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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亞啟示錄
——豐子愷與日本(下)

2018-03-11 15:45北京李兆忠
名作欣賞 2018年34期
關(guān)鍵詞:豐子愷日本

北京 | 李兆忠

無獨有偶,在豐子愷將竹久夢二介紹到中國若干年之后,他的《緣緣堂隨筆》也以類似的方式傳播到了日本。

翻譯介紹《緣緣堂隨筆》的,是日本著名漢學(xué)家吉川幸次郎。在《譯者的話》中,作者這樣寫道:“我覺得,著者豐子愷,是現(xiàn)代中國最像藝術(shù)家的藝術(shù)家,這并不是因為他多才多藝,會彈鋼琴,作漫畫,寫隨筆的緣故,我所喜歡的,乃是他的像藝術(shù)家的直率,對于萬物的豐富的愛,和他的氣品、氣骨。如果在現(xiàn)代要想找尋陶淵明、王維這樣的人物,那么,就是他了吧。他在龐雜詐偽的海派文人中,有鶴立雞群之感?!?/p>

由這段話,人們不難聯(lián)想歷史上中日文化交流的盛況和種種佳話,聯(lián)想起古代的日本人對白居易、陶淵明、王維、梁楷、牧谿等中國的詩人、畫家的崇拜和向往。作為一位深受中國文化熏陶的漢學(xué)家,吉川對豐子愷的推崇,顯然是著眼于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藝術(shù)化”的生活方式,在他看來,豐子愷儼然就是陶淵明、王維的現(xiàn)代傳人。這樣的定位,在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中華民族生存危機嚴峻的背景下,會讓人感到尷尬,并且容易讓人產(chǎn)生誤會。然而,說豐子愷是“現(xiàn)代中國最像藝術(shù)家的藝術(shù)家”,卻是一點不假。

如果說,東瀛漢學(xué)家的價值天秤中難免帶有“中國情結(jié)”的話,那么,以“唯美”著稱、不遺余力追求傳統(tǒng)“日本美”的谷崎潤一郎對豐子愷的推崇,就更能說明問題。當時,谷崎已是日本功成名就的大作家,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中國作家如此器重,就顯得很不一般。在專為《緣緣堂隨筆》撰寫的評論里,作者這樣寫道:“僅僅讀了譯本一百七十頁的小冊子,著作的可愛的氣稟與才能,已可窺見……這本隨筆可以說是藝術(shù)家的著作。他所取的題材,原并不是什么有實用或深奧的東西,任何瑣屑輕微的事物,一到他的筆端,就有一種風(fēng)韻,殊不可思議?!?/p>

不愧為日本大文豪的直覺和眼光,一下子捉住了豐子愷的要害,難怪豐子愷讀到文章后,“感到一種異樣的榮幸”,喜不自禁地發(fā)出“海外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感慨!然而細讀全文,則可發(fā)現(xiàn),在谷崎對豐子愷不失精到的把握中,又隱藏著某種耐人尋味的“錯位”。這再一次證明了國際文化交流取同舍異、為我所用的基本原理,也顯示了東方文化共同體的張力與活力。

毫無疑問,谷崎對《緣緣堂隨筆》的解讀帶著鮮明的日本趣味,他最欣賞的,是《吃瓜子》那樣妙趣橫生的作品,將它看作“最得意”的一篇,并向日本讀書界鄭重推薦,認為“能把這種些微的題材寫得那樣有趣,正是隨筆的上乘”?!渡街斜苡辍芬彩枪绕樘貏e喜歡的作品,說它“于短篇之中,富有余韻”。此文寫作者帶兩個女孩子游西湖,在山間遇雨,避雨茶肆,雨老下不止,為解女孩子們的無聊,便向茶博士借了一把胡琴,拉起各式各樣的小曲來,女孩子和著唱歌,引得三家村的人都來觀看,最后參與進來,一時把苦雨荒山鬧得十分溫暖。谷崎欣賞這種“風(fēng)趣”,由此大發(fā)思古之幽情,與本國的歷史典故聯(lián)系到一起:“不禁想到從前盲樂師葛原氏乘船上京,在明石浦彈琴一夜,全浦的人皆大歡喜的故事來?!惫绕橄矏鄣淖髌愤€有《作父親》,說它“詩趣橫溢”,由此斷定“著者是非常喜歡孩子的人”?!蹲鞲赣H》通過買小雞的故事,寫出了大人的世故與兒童的天真,也是一篇有趣的作品。

