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山西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西 太原 030006)
或許與曾經(jīng)出版過一部名為“傳奇”的小說集有關(guān),或許真的是一語成讖,張愛玲的一生也的確稱得上是充滿傳奇色彩的一生。當(dāng)然了,雖然她早在1995年便已凄然棄世,但此后卻仍然不斷地會有“新作”出版問世,也同樣是一種傳奇。這里的所謂“新作”,是指作家生前并未能正式出版,但卻遺留下了相對完整的手稿,經(jīng)她所信任的朋友授權(quán)后方才與讀者見面的那些文學(xué)作品。比如散文《異鄉(xiāng)記》,比如長篇小說《雷峰塔》《小團圓》《易經(jīng)》,再比如我們這里將要展開討論的《少帥》(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年9月版),其情形都是如此。從這種出版方式來看,張愛玲的情形多多少少差堪比擬于先知作家卡夫卡??ǚ蚩ū緛硪笈笥寻阉约哼z留的手稿銷毀,沒想到的是,朋友卻違背了他的遺囑。不違背不要緊,一違背,就“違背”出了一位世界級的具有強烈先知色彩的大作家。但面對《少帥》,首先讓我們感到困惑的,卻是文體究竟應(yīng)該如何界定的問題。一方面,不僅大陸出版此作的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在版權(quán)頁上明確標注是“長篇小說”,而且根據(jù)張愛玲的若干書信以及相關(guān)知情人的回憶,張愛玲在當(dāng)年也是把這部作品當(dāng)作“長篇小說”來寫作的。但在另一方面,以研究者馮晞乾在《<少帥>考證與評析》中的說法“現(xiàn)存打字稿有八十一頁,共七章,約二萬三千英文字,是未完稿”[1]23,如果按現(xiàn)存的中文譯稿來計算,字數(shù)大約不足六萬字。六萬字是什么概念呢?按照茅盾文學(xué)獎的規(guī)定,只有滿十三萬字以上的作品才能夠申報。同時,按照當(dāng)下時代一種約定俗成的理解,如同《少帥》這樣不足六萬字的小說文本,只能夠被看作是一部中篇小說。那么,《少帥》的文體究竟該如何定位——中篇小說?還是長篇小說?在做出這種判定之前,我們還必須考慮到中西之間小說文體觀念上所存在的明顯差異。關(guān)于這一點,只要看看這些年來翻譯介紹進來的一些具體作品,就可以一目了然。比如,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苦妓回憶錄》,比如,阿契貝的《瓦解》《神箭》《這個世界土崩瓦解了》,再比如,菲利浦·羅斯的《乳房》《情欲教授》等,這些作品的中譯本字數(shù)大約都在十萬字左右,有的干脆還不足十萬字,但版權(quán)頁上的標注卻都是“長篇小說”。如果考慮到當(dāng)時身在美國的張愛玲所接受的西方相關(guān)觀念的影響,倘若《少帥》最終能夠如愿完稿,那么其字數(shù)大約也會接近十萬字左右。這樣看來,作家本人或者出版社把《少帥》標注為“長篇小說”還是很有道理的。唯其因為在文體的定位上頗費躊躇,一時難以決斷,所以到最后也就只能含糊其辭地籠統(tǒng)稱之為小說。
