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鶴樺
午后的太陽終于轉(zhuǎn)過檐角,金光灑滿整個陽臺。我走到陽臺上的藤椅前,緩緩地坐了下去。透過潔凈的玻璃,我望著院里那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將影子一直拖到東墻外。這棵樹足足有五十年了吧!記得親手栽下它時,我才16歲,那是一個可以寫滿日記本每一頁紙的年紀??!沐浴著暖暖的陽光,渾身酥酥的,思緒也在光影的流淌里漸漸模糊起來。
朦朧中,我又回到了那條熟悉的老街——沒有如織的游客,沒有斑斕的招牌,沒有刺耳的喧囂聲,狹窄、蜿蜒、起伏、靜謐。我躕躇著,猛一回頭,就看到了她。她穿著一襲長裙,徐徐地走在老街上。
與她相識,是我13歲的時候。
那會兒我剛失去母親,隨著父親到大涼山支教。母親的離開,對我打擊很大,就像一棵正享受著陽光的小苗突然遭遇了霜凍。我整個人生突然變得黑暗,我選擇了沉默,選擇了逃離到這荒涼的地方,我別無選擇!
直到遇見了她,一切都改變了。
那是一個簡單的歡迎儀式。那些學生抬頭望著我們,稚嫩的臉龐上掛著淺淺的笑,唯有她垂著頭。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在她的身上,斑斑駁駁的,很美。
她叫影子,是個孤兒,大我一歲,靠著僅有的幾畝山地和村民的接濟生活。她不愛說話,隔三差五才來學校學習,她也經(jīng)常幫助那些幫過她的村民。當然,這些都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一個夕陽隱到山后的傍晚,極微的光,給圍繞在高坡上的樹頂鑲了一條亮邊,好像高腳杯的邊緣。樹叢的側(cè)影,由淺灰逐漸變成深黑。月亮升起來,又把樹和影都染成了銀灰。我踩著月光,獨行在空蕩蕩的老街上。老街的盡頭,有一塊巨石,上面坐著一個瘦弱的人。是影子!她坐在石頭上,也正望著我,旁邊擱著她的鋤頭。也許是那天多看了一眼的緣故,此刻,我很想上前和她說上一句話。我們四目相對。月光把我倆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我忽然覺得,有些事,有些話,用一個眼神就足以表達。
后來的每個傍晚,經(jīng)常出現(xiàn)兩個影子在老街上飄來蕩去。
一天晚上,月亮出來得很晚。我倆肩并著肩,坐在老街盡頭的那塊巨石上。我對她說:“影子,你想念你的父母嗎?我很想念我的母親!”她低著頭,什么也不說。我又說:“影子,我們都是月亮般孤獨的孩子?!彼聊撕芫煤芫茫ь^望了我一眼。黑沉沉的夜,仿佛無邊的濃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際,連星星的微光都沒有。街道像一條波平如鏡的河流,蜿蜒在濃密的樹影里。從那以后,她總會緊緊跟隨我,像承諾了般,我若不離,她便不棄。
14歲那年,與父親賭氣,我故意放丟了一只羊。在那個貧困的年代里,這是一件大事!村長一邊安排人找羊,一邊召集牧羊人,要揪出肇事者。父親打量著到場的每一個人,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他走到我面前,低聲怒問:“是不是你?”我低著頭,剛要承認時,影子站了出來,說:“羊是我放的?!甭曇艉艿停裢馇逦?。我動了動嘴,卻沒有說出一個字。
明鏡般的月亮懸掛在天空,銀色的光輝灑滿了大地。我們肩并肩走在老街上?!爸x謝你!”我說道。她拉過我的手,低聲而有力地說:“為你,千千萬萬遍。”
慢慢地,年齡的增長使我明白了,總有一天,我們不得不面對那些過錯,給自己心靈以救贖。
我16歲那年,父親的支教工作結(jié)束了,我們要離開大涼山。
分別那天,是個舊歷的年尾。我哭著幾乎握過每個人的手,告訴他們,那一只羊是我放走的??擅總€人臉上都掛著春陽似的笑,似乎早已知道答案。
我站在那里等了好久,終于等來了影子,那一瞬間我看見滿街的雪花在空中盤旋。她焦急地撥開人群,朝我走來,伏在我耳邊說:“我有三個愿望:
第一個愿望,我希望大涼山的人們可以過上好日子;
第二個愿望,我可以有一件長裙;
第三個愿望,我還可以跟在你身后,像影子追著光夢游?!?/p>
“奶奶,醒醒吧,這樣你會受涼的?!蔽乙幌伦芋@醒了,睡眼惺忪地看著眼前這個一襲白裙的女孩。
“影子?”
“什么呀,奶奶,又做夢了吧?是我,您的乖孫女!”
“哦……”
五十年過去了,影子,你還好嗎?
(指導老師:張建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