化。工巡捐局迅速聲明:“本局系奉省令設置收捐,主權雖有變更,收捐數(shù)目并無增益”,并提醒商戶按期繳納捐稅,不要“為他人利用,以致破壞地方公益”[12]。10月1日,蘇州工巡捐局董事蔣炳章等人稱不堪壓力,向縣署書面請辭,后經(jīng)慰撫,才告留任。
隨后,被視為蘇城商界領袖的總商會也出面反對。9月28日,工巡捐局董事蔣炳章致函蘇州總商會,告知已啟用“蘇州工巡捐局木質(zhì)圖記”。29日,蘇州總商會即致電江蘇省省長齊耀琳,認為工巡捐局的開辦、董事的選舉都不公開透明,現(xiàn)在“驟然定期開辦,輿論頗不饜望,納捐商民,尤相駭詫,孤行一意,恐激事端”[8]813。
事態(tài)仍然在進一步發(fā)酵擴大之中。10月4日夜,蘇州各市民公社社長聯(lián)名致電南京督軍、省長,指責吳縣知事公署處理工巡捐局改組問題時處事不公,希望省署能夠出面干預,“令飭縣署另行集議為正當解決,勿使該議員等濫用職權,以釀事變”[13]142,暗示當局如果不顧民意,很可能會引發(fā)更大爭端。同時,一直關注并跟蹤報道工巡捐局事件的蘇州地方報紙《平江日報》也被卷入其中*《平江日報》由柳濟安創(chuàng)辦于1919年5月,報社設于都亭橋西285號(今東中市),1927年4月停刊。。工巡捐局部分董事不滿《平江日報》的報道,函請?zhí)K州警察廳取締該報,報館自然不滿,投書《申報》,聲稱工巡捐局董事“更欲藉官廳勢力摧殘地方言論,不許登載該局之新聞紀事,實屬駭人聽聞”[14]。
工巡捐局則極力指斥三個市民公社決議緩交捐稅的舉措。馬路馬車業(yè)駕輕公所將10月應繳捐稅計大洋三百元暫存銀行,以此向縣署表明無抗捐之意,又配合了市民公社聯(lián)合大會做出的暫停納捐決議。工巡捐局董事遂認定駕輕公所的行為是“冒收捐稅”,要求警署立傳負責人追究。駕輕公所無奈向馬路等公社求助,最后由商會及市民公社選出蘇稼秋等人謁見警署長官作解釋。11月10日,蘇州總商會再次致函蘇常道道尹公署,解釋稱馬路等市民公社的商民還是循舊納捐,189家商戶共繳納大洋843.225元、錢1764文,但因工巡捐局重新組織的問題還未能解決,這筆錢先“指存上海銀行,靜候解決照撥”[13]143。20日,蘇常道道尹公署回函總商會,不僅肯定工巡捐局成立的合法性,且認為市民公社提出重組工巡捐局的要求需“候省署核示”,但不能“因此觀望,將捐款另行存儲”。蘇常道道尹公署的態(tài)度令蘇州總商會和市民公社大失所望。
1920年12月,王瑚接替齊耀琳出任江蘇省省長后,批示工巡捐局組織內(nèi)容可以“宣布周知,任人研究”,但是“市民公社并非法定團體,凡所主張不能認為有效”,尤其不能允許其“扣留捐款”[8]819。于是根據(jù)省里指示,吳縣知事溫紹梁專門邀請各董事及馬路等三市民公社會商,最后提出“仍照前次縣署行政會議決定,聘任七董事辦理,另由各市民公社公推評議員十八人,組織評議會,并將工巡捐局遷設城外”[15]。新設的評議部負責審查工巡捐局的工作,握有大權,“工巡捐局一切施行均經(jīng)評議部議定,方能辦理”[8]818。這個方案為工巡捐局所接受,但胥江市民公社和蘇州總商會等卻表示反對,雙方再次陷入僵局。