其實日本趣味也好,中國趣味也好,都是東方趣味,彼此有著內(nèi)在的相通。這種相通往大里說,是“天人合一”“物我同一”的生命哲學(xué),往小里說,則是對“生活的藝術(shù)”或“藝術(shù)的生活”的重視和追求,用谷崎潤一郎的話來說,就是將“任何瑣屑輕微的事物”變成藝術(shù)的“趣味”。谷崎與豐子愷的共鳴,不妨說正是建立在此基礎(chǔ)上的。豐子愷對日本漫畫的喜愛,從根本上講也是這個原因。在他看來,日本的漫畫所以特別發(fā)達,在美術(shù)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是因為“其國民的氣質(zhì)對于此道似乎特別相近。那些身披古裝,草蹬草履,而在風(fēng)光明媚的小島上的畫屏紙窗之間講究茶道、盆栽的日本人,對于生活趣味特別善于享受,對于人生現(xiàn)象特別善于洞察。這種國民性反映于藝術(shù)上,在文學(xué)而為俳句,在繪畫而為漫畫”(《談日本的漫畫》)。

讀一讀日本古代的隨筆《枕草子》(清少納言)、《徒然草》(吉田兼好),再讀一讀現(xiàn)代日本作家的小說散文,比如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贊》、川端康成的《美麗的日本與我》,便可知道“趣味”這種東西是多么不可救藥地操縱著日本人的神經(jīng),一脈相承地流傳至今。不妨錄《枕草子》開篇:

春天是破曉的時候最好。漸漸發(fā)白的山頂,有點亮了起來,紫色的云彩微細地飄橫在那里,這是很有意思的。

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時候,不必說了,就是暗夜里,許多螢火蟲到處飛著,或只有一兩個發(fā)出微光點點,也是很有趣的。飛著流螢的夜晚連下雨也有意思。

秋天是傍晚最好。夕陽輝煌地照著,到了很接近山邊的時候,烏鴉都要歸巢去了,三四只一起急匆匆地飛去,這也是很有意思的。而且更有大雁排成行列飛去,隨后越看去變得越小了,也真是有趣。到了日沒以后,風(fēng)的聲響以及蟲類的鳴聲,不消說也都是特別有意思的。

冬天是早晨最好。在下了雪的時候可以不必說了,有時只是雪白地下了雪,或者就是沒有霜雪但也覺得很冷的天氣,趕快生起火來,拿了炭到處分,很有點冬天的模樣。但是到了中午暖了起來,寒氣減退了,所有地爐以及火盆里的火,都因為沒有人管了,以至容易變成白色的灰,這是不大好看的。

