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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詞北方圖景與“南詞北進”的通代考察

2018-09-28 01:29:06
關鍵詞:詞壇詞人

有關明詞的文學地理學考察,學界的研究成果已有不少。大體而言,可分為兩種模式:一是基于量化分析法的詞人地理分布研究,余意、孟瑤等人皆有專論,*余意、齊森華:《吳中詞學與“詞亡于明”辨》,《文學遺產(chǎn)》2008年第4期,第97-106頁;孟瑤、張仲謀:《明代詞人地域分布研究》,《詞學》第28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97-114頁。并在此基礎之上,作出宏觀、整體之判斷;二是以地域文學、分省文學為基本概念的詞人群研究,如謝永芳的北直隸詞人研究,徐德智的吳門詞派研究,金一平的柳洲詞派研究等,*謝永芳:《區(qū)域觀照與明詞研究——以明代北直隸詞人為例》,《詞學》第21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12-132頁;徐德智:《明代吳門詞派研究》,新北: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2年;金一平:《柳洲詞派:一個獨特的江南文人群體》,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2年。雖然他們的考察范圍大小各異,但都建立在某一種地緣關系的基礎上,屬于群像研究之范疇。以上兩種研究路徑,在很大程度上豐富了學界對明詞地理空間的認識,為我們在文學史思維之外觀察明詞,打開了新的局面。但也不可否認,現(xiàn)階段的明詞地理研究,仍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在籍觀念的約束,缺少對明詞的流動性考察。特別對相對冷清的北方詞壇來說,以詞人籍貫來進行空間定位,容易將之理解為靜態(tài)、孤立的一種存在,而不是由詞人流動、地域互動、文體競爭共同構(gòu)成的多維圖景。本文意在用流動的眼光重新認識明代北方詞壇的基本面相及其運作機制,并在通代詞史與整體文學史的雙重視野下,探究明代北方詞在整個北方詞史中的特殊位置,以及歷次“南詞北進”之于詞地理格局變化的復雜影響。

一、明代北方詞壇的“個像”與“群像”

明人觀念中的“北”,有兩種觀看方式。一是以秦嶺、淮河為界的自然地理中的南、北之分,此承襲前人觀念而來,如古人所謂“橘生淮北則為枳”,漢中向以巴蜀之地視之,皆是類似觀念的體現(xiàn);二是行政地理中的南、北之分,洪武三十年(1397)的進士南北榜案,在制度層面落實了南、北進士定額,強化了明人的南北觀念。本文所謂的“北”,取明代會試南北卷之定制,以北直隸、山東、山西、河南、陜西為考察范圍,在此基礎上,視實際情況,因地而論。南直隸北部鳳陽府、徐州等地區(qū),歷來被視為北方,但明代政區(qū)將之劃歸南直隸,在南北卷制度中與四川、廣西、云南、貴州同屬中卷,筆者從之,這些府、州的詞人數(shù)量很少,不至于對考察結(jié)果產(chǎn)生實質(zhì)性的影響。

在考察北方詞壇的“個像”與“群像”之前,需要警惕幛詞對北方詞壇實況的扭曲。由于官場社交贈答的需要,幛詞創(chuàng)作在明前中期詞壇中相當普遍。南方地區(qū)由于詞人、詞作的總數(shù)較大,幛詞對整體格局的影響尚不明顯。但對于創(chuàng)作比較冷清的北方詞壇來說,若不排除幛詞創(chuàng)作的情況,率然地作量化分析,有可能得出一些與事實相距甚遠的結(jié)論。一來明幛詞多有代作,其歸屬權(quán)尚有紛爭;二來有些地區(qū)雖然詞人數(shù)量尚可一觀,但一旦把那些只創(chuàng)作幛詞的詞人去掉,便寥落不少。故本文對北方詞壇的考察,將避免使用“環(huán)太湖詞圈”的量化分析視角,[注]葉曄:《江南詞學版圖與“環(huán)太湖詞圈”的動態(tài)考察》,《社會科學》2016年第8期,第180頁。而采用相對實在的社交網(wǎng)絡視角。北方詞人相對有限的規(guī)模,也為這種考察的可行性提供了便利。

在《全明詞》中,第一位出現(xiàn)的北方詞人,是北直隸濬縣人王越。詞學界提到王越,一般想到夏承燾先生的《滿江紅》偽作說。但從詞人網(wǎng)絡及師承的角度來看,王越是明代北籍詞人中的典型“個像”,他有一定數(shù)量的詞作存世,其詞史意義亦差可評說,但與周邊詞人基本沒有關聯(lián),屬于缺少參照物的孤立人。類似的北直隸詞人,[注]關于北直隸在籍詞人的研究,可參閱謝永芳:《區(qū)域觀照與明詞研究——以明代北直隸詞人為例》。還有名列“景泰十才子”的錦衣衛(wèi)籍湯胤勣,以詞風豪放見長的邊塞詞家孫承宗,被王士禛譽為“寄托多牢愁侘傺之詞”[注]《倚聲初集》卷一《醉落魄·九日》王士禛評語,《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72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17頁。的劉榮嗣等。山東、山西地區(qū)的詞人情況,亦與北直隸相仿,幾位創(chuàng)作較可觀者,如弘治“七子”之一的邊貢、以科舉世家著稱的馮惟健、馮琦叔侄,以己作為例詞編纂詞譜的萬惟檀,熱心宣府、大同邊事的邊塞詞人尹耕等,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即作為個案聊可一觀,但在詞人交游與詞學思想的外聯(lián)性上則相對處于孤立狀態(tài)。而且,在京城詞壇最鼎盛的嘉靖時期,北直隸、山東、山西詞人與京城詞人沒有太多互動,在一定程度上錯失了導揚地域填詞風氣的絕好機會。

與北直隸、山東、山西的蕭條、孤立景象不同,陜西、河南的詞場景況雖不熱鬧,但詞人間的聯(lián)系頗為緊密。我們以政治輻射的近遠為序,依次考察。除了上述王越、孫承宗、劉榮嗣等本籍北直隸詞人外,北直隸詞壇還有以順天府為依托的京城詞人群。其中以楊士奇為代表的宣德館閣詞人群和以夏言為代表的嘉靖館閣詞人群,促成了明代京城詞壇的兩次高潮。在京官員的日常集會活動,以及京官與地方官在考績、考察中的贈別互動,一同組成了京城詞壇的常態(tài)景象。楊士奇、夏言都是江西人,與他們唱和贈答的,既有王九思、王廷相、韓邦奇、許讃、郭維藩等北方詞人,也有楊榮、張璧、童承敘、方獻夫、霍韜等非環(huán)太湖地區(qū)的南方詞人,還有少數(shù)如張邦奇、孫樓、陸深、周用這樣的江南詞人。國家政治中心所附帶的文化凝聚效應,在一定程度上使北直隸詞壇的寥落面貌有所改觀。如果說“環(huán)太湖詞圈”以地緣關系為紐帶,那么,京城詞壇則以政緣關系為紐帶,構(gòu)建了一個基于政治地理的詞壇副中心。如此,京城詞壇與環(huán)太湖詞壇的關系,不再是簡單的南、北詞壇的關系,更是政治文化與區(qū)域文化之于詞壇影響力的一場競爭。