只要是熟悉張愛玲的朋友就都知道,與她本人那樣一種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生經(jīng)歷形成鮮明對照的,卻是她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中幾乎一以貫之的日常敘事特質(zhì)。日常敘事,是一種與國家敘事相對應(yīng)的敘事范式。按照學(xué)者的研究,所謂國家敘事,是一種“大敘事范疇,說它‘大’并不一定指其題材之大,而是其旨趣、題旨、根本目的之大?!盵2]而所謂日常敘事,則指“平民生活日常生存的常態(tài)突出,‘種族、環(huán)境、時代’均退居背景。人的基本生存,飲食起居,人際交往,愛情、婚姻、家庭的日?,嵤?,突現(xiàn)在人生屏幕之上。每個個體(不論身份‘重要’不‘重要’)悲歡離合的命運,精神追求與企望,人品高尚或卑瑣,在作家博大的觀照之下,都可獲得同情的描寫。”[2]“日常敘事是一種更加個性化的敘事,每位日常敘事的作家基本上都是獨立的個體……在致力表現(xiàn)‘人生安穩(wěn)’、拒絕表現(xiàn)‘人生飛揚’的傾向上,日常敘事的作家有著同一性。拒絕強烈對照的悲劇效果,追求‘有更深長的回味’,在‘參差的對照’中,產(chǎn)生‘蒼涼’的審美效果,是日常敘事一族的共同點”。[2]從如此一種角度出發(fā)來考察張愛玲的小說,日常敘事特點的具備,就是顯而易見的事情。而且,敏感者還應(yīng)該注意到,論者談?wù)摻缍ㄈ粘⑹绿刭|(zhì)的過程中所專門引述的“人生安穩(wěn)”“人生飛揚”“有更深長的回味”“參差的對照”乃至于“蒼涼”這些語詞,都獨屬于張愛玲,語出作家的一篇名作《自己的文章》。
然而,如果說張愛玲的包括《雷峰塔》《小團圓》《易經(jīng)》(這些均在作家辭世后方始出版)在內(nèi)的所有小說都具有鮮明的日常敘事特質(zhì),那么,這部《少帥》顯然可以被看作是一個異數(shù)?!吧賻洝?,原型乃張學(xué)良者是也。張學(xué)良,毫無疑問是20世紀中國一位不可或缺的歷史風(fēng)云人物,很多重大的歷史事件都與他有著緊密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以這樣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為原型,張愛玲的《少帥》就很可能會走向國家敘事,而事實上,它也是一部包含有明顯的國家敘事藝術(shù)因素的小說。就這樣,破天荒地,我們在張愛玲的筆下看到了中國現(xiàn)代史一眾亂世梟雄的形象。比如首任大總統(tǒng)(袁世凱)、老帥陳祖望(張作霖)、基督將軍馮以祥(馮玉祥)、吳蟠湖(吳佩乎)、殷錫三(閻錫山),甚至還有那位曾經(jīng)游走于各方政治勢力之間的外國人羅納(其實是英籍澳大利亞人端納),等等,都是那段中國歷史上舉足輕重的重要人物。一眾亂世梟雄之外,還有很多重要的歷史事件,比如,直系、奉系以及皖系幾派軍閥之間“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式的混戰(zhàn),比如,對中國政局影響巨大的所謂蔣馮閻“中原大戰(zhàn)”,再比如,老帥(張作霖)在皇姑屯的被炸身亡,等等,也同樣都在《少帥》中得到了相應(yīng)的藝術(shù)表現(xiàn)。這些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簇擁在一部小說文本里,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三國演義》與《水滸傳》。回顧中國本土小說傳統(tǒng),國家敘事與日常敘事可以說是兩大藝術(shù)范式,《三國演義》《水滸傳》是國家敘事,《紅樓夢》《金瓶梅》是日常敘事,兩者均獲得了極高的思想藝術(shù)成就。如此看來,張愛玲的《少帥》顯然接續(xù)著《三國演義》《水滸傳》的傳統(tǒng)。盡管說作家更多是通過人物之間的對話,以一種間接的方式把這些重要歷史人物與事件推至遠景而加以表現(xiàn),以至于這些人物和事件都會給讀者造成不夠清晰的模糊混沌之感(這種藝術(shù)表現(xiàn)方式,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張愛玲在《燼余錄》中講過的一句話:“現(xiàn)實這樣?xùn)|西是沒有系統(tǒng)的,像七八個話匣子同時開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但畢竟,張愛玲是在首次進行著她的國家敘事。我們之所以認定《少帥》是張愛玲小說中的一種異數(shù),根本原因正在于此。