至1921年5月,蘇州總商會、吳縣教育會和吳縣農(nóng)會憤然發(fā)起“去溫運動”,呈文江蘇省省長,指控吳縣知事溫紹梁“貪鄙狡猾,玩法殃民”,具體羅列了五條罪狀,其中第二條“摧抑農(nóng)商”,證據(jù)就是組織工巡捐局時“該知事純委素相朋比之人盤踞其間”[16]。7月,工巡捐局的宋銘勛、錢鼎、馮世德三名董事辭職。蘇常道道尹王莘林又于7月21日親自出面邀請工巡捐局蔣炳章等四位董事、商會會長龐延祚、吳縣知事溫紹梁及各團體代表召開道署會議,形成初步解決方案:第一,將原有董事改稱董事會;第二,“添組一評議會”,“(評議會)專掌議決一切事宜,其董事會專員執(zhí)行之”[17],同時規(guī)定評議會由18位評議員組成,其中城外市民公社和商會占12人(城外市民公社8人,商會4人,后改為各推選6人),市公益事務所(以下簡稱“市公益所”)占6人。根據(jù)這一方案,18位評議員中城外市民公社和商會占12席,市公益所代表城內(nèi)各市民公社僅能推選6席,這又為城外與城內(nèi)市民公社之間產(chǎn)生分歧埋下了種子。*按,至1922年11月蘇州城內(nèi)外各市民公社共計23個(參見蘇州市檔案局:《蘇州市民公社檔案資料選編》,第147頁),多數(shù)市民公社分布在城內(nèi),城外除抱成一團的馬路、渡僧橋四隅、胥江三個市民公社外,還有分別成立于1921年12月和1922年1月的上山塘、山塘下塘市民公社等。
1921年9月,江蘇省署將吳縣知事溫紹梁與松江知事郭曾基對調(diào)職務。郭曾基出任吳縣知事后,決定根據(jù)道署會議的決定,加緊增添評議部人選的進程。10月13日*據(jù)《申報》10月15日的報道,會議時間為14日下午。據(jù)10月18日道養(yǎng)公社致蘇州總商會信函,11月1日吳縣知事致蘇州總商會信函,會議時間為13日下午。此暫從后說。,各界代表開會集議推舉工巡捐局評議員,又針對名額分配問題展開了激烈爭論,討論再三,無法達成一致。最后道養(yǎng)市民公社代表提議,將工巡捐局“由市公益事務所董事向官廳請愿收回市辦,再行議設評議部”[18],這個方案為市民公社各代表贊成。但是收回市辦牽扯到多方格局,還要得到省署批準,短期內(nèi)難以實現(xiàn),于是工巡捐局的改組又陷入停滯。
至1922年6月,工巡捐局局董首任任期將滿,按照修訂后的工巡捐局章程,新的局董要由評議員選出,而此時部分市民公社又希望先收回市辦再添加評議部。26日,蘇州商會在各方未取得一致意見的情況下,致函馬路、渡僧橋四隅、胥江市民公社,商請選舉評議員。7月11日,三市民公社推舉徐浩然等6人為評議員。7月19日,蘇州總商會把商埠市民推選的12人名單函報吳縣知事。這引起城內(nèi)各市民公社的極大不滿,于是決定不推舉評議員,“以為抵制”[19],評議部因此無法成立,新的局董也無法選舉產(chǎn)生。至此,城內(nèi)與城外各市民公社因為評議員名額分配而引起的矛盾終于公開化。9月,工巡捐局各董事“以任期屆滿,辦事棘手”,“聲明以后不負責任”[20],工巡捐局由此陷于無人負責、局務停頓的狀態(tài)。
11月15日,城內(nèi)婁江等十三個市民公社聯(lián)名呈文江蘇省省長韓國鈞,指責城外市民公社為了“私人意氣之爭”,“時以停捐挾制,時以罷市恐嚇”,波折叢生,最后“不得已以添設評議部為息爭條件”。按照推舉方案,商會推舉6人,城外公社推舉6人,市公益所推舉6人??墒翘K州一共有23個公社,城外獨占六席,“一若獎勵其首先反對”[13]147- 148,非常不公平。城內(nèi)各市民公社提出的解決之道,是把工巡捐局歸并到市公益所。但是,省署在批文中否決了這個提議,仍要求按照之前的方案先組評議部。于是工巡捐局的改組再次陷入僵局。
