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員任職資格審查是古代雅典一項重要的政治制度與司法程序。*資格審查程序?qū)?yīng)于古希臘語“dokimasia”一詞,源自動詞“dokimazein”,意為“鑒定”“考查”“認定”。 作為一則政治或者法律術(shù)語,“資格審查”一詞出現(xiàn)的時間并不可考。在古代雅典文獻中,“資格審查”是對一系列不同種類的審查程序的統(tǒng)稱;這些程序主要是針對那些被提名擔任公共職務(wù),或者是獲得了公共獎勵以及授權(quán)的人而進行的資格審核,以考察他們在獲得新的身份或者享有特權(quán)之前是否滿足前提條件;關(guān)于古代雅典城邦存在的資格審查的種類,學界尚無統(tǒng)一的認識,但除官員任職資格審查外,還包括丁男資格審查(dokimasia eis andras)、殘疾人資格審查(dokimasia tōn adunatōn)、騎兵資格審查(dokimasia tōn hippeōn)、演說家資格審查(dokimasia tōn rētorōn)、新公民資格審查(dokimasia tōn dēmopoiētōn)等。托德對資格審查具體分類上的爭論做了歷史性的梳理,參見S. C. Todd, “The Athenian Procedure(s) of Dokimasia,” in S. C. Todd & G. Thür, Symposion 2009: Vortr?ge zur griechischen und hellenistischen Rechtsgeschichte, Vienna: Verlag der ?sterrei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2010, pp.75-78.它與官員在任期內(nèi)接受的信任投票(epicheirotonia)、告發(fā)程序(eisangelia)以及述職審查(euthuna)共同構(gòu)成一套監(jiān)督機制,成為雅典民主政治文化的一個重要標志,即對公職人員問責制的關(guān)注。*古典文獻中出現(xiàn)的有關(guān)政府問責制的論述,可參見Jennifer Tolbert Roberts, Accountability in Athenian Government, Wisconsi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82, pp.4-6; 國內(nèi)學者對此問題亦有所關(guān)注,可參見張春梅:《古典時期雅典的官員監(jiān)督機制》,《古代文明》2014年第4期。在古代雅典,無論是經(jīng)抽簽還是選舉任命的官員,只有通過任職資格審查程序并且完成宣誓儀式后,才能正式就職,管理城邦的事務(wù)。*《雅典政制》中詳細記載了執(zhí)政官在正式就任前需要經(jīng)歷的宣誓過程,參見Aristoteles, Athēnaiōn Politeia, ed. by Mortimer Chambers, Leipzig: Teubner, 1994, 55.5.雖然公民可以通過不同的方式履行公共職責,但不是所有擔任公共職務(wù)的人都配擁有官員的頭銜,一個重要的區(qū)分標準是官員候選人必須按照法律規(guī)定接受任職資格審查。*在如何判斷一名管理公共事務(wù)的人是否是一名官員時,演說家埃斯基尼斯(Aeschines)指出,法律規(guī)定公職人員必須接受任職資格審查,參見Aeschines, Speeches, trans. by C. D. Adams,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19, 3.15. 漢森進一步指出,在古代雅典,官員(archai)是一個范圍非常明確的城邦公職人員群體,除了必須接受資格審查這一個重要標準之外,還有任期不少于30天等必備條件,參見Mogens Herman Hansen, The Athenian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Demosthenes: Structure, Principles, and Ideology, trans. by J. A. Crook, Norman: 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 1999, pp.225-226.從雅典官員的選舉制度來看,理論上每一位雅典男性公民在有生之年都有機會擔任官職并進而接受任職資格審查。*亞里士多德就曾指出民主政制的一個重要原則是,所有公民都應(yīng)當輪流擔任官職。參見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吳壽彭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1317b17-1318a3。古代雅典官員的任期通常是一年,且不能連任,然而并非所有官員都是如此,軍事長官通??梢赃B任,此外議事會議員也可以連任一次,參見Aristoteles, Athēnaiōn Politeia, 62.3. 羅茲指出,在古代雅典,軍事官員往往需要具備作戰(zhàn)能力,因此是通過選舉的方式任命的,并被允許連任,伯里克利就曾連任,參見P. J. Rhodes, A Commentary on the Aristotelian Athēnaiōn Politeia,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1, p.696.在德謨斯提尼時代,雅典官員的任職資格審查從每年的夏初開始(通常不早于第七屆主席團月),一直進行到歲末,占用兩個多月的時間,儼然成為雅典人的日常政治儀式。[注]關(guān)于雅典人每年執(zhí)行任職資格審查的時間,可參見Hansen, The Athenian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Demosthenes, p.220.