對“趣味”的講究,原本是中國古代士人的日常生活方式,直接影響了包括日本在內(nèi)的周邊國家。然而,近代以降,隨著西力東漸與民族生存危機的日益嚴重,這種藝術(shù)化的生活方式受到了根本的懷疑與挑戰(zhàn),被視為“落后”和“腐朽”,甚至與亡國亡種扯到一起,迷戀這種生活方式的人成了時代的落伍者。在這樣的背景下,豐子愷受到批判與責(zé)難是毫不奇怪的。左翼作家柔石讀了豐子愷的兩篇隨筆,對他的“飄然的態(tài)度”十分反感,“幾乎疑心他是古人,還以為林逋、姜白石能夠用白話來做文章了”。對豐子愷的《護生畫集》,柔石做如此攻擊:“豐君自贊了他的自畫的《護生畫集》,我卻在他的集里看出他的荒謬與淺薄。有一幅,他畫著一個人提著火腿,旁邊有一只豬跟著說話:‘我的腿?!犝f豐君除吃素以外是吃雞蛋的,那么豐君為什么不畫一個人在吃雞蛋,旁邊有一只雞在說話:‘我的蛋呢?’這個例,就足夠證明豐君的思想與行為的互騙與矛盾,并他的一切議論的價值了?!保ā敦S子愷君的飄然態(tài)度》)蘇雪林在同情豐子愷的基礎(chǔ)上,也表示了憂慮:“在這十分緊張的工業(yè)時代和革命潮流洶涌的現(xiàn)代中國,搏斗之余,享樂暫時的余裕生活,也是情理所許的事,不過沉溺其中不肯出來成為古代真的避世者風(fēng)度,卻是要不得的罷!”(《俞平伯和他幾個朋友的散文》)

然而豐子愷并不因此而放棄自己的生活理想,他坦率地說:“趣味,在我是生活一種重要的養(yǎng)料,其重要幾近于面包。”(《家》)甚至發(fā)出這樣的奇論:“我覺得人類不該依疆土而分國,應(yīng)該依趣味而分國。耶穌、孔子、釋迦是同國人,李白、杜甫、莎士比亞、拜倫是同國人,希特勒、墨索里尼、東條英機等是國同人……而我與吉川、谷崎以及其他愛讀我文章的人也可說都是同鄉(xiāng)?!保ā蹲x〈緣緣堂隨筆〉》)簡直天真到了極點。難怪在性命攸關(guān)的逃難路上,豐子愷依然本性不改,一有機會,藝術(shù)家的性情就發(fā)作。那番關(guān)于西洋畫與中國畫異同和優(yōu)劣的妙論,就是在逃難的船上有感而發(fā)的,而藝術(shù)家的才能和名氣,也幫了豐子愷的大忙,使他絕處逢生,遂有“藝術(shù)的逃難”這句絕妙的名言,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藝術(shù)史增添了一段難得的佳話。

成名后的豐子愷,親自設(shè)計,在石門灣的老宅建成了緣緣堂,還在杭州西湖邊租了公寓,戲稱“行宮”,過著隱逸的筆耕生活。他春秋在杭州,冬夏在石門灣;西湖的春花秋月、良辰美景,石門灣的冬暖夏涼、親情鄉(xiāng)情,被這位藝術(shù)家一人獨享。值得一提的是,從石門灣到杭州,坐火輪、換火車只需兩小時,非常方便,豐子愷卻不喜歡這種現(xiàn)代交通工具,經(jīng)常是雇一只客船,順著運河,優(yōu)哉游哉地走上兩三天,沿途閑眺兩岸景色,或揮毫寫生,或上岸小酌,其間的種種樂趣,妙不可言。甚至在船里吃枇杷,也是一件快活的事,因為“吃枇杷要剝皮,要出核,把手弄臟,把桌子弄臟。吃好之后必須收拾桌子,洗手,實在麻煩。船里吃枇杷就沒有這種麻煩??吭诖翱诔裕ず秃硕紒G在河里,吃好之后在河里洗手”(《塘棲》)。

寫到這里,不能不談到夏目漱石。在日本的作家中,夏目漱石是豐子愷最推崇的一個,也是給予他精神影響最深的一個。豐子愷在自己的文章里,一再提到夏目漱石,說“夏目漱石真是一個最像人的人”,并且引以為知音。在《塘棲》里,作者開篇就引夏目漱石的小說《旅宿》中的一段抨擊火車這種“蔑視個性的東西”的文章,然后寫道:“在二十世紀中,這樣重視個性,這樣嫌惡物質(zhì)文明的,恐怕沒有了。有之,還有一個我。我自己也懷著和他同樣的心情呢。”文章最后這樣結(jié)束:“我謝絕了二十世紀的文明產(chǎn)物的火車,不惜工本地坐客船到杭州,實在并非頑固。知我者,其唯夏目漱石乎?”