陜西詞壇的主力,是以王九思、李夢陽、韓邦奇、王維楨為代表的西安府詞人,實可視為以李夢陽、康海為代表的陜西復古作家群的詞壇側(cè)影。其中著有《碧山詩余》的王九思和著有《蘇愚山洞詞》的李應策,是明代散曲史中的重要作家,他們在創(chuàng)作中的詞曲互動,是陜西詞壇較之其他地區(qū)的特別之處??岛km無詞作存世,但王九思《菩薩蠻·戲?qū)ι阶印贰独颂陨场ご螌ι剿臅r閨怨》《念奴嬌·寄對山子》諸詞,皆贈答康海之作,可知他對填詞之事并不生疏。另,王九思有《滿庭芳·賀西陂公生子》詞,劉儲秀(號西陂)為西安咸寧人,其文集中雖無詞作,但《豐潤縣志》錄其《浣溪沙·冬夜宿七家?guī)X驛即事》二首,附許宗魯和詞二首,[注]周明初:《“司馬西陂”即劉儲秀考及相關問題的討論》,《明清文學考論》,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379頁??梢妱π?、許宗魯于填詞一事,亦有涉獵,非唯擅幛詞之輩可比。

與陜西詞壇相對應,河南詞壇就是明中葉中州作家群的分身。王廷相、戴冠、李濂、王教、郭維藩、許讃等詞人,與何景明、薛蕙、孟洋等復古詩家多有交游。李濂曾有單刻詞集《碧云清嘯》行世,其序曰“近世以文章名家者,多弗究心于此?!┱\意伯劉公伯溫平生所作幾三百首,神藻絢爛,光溢簡帙。蓋自伯溫之后,寥寥百余年間,有作者不過數(shù)首而已”,[注]李濂:《嵩渚文集》卷五六《碧云清嘯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71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96頁。大有步劉基絕唱之決心;他另編著有《汴京遺跡志》,收錄己作《汴梁懷古》十詞,追懷北宋填詞風氣,可視為對地域詞學傳統(tǒng)的一種溯源。[注]李濂的《碧云清嘯》與馬洪的《花影集》,是明前中期為數(shù)不多的單刻詞集,皆已亡佚。但二人詞一詠開封,一詠杭州,既是對兩宋故都的追憶,亦是對兩宋詞學傳統(tǒng)的接續(xù)。撰《和斷腸詞》的戴冠,是詞史中第一位系統(tǒng)次韻女性詞作的男性詞家,他在完成《和斷腸詞》后,“攜之游都下,以呈大復先生”[注]戴冠:《〈和斷腸詞〉跋》,《全明詞》,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662頁。,頗受認可,且撰《虞美人·和大復先生所書此調(diào)》《浪淘沙·和大復先生所書》二首,則何景明之詞學修養(yǎng),亦當可觀。另,王廷相、王教作為河南籍京官,存詞數(shù)量不少,且多題詠、贈答之作,他們與京城詞壇的密切交游,與陜西詞壇后期的韓邦奇、王維楨等人頗有相似之處。在一定程度上,以夏言為首的嘉靖京城詞壇,借助中央的士大夫社交網(wǎng)絡,牽系著河南、陜西等以地緣為紐帶的北方詞人群的后期發(fā)展。這些詞人群雖然自有本地詞學傳統(tǒng)可倚靠,但京城詞壇輻射下的同鄉(xiāng)士大夫交游活動,也對其發(fā)展起到一定的促進作用。當然,這種來自廟堂的輻射效應,不應過多估量,如戴冠與何景明的詞學交往,是河南詞人群中的重要一環(huán),何景明卒于正德十六年(1521),可見此前中州填詞風氣已具,未必受嘉靖京城詞壇的影響。而且,我們應考慮到,明代北方的幾個詞人群,多為復古詩人群的附屬產(chǎn)物,其群體性源于士人、詩人、詞人三種身份的重疊,詞體意識相對較弱,在這種復合觀念形塑下的詞人群及地域詞學傳統(tǒng),不應過度闡釋。

由上可見,真正意義上的明詞北方群像,止京城、陜西、河南三個詞人群。其中京城詞人屬流動之群像,而陜西、河南詞人屬在籍之群像。古代文人的流動,固然有游幕、經(jīng)商、戰(zhàn)亂遷徙等多種情況,但基于職官遷轉(zhuǎn)之宦游,無疑是士人最常態(tài)的流動形式。這種流動基于制度性的政緣關系,而京城處于文學權(quán)力場的最上層,它所代表的超穩(wěn)定的共同體,如同鐵打的營盤,即使經(jīng)歷劇烈、持久的文人流動,仍能確保其群體風貌的經(jīng)久不衰。而在籍之群像,主要依賴于語言、風俗等地緣聯(lián)系,與流動之群像相比,詞人間的交誼更深入和緊密,但也存在另一種隱患,即在文學相對冷落的北方諸省,某些優(yōu)秀詞人的作用會被放大,群體之發(fā)展容易因世代之進退而起伏。故京城詞壇得以成為明詞的地理副中心,而陜西、河南詞壇,只活躍于明中葉,借北地詩學與北曲發(fā)展之勢,有過短期的興榮而已。

與詞人群像相比,個像因其相對獨立性,較少受政緣、地緣關系的牽連。但他們被文學史家所關注的與眾不同的別致面目,卻時常借詞中政治性、地方性等要素呈現(xiàn)出來。如以邊塞詞著稱的高陽人孫承宗,沒有太多詞學交游和師承可言,其詞作中的豪邁一路,與他身居都察院、提督軍務的仕途經(jīng)歷,及北直隸“激壯之音,傷于粗率”[注]《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五《王襄敏集》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558頁):“(王越)詩文有河朔激壯之音,而往往傷于粗率?!敝x永芳移評于整個明代北直隸詞人,見《區(qū)域觀照與明詞研究——以明代北直隸詞人為例》,《詞學》第21輯,第121頁。的地域詞風有關;又如以己作為例詞編纂《詩余圖譜》的曹縣人萬惟檀,其生平行實概不可考,但用這樣一種奇特的方式,將詞創(chuàng)作與詞學理論結(jié)合起來,或與山東自李開先、馮惟敏而下代有延續(xù)的北曲學傳統(tǒng)有關。