即便任職資格審查程序在雅典人的公共生活中占據(jù)如此重要的地位,在流傳于世的古典文獻中卻鮮有記載,使得歷史研究者“難為無米之炊”??疾煲豁椪沃贫然蚍沙绦虍a(chǎn)生變更的原因,必須追本溯源,對其歷史發(fā)展脈絡(luò)有一整體上的把握。具體到雅典官員任職資格審查制度,迫于史料的匱乏,我們不僅難以考證其早期的面貌,甚至就其創(chuàng)設(shè)的時間,也只能做一大致的推測。[注]囿于史料的不足,西方學界對希臘任職資格審查創(chuàng)立時間的問題仍然眾說紛紜、難成定論,著名古典學家維拉莫維茨(Ulrich von Wilamowitz-Moellendorff)推斷此項程序確立的時間應(yīng)當不會晚于梭倫改革,而希格尼特(Charles Hignett)對此提出質(zhì)疑,認為這一程序很可能不會早于克里斯提尼改革,參見Charles Hignett, A History of the Athenian Constitution,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52, p.207; 其他學者雖然對此持有異議,然而給出的答案更為模糊,如羅茲只是稱“這是一項古老的制度”,參見Rhodes, A Commentary on the Aristotelian Athēnaiōn Politeia, p.617; 奧斯特瓦爾德同樣認為這是一項古老的制度,并以《雅典政制》中提到的家族崇拜為根據(jù),推測對執(zhí)政官的資格審查可能早在梭倫改革之前就已存在,參見Martin Ostwald, From Popular Sovereignty to the Sovereignty of Law: Law, Society, and Politics in Fifth-Century Athens,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9, p.46.雖然在德拉古立法之前,雅典官員的選任以門第和財富為準,然而這些具有良好出身的人,很可能在當時為人們所熟知,因此在被任命之后無須經(jīng)過進一步的審核便可宣誓、就職。[注]Aristoteles, Athēnaiōn Politeia, 3.1. 羅茲指出,王政之后雅典官職長期被少數(shù)幾個家族所壟斷,而這種現(xiàn)象很可能一直持續(xù)到梭倫改革前,參見Rhodes, A Commentary on the Aristotelian Athēnaiōn Politeia, pp.97-98. 但是,羅茲同樣指出,在官員宣誓前可能存在一個問詢階段,參見P. J. Rhodes, The Athenian Boulē,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72, p.178.據(jù)《雅典政制》記載,至梭倫立法時,雅典官員已經(jīng)接受與任職資格審查程序類似的考察:戰(zhàn)神山議事會傳喚候選人前來并進行“面試”,之后會將每個官職委任給“合適的人”。[注]“起初,戰(zhàn)神山議事會自行傳喚這些人前來,對他們進行評判(krinasa)和安排,將每個職位委任給最合適的人(ton epitēdeion),任期一年”,參見Aristoteles, Athēnaiōn Politeia, 8.1. 雖然文中并未出現(xiàn)“資格審查”一詞,但是羅茲認為,亞里士多德心中所想的很可能正是“資格審查制度”,參見Rhodes, A Commentary on the Aristotelian Athēnaiōn Politeia, p.150.在梭倫完成多項政治革新后,戰(zhàn)神山議事會的此項權(quán)力也并未被剝奪。[注]Ostwald, From Popular Sovereignty to the Sovereignty of Law, p.14.而且由于梭倫規(guī)定按財產(chǎn)等級抽簽選舉官員,戰(zhàn)神山議事會在對候選人進行審查時很可能會將財產(chǎn)資格納入考察范圍。[注]波呂科斯在《名物釋義》中提到,立法執(zhí)政官接受資格審查時會被問及“是否擁有財產(chǎn)”(ei to timēma eistin autois),顯示出在早期的資格審查中財產(chǎn)等級很可能是一個重要方面,參見Julius Pollux, Onomasticon, ed. by Wilhelm Dindorf, Leipzig: Kuehn, 1824, 8.85-86.
古風時期雅典對官員的審查似乎長期以來都是由戰(zhàn)神山議事會負責,然而隨著公元前462年埃菲阿爾特斯(Ephialtes)的民主改革,這一情況發(fā)生了顯著變化。在改革后,戰(zhàn)神山議事會的這項職能被500人議事會所取代,且當候選人在審查中被議事會否決時,可以向陪審法庭提出申訴。[注]“以前,任何官職未經(jīng)議事會通過,不得任職,但現(xiàn)在可向陪審法庭進行上訴,而資格的最后決定亦可以陪審法庭為斷”,參見Aristoteles, Athēnaiōn Politeia, 55.2; 羅茲指出,這里描述的雙審查制,出現(xiàn)在厄菲阿爾特改革之時,參見Rhodes, A Commentary on the Aristotelian Athēnaiōn Politeia, p.616. 然而,奧斯特瓦爾德認為,不能完全排除梭倫創(chuàng)立了申訴程序,通過陪審法庭來反對戰(zhàn)神山議事會的決定,參見Ostwald, From Popular Sovereignty to the Sovereignty of Law, p.44.似乎從此時開始,議事會與法庭將共同承擔審查官員任職資格的職責。[注]參見Aristoteles, Athēnaiōn Politeia, 55.1-4. 據(jù)此可推測,執(zhí)政官須接受議事會與陪審法庭的雙審查;議事會議員由當年的議事會進行審查,如果被否決,可再向陪審法庭申訴;除以上兩者外,其他官員的審查直接由陪審法庭負責。盡管通過有限的史料,我們或許勉強能夠勾勒出任職資格審查制度演變的軌跡,然而它無疑籠罩在歷史的迷霧中,我們所能看到的,或許只是幾筆粗重的線條,其余的部分則需要借助想象力去填補。
雅典官員任職資格審查制度不僅在其歷史沿革上存在諸多謎團,對其所發(fā)揮的實際作用,學界也普遍存在爭議。不同于其他類型的資格審查程序,官員任職資格審查似乎并不具備“體檢”的功能。[注]波洛維斯基認為由議事會負責的一些資格審查,如丁男資格審查、騎兵資格審查、殘疾人資格審查,旨在從身體層面篩選出符合資格的人,參見Frederic S. Borowski, Dokimasia: A Study in Athenian Constitutional Law, Unpublished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Cincinnati, 1976, p.4.盡管一些學者指出,官員任職資格審查實際上旨在核查德莫(dēmoi)所登記的公民名單,確保那些被抽簽選中的人都具備雅典充分的公民權(quán)。[注]R. K. Sinclair, Democracy and Participation in Athen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p.79; 辛克萊爾的這一觀點建立在黑德勒姆的早期論斷之上,強調(diào)任職資格審查旨在審查候選人的公民權(quán),參見James Wycliffe Headlam, Election by Lot at Athens, Cambridge: The University Press, 1890, pp.97-100.但是這一解讀不僅忽視了史料中官員任職資格審查對候選人道德品格的關(guān)注,同時也消解了審查本身的重要性。[注]George Adeleye, “The Purpose of the Dokimasia,” Greek, Roman, and Byzantine Studies, Vol.24, No.4, 1983, pp.295-306.