然而,豐子愷的作品到底不是一個“趣”字所能概括。事實上,除了“有趣”,《緣緣堂隨筆》另有內(nèi)涵厚重、思想深邃的一格,如《漸》《大賬簿》《兩個?》《家》等篇什。其實,即便是那些妙趣橫生的作品,在“有趣”的表層里,也往往隱藏著微言大義,與“人生的根本”緊密相關(guān),就像《吃瓜子》最后點題的那樣:“將來此道發(fā)展起來,恐怕是全中國也可消滅在‘格,呸’‘的、的’的聲音中呢?!?同樣,豐子愷對兒童世界的盡力描寫,對童心、童趣不遺余力的贊美,包含著對“冷酷的”“虛偽的”“實利的”的成人社會的批判與絕望。“趣味”在豐子愷那里雖然不可或缺,畢竟只占一層境界,在此之上,還有一個更加闊大的世界。耐人尋味的是,谷崎潤一郎沒有注意到這些。

谷崎潤一郎對《緣緣堂隨筆》唯趣主義的解讀,令人想起佐藤春夫?qū)λ哪蔷渲脑u論。佐藤說,谷崎潤一郎是一個“沒有思想的藝術(shù)家”。其實,豈止是谷崎,多數(shù)日本藝術(shù)家都如此。感性勝于理性,趣味優(yōu)于思想,本是日本文化精神的主流,也是它的基本特色,用佐藤春夫的話來說,就是日本人“非常缺少思考的才能或者嗜好”,“自古以來就是一個既無思想又無哲學(xué)的民族”。這并非空穴來風(fēng)。日本是一個資源貧乏、天災(zāi)頻仍的島國,脆弱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使它特別重視人際關(guān)系的“和”,單一的民族又保證了這種“和”最大程度的實現(xiàn)。這樣的民族,是不需要深刻的思想的,因為任何深刻的思想,都包含著批判性與顛覆性,對于日本這樣的民族絕不合適。而東瀛島國特有的文化風(fēng)土,它的美麗與潤澤,無常與多變,本來也不宜于思想,而更宜于藝術(shù)。思想不發(fā)達,并不妨礙藝術(shù),不妨反過來說:正因為思想不發(fā)達,藝術(shù)才格外繁榮,才唯美。

谷崎潤一郎與豐子愷這種微妙的“錯位”,是由大陸與島國不同的文化風(fēng)土造成的。如果說豐子愷的“瑣屑輕微”里含著“以小見大”的美學(xué)追求的話,那么谷崎的“瑣屑輕微”就是日本人特有的“以小為美”的藝術(shù)本性的表現(xiàn)。在日本文學(xué)中難以讀到“黃河之水天上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那樣雄渾壯闊的意境,在中國文學(xué)中也不容易找到 “古老寺鐘的裂縫里,沉睡的蝴蝶喲”(與謝蕪村)那樣精鏤微刻、吟味細節(jié)的詩句,背后有各自文化背景的根據(jù)。豐子愷很小的時候,就被兩個永恒的問號糾纏:從鄰家孩子由壁縫里塞進來的一根雞毛,可以追蹤到空間、宇宙的無限;從賬簿上取自《千字文》每句開頭一個字的年代編號,可以領(lǐng)悟到時間的神秘;從一個落水的泥阿福,聯(lián)想到世上萬物的命運和來龍去脈,相信有一個記錄宇宙萬物命運的“大賬簿”存在;即使是寫釣魚、養(yǎng)蠶、吃蟹這種兒時的趣事,也要上升到“殺生”的高度,成為自我懺悔的材料。相比之下,日本作家筆下的“瑣屑輕微”,更具一種純粹的審美性質(zhì),其表現(xiàn)形式是“小題大做”,螺絲殼里做道場。就像谷崎在《陰翳禮贊》中肆意發(fā)揮的那樣,將一種微不足道、空洞虛無的“陰翳”之美,演繹得淋漓盡致;也像“日本畫”創(chuàng)作中經(jīng)常見到的那樣:一個風(fēng)景的局部、一個細小的主題被繪成鴻篇巨制。正是這種文化背景的差異,使豐子愷在由衷地喜愛日本文化的同時,又感到不滿足,豐子愷認為:“無論什么東西,一入日本,就變本加厲,過分夸張,同時就帶有一種淺薄和小家氣?!保ā缎∪嗽圃诘叵隆罚?/p>