在明詞北方圖景中,孫承宗、萬惟檀等人皆為在籍之個像,而與之對應的是流動之個像,其創(chuàng)作圖景主要表現(xiàn)為紀行詞、贈行詞等類型。如明代寧夏詞壇,主要由流寓、宗室、督撫、武官四類詞人組成,在上述明詞北方圖景的認知體系中,作為其詞壇主流的督撫詞人,顯然屬于流動之個像。但當這些詞人的吟詠主題被維系在同一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中,便可能構(gòu)成廣義上的流動之群像,只不過維系此流動群像的要素,不是京城詞壇的政治勾連,亦非陜西、河南詞壇的地緣社交,而是某個穩(wěn)定的創(chuàng)作主題。如在流動至寧夏的詞人的創(chuàng)作中,作為文學景觀的賀蘭山和作為言志對象的西北邊事,因其承載著強烈的陌生感和政治責任,成為經(jīng)久彌新的文學主題,它們也是地方性、政治性的一種文學表現(xiàn)。

綜上所論,我們根據(jù)個像、群像之差異,以及在籍、流動之不同,將明代北方詞壇分為四種圖景。每一種圖景,皆有其典型之案例,并承載起各具特點的詞史意義。但不同圖景之間的關聯(lián)和互動,似沒有前代那么細密。我們討論兩宋金元京城詞壇的活躍,經(jīng)常說它們帶動了河南、浙江、河北等畿輔地區(qū)的詞壇風氣和詞人涌現(xiàn),如汴洛詞人群、杭越詞人群、東平真定詞人群等,這些群體固然有倚靠京城而形成的流動性,但即使只考察其本籍詞人,亦已成群像之規(guī)模。而明代京城詞壇對北直隸地區(qū)的輻射,卻效果甚微;河南、陜西、山東等地區(qū)的詞壇面貌,與京城詞壇之盛衰亦非同步,主要根源于地域文壇的某些特征,如復古詩學、地域曲學等。從這個角度來說,群像如何帶動個像,流動如何激活在籍,或是接下來詞學地理研究中可深入討論的一個話題。

二、從燕樂到贈答:京城詞壇娛樂性的消退

唐宋詞的興盛,在很大程度上歸因于唐宋歌妓制度,對此李劍亮《唐宋詞與唐宋歌妓制度》已有詳論。而京城詞壇,又是歌舞燕樂最熱鬧的地方,故北宋汴京詞壇的興起,與歌伎制度有著莫大的關系。此為詞史之共識,自不多言。

與燕樂之于宋詞繁榮相對應的,是學界將元明詞之衰歸因于詞樂式微,即作為音樂文學的詞,在文人化、案頭化過程中漸失生命力。這一解釋固然沒錯,但詞樂式微這條主線實在太顯眼,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其他可能的追尋路徑。嚴格意義上,燕樂不止有“樂”,還有“燕(宴)”,樂不存固然詞不振,但宴不存同樣可以造成詞不振。在《大明律集解附例》中,有“官吏挾妓飲酒,律無明文,有犯,亦依此條科斷”一句,這里所云“此條”,指“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一條,即官吏挾妓飲酒的行為,視同宿娼處置。此處的“娼”,亦有注曰:“娼,即教坊司之婦,與各州縣所編樂戶是也?!盵注]《大明律集解附例》卷二五“官吏宿娼”條,明萬歷三十八年(1610)刻本。而在明萬歷六年王藻刻本《大明律例》中,此句作“官吏挾妓飲酒,律無明條,問不應從重”(《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449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1111頁),可見此律禁之寬嚴,亦在不斷變化中。相關禁制,始于宣德四年八月,“上諭行在禮部尚書胡濙曰:‘祖宗時,文武官之家不得挾妓飲宴。近聞大小官私家飲酒,輒命妓歌唱,沉酣終日,怠廢政事,甚者留宿,敗禮壞俗。爾禮部揭榜禁約,再犯者必罪之。’”《明宣宗實錄》卷五七,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北荆?962年,第1366頁。也就是說,官吏挾教坊女子或州縣樂戶飲酒,按宿娼罪論處,杖六十。這樣的處罰力度,相當嚴厲。雖其本意是為了樹立清廉樸實的官場風氣,但對依賴于燕樂而生存的詞文學來說,無疑是元代詞樂式微后的又一次致命打擊。

關于禁挾妓飲酒對詞文學發(fā)展的抑制作用,至遲在明中葉,已有人察覺:“宋時名公如歐、蘇、黃、蔡輩,雖嘗挾官妓以燕集,然不過假以佐歡,或酒酣贈之詩詞而已。顧以名檢鄭重,莫有與之昵者。我朝則盡革而禁之,法制正矣。”[注]陳霆:《渚山堂詩話》卷一“東玉心兒”條,陳廣宏、侯榮川編校:《稀見明人詩話十六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8頁。此說雖然是從正面的角度來為北宋諸名公及國朝制度的典正形象辯護,但其中隱約之意呼之欲出,即在歌妓制度與詞文學的關系上,宋、明兩代有云泥之別。當然,任何制度的制定與落實都有一些差距,謝肇淛的說法,可能更真實一些:“唐宋皆以官伎佐酒,國初猶然。至宣德初始有禁,而縉紳家居者不論也。故雖絕跡公庭,而常充牣里闬?!盵注]謝肇淛:《五雜俎》卷八,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157頁??梢娺@一律規(guī)的執(zhí)行,亦有一個時間上的漸進過程,以及在任官員和家居官員的區(qū)別對待。至少宣德年間的京城詞壇,對挾妓飲酒一事,執(zhí)行禁令尚不嚴格?;矢︿洝督迓劼浴吩唬?/p>

《大明律》有“官吏挾妓飲酒”之條,然宣德三楊公猶及用之。嘗聞其與一兵官會飲,文定倡為酒令,各誦詩一句,以“月”字在下,而分四時。令畢,文定指席中侍妓曰:“不可謂秦無人。汝輩有能者乎?”一妓遽成小詞,捧琵琶歌曰:“到春來,梨花院落溶溶月?!蔽亩ň洌骸暗较膩?,低舞楊柳樓心月?!蔽拿艟洌骸暗角飦?,金鈴犬吠梧桐月?!北倬洌骸暗蕉瑏?,清香暗度梅梢月?!蔽呢懢洌骸把?,好也么月,總不如俺尋常一樣窗前月?!敝T公劇飲霑醉而去。[注]皇甫錄:《近峰聞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240冊,第101-102頁。