另外,由于在現(xiàn)存史料所記載的有關(guān)官員任職資格審查的案例幾乎屈指可數(shù),一些學者據(jù)此認為它幾乎徒具形式,缺乏實際的政治意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漢森。他認為資格審查除了否決候選人的任職資格外,幾乎別無它用;雖然整個審查過程耗時頗長,然而具體到每位候選人身上,其所能占用的時間又非常有限,因而大多數(shù)情況下任職資格審查不過是在走過場。[注]漢森指出,除了塞拉麥涅斯(Theramenes)在公元前406年的任職資格審查中被取消擔任將軍的資格外,縱觀整個古典時期,雅典有據(jù)可考的任職資格審查案件也只有7起,參見Mogens Herman Hansen, The Athenian Assembly in the Age of Demosthenes,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87, p.217. 在此基礎(chǔ)上,漢森提出了任職資格審查徒具形式的觀點,參見Hansen, The Athenian Assembly in the Age of Demosthenes, p.101; Hansen, The Athenian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Demosthenes, p.220.對于漢森的論斷,學界不乏反對之聲。里爾認為,漢森可能過于低估了候選人在任職資格審查過程中遭到否決的可能性。[注]里爾的理由主要有兩點,一方面,在他看來,由于雅典存在大量的候補官員,說明有一定數(shù)量的官員并不能順利通過資格審查;另一方面,文獻中缺乏對這些失敗案例的記載,是因為大部分的普通民眾在當場喪失資格后,反而會感到高興,不愿提出辯護或申訴,因而不會留下記錄,參見Tracey Elizabeth Rihll, “Democracy Denied: Why Ephialtes Attacked the Areiopagus,” 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 Vol.115, 1995, pp.93-97.貝爾斯則指出,單純依靠文獻中記載的案例并不能說明任職資格審查程序流于形式,在審查中受到指控的對象不可能僅僅是那些擁有大量空閑時間的精英階層,貧窮的業(yè)余演說者同樣會身陷其中,并會竭盡所能為他本人辯護,然而這些人的話語卻不太可能被記錄、保存下來。[注]Victor Bers, Genos Dikanikon: Amateur and Professional Speech in the Courtrooms of Classical Athen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22.
就任職資格審查的政治作用而言,無論是漢森還是其反對者,都將視野過于局限在對資格審查最終判決結(jié)果的關(guān)注上,而忽視了在具體的實踐過程中民眾的政治參與。通過一系列程式化的問題以及控辯演說,任職資格審查不僅能夠在制度層面增強民眾的信心,使他們相信自身擁有決定官員任用與否的權(quán)威,同時也可以間接地起到宣揚民主意識、塑造民眾政治認知的作用。[注]在演說家(rhētōr)資格審查中,政治家私人生活的展示對于雅典民眾政治認知具有重要的社會功能,對此的精彩論述可參見李尚君:《演說舞臺上的雅典民主——德謨斯提尼的演說表演與民眾的政治認知》,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56-105頁。在法庭上(或者議事會上),演說者對官員任職資格與道德標準的解讀,固然是出于構(gòu)建自身與對手道德形象的需要而采取的修辭策略,然而受其熏陶,在日常政治實踐中,民眾卻可能會形成關(guān)于資格審查程序的政治認知。這些政治認知,并不一定是相同的,也不會僅僅停留在觀念層面,相反,通過公民大會與法庭等政治機構(gòu)中民眾的決策與投票,政治觀念與政治制度能夠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有機體,對政治制度的運作不斷進行調(diào)試。[注]S. C. Todd, The Shape of Athenian Law, Oxford: Clarendon, 1993, p.289.
不同于現(xiàn)代國家在選拔官員之初對候選人才能的偏重,古代雅典城邦對候選人進行的資格審查并不涉及當事人是否具有擔任某項特定官職的能力。從公元前6世紀到公元前4世紀,除了少數(shù)特定官員經(jīng)由選舉產(chǎn)生,大部分的雅典公職人員都是由抽簽方式選出。[注]漢森指出在德謨斯提尼時代的雅典,每年大約有1100名公職人員是通過抽簽而產(chǎn)生的,而僅有100名左右的官員通過選舉而被任命,后者主要包括那些重要的軍事將領(lǐng)、財政官員以及其他負責特定事務(wù)的官員,參見Hansen, The Athenian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Demosthenes, pp.228-233.抽簽制度本身是對民主政治平等原則的具體呈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它將雅典所有男性公民都有權(quán)參與城邦管理這一理論構(gòu)想轉(zhuǎn)化為一種政治實踐。在民主意識形態(tài)下,民眾也愿意相信,那些決定投身于城邦公共事務(wù)的人,無論經(jīng)由抽簽而分配到何種職務(wù),其本人都已經(jīng)具備了擔任此項官職的能力。[注]在古典文獻中,抽簽選舉常被看作是民主政制的一個重要的特征,如《歷史》第3卷中,歐塔涅斯(Otanes)在歷數(shù)君主制的種種弊端后指出,民主政制在它的眾多美好聲名中,居于首要的便是平等原則,具體體現(xiàn)為“一切公職都由抽簽決定”且“任職者需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參見希羅多德:《歷史》,王以鑄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9年,3.80;亞里士多德根據(jù)當權(quán)者的不同類型而將政體劃分為4種不同的形式,并將民主政制定義為官職通過抽簽的辦法來分配的政體,因此抽簽選舉可以說是民主政制的標志,參見Aristotle, Aristotelis ars rhetorica, ed. by W. D. Ros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59, 1365b30-31; 亞里士多德:《政治學》,1294b7-10。從這方面來看,在官員就職前對候選人才能的審查不僅顯得沒有必要,而且也與民主政治的意識形態(tài)相沖突。那么,在任職資格審查中雅典人依據(jù)什么來評判候選人是否可以擔任官職?
