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簡介】

老舍，1924年赴英國倫敦大學(xué)亞非學(xué)院任講師。此間，先后在《小說月報》上發(fā)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xué)》《趙子曰》《二馬》等。1930年回國后，任濟南齊魯大學(xué)、青島大學(xué)教授。此間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貓城記》《離婚》《牛天賜傳》及短篇小說《月牙兒》等。1937年發(fā)表優(yōu)秀長篇小說《駱駝祥子》，這標(biāo)志著老舍的創(chuàng)作進入了新的階段?？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老舍從濟南到武漢，曾是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的主持者之一，在周恩來的直接指導(dǎo)下，從事抗戰(zhàn)文學(xué)運動。此間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四世同堂》（前兩部）引起強烈反響。解放后創(chuàng)作了話劇《茶館》《龍須溝》，兒童劇《寶船》等。

【作家雞湯】

要老老實實先把話寫清楚了，再求生動。要少用修辭，非到不用不可的時候才用。不用任何形容，只是清清楚楚寫下來的文章，而且寫得好，就是最大的本事、真正的功夫。如果你真正明白了你所要寫的東西，你就可以不用那些無聊的修辭與形容，而能直截了當(dāng)、開門見山地寫出來。你要是真看明白了一件事，你就能一針見血地把它寫出來，寫得簡練有力。少用“然而”“所以”“但是”，不要老用這些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減弱了文章的力量。

——老舍《我怎樣寫小說》

老三因心中煩悶，已上了床。瑞宣把他叫起來。極簡單扼要的，瑞宣把王排長的事說給老三聽。老三的黑豆子眼珠像夜間的貓似的，睜得極黑極大，而且發(fā)著帶著威嚴(yán)的光。他的顴骨上紅起兩朵花。聽完，他說了聲：“我們非救他不可！”瑞宣也很興奮，可是還保持著安詳，不愿因興奮而魯莽，因魯莽而敗事。慢條斯理的，他說：“我已經(jīng)想了個辦法，不知道你以為如何？”

老三慌手忙腳地蹬上褲子，下了床，倒仿佛馬上他就可以把王排長背出城似的?！笆裁崔k法？大哥！”“先別慌！我們須詳細(xì)地商量一下，這不是鬧著玩的事！”瑞全忍耐地坐在床沿上。

“老三！我想啊，你可以同他一路走?！?/p>

老三又立了起來：“那好極了！”

“這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王排長既是軍人，只要一逃出城去，他就必有辦法；他不會教你吃虧。壞處呢，他手上的掌子，和說話舉止的態(tài)度神氣，都必叫人家一看就看出他是干什么的。日本兵把著城門，他不容易出去；他要是不幸而出了岔子，你也跟著遭殃！”

“我不怕！”老三的牙咬得很緊，連脖子上的筋都挺了起來。

“我知道你不怕，”瑞宣要笑，而沒有笑出來。“有勇無謀可辦不了事！我們死，得死在晴天大日頭底下，不能窩窩囊囊地送了命！我想去找李四大爺去。”

“他是好人，可是對這種事他有沒有辦法，我就不敢說！”“我——教給他辦法！只要他愿意，我想我的辦法還不算很壞！”

“什么辦法？什么辦法？”

“李四大爺要是最近給人家領(lǐng)杠出殯，你們倆都身穿重孝，混出城去，大概不會受到檢查！”

“大哥！你真有兩下子！”瑞全跳了起來。

“老實點！別教大家聽見！出了城，那就聽王排長的。他是軍人，必能找到軍隊！”

“就這么辦了，大哥！”

“你愿意？不后悔？”

“大哥你怎么啦？我自己要走的，能后悔嗎？況且，別的事可以后悔，這種事——逃出去，不做亡國奴——還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瑞宣沉靜了一會兒才說：“我是說，逃出去以后，不是由地獄入了天堂，以后的困難還多得很呢。前些日子我留你，不準(zhǔn)你走，也就是這個意思。五分鐘的熱氣能使任何人頓時成為英雄，真正的英雄卻是無論受多么久、多么大的困苦，而仍舊毫無悔意或灰心的人！記著我這幾句話，老三！記住了，在國旗下吃糞，也比在太陽旗下吃肉強！你要老不灰心喪氣，老像今天晚上這個勁兒，我才放心！好，我找李四大爺去?！?/p>

瑞宣去找李四爺。老人已經(jīng)睡了覺，瑞宣先把他叫起來。李四媽也跟著起來，夾七夾八地一勁兒問：是不是祁大奶奶要添娃娃？還是誰得了暴病，要請醫(yī)生？經(jīng)瑞宣解釋了一番，她才明白他是來與四爺商議事體，而馬上決定非去給客人燒一壺水喝不可。瑞宣攔不住她，而且覺得她離開屋里也省得再打岔，只好答應(yīng)下來。她掩著懷，瞎摸合眼地走出去，現(xiàn)找劈柴生火燒水。趁著她在外邊瞎忙，瑞宣把來意簡單地告訴了老人。老人橫打鼻梁，愿意幫忙。