1923年6月9日,道署召集會議討論工巡捐局改組案,決定今后設正董一人、副董二人、名譽董事十人,均不支薪水,至于評議員的名額因為爭議不休,暫不討論。6月19日,蘇州市公所召集城內(nèi)外各市民公社代表開臨時會議討論評議員名額的問題,蔣炳章提出按照城內(nèi)、城外各12人的標準一共推舉出24人。但是,馬路公社代表徐浩然堅持“城內(nèi)外以納稅關系,不能同數(shù),謂依理商會(代表城外)應較市公所多推六人”[21]。雙方爭持不下,仍不能達成一致。
6月28日,馬路、渡僧橋四隅、胥江三個市民公社又提出三點聲明:第一,工巡捐局局務腐敗,局董應當負責;第二,城外馬路店面有各項特捐名目,現(xiàn)在既然要求城廂商埠選舉評議員名額一律平等,那么也應該相應地“取消馬路種種特捐名目”;第三,特捐取消后,再有捐款名目一律須城廂與商埠平均擔負,馬路工程所需要款項,商民自行籌募,同時“援照城廂市民各段修路平橋之成例,應向該局及市公所撥款補助”[8]840- 841。
馬路等市民公社的這份聲明引起同樣地居城外、繳納馬路特捐的山塘下塘市民公社的不滿。7月3日,蘇州總商會收到山塘下塘市民公社的說帖,說帖中提出了八項針對馬路市民公社的反對意見,指出馬路市民公社徐浩然在道署會議上自稱代表城外全體市民,但該社“事前并未預聞”,不承認徐為代表之說。至于馬路特捐,山塘下塘市民公社同樣交納,可是徐浩然在會議上卻只字不提,反倒是與馬路一并列名的渡僧橋四隅、胥江兩公社只是地近閶門,并不同樣繳納特捐,更何況建設馬路的費用并不是馬路市民的捐稅,先有馬路后有馬路市民,馬路“系蘇州人之馬路,非徐浩然等馬路公社之馬路”,馬路之外的地區(qū)也是“就地市民募捐修筑”路橋,市公所補貼很少,相比之下,“馬路市民權利較優(yōu),已屬至公衡平”[13]150- 151,假如再把工巡捐局的評議權大半給馬路公社,肯定會被徐浩然等人操縱全局。
正當蘇州各市民公社圍繞工巡捐局評議員名額分配的爭執(zhí)有愈演愈烈的跡象時,江蘇省署于1923年6月宣布恢復自治,這為蘇州工巡捐局事件的解決帶來了轉(zhuǎn)機。6月23日,江蘇省省長韓國鈞“根據(jù)省議會咨復,正式通令六十縣知事,恢復縣市鄉(xiāng)各級自治”[22]。7月10日,蘇常道道尹召開士紳會議討論工巡捐局問題,會上孔昭晉提出工巡捐局承擔的局務均屬市政范圍內(nèi),可以歸并辦理,無需另設機關,更無另設評議部的必要,徐浩然則不同意,會后道署將雙方意見書轉(zhuǎn)呈省署察核。7月29日,省長在孔昭晉的意見書后予以批示,支持將工巡捐局收歸市辦同時不再另設評議部。
城外馬路等市民公社則試圖作最后努力。9月1日,城外商店以抗議工巡捐局漠視路政為名,“一律停納該局捐稅”,同時“自行請愿劃城外為特區(qū),籌設城外工巡捐局”。9月6日,閶胥盤馬路紳商一致決定推舉蘇稼秋、徐浩然二人為代表,“晉省謁見省長,實行請愿城外劃為特區(qū)”[23]。然而工巡捐局收歸市辦的趨勢已經(jīng)不可遏止。9月8日,縣署會議“決議俟市董事補選后,(工巡捐局)實行歸并市公所”[24],同時呈報省道批準。9月11日,歸并方案得到蘇常道道尹批準。至于馬路市民公社等另設城外工巡捐局的提議,則被省署否決,工巡捐局收歸市辦遂成定局,引起城內(nèi)外市民公社互相攻訐的評議員名額分配問題也隨之消弭。