根據(jù)古典史料的描述,官員在接受資格審查時,首先需要回答主審官員提出的一系列較為固定的問題。[注]Aristoteles, Athēnaiōn Politeia, 55.3.這些程式化的問題可以說是官員在任前需要完成的一張“考核項目清單”。[注]為了便于討論,候選人須要回答的一系列程式化的問題,在下文中將統(tǒng)稱為“考核項目清單”。這份清單主要有3個不同版本,分別來自《雅典政制》、演說家迪納爾庫斯以及羅馬帝國時代的學者波呂科斯。[注]在一些文獻中對此有零星的涉及,如《回憶蘇格拉底》中,色諾芬指出,對父母不敬的人將被取消任職資格(apodokimazousa),而如果沒有關(guān)心家族墓葬,在任職資格審查中,候選者將會受到城邦的質(zhì)詢,參見Xenophon, Memorabilia, trans. by E. C. Marchant,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23, 2.2.13. 德謨斯提尼在《對歐布利德斯提出申訴》篇中,假設(shè)了演說者作為立法執(zhí)政官(thesmothetai)接受任職資格審查的情景,其中涉及一系列的提問與他本人的回答,但主要強調(diào)演說者的出身可得到許多證人的證明,而這些人要么是他的親屬,要么與他擁有共同的家族崇拜與家族墓地,參見Demosthenes, Orations, Vol.VI, trans. by A. T. Murray,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9, 57.66-70.以《雅典政制》中的“考核項目清單”為例,官員在審查中需要回答的問題包括:直系親屬的姓名以及其中男性親屬所在的村社名稱;家族崇拜的神祇及其圣所的所在地;家族墓葬的方位;是否善待雙親;是否納稅;是否服兵役。[注]Aristoteles, Athēnaiōn Politeia, 55.3.其余兩份清單中所列出的問題雖然與《雅典政制》中的有諸多相同之處,但仍然存在明顯差異。在波呂科斯的版本中,并沒有提到關(guān)于家族墓葬的問題,取而代之的是關(guān)于財產(chǎn)(timēmata)的問題。[注]Pollux, Onomasticon, 8.85-86.迪納爾庫斯的版本中則省去了關(guān)于出身以及家族崇拜的問題,卻將候選人的個人品行列為首要考察的方面。[注]Dinarque, Discours, éd. Michel Nouhaud et trad. Laurence Dors-Meary, Paris: Belles Lettres, 1990, 2.17.無論哪一個版本的“考核項目清單”都很可能沒有列出候選人應(yīng)當達到的所有要求,具體到某一特定官職時,候選人還可能會被問及一些附加問題。[注]這些關(guān)于具體官職的任職要求,散見于文獻各處。如要想成為王者執(zhí)政官(Basileus),候選者的妻子必須是一位居住在雅典城內(nèi)且婚前保有貞潔之身的女子,參見Demosthenes, Orations, Vol.VI, 59.75. 法律還規(guī)定,擔任將軍一職的候選者要有子嗣并在阿提卡擁有田產(chǎn),參見Dinarque, Discours, 1.71; Aristoteles, Athēnaiōn Politeia, 4.2. 當公民的年齡達到30歲時,他才有資格參與議事會議員及其他官職的選舉,參見Xenophon, Memorabilia, 1.2.35; Aristoteles, Athēnaiōn Politeia, 4.3.但這些清單仍然是現(xiàn)代學者探尋和構(gòu)建資格審查程序歷史面貌的重要依據(jù)。
通過這些“考核項目清單”上所列舉的問題,我們或可管窺,在民主政治下如要正式成為一名雅典官員,候選人必須符合哪些基本條件、具備哪些方面的資格。盡管在一些特定官職上,針對候選人的任職資格,其評判的標準可能存在一些具體而微的差異,但從“考核項目清單”所涉及的各個方面來看,候選人首先應(yīng)當具備的是擔任官職的法律資格,究其本質(zhì),則是公民權(quán)。在《雅典政制》所列的“考核項目清單”中,關(guān)于執(zhí)政官候選人直系親屬的身份以及村社信息的問題,直接與候選人的公民身份相聯(lián),而是否擁有祖先神阿波羅和住宅神宙斯的神像以及他們的圣所處于何地的問題,則表明在資格審查的早期階段,氏族成員的關(guān)系是證實候選人公民身份的重要依據(jù)。[注]“當執(zhí)政官接受審查時,他們首先會被提問:‘你的父親是誰,他來自哪個村社(dēmōn),誰是你的母親,你的母親的父親是誰,他來自哪個村社?’接著他就會被問道,是否擁有祖先神阿波羅與家宅神宙斯的神像,他們的圣所在哪里”,參見Aristoteles, Athēnaiōn Politeia, 55.3. 現(xiàn)代學者對此的分析,可參考Rhodes, A Commentary on the Aristotelian Athēnaiōn Politeia, pp.617-618; Ostwald, From Popular Sovereignty to the Sovereignty of Law, p.46.在雅典人看來,這些問題涉及取得公民權(quán)的一個先決條件,即合法的公民出身,而這種公民血統(tǒng)可以說要向前追溯到候選人的“祖宗三代”。
任職資格審查中的“考核項目清單”所涉及的內(nèi)容可能遠比一張出生證明要豐富,因為它還與候選人履行公民義務(wù)的情況密切相關(guān)。[注]黑德勒姆就曾將此類比為一張出身證明,參見Headlam, Election by Lot at Athens, p.98.這些與公民義務(wù)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如之前述及的是否善待父母、是否繳納稅款、是否服兵役等問題,也常常被一些學者看作是雅典城邦對候選人的品行與道德進行審查的史料依據(jù)。[注]例如早期德國學者布佐特將此誤解為對候選者“個人能力與公民美德”的審查,參見G. Busolt and H. Swoboda, Griechische Staatskunde, Vol.2, Munich: Beck, 1926, p.1026. 波洛維斯基則認為,這些問題顯示只有那些“值得信賴”的公民才能夠任職,參見Borowski, Dokimasia, p.81.然而這種觀點很可能是建立在對史料的曲解之上,忽略了法律語境下這些問題與雅典公民權(quán)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在古代雅典法律中,虐待父母、不履行兵役以及拖欠城邦債務(wù)的案件是被劃分在同一類公共訴訟案件(graphē)中的,在此類案件中如果罪名成立,當事人會遭受“剝奪公民權(quán)”(atimia)的懲罰。[注]在《雅典政制》中提到,在虐待父母的案件中,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以擔任原告,參見Aristoteles, Athēnaiōn Politeia, 65.6. 而任何有資格的公民都可以提起訴訟,則是古代雅典公共訴訟的最重要的特征。關(guān)于遭受剝奪公民權(quán)懲罰的案件的研究,可參見A. R. W. Harrison, The Law of Athens: Procedur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71, pp.171-176; Mogens Herman Hansen, Apagoge, Endeixis and Ephegesis against Kakourgoi, Atimoi and Pheugontes, Odense: Odense University Press, 1976, pp.72-74.所以,準確地說,主審官員提出這些問題的目的依然在于考察候選人的法律資格,即確保后者并沒有喪失雅典公民權(quán)。
回到我們之前提出的疑問,對于一名候選人是否適合擔任官職,雅典人進行評判的標準是什么?依據(jù)“考核項目清單”我們的答案可能會是:考察候選人是否是雅典公民,是否擁有雅典公民權(quán),是否具備擔任官職的法律資格。這些與公民權(quán)相關(guān)的問題,雖然在今天看來很可能是程式化的,但在古代雅典社會卻有著重要的政治功能,可以說,它們在某種程度上象征著雅典人在意識形態(tài)上對其公民身份的建構(gòu)。[注]在古代希臘,對于公民概念的界定本身就帶有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亞里士多德指出,在民主政制下的公民在寡頭政體下往往就不是公民,而真正意義上的公民,只是那些能夠參與法庭審判并擔任官職的人。參見亞里士多德:《政治學》,1275a5-30。伴隨著公元前5世紀雅典人所經(jīng)歷的政制變革,不同時期,城邦對于候選人法律資格的限制也有所不同,而雅典人對于自身公民身份以及公民權(quán)的認識也有可能發(fā)生相應(yīng)的轉(zhuǎn)變。從這些“考核項目清單”上的問題來看,資格審查的一個重要功能是排除那些不具有完全公民權(quán)的人,從而維護公民共同體的完整性。[注]Todd, The Shape of Athenian Law, p.288.