雖然《少帥》初涉國家敘事,但究其根本,張愛玲還是接受《紅樓夢》的充分滋養(yǎng)成長起來的作家,也因此,一旦進入寫作狀態(tài),骨子里的那種日常敘事根底就會暴露無遺。別的且不說,單只是開頭處一張意外的紙條所引起的府里一眾女孩子的嘈雜,就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紙條上寫著:“小姐,明日此時等我?!备畠?nèi)女孩子眾多,那么,這張紙條到底是寫給誰的?更進一步,寫這張紙條的人又究竟是誰?正所謂“一石激起千層浪”,一張紙條,便引發(fā)了府內(nèi)女孩子們的種種猜想與嘰嘰喳喳。大家一邊紛紛猜想這紙條是給自己的還是給別人的,一邊耐心等待到次日的此時揭開謎底:“她們躲在一個窗戶后面張望,撅著臀部,圓鼓鼓的仿佛要脹破提花綢袴,粗辮子順著乳溝垂下來。年紀小的打兩根辮子,不過多數(shù)人是十八九歲,已經(jīng)定了親等過門。她們對這事興沖沖的,可見從來沒愛過。那種癡癡守望一個下午的情態(tài),令四小姐有點替她們難為情。那男人始終沒有來?!北M管說紙條的謎底始終是個謎,但作家關(guān)于那些女孩子隱隱約約有所期待的糾結(jié)心態(tài)的展示,卻是情態(tài)畢現(xiàn)。實際上,如此一張無來歷也無去處的紙條的作用,不過是要借此引出周府的四小姐而已。由此即不難見出,只要筆涉日常生活情景,張愛玲的筆觸馬上就如有神靈附體一般鮮活生動起來。這一點,也集中表現(xiàn)在關(guān)于周四小姐婚姻大事的描寫上:“她自己為此而死也愿意,但是洪姨娘和老媽子怎么辦?她們是她的地獄。只是她對地獄沒有執(zhí)念。眼前她不必言語,低著頭就是了。洪姨娘的反應(yīng)已是極度溫和。盡管如此,他與她的事旁人一提就是褻瀆,令她不由得繃緊了臉退縮。旁人看上一眼已是誤解?!奔依锶酥詴χ芩男〗闩c少帥的事情持反對或觀望的態(tài)度,乃因少帥已是有家室的人。這樣,她和少帥的情緣事實上就處于一種名不正言不順的尷尬狀態(tài)之中。周四小姐自己倒是心甘情愿,所以,才會是“為此而死也愿意”,但家人們的想法就很不相同了。因此,敘述者才會強調(diào)洪姨娘與老媽子“是她的地獄”。也正是因為處于這樣一種尷尬的狀態(tài)之中,才會致使“他與她的事旁人一提就是褻瀆”。雖然是簡短的一段敘述話語,但周四小姐婚事所引發(fā)的矛盾糾葛卻已躍然紙上。由此可見,雖然張愛玲在《少帥》中的確初涉國家敘事,但歸根到底仍是一位日常敘事的高手。倘若我們要在張愛玲的小說寫作譜系中給出《少帥》一個基本的評價定位,恐怕只有“國家敘事中的日常敘事”最為合理了。
細細撿拾張愛玲棄世后相繼由她的友人陸續(xù)推出的長篇小說《雷峰塔》《易經(jīng)》以及《小團圓》,正如研究者早已指出的,其中自傳性因素的存在是一件顯而易見的事實,故被研究者合稱為她的“自傳三部曲”。與這三部長篇小說相比較,以張學(xué)良為原型的《少帥》無論如何都不能被看作是自傳性的作品。但請注意,《少帥》雖然取材于張學(xué)良的故事,但作家所真正感興趣的,卻并非他那些金戈鐵馬打打殺殺的疆場故事。說實在話,那些“城頭變幻大王旗”的歷史興衰故事,很可能從來就不曾走入過張愛玲的內(nèi)心世界。她之所以打小就特別喜歡并認同《紅樓夢》,極有可能與她的天性有關(guān)。因此,當(dāng)她意欲講述張學(xué)良的故事的時候,聚焦點自然就會落在張學(xué)良的愛情故事上。只不過到了小說文本之中,張學(xué)良變成了陳叔覃,趙四小姐變成了周四小姐。據(jù)研究者考證,張愛玲在《少帥》中并沒有完全照搬歷史上張學(xué)良與趙四小姐的故事。