豐子愷對日本的喜愛盡管不乏“禮失求諸野”的理性要求,本身卻是不可救藥的。據(jù)豐子愷自己回憶,剛從日本游學(xué)回來時,他常常喜歡跑到虹口的日本店,去買日本的“敷島”香煙、五德糊,甚至連自家的雞毛帚和筷子都不用,而非要用日本的“塵拂”和一次性消毒筷子,尤其是對這種一次性的“割箸”,豐子愷十分稱心,晚年在懷舊的文章里還特地提到,認為它比西洋人的刀叉便利,又比中國人的筷子衛(wèi)生,“是世界上最進步的用品”(《吃酒》);禮拜天他還常常帶著家人出去吃“天麩羅”蕎麥面,房間里還陳設(shè)日本人用的火缽,儼然是一個地道的“哈日族”。豐子愷這樣解釋自己的喜愛:“日本的一切東西普遍地具有一種風(fēng)味,在其裝潢形式之中暗示著一種精神。這風(fēng)味與精神雖然原是日本風(fēng)味與日本精神,無論是小氣,是浮薄,總有一個系統(tǒng),可以安頓我的精神?!保ā豆に噷嵱闷放c美感》)

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是:豐子愷在日本只逗留了十個月,說文化上的影響,似乎有些夸張。那么,豐子愷與日本的這種文化上的親和力,是從哪里來的?

豐子愷出生于浙江崇德縣石門灣(今桐鄉(xiāng)市石門鎮(zhèn)),那里四季分明,景色秀麗,物產(chǎn)豐饒。豐子愷這樣形容自己的故鄉(xiāng):“石門灣離海邊約四五十里,四周是大平原,氣候當然是海洋性的。然而因為河道密布如網(wǎng),水陸的調(diào)劑特別均勻,所以寒燠的變化緩和。由夏到冬,由冬到夏,漸漸地推移,使人不知不覺……而每一回首,又覺得兩個月之前,氣象大異,情景懸殊。蓋春夏秋冬四季的個性表現(xiàn),非常明顯。故自然之美,最為豐富;詩趣畫意,俯拾即是?!保ā掇o緣緣堂》)這段對故鄉(xiāng)的描寫,幾乎可以直接用來形容東瀛列島的地理氣候。

豐子愷坦言不習(xí)慣別的地方的地理氣候,因此而更加珍惜故鄉(xiāng)的一切:“我流亡之后,經(jīng)過許多地方。有的氣候太單純,半年夏而半年冬,脫了單衣?lián)Q棉衣。有的氣候變換太劇烈,一日之內(nèi)有冬夏,捧了火爐吃西瓜。這都不是和平中正之道,我很不慣。這時候方始知道我的故鄉(xiāng)的天時之勝。在這樣的天時之下,我們郊外的大平原中沒有一塊荒地,全是作物。稻麥之外,四時蔬菜不絕,風(fēng)味各殊。嘗到一物的滋味,可以聯(lián)想一季的風(fēng)光,可以夢見往昔的情景。往年我在上海功德林,冬天吃到新蠶豆,一時故鄉(xiāng)清明賽會、掃墓、踏青、種樹之景,以及綢衫、小帽、酒旗、戲鼓之狀,憬然在目,恍如身入其境?!边@段文字,很容易叫人想起日本文學(xué)特有的對自然美的表現(xiàn),想起永井荷風(fēng)、谷崎潤一郎、川端康成等作家筆下纖細靈敏的韻致。