然而,“考核項目清單”上所列的各種與法律資格相關(guān)的問題,只為我們呈現(xiàn)了任職資格審查制度的其中一個面相,主審官員的提問與候選人的回答、舉證,也僅是整個審查過程的最初環(huán)節(jié)。在這之后,候選人還需經(jīng)歷“指控—辯護”環(huán)節(jié)的考驗。
據(jù)《雅典政制》記載,當候選人完成對其法律資格的審問并且提供相應(yīng)的證人后,主持審查的官員就會對在場的觀眾提問:“有誰想要對這個人提起控訴?”[注]Aristoteles, Athēnaiōn Politeia, 55.4. “有誰想要對這個人提起控訴”(toutou bouletai tis katēgorein),“katēgorein”是動詞“katēgoreō”的不定式形式,“katēgoreō”一詞常出現(xiàn)在訴訟案件中,意思為作為原告一方,對某人提起控訴,它的名詞形式“katēgoros”則常指訴訟案件中的控訴人,《雅典政制》中采用這一動詞,在某種程度上似乎有意將此看作是一次正式的訴訟行為。如果有人提出指控,主審官員就請他當場發(fā)表控訴陳辭,等到候選人進行申辯之后,陪審員(或者議事會議員)再進行表決。[注]關(guān)于控訴和辯護演說發(fā)表的時間,學界仍然存在爭議。漢森認為控訴和辯護都是在任職資格審查的過程中當場發(fā)生的,中間并沒有休庭,參見Hansen, The Athenian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Demosthenes, p.219. 里爾認同漢森的觀點,并指出在審查之前候選者會盡力求助于演說辭撰寫者,做好充分的準備,參見Rihll, Democracy Denied, p.95. 倘若如漢森所言,那么難免令人產(chǎn)生疑問,在還未受到起訴前呂西亞斯如何能夠事先為一些受到控訴的當事人寫好演說辭。即便如里爾所說可以提前準備,但由于資格審查涉及范圍太廣,對于演說辭撰寫者而言恐怕很難有的放矢。因此一些學者認為如果在資格審查中有人對候選者提起控訴,那么聽審就將延遲到下一次,但是這也僅僅是一種猜測,參見Andrew Wolpert and Konstantinos Kapparis, eds. and trans., Legal Speeches of Democratic Athens: Sources for Athenian History, Indianapolis: Hackett Pub., 2011, p.56. 在托德看來,雅典人是否會因為考慮到當事人沒時間花錢請演說辭撰寫者為他們代筆而專門延遲審判,這一點仍然值得商榷,參見Todd, “The Athenian Procedure(s) of Dokimasia,” pp.91-92.這樣看來,整個任職資格審查的過程就像是一起普通的訴訟審判,提出控訴和進行申辯都以發(fā)表演說的形式展開。盡管如此,二者之間仍存在一些重要的差異。[注]關(guān)于官員任職資格審查與普通訴訟案件的不同之處,可參見Douglas M. MacDowell, The Law in Classical Athens,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6, pp.168-169.在此值得指出的是,不同于普通訴訟案件,在任職資格審查中,并不存在開庭傳喚和預(yù)先審查,[注]傳喚(prosklesis)是由原告在傳喚人的陪同下,到達對手的住處直呼其名,其作用是在之前商定好的那一天將被告?zhèn)鲉镜截撠煂徖硐嚓P(guān)案件的官員面前,參見Lysias, Lysiae Orationes Cum Fragmentis, ed. by C. Care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2007, 23.2. 預(yù)先審查(anakrisis)是接下來將要負責審理案件的官員對案情進行的初步了解,參見Demosthenes, Orations, Vol.III, trans. by J. H. Vince,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5, 21.103. 缺少這兩項重要的程序在一定程度上也顯示出任職資格審查的演說很可能是當場發(fā)生的,事前很可能不會有太多準備。除了候選人有可能會被取消當年的任職資格外,無論是提出控訴的一方,還是候選人本人,都不會因為最后的結(jié)果而遭受任何懲罰。[注]參見Hansen, The Athenian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Demosthenes, p.219.那么在這種情況下,是不是像漢森所認為的那樣,“資格審查除了否決候選人的作用外似乎沒有其他效力”?在上文中,我們已經(jīng)根據(jù)“考核項目清單”,對漢森的這一觀點進行了反駁,接下來我們將對任職資格審查演說辭進行分析,再次對此做出回應(yīng)。