比如,關(guān)于周四小姐的老父:“首章說他跟老帥陳祖望(現(xiàn)實中的張作霖)‘關(guān)系特殊’,第二章說他曾以‘東北總督’身分(份)提攜過老帥,而老帥亦曾助他解困,都完全跟歷史中的趙四小姐父親無關(guān)。真正的趙父叫趙慶華,在北洋軍閥政府時代曾任津浦、滬寧、滬杭甬、廣九等鐵路局長,又當(dāng)過政府交通次長、東三省外交顧問,屬直系官員,談不上有恩于老帥?!盵1]47一方面,我們必須承認,對于小說寫作而言,這種虛構(gòu)是必要的,但在另一方面,卻也不能不看到,就其大的歷史關(guān)節(jié)而言,作家還是盡可能恪守了歷史的真實。而這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歷史小說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既要恪守真實,又不能不有所虛構(gòu),歷史小說的寫作,正是一種“戴著鐐銬跳舞”。然而,談到張愛玲對陳叔覃與周四小姐之間愛情故事的描寫,還有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就是,作家果真是在如實呈現(xiàn)作為人物原型存在的“張趙”愛情故事嗎?答案只能是否定的。這固然在于對于“張趙”的情感私生活情形,張愛玲更多只能夠依憑于自己的藝術(shù)想象,但退一步講,即使作家完全有能力搞明白“張趙”情感私生活的全部真相,她也不會在寫作過程中亦步亦趨地去完成一種他人的情感紀實。又或者,一種更準確的說法應(yīng)該是,在想象性書寫表達“張趙”情感私生活的同時,作家其實自覺不自覺地把自我的情感體驗移植了進來。此所謂“借別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
在一篇關(guān)于老舍《月牙兒》的研究文章中,筆者曾經(jīng)指出:“‘從精神分析的角度看,可以說,作家一輩子都在寫著自傳或精神自傳。’假若我們承認精神分析學(xué)說的上述觀點具有一定的合理性,那就意味著我們完全可以把老舍的所有作品都視為作家的某種變異了的‘精神自傳’,雖然作家本人與作品的敘述者之間的差異十分明顯,但從寬泛的意義上,我們卻仍可把《月牙兒》歸入作家的‘精神自傳’之列?!盵3]如果說以上的觀點適用于老舍的《月牙兒》,那么,毫無疑問也同樣適用于張愛玲的這部《少帥》。說到張愛玲自己始終難以釋懷的情感塊壘,就是她與胡蘭成之間那樣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緣糾葛。雖然作家的生命中后來還出現(xiàn)過第二任丈夫美國人賴雅,但那說到底只不過是一種生存的需求而已,最起碼在張愛玲自己,情感的投入程度是要大打折扣的?;蛟S與當(dāng)時年齡與地位的不同有關(guān),張愛玲與胡蘭成的那段情緣始終存在著某種突出的不對等性。張愛玲的一腔深情與胡蘭成的蜻蜓點水始亂終棄,至今想來都讓人感喟不已。盡管張愛玲并沒有就自己與胡蘭成之間的情緣糾葛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過什么,但在她的一些文學(xué)作品尤其是小說作品中,我們卻還是不難感覺到會有很多旁涉自我的弦外之音。這一點,最集中不過地體現(xiàn)在《少帥》中關(guān)于陳叔覃與周四小姐性事的描寫上?!八缴頁哿藫蹮熁?,別過頭來吻她,一只鹿在潭邊漫不經(jīng)心啜了口水。額前垂著一綹子頭發(fā),頭向她俯過來,像烏云蔽天,又像山間直罩下來的夜色。她暈眩地墜入黑暗中?!币话闳斯P下,初吻既是驚慌的,但又是甜蜜的。然而,到了張愛玲的筆下,這一切卻都不復(fù)存在。無論是“烏云蔽天”,還是“直罩下來的夜色”,抑或“墜入黑暗中”,所有這些比喻性描寫,帶給讀者的都是一種強烈的不安感,與所謂的幸福、甜蜜無關(guān)。