工巡捐局收歸市辦之后,內(nèi)部管理十分混亂,受盡蘇州當?shù)丶澝竦脑嵅?。當時警察廳下屬的教練、習藝、濟良三所的經(jīng)費按規(guī)定均由工巡捐局按月?lián)芸钛a助,但是從1924年江浙戰(zhàn)爭之后,“該局對于三所經(jīng)費,每多欠解,迄今積頗巨”[25]。社會輿論抨擊工巡捐局“徒知尋捐,而于工則置諸腦后”,甚至建議工巡捐局改名“尋捐局”[26]。當事人評價工巡捐局的工程:“橋梁傾頹,馬路凹凸,商埠各業(yè),咸受影響?!盵8]848例如工巡捐局修建的“自阿黛橋起至橫馬路口之一段馬路”,“工程草率,加泥而不加沙”,一到下雨天,經(jīng)常發(fā)生人滑車翻的事故。[27]至1926年3月,工巡捐局面對省里派員查賬時,居然答復稱“向無各項總賬,請求暫緩”[28],輿論一時大嘩。后經(jīng)調(diào)查確認,工巡捐局捐務主任謝序卿虧空公款一萬八千余元,同時挪用警察廳教練、習藝、濟良三所經(jīng)費一萬三千余元。
工巡捐局巨額虧空案引起了各界高度重視。4月,江蘇省署派出王祖襄等兩次到蘇州工巡捐局,“吊(調(diào))取文卷,并接收該局”。蘇州地方紳商支持省里清查工巡捐局的巨額虧空案,但都不希望看到工巡捐局被江蘇省所接收,于是迅速達成一致,認為“此事與自治有關,故群起反對”,各法團紛紛“電請省長收回成命”,同時責成工巡捐局的負責人蔣炳章向該局捐務主任謝序卿嚴追虧款。馬路商民代表劉正康、徐浩然等人也致函總商會,“請轉(zhuǎn)函縣公署,迅飭該局董事,負責交還虧款交由警廳,以作市政之需,一面再議善后辦法”[29]。
在蘇州各界的一片反對聲中,吳縣縣署于4月26 日召開緊急會議,公議決定由縣署會同總商會先行接收。次日,知事張仲甫將接收辦法電呈省長請示,數(shù)日后省長復文同意縣署做法。5月5日,總商會正式接收工巡捐局,同時恢復征收各項雜捐。
隨后,縣署召集各公法團商討工巡捐局的改組問題。在5月20日的聯(lián)席會議上,推選孔昭晉等六人負責起草工巡捐局的暫行章程,29日縣署再次召開聯(lián)席會議,將暫行章程付諸討論。各方代表經(jīng)過一番爭論,決議“設正董事一人,副董事二人,由城外納稅商人,推出三人,城內(nèi)市議會選出三人,由縣知事將城內(nèi)外六人姓名,呈報省署,再由省長選定正副董三人,評議十二人,城內(nèi)外推六人,由評議十二人選出監(jiān)察二人”[30]。這一方案隨即得到省署同意。至此,工巡捐局正式進入改組階段。
7月23日,蘇州市議會推選張一麐為正董事,宋銘勛、張一鵬為副董事,以及吳震元等六位為評議員。兩天后,城外納稅商人也推選張一鵬為正董事,徐浩然、方雅南為副董事,李惕庵等六位為評議員??h署隨即將推選結(jié)果送呈省長,由于市議會推選的張一麐、宋銘勛二人辭謝,最終城外商人推選的張一鵬、徐浩然、方雅南三人被指定為蘇州工巡捐局的正副董事。這三位董事都得到輿論的廣泛支持,當時報紙稱贊候選人張一鵬“足孚眾望”,其他幾位候選人“均為一時人望”[31]。8月27日,各位新任董事正式就職,蘇州工巡捐局的改組工作至此告一段落。此后在張一鵬的主持下,蘇州工巡捐局步入正軌,局務公開,市政建設有序進行,得到蘇城各界的一致好評。