現(xiàn)今保存較為完整的任職資格審查演說辭共有4篇,[注]呂西亞斯的任職資格審查演說辭,現(xiàn)存較為完整的有4篇,按照發(fā)表年代的先后順序排列,分別是:第25篇《關(guān)于推翻民主政制的指控》,很可能于公元前401/400年在陪審法庭上發(fā)表,但演說者具體擔任的是哪項官職的候選人,我們無從得知;第31篇《訴費隆》,發(fā)表時間很可能是在公元前398年,演說者在議事會上對費隆擔任議事會議員一職提出控訴;第16篇《為曼提塞烏斯辯護》,演說很可能是在公元前394年至公元前389年間的某次議事會上發(fā)表的,曼提塞烏斯作為下一任議事會議員的候選人為自己進行辯護;第26篇《訴歐安德羅斯》,大致是在公元前383/382年的議事會上發(fā)表,演說者指控歐安德羅斯作為候選人不具備擔任明年執(zhí)政官的資格。此外,還有兩篇呂西亞斯演說辭殘篇,也被歸在任職資格審查演說之列,在凱瑞(Christopher Carey)于2007年最新編訂的呂西亞斯文本的??北局?,它們的編號分別是殘篇L《為歐律科斯馬庫斯辯護》,以及殘篇CXLV《在某人的資格審查中提出控訴》。德國學者維森伯格對呂西亞斯4篇任職資格審查演說辭做了詳盡的注疏,書中對每篇演說發(fā)表的時間和法律語境都有令人信服的論述,參見Michael Weissenberger, Die Dokimasiereden des Lysias (orr. 16, 25, 26, 31), Frankfurt am Main: Athen?um, 1987.皆歸在阿提卡演說家呂西亞斯的名下。[注]除了呂西亞斯之外,僅有一篇任職資格審查演說歸在迪納爾庫斯名下,題名為《訴波呂歐克圖斯經(jīng)抽簽選任王者執(zhí)政官一職》,但這篇演說辭早已失傳;另外在其他演說家的演說辭中,也只是提到過兩次資格審查的案例,參見Dinarque, Discours, 2.10; Demosthenes, Orations, Vol.III, 21.111.在這4篇任職資格審查演說辭中,既有為辯護人所寫的,也有為控訴一方而創(chuàng)作的,雖說都是訟爭中的“一面之辭”,卻為我們探討任職資格審查程序在雅典人的日常實踐中如何發(fā)揮其政治功能提供了史料上的支撐。從演說辭提供的證據(jù)來看,候選人對民主政制忠誠與否往往是雙方關(guān)注的焦點,而候選人的公共與私人生活也同樣成為任職資格審查考察的重點。
在第26篇演說辭《訴歐安德羅斯》中,作為起訴人,演說者對歐安德羅斯的指控主要集中在后者曾經(jīng)在三十寡頭統(tǒng)治下在雅典城內(nèi)擔任過某些職務(wù),如歐安德羅斯有可能是騎兵的一員,或許曾在寡頭制的議事會中擔任議員,同時演說者還浮光掠影般地提及對手曾經(jīng)試圖顛覆民主制,且犯有逮捕、處死雅典公民的罪行。[注]在此篇演說辭中,關(guān)于擔任騎兵與議事會議員的指控,見第10節(jié);關(guān)于推翻民主制的指控,見第4、9節(jié);關(guān)于逮捕、殺害公民的指控,見第12、18節(jié)。文本中演說者對對手的指控,并沒有具體言明,在語言上相當隱晦,或者采用虛擬的語氣,或者僅僅是泛泛提及,托德指出,無論是從演說辭本身還是從其他史料,我們都不能確知歐安德羅斯是否曾經(jīng)在寡頭制下?lián)巫h事會議員,參見Todd, The Shape of Athenian Law, pp.285-286. 關(guān)于擔任騎兵與議事會議員的指控,意大利學者皮奧萬則指出,這更像是演說者的主觀臆測,他只是在進行假設(shè),目的在于說明歐安德羅斯的罪行比這嚴重得多,參見Dino Piovan, Memoria e oblio della guerra civile: strategie giudiziarie e racconto del passato in Lisia, Pisa : ETS, 2011, pp.254-255.類似這些指控,同樣出現(xiàn)在其他3篇任職資格審查演說辭中,圍繞當事人在三十寡頭統(tǒng)治期間擔任的職務(wù)與所作所為而展開。[注]例如,在第25篇《關(guān)于推翻民主政制的指控》中,作為候選人,演說者受到的指控很可能是在三十寡頭統(tǒng)治下留在雅典城內(nèi)并與三十人同謀,見演說辭第1-3節(jié);在第31篇《訴費隆》中,演說者對費隆的指責不只是后者在三十寡頭政變期間坐收漁利、劫掠鄉(xiāng)村,同時還包括在內(nèi)戰(zhàn)期間,他在政治上保持中立,分別見演說辭第17-19節(jié),以及第13節(jié);在第16篇《為曼提塞烏斯辯護》中,對手對曼提塞烏斯的指控,包括他在三十寡頭統(tǒng)治期間擔任騎兵以及是三千人中的一員,見演說辭第3節(jié)。此外,在任職資格審查演說辭殘篇L《為歐律科斯馬庫斯辯護》的標題中還特別保留了“留在雅典城內(nèi)”這樣的短語,表明這很可能是演說者受到指控的原因之一。此外,起訴者也不會放過對候選人私人以及其他公共生活的攻擊。在呂西亞斯第31篇演說辭中,作為現(xiàn)任議員,演說者對即將擔任下屆議員的費隆提出起訴,控告后者逃避道德上的義務(wù),在雅典內(nèi)戰(zhàn)時非但沒有幫助民主派的流亡者反抗三十寡頭的統(tǒng)治,反而置身事外,在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前夕帶著財產(chǎn)離開阿提卡,成為奧洛波斯(Oropus)的一位僑民。通過指責費隆將個人的安全置于城邦的安危之上,演說者將公民對民主制與城邦忠誠的美德等同起來,從而向議事會展示,費隆在公共生活方面是不合格的。演說者同樣也對費隆的私人生活進行控訴,指出他的母親拒絕將自己的身后事交給親生兒子來打理,為了能夠得到體面的安葬,她反而愿意將安葬費托付給一個與她毫無親屬關(guān)系的人。在演說者看來,僅僅因為虐待母親,費隆就應(yīng)當被取消任職資格。[注]以上參見Lysias, Lysiae Orationes Cum Fragmentis, 31.8-9, 31.6, 31.20-22。雖然在“考核項目清單”上是否虐待父母這一問題的提出,旨在考察候選人的法律資格,然而此處演說者更多是從道德而非法律層面給出費隆應(yīng)當被取消任職資格的理由,參見Thomas Clark Loening, The Reconciliation Agreement of 403/2 B.C. in Athens, Stuttgart: Steiner-Verl.-Wiesbaden-GambH, 1987, p.109.