就此段記載來看,三楊所詠實為散曲小令,但可見在宣德年間,詞曲倚賴的歌妓宴唱環(huán)境尚在。明代的贈妓詞雖沒有北宋那么多,但仍有不小的市場。一來縉紳家居者不在禁官妓佐酒的處罰范圍內(nèi);二來很多法令離開京城,其執(zhí)行力大打折扣。如楊慎被貶云南,離京城有萬里之遙,相關法規(guī)幾無約束力。其《晝夜樂·中秋董太守席上》曰:

螳螂川上清秋節(jié)。爽襟懷、消煩熱。香醪桂馥蘭薰,官妓舞瓊歌雪。五馬風流華筵設,金屏燕頏鶯頡。軟語勸飛觴,有如花連舌。座中豪興稱三絕。高陽并,斜川埒。且偕仙侶逍遙,肯嘆群兒圓缺。未害廣平心似鐵。看霜鬢、半成耄耋。倩橫玉叫云,把寥天吹徹。[注]楊慎:《晝夜樂·中秋董太守席上》,《全明詞》,第814頁。

螳螂川是滇池入金沙江的唯一水道,所謂“柳市村村接,松燈點點明。家家傾蟻酒,夜夜鲙魚羹”,[注]楊慎:《升庵南中集》卷一《螳川獨泛》其一,《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746冊,第453-454頁。向為云南文人游宴之地。詞中有“官妓舞瓊歌雪”“金屏燕頏鶯頡”“軟語勸飛觴”諸句,則官妓在云南知府宴席上歌舞佐酒之場景,清晰可辨。

以上數(shù)例,皆可證明前中期尚有歌妓佐酒的場景。但在天子腳下的京城,這一風氣日漸萎頓,亦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至宣德詞壇的楊士奇、楊榮、黃淮、王直等人,其詞中已少佐酒歡愉之場面。如果說宣德諸家之詞尚是臺閣詩風的一種附庸,那么嘉靖年間的館閣詞人群,則有著較自覺的詞學訴求。作為京城詞壇的領軍人物,夏言的詞風,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京城詞壇的走勢,也反映了當時整體詞壇的一種趨向。

從詞學傳承來看,夏言之所以擅長填詞并得以引領嘉靖詞壇,得益于家族、地域、館閣三種詞學傳統(tǒng)的聚合。首先,他的叔父夏旸,雖只是廣信府司獄一類的低級吏員,卻有《葵軒詞》一卷存世,詞風清麗,是典型的南人氣象,夏言早年多有學習。如夏旸有《菩薩蠻》回文詞二首,夏言亦有同調(diào)回文《秋夜》《弋陽道中》二首,自注“十九歲作”,為其早年鄉(xiāng)里時的作品。在清麗詞風之外,夏旸詞中多人生往復之感慨,如《天仙子》:“鳥兒匆匆朝又暮。富貴不來年少去。百年身世一瞬間,且笑歌。休自苦?!薄稜T影搖紅》:“世態(tài)輕浮,翻云覆雨紛更變。落花飛絮雨悠悠,冷暖隨人面。物欲蔽蒙得慣。日夕頻頻計算。蝸角之名,蠅頭之利,井蛙之見?!盵注]夏旸:《天仙子》《燭影搖紅》,《全明詞》,第439頁。這與他兼擅散曲不無關系,嘆世主題本是元明散曲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之一。而夏言貴為進士,甚至官至首輔,亦有人世吁嘆之句,如《木蘭花令·睡起感事》:“懷抱無端誰可語。閑拈世事從頭數(shù)。愁如急浪滾將來,身似弱云飛不去?!薄段鹘隆ぜ男妖S》:“舉世昏昏醉夢,幾人心眼惺惺?!盵注]夏言:《木蘭花令·睡起感事》《西江月·寄醒齋》,《全明詞》,第692、718頁特別是夏旸《賀新郎》(世事如棋局)、夏言《浪淘沙》(世事信難憑)二詞,對是非名利、得失榮辱之洞若觀火,多相近之處。誠然,在詞作中注入個人的生命哲思,是對詞主題的一種拓展,但作為詞壇領袖,夏言經(jīng)常涉足這一類型的詞作,難免對詞壇風氣產(chǎn)生一些負面的影響。明代日常類書中,有不少托名夏言的勸世詞,一方面,固然是看重他朝廷閣臣與詞壇領袖之身份;另一方面,也與他原本就有這樣的創(chuàng)作習慣有關。

其次,作為江西貴溪人,江西詞學傳統(tǒng)在夏言作品中亦有體現(xiàn)。如其《漁家傲》次歐陽修韻二十首、《桂枝香》次王安石韻三首、《蘇武慢》次虞集韻十四首等,遠紹晏殊、歐陽修、王安石等北宋詞人,近接虞集、楊士奇等元明臺閣作家,可謂一脈相承。當然,對江西詞學的真正繼承,并不在于次韻作品的多少,而在于內(nèi)在風骨的習得。無論歐陽修還是虞集,皆以詞風流麗著稱,而在明清人的眼中,夏言詞風雄放,最近于辛棄疾。王世貞曰:“夏文愍公謹最號雄爽,比之辛稼軒,覺少精思?!盵注]王世貞:《藝苑卮言》附錄卷一,陳廣宏、侯榮川編校:《明人詩話要籍匯編》第,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561頁。鄒祇謨亦曰:“公謹之于幼安,猶宣武之似司空也。”[注]鄒祇謨:《遠志齋詞衷》“阮亭詞序略”條,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661頁。辛、夏二人之所以有詞脈上的牽連,亦歸因于二人的地緣聯(lián)系。[注]汪超:《明人夏言詞與稼軒詞比較芻議——以夏辛二人信州詞作為中心》,《長江學術》2008年第2期,第47-50頁。貴溪縣屬廣信府,兩宋時為信州,辛棄疾常年寓居于此,對夏言來說就是半個鄉(xiāng)賢。他不僅在詞風上效仿這位先賢,并有《沁園春·彭編修鳳過白鷗園,用辛稼軒韻》《水龍吟·次辛稼軒,賀末齋閣老霖雨堂落成》《水龍吟·夜宴未齋宅,賞坐上牡丹,再和辛稼軒》等多首次韻之作。故較之傳統(tǒng)意義的江西詞人,夏言的創(chuàng)作又多了幾分豪氣。