工巡捐局的成立原本出于當時蘇州城市市政建設的亟切需要,屬于蘇州城市地方自治的有益探索,但吳縣知事未征詢各方意見就直接任命工巡捐局局董,由于工巡捐局不僅承擔市政建設之職,更負責向商戶征收相關稅捐,因此直接引發(fā)代表各商戶利益的市民公社的公開質(zhì)疑。此后,蘇州總商會協(xié)同吳縣教育會、吳縣農(nóng)會發(fā)起“去溫運動”,使得吳縣知事與蘇城地方團體之間的矛盾日漸突出。當新上任的吳縣知事準備推行蘇常道道尹提出的增設評議員這一解決方案時,蘇州城內(nèi)與城外的市民公社又因為評議員的名額分配問題產(chǎn)生矛盾,這一內(nèi)部分歧大大延宕了蘇州工巡捐局改選的進程。至1923年秋工巡捐局收歸市辦,又爆出內(nèi)部管理混亂的問題,引發(fā)滿城指責之聲。直到1926年由深孚眾望的張一鵬出面主持,蘇州工巡捐局才算步入正軌。整個過程歷經(jīng)七年,一波三折,牽涉官方政府如吳縣知事公署、蘇常道尹公署和江蘇省政府,卷涉地方團體如公益所、蘇州總商會和各市民公社等,多方博弈,最后形成各方認可的結(jié)果。
應該說,蘇州工巡捐局自成立之日起就引發(fā)多方糾葛,前后歷時數(shù)年,涉及省、道、縣三級政府和地方各社會團體,無疑是近代蘇州城市發(fā)展史上的重要事件之一,與20世紀20年代的蘇城地方自治和公共生活場景息息相關。
首先,蘇城紳商民眾表現(xiàn)出較為明確的地方自治意識。蘇州工巡捐局的成立源于集地方之力辦地方之事的初衷,所以吳縣知事在聘選工巡捐局董事時不夠謹慎,即遭到多數(shù)社會團體的一致反對。后期工巡捐局發(fā)生虧空舞弊案,謝序卿攜款潛逃后,省政府派出王祖襄試圖接收工巡捐局,即遭蘇州地方各法團、市議員和民眾群起反對,認為謝氏“虧負公款之罪猶小,而破壞地方公共事業(yè)之罪,將何以對我蘇人”,同時指出工巡捐局是“吾蘇最重要之公共機關”,出了問題屬于“自治范圍之內(nèi)部責任”,“無勞官廳越俎代謀也”[32],最后工巡捐局由蘇州總商會暫時接管。
其次,在吳縣縣署與各社會團體的博弈中,以總商會、市民公社為代表的蘇城各社會團體并不占下風。應該說,蘇常道尹公署和江蘇省署都對吳縣知事表現(xiàn)出極大支持,但蘇城各社會團體則在新聞媒體的支持下,吳縣知事剛剛遴選完工巡捐局董事,代表商戶利益的各市民公社就強勢反對,蘇州總商會等更不惜發(fā)起“去溫運動”,最后蘇常道尹公署不得不將吳縣知事和松江知事互調(diào)職務以平息事態(tài)。此后,吳縣縣署同意以增設評議會并由各市民公社推選評議員的解決方案,遺憾的是蘇城各市民公社、蘇州總商會、市公益所之間因為評議員名額的分配問題,彼此產(chǎn)生裂隙,致使評議員的推選遲遲不能展開,工巡捐局的改組也因此陷入困境。
最后,地方媒體的高度關注是工巡捐局事件最終順利解決的重要原因之一。經(jīng)常關注蘇州地區(qū)的《申報》就刊載了不少有關工巡捐局事件的新聞,盡管受到版面限制,但《申報》本身的社會影響非同一般,故其推動作用不容忽視,如因報道工巡捐局有關新聞而險遭取締的《平江日報》就曾求助于《申報》。以《蘇州明報》為代表的蘇州本埠報紙,自始至終高度重視工巡捐局事件,登載了大量相關報道,從董事的任命、評議員的推選,到揭發(fā)工巡捐局虧空、刊載市民公社說貼等,全程跟蹤報道,有時一天之內(nèi)連發(fā)數(shù)篇有關工巡捐局改組的報道。不僅如此,《蘇州明報》還經(jīng)常站在公眾立場發(fā)表言論。當工巡捐局接收工作完成后,謝序卿曾秘密返蘇企圖收買輿論為自己辯護,《蘇州明報》獲悉后,一方面通過報道揭露其行蹤,另一方面保證“本報誓不為金錢所動,茍有所聞,仍惟本我天職,秉筆直書”[33],彰顯出明確的新聞獨立性。
[1]夏東元.鄭觀應集:上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663.