對于候選人公共與私人生活的展示,不僅是起訴一方用來攻擊對手的武器,同樣也是候選人向陪審員(或者議事會議員)證明自己有足夠資格擔任官職的證據(jù)。在第16篇《為曼提塞烏斯辯護》中,演說者稱,“在任職資格審查中候選人理應(yīng)就他的全部生活發(fā)表一番演說”。[注]Lysias, Lysiae Orationes Cum Fragmentis, 16.9. 在任職資格審查中發(fā)表這樣一篇演說,恰恰是資格審查與其他訴訟案件(tois allois agōsi)的不同之處,但是是否能據(jù)此認為資格審查的目的在于考察候選人的品行,仍然有待商榷,阿德萊耶對此持積極態(tài)度,參見Adeleye, “The Purpose of the Dokimasia,” p.298; 日本學者橋場弦反對阿德萊耶的觀點,指出這是演說者采用的一種修辭策略,參見Y. Hashiba, “Dokimasia Reconsidered: What Was Its Purpose,” Kodai, No.8-9, 1997/98, pp.2-3.這里“全部的生活”涵蓋了演說者的私人與公共生活兩個方面。就前者而言,在父親死后,演說者為兩位妹妹置辦嫁妝,慷慨地將遺產(chǎn)中占多份的田產(chǎn)分給兄弟,而他在與別人的交往中也不是一個愛惹事生非的人。就后者而言,演說者潔身自好,不愿與那些整日擲骰子、飲酒,過著放縱生活的雅典青年為伍,并因此受到后者謠言的攻擊;此外,他從未卷入過令人蒙羞的私人或公共訴訟;最后,在一系列軍事活動中他熱衷于執(zhí)行城邦下達的命令,在面對危險時英勇無畏。[注]Lysias, Lysiae Orationes Cum Fragmentis, 16.10-18.通過以上演說辭中所顯示的這些特征,我們不難看出,“考核項目清單”意在考察候選人的法律資格,而資格審查過程中控辯雙方對于候選人任職資格的討論和演說,則往往超出了法律資格所限制的范圍,轉(zhuǎn)而強調(diào)候選人應(yīng)當具備的道德規(guī)范。
在演說辭中,符合城邦原則的公共與私人生活,以及對民主制的忠誠儼然成為內(nèi)戰(zhàn)后雅典民主政體中公民能否擔任官職的一種制度要求。然而演說者的這種看法是否能夠在制度保障下得到切實的執(zhí)行,還是更多地停留在觀念層面,我們很難做出評判。雖然公元前403年經(jīng)歷內(nèi)亂之后,許多雅典精英由于之前支持三十寡頭的行為而喪失了擔任官職的資格,但是我們同樣發(fā)現(xiàn),仍有不少支持過三十寡頭政權(quán)的人在重建的民主政制中擔任官職。[注]在《雅典政制》中提到,按照和解協(xié)議,之前那些移居到埃琉西斯的人,如果愿意重新遷回雅典城內(nèi),那么他們就被允許擔任公職,而這些人中很多是三十寡頭的支持者,參見Aristoteles, Athēnaiōn Politeia, 39.5. 洛寧根據(jù)此處的記載,并結(jié)合其他史料指出,那些“城市里的人毫無疑問在官僚機構(gòu)中擔任次要職位”,參見Loening, The Reconciliation Agreement of 403/2 B.C. in Athens, pp.101-102. 此外,盡管根據(jù)演說者的陳述,我們可以推測陪審員應(yīng)當會將品行與政治立場作為審查的標準,但是由于我們幾乎無從得知審判的最終結(jié)果,所以并不能一定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此外,即使一名候選人曾經(jīng)有過參與寡頭政變的經(jīng)歷,并且恰好沒有通過任職資格審查,我們也不能就此認定他是因為對民主政制不忠而失去了擔任官職的資格。[注]最好的例證就是公元前405年塞拉麥涅斯未能通過將軍任職資格審查一案。在《訴阿格拉圖斯》中,演說者提到,民眾取消塞拉麥涅斯擔任將軍一職資格的原因,“是認為他對民主制不忠”,因為他此前參與了四百寡頭政變,參見Lysias, Lysiae Orationes Cum Fragmentis, 13.10. 然而據(jù)艾倫考證,演說者的這一說法并不符合歷史事實,因為在公元前411年寡頭政變之后塞拉麥涅斯曾連續(xù)4年擔任將軍一職,在她看來,塞拉麥涅斯并不是因為政治因素而遭到拒絕,他的任職資格審查被拒與此前的阿吉努賽之戰(zhàn)以及隨后發(fā)生的審判將軍一案有關(guān),艾倫將此事件置放到雅典人長久以來的“oikeia kaka”記憶傳統(tǒng)(指不愿意提起過去遭受的痛苦以及不愿意別人來提醒他們在實踐民主政治權(quán)力中所遭遇的失敗)中去考察,指出拒絕塞拉麥涅斯擔任將軍一職是雅典人逃避痛苦回憶的一種選擇,參見Arlene Allan, “‘Thanks, but No Thanks’: Oikêia Kaka and Theramenes' Failed Dokimasia,” The Ancient History Bulletin, Vol.27, 2013, pp.23-28. 此外,奧斯特瓦爾德同樣指出,塞拉麥涅斯任職資格審查事件是雅典人對此前審判將軍一案做出的一種強烈回應(yīng),參見Ostwald, From Popular Sovereignty to the Sovereignty of Law, p.443.同樣,在為自己辯護時,演說者會提出資格審查應(yīng)該關(guān)注候選人的全部生活,但是這并不是在援引法律條款,而只是為逃避指控所使用的一種修辭策略。[注]在第26篇《訴歐安德羅斯》中,據(jù)演說者猜測,為了逃避指控,歐安德羅斯很可能會在任職資格審查中展示他的私人與公共生活,并以此作為自己理應(yīng)通過審查的依據(jù),參見Lysias, Lysiae Orationes Cum Fragmentis, 26.3-5.無論任職資格審查的最終結(jié)果如何,從演說者的角度來看,道德規(guī)范,尤其是對民主制的忠誠都是控辯雙方共同認可的一個頗為值得談?wù)摰脑掝}。這促使我們思考,這些有關(guān)個人生活經(jīng)歷與政治立場的展示,用在這些即將成為官員的人身上有多少必要性,又會起到怎樣的政治和社會作用?