總的來說,夏言詞風比較多元。其婉約一面,來自宗族、地域詞學傳統(tǒng)之主干,正體現(xiàn)了詞的南方文化屬性,而照此趨勢發(fā)展下去,將是“南詞北進”的又一次重演。然而,對夏旸人生哲理詞的接續(xù),以及對稼軒豪放詞風的承繼,作為夏言早年所受詞學遺產(chǎn)的一部分,在他入京后的詞創(chuàng)作中發(fā)揮了相當重要的作用。面對京城文學傳統(tǒng),夏言在一定程度上調(diào)整了自己的詞風,將其中與館閣文學相近的詞學元素發(fā)揚光大。正是這些其早年承繼的詞學元素,使夏言較之其他南方詞人,更快地融入京城詞學傳統(tǒng)之中。在禁止歌伎佐酒的大環(huán)境中,他將人生哲理(來自宗族傳統(tǒng))、雄放風格(來自地域傳統(tǒng))、學術論爭(來自館閣傳統(tǒng))較好地融入到士大夫的社交場景之中,引領了新一波的京城詞壇創(chuàng)作熱潮。這一優(yōu)勢,是那些非專力填詞的北方詞人和風格過于鮮明的江南詞人所沒有的。

通觀《全明詞》及其補編所收錄的嘉靖京城詞人群之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較之北宋汴京詞壇的詞藝活動,明代北京詞壇更熱衷于贈答交誼,偏重于士大夫身份,而非詞人身份。如果用官員、學者、文人三位一體的眼光看待京城填詞活動,則北宋詞人的文人氣較重,而明代詞人保持了較矜持、典雅的士大夫之氣。在北宋京城詞壇輝煌成就的參照下,夏言等人的努力,很容易被視為一種對詞心的偏離,徒有社交體用之表,而沒有把握住詞的核心內(nèi)涵,算不上真正的詞人。

從文人之詞變?yōu)槭看蠓蛑~,這無疑是一種娛樂性的消退。同為京城官員,對詞之題材、場景的認知,從日常生活轉(zhuǎn)向政治生活、學術生活;詞的私人性的抒情功能逐漸淡出,公共性的社交功能在不斷強化。這一發(fā)展走勢,在南宋、元代詞壇已顯現(xiàn)。只不過南宋首都地處環(huán)太湖詞圈,而元代京城缺少集政治、文學于一身的詞壇領袖,加上詞樂尚未完全消亡,故這種消退之勢在周邊婉約詞風的掩映下,顯得不那么突出而已。

如果說應制、應酬之詞,屬于從日常生活轉(zhuǎn)向政治生活,至明代已無甚新意,那么從日常生活轉(zhuǎn)向?qū)W術生活的論學詞,從題材拓展的角度來說,更值得深究?,F(xiàn)存夏言《柬浚川司馬論詩》《答黃致齋論學》《答霍渭厓論學》《談玄柬浚川》《談禪柬顧未齋》、張邦奇《答桂洲論詩》《論學答致齋》、王廷相《和答桂洲夏公論詩》《奉和夏桂洲論學》《奉和夏桂洲談玄》、霍韜《次論詩答甬川》《次論學答甬川》諸詞,皆用《水調(diào)歌頭》調(diào),且同韻唱和,已是相當自覺的學術共同體行為。但學術性的強化,意味著詞的體性在淡化,體現(xiàn)出一種與詩文趨近的發(fā)展態(tài)勢。

就詞的功能而言,將詞體作為詩論的一種媒介,無疑是對詞體格調(diào)的一種提升。從論學的常見體式來看,或用高位體式來論述低位文體,如論詩尺牘、論詞絕句;或等位論說,如論文尺牘、論詩絕句;很少有用低位體式來論述高位文體的。也就是說,用詞體來論學、論詩,多少有對學問、詩文的不敬之意。而夏言等館閣詞人創(chuàng)作了不少論學、論詩、談玄、談禪之詞,無疑是從功能上把詞體置于與詩文等同的高度。這已不是娛樂性消退的問題,更是文學性消退的問題。詞的功能,不僅從緣情上升為言志,還從言志上升為載道。這種嘗試,在一定程度上將南詞的婉約風格擋在京城詞壇之外,只不過不是以北詞的豪邁來抗衡南詞的婉約,而是用詞的詩文化來阻滯南詞的侵入。就詞的固有體性來看,北詞自成一格或有可能,但要想與南詞分庭抗衡,多少有些力不從心,而借助京城廟堂文風的獨有優(yōu)勢,將詞的風氣轉(zhuǎn)向典正的詩文化之路,確是一種可能。從宋詞審美范式的角度來看,這當然是對詞本色的侵蝕和污染,但在詞樂衰落的大勢下,亦是對詞之格調(diào)提升的一種新嘗試,也是明詞風格多元化的一種反映。只不過這一類嘗試終將在情致之南詞與典雅之詩文的夾擊中步履難前。

三、北地詩派及北曲陰影下的詞體發(fā)展空間

明人在詩、詞起源上并不做細分,常將詞源追溯至六朝樂府,甚至《詩》三百篇;在體式上詞、曲亦少區(qū)分,經(jīng)常詞、曲雜編,“南詞”“樂府”等稱謂混用。在這樣的文體觀念下,詩歌、戲曲的風格及發(fā)展態(tài)勢,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詞的發(fā)展。特別是明中葉復古詩派,以陜西、河南詩人為主,強調(diào)北方雄渾、高亢之詩風,在詩壇獨樹一幟,影響久遠;而明代北曲繼承元曲的輝煌,有康海、王九思、李開先、馮惟敏等名家,曲風雄放,更不乏擅長填詞之人。明代北方詞壇,在千年詞史中雖然影響甚微,但以李夢陽為代表的北地詩派,與以康海、王九思為代表的陜西曲家群及以李開先為代表的山東曲家群,卻是中國詩歌史、戲曲史中的重要板塊。北詩、北曲的豪邁景象,與“南重北輕”的詞壇格局,在北方詞人身上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張力。北方詞的發(fā)展將何去何從,表面上看是從南、北兩種詞風中選擇其一,實際上卻沒這么簡單,其最終的方向,還受到同一地域的其他文體風格的影響。

元代詞樂式微,之后,詩化、曲化成為詞演變的兩個常規(guī)方向。自北宋蘇軾以來,以詩為詞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因其雅化之追求,致力于提升詞品、詞境,向來為文人所推崇與發(fā)揚。而在明代文學思潮中,以李夢陽、何景明為代表的弘治文學復古運動,其北方文學色彩尤為濃郁和自覺。在這一走勢下,文學思想中的“南北之辨”,自康海、陸深以后便逐漸取代“詞亡曲興”之議題,成為音樂文學的熱點話題之一,如藍田、張綖、李蓘、李開先、胡侍等人多有發(fā)明。其中,作為嘉靖山東文壇領袖李開先,以整體文學之視野,有一綜論:

北之音調(diào)舒放雄雅,南則凄婉優(yōu)柔。均出于風土之自然,不可強而齊也。故云北人不歌,南人不曲。其實歌曲一也,特有舒放雄雅、凄婉優(yōu)柔之分耳。吳歈、楚些及套散戲文等,皆南也;康衢、擊壤、卿云、南風三百篇,下逮金元套散雜劇等,皆北也。北,其本質(zhì)也,故今朝廷郊廟樂章,用北而不南,是其驗也。[注]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五《喬龍溪詞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92冊,第554頁。

顯然,李開先將古代音樂文學之南、北溝壑區(qū)分得很清楚,在這套音樂文學的體系中,歌詩、詞、曲之邊界,遠沒有南、北之邊界那么重要。當時不少復古作家,都身兼詩家、詞家、曲家多重身份,文體的切換與混一,近乎常態(tài)。如王世貞云:“北調(diào)如李空同、王浚川、何粹夫、韓苑洛、何太華、許少華,俱有樂府,而未之盡見。予所知者,李尚寶先芳、張職方重、劉侍御時達,皆可觀。近時馮通判惟敏,獨為杰出?!盵注]王世貞:《藝苑卮言》附錄卷一,陳廣宏、侯榮川編校:《明人詩話要籍匯編》,第2573頁。這里所舉,除馮惟敏為曲家外,李夢陽、王廷相、何瑭、韓邦奇、許宗魯、李先芳等,都是明代詩文復古運動中的人物。與下文所引康海的“北曲難借”“南詞易調(diào)”看法中流露出的南北高下之別相似,李開先也有“北,其本質(zhì)也”的地域優(yōu)越感。結(jié)合弘治至嘉靖年間的整體文學走勢,北地詩歌于當時詩壇正風起云涌,明代曲壇亦形成南北對峙之勢,唯獨北詞尚無自覺、成熟之面貌。身處明中葉的復古思潮大環(huán)境中,北方詞人作為北方詩人的一個分身,即使他們明知詩歌、戲曲的南北發(fā)展各有其不同的地域傳統(tǒng)及創(chuàng)作體制,與詞獨尊南方《花間》的格局迥然有別,但面對北詩、北曲的蓬勃之勢,在詞創(chuàng)作上順應婉麗而不謀求突破,實不符康海等人自覺的文學發(fā)展觀。

另外,李開先還指出“朝廷郊廟樂章,用北而不南”,這種將音樂文學中的北風與郊廟之風相類比的做法,帶有很強的文化高位意識。胡侍有類似言論:“北曲音調(diào)大都舒雅宏壯,……南曲則凄婉嫵媚”,“故今奏之朝廷郊廟者,純用北曲,不用南曲?!盵注]胡侍:《真珠船》卷三“北曲”條,《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02冊,第327頁。藍田曰:“今之太常所用樂沿有元,有元襲宋之東都,蓋崇寧樂府之遺法?!盵注]藍田:《藍侍御集》卷三《跋胡可泉樂府》,《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83冊,第382頁。明代郊廟樂章較之前代的一大特色,便是詩、詞、散曲雜用,[注]葉曄:《明代禮樂制度與樂章體詞曲》,《浙江大學學報》2010年第5期,第108頁。洪武三年定《宴享樂章》《十二月按律樂歌》即用詞體;嘉靖年間廖道南、夏言、陸深、王教等詞臣,則有樂章散曲之作。這種“郊廟用北”的觀念,可證在北人眼中,京城詞壇被歸為明詞北方圖景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僅因其地理位置,還因其趨近廟堂的作品風格。這也意味著北方作家在創(chuàng)作或評價詞的時候,其首要標準不是文辭,而是氣格。他們認為優(yōu)秀的作品,應追求北方音樂之特征,未必需要符合已有的文體典范,落實在詞創(chuàng)作上則應擺脫基于唐宋南詞本色的諸多特征。而事實上,有機會將文人詩詞、樂章詞曲融貫在一起的作家并不多,夏言是較典型的一位。雖然身為閣臣的他,與康海、李開先等人的文學宗法觀念有較大的不同,但并不妨礙他們在音樂文學的地理特征上同聲相求,只不過夏言有資格從事樂章的實際創(chuàng)作,而李開先等人只能進行學理上的言說罷了。

與詩、詞在整體上已脫離音樂不同,明代的詞、曲之別要復雜得多。在明人觀念中,詞出南方《花間》一脈,“南詞”即“詞”之別稱,故所謂詞、曲之別,在他們主要表述為南詞、北曲之別。雖然不是所有人都對詞、曲的淵源關系有清晰的認識,但不妨礙他們對不同文體作出直觀上的風格判別:

北曲自蒙古、女真入我中原始有之,南曲則五代宋所遺慢詞是也。南則流于哀怨,北則極其暴厲,皆非古樂府之音也。[注]藍田:《藍侍御集》卷三《跋胡可泉樂府》,《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83冊,第382頁。

詩之變也,宋元以來益變益異,遂有南詞、北曲之分。然南詞主激越,其變也為流麗;北曲主慷慨,其變也為樸實。惟樸實,故聲有矩度而難借;惟流麗,故唱得宛轉(zhuǎn)而易調(diào)。此二者,詞、曲之定分也。[注]康海:《沜東樂府序》,陳靝沅:《康海散曲集校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頁。

對于這三段文字,有幾點值得留意:第一,明人對南詞和南曲并沒有很清晰的區(qū)分,如藍田、李蓘都將詞和南曲混為一談,康海筆下的“南詞”,是詞是曲,亦難判別。第二,明人對北曲的來源有不同看法,有的主張“自蒙古、女真入我中原始有”,是純粹的外來文化;但也有主張“體南曲而更北腔”,即其文本、文體屬性植根于漢文學傳統(tǒng),而音樂、表演屬性借鑒自外民族傳統(tǒng)。但不管怎樣,至少有兩點可達成共識,一是北曲自金元以來盛行;二是南、北曲的風格存在較大的差別。