關(guān)鍵的問題是,如此一種只能夠讓人聯(lián)想到“不堪”“茍且”(小說中所用)語詞的性事描寫,在《少帥》中居然成為一種籠罩性的存在,比比皆是……恕我孤陋寡聞,此前也曾經(jīng)在很多小說作品中看到過關(guān)于男女性事的描寫,但與那樣一些帶有明顯貶義色彩的語詞聯(lián)系在一起的,卻真的是聞所未聞。性事描寫一旦與這些貶義語詞聯(lián)系在一起,自然也就無論如何都美好不了。這哪里是在描寫陳叔覃與周四小姐的性事,這簡直就是在直接呈示張愛玲理解中的一種不堪性事。又或者,陳叔覃與周四小姐之間的性事,在張愛玲這里只是承擔(dān)一種突出的鏡像功能,借此而折射映照出的,其實是作家對性事的別一種理解與想象。
由此,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就是,在其他作家筆下一般都美妙異常的性事描寫,何以到了張愛玲的《少帥》中卻會變得如此“不堪”,會帶有如此突出的“茍且”色彩?答案恐怕只能從張愛玲自己的情感體驗中去尋找。按照研究者的考證,《少帥》的寫作念頭初始生成于一九五六年,等到真正著筆寫作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九六三年左右了。這個時候,距張胡之間的情感糾葛已經(jīng)過去了差不多十年的時間。時間的流逝,既可能淡化一般性的人生記憶,卻也可能強化某些特別的人生記憶。對于已經(jīng)去國多年且生存境況并不盡如人意的張愛玲來說,很多人生往事都已淡忘,然而,一些刻骨銘心的情感記憶反倒會進一步強化。這其中,首當(dāng)其沖者,恐怕就是與胡蘭成的情感糾葛。又或者,經(jīng)過一個較長時間的發(fā)酵過程之后,張胡的情感糾葛業(yè)已沉淀入張愛玲的個人無意識深處,變成了一個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釋懷的精神情結(jié)。唯其因為無法釋懷,所以她才會在自己的小說作品中反復(fù)地書寫表達這種精神情結(jié)?!渡賻洝分嘘愂羼c周四小姐的情感故事,表面上看是張學(xué)良與趙四小姐,但其內(nèi)在卻毫無疑問是張愛玲自己與那位始亂終棄的風(fēng)流才子胡蘭成。有一點不能忽視的是,對于這段情緣,張愛玲在理解認識上伴隨著時間推進的一種必然變化的發(fā)生。倘若說當(dāng)年置身于情感發(fā)生情景中的張愛玲曾經(jīng)會感覺到幸福甜蜜的話,那么,時過境遷差不多十年之后,當(dāng)作家用一種理性的方式來重新面對這段情感的時候,卻更多地意識到其中丑陋不堪的一面。由此可見,寫作《少帥》時候的張愛玲,實際上處于一種矛盾的心理狀態(tài)之中。一方面,她與胡蘭成之間的情緣對她自己充滿傳奇色彩的一生來說,可以說是唯一一次傾心投入的感情過程,因此這段情緣終其一生都不可能被忘卻。她之所以后來在“自傳三部曲”、在《少帥》中要一再書寫表現(xiàn)這段情緣,其根本原因正在于此。另一方面,雖然她自己傾心投入,但這場情緣卻最終因為胡蘭成的背叛而以悲劇的結(jié)局草草收場,以至于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最令后來者嘆惋不已的悲劇情緣之一。反復(fù)追問思考,這場悲劇的始作俑者正是胡蘭成。因內(nèi)心一種難以釋懷的對于胡蘭成的怨憎情結(jié)強烈作祟的緣故,《少帥》中一旦筆涉“陳周”的性事場景描寫,才會那樣“不堪”入目,那樣充滿“茍且”色彩。歸根到底,小說中這種種“不堪”與“茍且”的性事描寫,所曲折傳達出的,正是張愛玲潛意識深處那種無法釋懷的精神情結(jié)。