正如前文所述,在任職審查中無論起訴人還是候選人并不會因為敗訴而遭受任何懲罰,也許正是基于這一點,候選人在三十寡頭統(tǒng)治下的行為表現(xiàn)才會成為所有存世的呂西亞斯任職資格審查演說辭中的重要話題。[注]Lysias, Lysias, trans. by S. C. Todd,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2000, p.260.因為在內(nèi)戰(zhàn)雙方達成和解協(xié)議之時,全體雅典人宣誓,“不再記起舊日的傷害”(mē mnēsikakein),[注]關(guān)于“不再記起舊日的傷害”的具體含義,傳統(tǒng)觀點認為它在于免除內(nèi)戰(zhàn)雙方的罪責,然而近年來卡拉萬(Edwin Carawan)在其一系列的研究著作中對此提出質(zhì)疑,指出大赦誓言旨在禁止公民在法庭外尋求報復,但是少有學者對此表示認同。關(guān)于這一爭論的梳理,可參見李宏偉:《公元前403年雅典大赦的西方史學研究綜述與思考》,《史林》2017年第5期,第208-210頁。這就意味著在民主政制重建之后的法庭上,一個人如果針對對手之前所犯下的罪行提出起訴,將很可能觸犯大赦誓言,禍及自身,[注]據(jù)《雅典政制》記載,當大赦頒布后不久,一位從流亡中歸來的公民罔顧大赦誓言,對三十寡頭的支持者“興起宿怨”,阿爾基努斯(Archinus)借助500人議事會將這位公民以非法的手段處死,以殺一儆百的手段維護了內(nèi)戰(zhàn)后城邦內(nèi)部的穩(wěn)定和團結(jié),參見Aristoteles, Athēnaiōn Politeia, 40.2.然而任職資格審查制度因為其自身的特點,卻為那些想要復仇以及試圖通過回憶過去的傷害而實現(xiàn)正義的人,提供了可以規(guī)避大赦誓言限制的較為可行的程序和機制。一些學者也曾指出,在任職資格審查中對于候選人的政治立場的指控,很可能會被視作是針對大赦的一種例外情況,因而并不受大赦條款的約束,而對候選人在三十寡頭統(tǒng)治期間公共與私人生活的描述,則是在任何訴訟中,都被允許使用的“品格證據(jù)”。[注]亞里士多德在《修辭學》中提道,“通過言辭而提供的證據(jù)(pisteōn)有三種形式,第一種在于演說者的品格(ēthos)”,參見Aristotle, Aristotelis ars rhetorica, 1356a1-2; Alfred P. Dorjahn, Political Forgiveness in Old Athens: The Amnesty of 403 B.C., Evansto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46, pp.32-33.在古代雅典,有關(guān)訴訟當事人個人生活經(jīng)歷與公民義務(wù)的內(nèi)容常常出現(xiàn)在各類訴訟演說辭中,被演說者用來塑造自己和對手的道德形象,這些內(nèi)容往往與訴訟案件無關(guān),更多是發(fā)揮一種修辭策略的作用。然而需要指出的是,不同于其他訴訟,在任職資格審查程序中對候選人個人道德規(guī)范的強調(diào),有其自身的正當性。在雅典政體中,公民權(quán)以及與之相符的生活方式既是政治參與的首要前提,同時也成為約束政治參與的機制。[注]李尚君:《演說舞臺上的雅典民主——德謨斯提尼的演說表演與民眾的政治認知》,第57頁??梢哉f,任職資格審查過程中的“指控—辯護”環(huán)節(jié)為內(nèi)戰(zhàn)后雅典人彼此之間的交流提供了機會和平臺,讓他們能夠在民主政制重建之后,探索城邦如何在新的規(guī)則下運行,以及通過演說中對候選人道德規(guī)范的討論,形成民主政體下有關(guān)公民具體含義的共同認識。正如在第31篇《訴費隆》中演說者所指出的,能夠擔任官職的人,并不應(yīng)當是那些只是憑借出身就成為公民的人,而應(yīng)當是那些不僅擁有公民權(quán),而且將全部身心投入在這方面的人。[注]Lysias, Lysiae Orationes Cum Fragmentis, 31.5-6.
雖然上文將“考核項目清單”與審查過程中的“指控—辯護”演說作為兩個獨立的部分加以討論,然而在任職資格審查的實踐中,二者卻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翱己隧椖壳鍐巍钡哪康脑谟趯⒛切┓茄诺涔窕蛘咭蚋鞣N原因而喪失了公民權(quán)的雅典人排除在候選人之外,然而這并非一成不變的“照章辦事”,而是體現(xiàn)出不同歷史時期民主政治意識形態(tài)對于公民具體含義的動態(tài)建構(gòu)。雖然按照抽簽選舉的原則,所有雅典公民都有擔任官職的資格,但是哪些人才是被城邦與雅典民眾所認可的公民,可以說,任職資格審查中的“考核項目清單”為此提供了重要的標準。同時,這些有關(guān)公民義務(wù)的問題,在隨后的“指控—辯護”環(huán)節(jié)也發(fā)揮著潛在的作用,鼓勵著那些反對者去挖掘候選人的公共生活與私人生活,并使這些信息進入到公共視野,成為謠言、誹謗等社會輿論的一部分。[注]V. Hunter, Policing Athens,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4, pp.107-109.在任職資格審查中,這些圍繞“好的公民”與“壞的公民”的言論,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雅典人對于公民,特別是候選人道德規(guī)范的基本認同,同時在另一方面也通過最后的表決,使得民眾體會到自身對于社會輿論的掌控力量,感受到自身對官員所起的監(jiān)督作用。[注]這一點同演說家的資格審查所起的作用基本一致,參見李尚君:《演說舞臺上的雅典民主——德謨斯提尼的演說表演與民眾的政治認知》,第105頁。
也許,如漢森所說,“資格審查制度實際上在大多數(shù)時候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按照我們今人的思維方式來看,它一定是無聊透頂;然而雅典人卻在近幾個世紀的時間里年復一年地重復這一過程,他們對待這種例行程序的態(tài)度一定與我們大相徑庭,顯然他們享受對于自身政治制度的參與,并將參與本身視為一種價值”。[注]Hansen, The Athenian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Demosthenes, p.220.然而,歷史研究者所面臨的任務(wù)正是去探尋隱藏在這所謂的“例行公事”背后的真相,了解它對于古代雅典人具有的重要意義,而這對于我們理解雅典民主政治的原則也有著深刻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