以上詞曲觀,勢必造成一種困惑,北人填詞應如何取法?是繼承前代的南方文學遺產(chǎn),還是視之為北曲發(fā)展的一種附變?事實上,以康海、王九思、王廷相為代表的北方在籍詞人群,與北地復古詩派及北方雜劇、散曲傳統(tǒng)有密切的關系??岛I踔翆⒛?、北與詞、曲對應,強調(diào)北曲樸實“有矩度而難借”;南詞流麗“得宛轉(zhuǎn)而易調(diào)”。對這段話的理解,與其說雜劇、傳奇是戲曲內(nèi)部兩個不同的子系統(tǒng),不如說北方的雜劇與南方的詞、南戲、傳奇是分立的兩個音樂文學系統(tǒng)。在這種觀念下,康、王等人創(chuàng)作的詞,屬于南方系統(tǒng)還是北方系統(tǒng),或可商榷,不應想當然而論。我們應依據(jù)文學之體式、格律,將之納入詞演變之軌跡?還是依據(jù)音樂特性之不同,將之納入北方音樂文學之范疇?在當下的分體文學史觀中,文體明辨固然帶來了豐富的研究成果,但也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音樂文學史觀下明詞的另一面。明詞北方圖景的復雜性,需要多維度的深究才能呈現(xiàn)。

綜上所論,明代北方的填詞風氣,受到來自北地詩派與北曲潮流的雙向作用,由此產(chǎn)生的影響,亦利弊各半。一方面,與樂府、雜劇同處北方音樂系統(tǒng),明代北方詞人的創(chuàng)作,有機會擺脫南詞在觀念、體制上的約束,形成了與北方詩、曲同質(zhì)的文學風格;另一方面,明代北方詩歌、戲曲的發(fā)展聲勢浩大,北詞在兩種強勢文體的夾縫中生長,難免走上詩化、曲化之路,詞體新特性的養(yǎng)成,殊為不易。但不管怎樣,較之金、元兩代,北方詞在明代有了長足的發(fā)展,形成了一些獨特而不成熟的面貌,這在很大程度上,受益于明代復古在北、廟堂在北、邊事在北的整體格局??上肭逡院?,復古思潮衰落,北曲漸歇,傳奇獨大,花部又難登大雅之堂,北方作家尋求突破與另立詞體典范的嘗試,在江南詞學與曲學的雙重壓制下,未能有進一步的發(fā)展。

四、通代視域下的“南詞北進”與明代北詞的獨立性

“南詞北進”這一概念,由沈松勤先生在《詞壇沉寂與“南詞”北進》一文中提出,用來論述北宋仁宗朝柳永、張先、晏殊、歐陽修等詞人先后由南入北,使汴京成為繼西蜀成都、南唐金陵后的詞壇中心,開創(chuàng)宋詞一代新風。[注]沈松勤、樓培:《詞壇沉寂與“南詞”北進——宋初百年詞壇考察》,《北京大學學報》2013年第1期,第104頁。其對“南詞北進”概念的使用,主要是對中觀文學現(xiàn)象的梳理和概括。而如果跳出北宋詞史的范疇,將這一概念運用到千年詞史中,則須厘清其核心語詞,一是所謂“南詞”,應該理解為南方詞人,還是南方詞風,抑或只是“詩余”的別稱而已?在北宋前期詞壇,北方創(chuàng)作冷清,三者不作區(qū)分亦無妨,但在通代詞史中,就必須對“南詞”作更精細的界定。筆者以為,南詞當指南方詞風,或稱為“南派詞”。純粹討論詞人籍貫的南北與流動,只是文學地理之表象;把“南詞”與“詩余”劃上等號,是把“南詞北進”理解為文體競爭的一種空間表現(xiàn),亦有悖文學地理之初衷。只有強調(diào)詞的南方體性與本色,及由此分化出來的南、北詞風之差異,才能把握住文學地理的本質(zhì),進而更好地關注千年詞史中的南、北互動。

與之相應,“北進”的本質(zhì),是指北方詞壇的相對崛起,還是指北方詞風的南方化?雖然在千年詞史中,北方詞壇的幾個高潮,大多與南方詞人、詞風的侵入有關,但也有不同的情況。如金元之際的真定、東平詞人群,元代前中期的大都詞人群,其創(chuàng)作都與南詞關系不大。筆者以為,將“北進”現(xiàn)象放在時間、空間的雙重參照系中考察,更有其深刻的學術意義。金末至元前期的北方詞壇,與北宋前期的北方詞壇境況相類,都有一個崛起的過程,但卻有實質(zhì)上的差別,一個是北方詞風的自我形塑,一個是南方詞風的向北侵入。

一旦我們確定了“南詞”“北進”的內(nèi)涵,就可以發(fā)現(xiàn),類似的“南詞北進”景象,在千年詞史中不止一次。元代后期以李齊賢、張翥為代表的大都詞壇,已經(jīng)壓倒其前期的豪邁詞風,深受南詞婉麗風格的影響。清康熙年間,納蘭性德、顧貞觀、曹貞吉三人并稱“京華三絕”,為京城詞壇的標志性人物,其填詞“極情之至”,選詞“鏟削浮艷,舒寫性靈”,[注]毛際可:《今詞初集跋語》,《今詞初集》卷末,《續(xù)修四庫全書》第729冊,第548頁??芍^南唐二主詞之振聲。其中的張翥和顧貞觀,皆是由南入北的關鍵詞人。

從表面上看,與元代、清代同為大一統(tǒng)王朝的明代,其首都亦在北京,甚至有過從南京遷都北京的重大政治事件,在詩歌、辭賦等領域掀起過一股創(chuàng)作熱潮,出現(xiàn)了諸如《北京賦》《燕臺八景詩》等作品。但是明代詞壇的北方氣象,卻遠沒有北宋、元、清三代那么明顯。較之北宋汴京作為全國詞壇的中心,元代大都、清代北京成為千年詞史中的重要板塊,明代的北京詞壇似不夠成氣候。在常規(guī)的詞史評價中,楊士奇、夏言尚不能與劉秉忠、張翥、納蘭性德、顧貞觀等人相比。

學界對夏言詞的評價,一貫不高,多以“應酬之具”視之,唯近來余意《明代詞史》給予較為多元與另相的評價。[注]張仲謀:《明詞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第173頁;余意:《明代詞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20-224頁。筆者以為,不妨將夏言放在“南詞北進”的視野下重新認識,或可見與其他同時期詞人不一樣的新意,及明代在此文化地理流動中的特殊意義。