但請注意,如果只是停留在自我精神情結(jié)一種折射書寫的意義上來理解《少帥》中關(guān)于陳叔覃與周四小姐的情感故事敘述,還并沒有窮盡小說的深邃思想內(nèi)涵。更進一步,我們還應(yīng)該注意到,張愛玲同時也表達著對于女性悲劇命運一種人類學(xué)層面的深入思考。就在開篇不久的第二章結(jié)尾處,首先是由周四小姐一位異母的姐姐引發(fā)出一句議論:“盲婚如同博彩,獲勝的機會盡管渺茫,究竟是每一個人都有希望,尤其在婚姻尚且遙遠的時候。”由這句議論,敘述者接著講述周四小姐在私塾里曾經(jīng)念過的一首古詩:“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fēng)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這首古詩的作者,是唐代詩人杜牧。引述了杜牧全詩之后,這一章結(jié)尾的文字是:“從前揚州的一個妓女,壓倒群芳的美人與她竟然同齡,簡直不能想象。十三歲,照現(xiàn)代的算法不計生年那一歲的虛齡,其實只有十二。她覺得自己隔著一千年時間的深淵,遙望著彼端另一個十三歲的人。”遠在一千年前揚州的一個妓女,與周四小姐之間,很顯然是一種彼此遙相呼應(yīng)映照的關(guān)系。具而言之,作家是要借此而寫出悠久歷史長河中女性的一種共同悲劇命運。所以,請一定不要忽視引述杜牧全詩前的那一句議論,尤其是“盲婚如同博彩”六字。歸根到底,周四小姐也罷,她的那位異母姐姐也罷,抑或還是一千年前的那位揚州妓女也罷,都存在著一個“盲婚如同博彩”的問題。所謂“盲婚如同博彩”,意謂女性的婚姻其實帶有突出的賭博性質(zhì),正如同博彩下注一般。下對了,有可能贏得萬貫,下錯了,自然是滿盤皆輸。如此一種感慨性描寫的背后,顯然有張愛玲真切的人生經(jīng)驗在做支撐。張愛玲與胡蘭成情感糾葛的悲劇性結(jié)局,所證明的正是張愛玲的所托非人。這就難怪《少帥》第二章會以這樣一種方式作結(jié)。需要注意的是,作家的如此一種人生思考,在《少帥》中并非只此孤例。比如,與陳叔覃首次發(fā)生性事前:“她正因為不慣有這種不受干涉的自由,反覺得家里人在監(jiān)視。不是她儼然不可犯的父親,在這種環(huán)境根本不能想象;是其他人,總在伺機說人壞話的家中女眷,還有負責(zé)照顧她的洪姨娘與老媽子。她們化作樸拙的、未上漆的木雕鳥,在椽子與門框上歇著。她沒有抬頭,但是也大約知道是圓目勾喙的雌雉,一尺來高,有的大些,有的小些。她自己也在上面,透過雙圈的木眼睛俯視?!比缤饲瓣P(guān)于揚州妓女的穿插一樣,這里很明顯也屬于一種想象性描寫。問題在于,陳周的第一場性事何以會讓作家產(chǎn)生如此一種其他女性皆在“俯視”圍觀的想象性場景?更何況其中居然還包括有周四小姐自己。而且,這些女性的化身皆是“樸拙的、未上漆的木雕鳥”。在我看來,這種想象性書寫,一方面意在表明周四小姐性事過程中的那些“不堪”感受,其實也是這些女性共同的感受,另一方面更在強調(diào)這些女性生命力的凝滯與匱乏,簡直到了“呆若木雞”的程度。所謂“木雕鳥”者,其內(nèi)在意涵或正在此。類似的描寫還出現(xiàn)在第四章結(jié)尾處:“他拉著她的手往沙發(fā)走去。仿佛是長程,兩人的胳臂拉成一直線,讓她落后了幾步。她發(fā)現(xiàn)自己走在一列裹著頭的女性隊伍里。他妻子以及別的人?但是她們對于她沒有身分(份)。她加入那行列里,好像她們就是人類?!边@是一次性事結(jié)束后陳叔覃牽手周四小姐時,周四小姐產(chǎn)生的一種幻覺。此種幻覺中,周四小姐竟然與陳妻一起加入到“一列裹著頭的女性隊伍里”,而且“她們就是人類”?!叭祟悺币辉~極為關(guān)鍵,有了這個詞,作家在更大范圍內(nèi)透視表現(xiàn)女性共同悲劇命運的思想意旨也就得到了更充分的表達。