“老大，你到底是讀書人，想得周到！”老人低聲地說，“城門上，車站上，檢查得極嚴(yán)，實在不容易出去。當(dāng)過兵的人，手上腳上身上仿佛全有記號，日本人一看就認(rèn)出來；捉住，準(zhǔn)殺頭！出殯的，連棺材都要在城門口教巡警拍一拍，可是穿孝的人倒還沒受過多少麻煩。這件事交給我了，明天就有一檔子喪事，你教他們倆一清早就跟我走，杠房有孝袍子，我給他們賃兩身。然后，是教他倆裝作孝子，還是打執(zhí)事的，我到時候看，怎么合適怎辦！”

四大媽的水沒燒開，瑞宣已經(jīng)告辭，她十分的抱歉，硬說柴禾被雨打濕了：“都是這個老東西，什么事也不管；下雨的時候，連劈柴也不搬進去！”

“閉上你的嘴！半夜三更的你嚎什么！”老人低聲地責(zé)罵。

瑞宣又去找錢老者。

…………

瑞宣從外面輕輕地走進來，直奔了三弟屋中去。老三輕手躡腳地緊跟來，他問：“怎樣？大哥！”

“明天早晨走！”瑞宣好像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似的，一下子坐在床沿上。

“明——”老三的心跳得很快，說不上話來。以前，瑞宣不許他走，他非常的著急；現(xiàn)在，他又覺得事情來得太奇突了似的。用手摸了摸他的胳臂，他覺得東西都沒有預(yù)備，自己只穿著件背心，實在不像將要遠行的樣子。半天，他才問出來：“帶什么東西呢？”

“啊？”瑞宣仿佛把剛才的一切都忘記了，眼睛直鉤鉤地看著弟弟，答不出話來。

“我說，我?guī)裁礀|西？”

“嘔！”瑞宣聽明白了，想了一想，“就拿著點錢吧！還帶著，帶著，你的純潔的心，永遠帶著！”他還有千言萬語，要囑告弟弟，可是他已經(jīng)不能再說出什么來。摸出錢袋，他的手微顫著拿出三十塊錢的票子來，輕輕地放在床上。然后，他立起來，把手搭在老三的肩膀上，細(xì)細(xì)地看著他。“明天早上我叫你！別等祖父起來，咱們就溜出去！老三！”他還要往下說，可是閉上了嘴。一扭頭，他輕快地走出去。老三跟到門外，也沒說出什么來。

…………

聽到祁老人咳嗽，他們溜了出去。李四爺是慣于早起的人，已經(jīng)在門口等著他們。把弟弟交給了李四爺，瑞宣的頭，因為一夜未眠和心中難過，疼得似乎要裂開。他說不出什么來，只緊跟在弟弟的身后東轉(zhuǎn)西轉(zhuǎn)。

“大哥！你回去吧！”老三低著頭說。見哥哥不動，他又補了一句：“大哥，你在這里我心慌！”

“老三！”瑞宣握住弟弟的手，“到處留神哪！”說完，他極快地跑回家去。

…………

（選自《四世同堂》，有刪改）

品讀

此章介紹了在國難——北平淪陷之際，作為祁家老大的瑞宣送弟弟瑞全出城參加抗日的經(jīng)過，讀罷令人感慨不已。平日里的教書先生祁瑞宣考慮事情之全面、處理事情之干練、對待手足情之纏綿，令人叫絕。

之前他之所以不讓弟弟老三走是沒有穩(wěn)妥的渠道，而這次他讓弟弟走，是因為這次既有當(dāng)過兵的王排長做伴，同時也將困在城中的王排長救出，是兩全其美之事。他既想到了好處，也想到了壞處，并且想好了如何實施這個計劃。在找李四爺時，保險起見他還先支走了李四媽。

在決定送弟弟走后，他首先叮囑弟弟“有勇無謀可辦不了事”，出去后困難會很多，告訴弟弟“真正的英雄卻是無論受多么久、多么大的困苦，而仍舊毫無悔意或灰心的人！記著我這幾句話，老三！記住了，在國旗下吃糞，也比在太陽旗下吃肉強”！弟弟第二天就要走，他“把手搭在老三的肩膀上，細(xì)細(xì)地看著他”，真要分手時，瑞宣叮囑弟弟“到處留神哪”。

塑造人物形象，細(xì)節(jié)描寫很關(guān)鍵。像“老三慌手忙腳地登上褲子，下了床，倒仿佛馬上他就可以把王排長背出城似的”。這個細(xì)節(jié)體現(xiàn)了老三的魯莽，瑞宣卻“慢條斯理的”，怕弟弟因魯莽而敗事，才有“有勇無謀可辦不了事”的叮囑?！叭鹦领o了一會兒才說”，體現(xiàn)出瑞宣思考問題的深度。“瑞宣從外面輕輕地走進來，直奔了三弟屋中去”，辦妥了事情后的輕松感以及神秘感均體現(xiàn)在輕輕的步履上，給弟弟說了“明天早晨走”后，“一下子坐在床沿上”，終于可以松口氣的感覺躍然紙上，“眼睛直鉤鉤地看著弟弟”“摸出錢袋，他的手微顫著拿出三十塊錢的票子來，輕輕地放在床上。然后，他立起來，把手搭在老三的肩膀上，細(xì)細(xì)地看著”等細(xì)節(jié)的描繪，體現(xiàn)了兄弟間的手足情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