北宋作為“南詞北進”的第一個階段,可視為對詞創(chuàng)作荒蕪地區(qū)的“北部開發(fā)”時代,[注]中晚唐時期長安、洛陽等地的詞創(chuàng)作景象如何,學界有不同看法。但其時聲詩與詞的邊界較模糊,詞尚未成長為一種獨立、自覺的文體,進入到作家的文體創(chuàng)作觀之中。面對來勢洶洶的由西蜀、南唐詞浸潤出來的南方詞人,北方詞壇基本上沒有抵抗力,汴京、洛陽等地雖聚集了不少北籍詞人,但詞風很快被柳、張、晏、歐等人主導。第二個階段,是南北隔斷狀態(tài)下北詞的自然成長期,即金、南宋的對峙時期。因為政治地理之溝壑,文化傳播被阻隔,詞作為一代之勝,其入南宋后的新變風貌,無法及時地為北方文人所了解和接受??偟膩碚f,金人主要繼承北宋蘇軾一派的詞風,涌現(xiàn)了真定、東平等詞人群,對詞之地域特征的思考與追求,已顯露一些苗頭,但不夠自覺。第三個階段,是在元代大一統(tǒng)帝國中,南北的文化交流回到正常狀態(tài),南詞作為強勢一方,得以重新進入北方詞壇。但與北宋前期北方詞壇的荒蕪面貌不同,元代初年的北方詞壇,至少還有金人留下的詞學遺產(chǎn),詞人數(shù)量及多樣性亦頗可觀,南北詞的互動與拉鋸,在所難免。當然,由于金元詞人缺少對詞之地域特征的深入思考,加上北曲的異軍突起,北詞的發(fā)展基本上處于自發(fā)狀態(tài),相關競爭又一次以南詞的勝利而告終,其景象就是元后期以張翥為代表的大都詞壇。[注]陶然《金元詞通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47頁)論及元代大都詞人群,認為“其成員來源不同,存在著‘北派’詞與‘南派’詞的差異,在發(fā)展階段上也體現(xiàn)出由‘北派’為主,向以‘南派’詞為主轉(zhuǎn)變的趨勢”。第四個階段即明代,仍是南北文化交流的正常狀態(tài),但北詞開始進入自覺成長期,發(fā)展出一些較之南詞不同的體性特征,如邊塞詞、論學詞的成熟,詞與北曲的交融,詞曲樂與禮樂的互動等。當然,在“環(huán)太湖詞圈”的壓倒性優(yōu)勢下,其自足之發(fā)展舉步維艱,但嘉靖京城詞壇作為當時北方最熱鬧的詞景之一,置于這一長時段脈絡和動態(tài)格局中,自有溢出傳統(tǒng)詞學評價體系之外的一些意義。第五個階段,為明末及入清以后,南強北弱的整體格局固然無力改變,但隨著明代北詞的自覺發(fā)展,并以前代詞學遺產(chǎn)的形式為清詞所繼承,南北詞進入一個互融與相對平衡的狀態(tài)??v觀整個清代,北方詞壇涌現(xiàn)了以龔鼎孳、梁清標為代表的京城“輦轂諸公”,及代表“稼軒風從京師推向南北詞壇”[注]嚴迪昌:《清詞史》,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07、114頁。的秋水軒唱和活動;新政權(quán)意志下的數(shù)次文字獄,造成了前代少有的流人詞人群及其創(chuàng)作;康熙十七年(1678)前后詞壇重心移北,形成了以“京華三絕”為代表的京城詞壇新景象等。雖然龔鼎孳、顧貞觀皆為南人入北,但梁清標、孫承澤、納蘭性德等北籍詞人在詞壇網(wǎng)絡中的功能及其影響力,同樣至關重要,顯然沒有哪一位明代北籍詞人可以企及。京城詞風漸趨平衡,表現(xiàn)出政治中心應有的自信與包容。

若不論南、北詞壇的創(chuàng)作規(guī)模,僅從南、北詞風的角度來考察,北宋、元代、清代三次“南詞北進”,都是南方的婉麗詞風攻陷了坐落在北方的政治大本營,其本質(zhì)就是南方詞風的地理擴張。誠然,這一進程開拓了地理空間,促成了詞壇中心的轉(zhuǎn)移,或詞壇副中心的形成,但在詞的題材、風格等方面,并沒有充分汲取北方文學之養(yǎng)料而有同等幅度的拓展,在某種程度上,其詞創(chuàng)作仍強調(diào)詞體之本色、正宗,體現(xiàn)為內(nèi)斂、保守之勢。相反,金、明兩代作為“北進”受挫期,倒在客觀上促成了北方詞風的登場,其詞創(chuàng)作與北方的思想、文化及文學、藝術形式相融合,謀求本色詞風之外的發(fā)展新路,不斷地走向獨立與成熟。合而論之,南詞的每一次“北進”,固然是對北方詞壇之創(chuàng)作風氣的一種激振,但也是北詞自我摸索之路的一次退讓與失??;而每一次“受挫”,則對應著北方詞壇獨立性的增強,更是對詞題材、風格之豐富性的一種提高。這兩種情況交叉演進,不斷強化北方詞人陣營,將北方文學之特質(zhì)注入詞創(chuàng)作之中,最終形成自具一格的“北派詞”。

明代北方詞壇出現(xiàn)的這些區(qū)別于南詞的別樣詞貌,又可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堅持“襲陳”,面對強勢且漸趨豐富多樣的南派詞風,繼承宋金元三代的蘇、辛詞風。如明中葉河南人李濂,刊刻《稼軒長短句》,撰《汴京懷古》組詞,此固襲陳稼軒之舉,但在當時的詞壇格局中,屬于未隨大流的少數(shù)分子,仍值得稱耀。另一種是嘗試“出新”,在已有的詞類型之外,另辟創(chuàng)作上的新徑。如韓邦奇、孫承宗結(jié)合蒙古、女真邊事,開拓邊塞詞創(chuàng)作的新局面;夏言、王廷相借館閣問學之風,以論學之體提升詞境。此皆出新之舉,更具詞史意義??偟膩碚f,在明詞的南北格局中,無論襲陳還是出新,都是在南派詞風之外的自覺追求,是對北詞之豐富性和獨立性的一種充實。

綜上所述,對明詞北方圖景的研究,以詞作、詞人、詞群為基本單元的個案考察和動態(tài)闡釋,屬于常規(guī)的研究路徑。然就“北”論“北”,難以另出機杼。若以他者視野或南北流動視野討論“北方”之“詞”,結(jié)合南方圖景作一互動考察,或能發(fā)現(xiàn)一些新的問題。本文的嘗試,就是希望通過詞之“流動”,而不是對以往的數(shù)據(jù)之增減、版塊之組合,來重新認識詞地理格局的歷時變遷。這樣的研究路徑,仍是為了解決宏觀之問題,卻對微觀之文學圖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一定程度上,也有益于明詞研究擺脫粗放、平面化的思維模式,進一步打造明詞世界的立體感和縱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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