閱讀《少帥》,我們還注意到這樣一段敘述話語的突兀存在:“雖然這故事早于他的時代,她不知怎么并不愿意告訴他。那一定是吳蟠湖的時候。現(xiàn)在做法肯定不一樣了吧?可是一說起其實什么都不會改變,他就難免惱火?!标愂羼侵塾谏鐣脑斓恼位顒蛹?,看到現(xiàn)實社會多年來的毫無起色,心中自然會感覺“惱火”。然而,關(guān)鍵的問題在于,張愛玲這里寫出的,一方面固然是民國初年所謂“北洋軍閥”時期中國一種“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到頭來卻是“換湯不換藥”根本就沒有什么改變的嚴酷社會現(xiàn)實,但另一方面卻非常明確地傳達出了作家一種只能夠以“絕望、虛無”稱之的世界觀。關(guān)于《少帥》的深刻思想內(nèi)涵,曾有論者指出:“質(zhì)疑歷史沿革、社會變遷的意義,拆穿‘五四’后的所謂進步,我認為是《少帥》小說的第二層宗旨。這種略帶悲觀的懷疑態(tài)度(未至于是主義)其實是一種所羅門王式智慧。早在四〇年代,張愛玲已被《舊約·傳道書》的厭世文辭所震動,而《少帥》的第二層宗旨,僅一句‘太陽之下無新事’似乎已足夠概括。正因為‘太陽之下無新事’,所以一千年前的揚州妓女跟周四小姐才會承受共同的命運。在歷史的大舞臺上,不同年代的人無意識地扮演著相同的角色,沒完沒了地搬演著同一出戲,其實一切沒變。不單是現(xiàn)代和古代的界線模糊了,文明和野蠻、進步和守舊也統(tǒng)統(tǒng)不再涇渭分明?!盵1]65當(dāng)“文明與野蠻”“進步與守舊”也都不再涇渭分明的時候,作家一種只能夠被看作是“絕望、虛無”的精神底色,自然也就凸顯無遺了。更進一步,一種“絕望、虛無”的世界觀,所最終通向的,就是現(xiàn)代層面上人類生存的荒誕與無意義。海明威的漁翁身陷兇險的大海大功盡棄(《老人與?!?,卡夫卡的大甲蟲腦袋指揮不動細足紛擾的硬殼(《變形記》),薩特的囚犯竟連自身的生理機能也屢屢失禁(《墻》)。“現(xiàn)代派筆下的人物,史詩般的豪氣越來越薄,猥瑣的散文味卻越來越厚,不是走向尊嚴,而是流為卑微?!盵4]原型為張學(xué)良的陳叔覃,本是叱咤風(fēng)云的英雄豪杰,但到了張愛玲的《少帥》中,卻變得越來越猥瑣和卑微了。在這個層面上來看,小說關(guān)于陳周性事描寫的“不堪”與“茍且”,也就有了突出的象征色彩。很大程度上,它所象征說明的,正是人物精神世界的日益猥瑣與卑微。這種猥瑣與卑微,再加上作家世界觀的絕望與虛無,確證著現(xiàn)代中國作家張愛玲與世界現(xiàn)代文學(xué)一種深層次上的息息相通。
前此一個階段,閱讀當(dāng)代作家雪漠的長篇小說《野狐嶺》,我一方面注意到了其中一種歷史虛無主義情緒的明顯流露,另一方面卻也注意到了作家對于男女主人公之間真切愛情的超越性傾情書寫。并由雪漠對于愛情的超越性傾情書寫,而進一步聯(lián)想到了李澤厚關(guān)于“情本體”*關(guān)于李澤厚的“情本體”哲學(xué),請參閱他的《該中國哲學(xué)登場了?》(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4月版)與《中國哲學(xué)何時登場?》(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6月版)等相關(guān)著作。的相關(guān)論述。我的結(jié)論是,憑借著如此一種“情本體”,雪漠很大程度上可以實現(xiàn)對于歷史虛無主義情緒的精神超越。但是,到了張愛玲的《少帥》中,我們卻不無震驚地發(fā)現(xiàn),就連本來有指望拯救歷史虛無主義的情感世界本身,也已經(jīng)大有問題,已經(jīng)處于“不堪”和“茍且”的狀態(tài)了。這樣一來,張愛玲的“絕望”與“虛無”也就只能夠更加徹底地“絕望”與“虛無”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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