[2]張慰慈.市政制度[M].上海:亞東圖書館,1925:7.
[3]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G].北京:中華書局,1979:112.
[4]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大清新法令:第1卷[G].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5]自治進行之步驟[J].東方雜志,1921,18(12):1.
[6]蔡鴻源.民國法規(guī)集成:第14卷[G].合肥:黃山書社,1999:336.
[7]江蘇自治匯報:第一期[G].上海:時中書局,1913:2.
[8]馬敏.蘇州商會檔案叢編:第三輯[G].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9]蘇州工巡局開辦之布告[N].申報,1920- 09- 13(8).
[10]反對工巡局董之原呈[N].申報,1920- 09- 08(7).
[11]反對工巡捐局董事之大會議[N].申報,1920- 09- 26(8).
[12]工巡捐局進行近狀[N].申報,1920- 10- 01(7).
[13]蘇州市檔案館.蘇州市民公社檔案資料選編[G].上海:文匯出版社,2011.
[14]報館與工巡捐局之交涉[N].申報,1920- 10- 08(7).
[15]工巡捐局爭端已解決[N].申報,1921- 02- 14(8).
[16]蘇州市檔案館.1921年吳縣知事溫紹梁被控案檔案選[J].民國檔案,1997(1):16.
[17]工巡捐局改組辦法[N].申報,1921- 07- 29(11).
[18]集議推舉工巡捐局評議員[N].申報,1921- 10- 15(11).
[19]工巡捐局議與市公所合并[N].申報,1922- 07- 24(11).
[20]慰留工巡局董[N].申報,1922- 10- 01(10).
[21]市公所會議工巡局案紀[N].申報,1923- 06- 22(10).
[22]南京快信[N].申報,1923- 06- 23(10).
[23]工巡捐局之分設與歸并[N].申報,1923- 09- 08(11).
[24]工巡捐局歸并市公所預志[N].申報,1923- 09- 12(10).
[25]函催工巡捐局解欠費[N].蘇州明報,1925- 11- 14(3).
[26]天怒人怨之工巡捐局[N].蘇州明報,1925- 11- 22(2).
[27]工巡捐局之修路成績[N].蘇州明報,1925- 11- 26(2).
[28]于省委調(diào)閱工巡捐局賬冊[N].蘇州明報,1926- 03- 21(3).
[29]接受工巡捐局聲中之昨聞[N].蘇州明報,1926- 04- 21(3).
[30]縣署昨日會議工巡捐局紀[N].蘇州明報,1926- 05- 30(3).
[31]工巡捐局之董事問題[N].蘇州明報,1926- 07- 29(4).
[32]省委調(diào)查四大機關之感言[N].蘇州明報,1926- 05- 04(3).
[33]逃員謝序卿秘密旋蘇[N].蘇州明報,1926- 07- 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