中國繪畫中有“南宗”“北宗”之分,詩歌中又有“豪放派”“婉約派”之別,它們分別代表著南北兩大藝術(shù)流派,形成了互補互動的格局和態(tài)勢。日本在對中國文化的吸收中,由于本土島國趣味的制約,表現(xiàn)出明顯的“取南舍北”的傾向,在空靈纖細上有出藍之勝,卻缺少中國藝術(shù)的那種渾厚華滋、大氣磅礴。中日文化交流中種種錯位的現(xiàn)象,大抵由此造成。吉川、谷崎對《緣緣堂隨筆》微妙的誤讀,當然也不出這個范圍。

這很正常,且無傷大雅。這種“錯位”恰是中日文化“和而不同”的表現(xiàn),也是東亞文化共同體生生不息的活力所在。比較中日兩國的文化,在共同的“東方性”之下,處處表現(xiàn)出鮮明的差異與互補:地理上的大與小、歷史的古老與年輕、文化上的混沌與單純、種族的復(fù)雜與單一等,唯其如此,才會在文化上形成互相哺育、互相刺激的格局。

不必諱言,豐子愷的“東方觀”有著“大中華”的思想背景。他有一段重要的“東洋”文化論可以作為說明:“東洋生活趣味,確比西洋豐富。西洋生活機械,東洋生活則富有詩趣。這種詩的生活,發(fā)源于中國,到日本變本加厲,益發(fā)顯著。例如席地、和服、木屐、紙窗、盆栽、庭院藝術(shù),原先是中國的古風(fēng),被日本人模仿去,加以夸張,就成了日本風(fēng)。日本風(fēng)是中國風(fēng)的縮圖。凡縮圖必比原圖小巧而明顯,一目了然,惹人注意。”(《小泉八云在地下》)在對日本繪畫的看法上,豐子愷更是毫不含糊地認為:“日本畫完全出于中國畫,日本畫實在就是中國畫的一種。”并且援引日本美術(shù)界的元老中村不折和著名美術(shù)史家伊勢專一郎的話來證明:“中國繪畫是日本繪畫的父母。不懂中國畫而欲研究日本繪畫,是無理的要求?!薄叭毡镜囊磺形幕?,皆從中國舶來,其繪畫也由中國分支而長成,恰好比支流的小川的對于本流的江河。在中國美術(shù)加一種地方色,即成為日本美術(shù)。故日本繪畫史的內(nèi)幕幾乎就是中國繪畫史?!保ā吨袊佬g(shù)的優(yōu)勝》)

需要指出的是,在日本學(xué)界,這種“大中華”的日本觀過去一直是日本文化論的主流,在歷史上,它雖然時不時地受到“大日本主義”的抗衡,其思維方式卻完全受制于“大中華”。作為一種思維方式的“大中華”觀受到徹底的顛覆,是“二次大戰(zhàn)”后日本在廢墟上再度崛起以后的事。如今,“大中華”三個字已成為懷有優(yōu)越感的日本學(xué)者隨意嘲諷和調(diào)侃的對象。然而公平地說,作為認識日本的知識背景和思想方法,“大中華”仍然有它的合理性,盡管它包含妄自尊大的危險性。在近代之前的漫長歲月里,日本主要是靠吸收中華文明的奶汁成長的,其文化思想自然不脫“大中華”的范圍。明治維新的成功,使日本文化民族自信大增,“大日本”的理想終于變成了現(xiàn)實,于是,日本創(chuàng)造了“東洋”“大東亞”這些概念,以與歷史上的“大中華”抗衡。然而從思維方式上看,“東洋”“大東亞”仍是“大中華”的翻版,不同的只是日本已將亞洲的文化主導(dǎo)權(quán)當仁不讓地轉(zhuǎn)到自己的名下。

其實,問題不在“大中華”觀本身,而在于使用者是否具備純正的心態(tài)和健全的理性。同樣的“大中華”思想,也可以導(dǎo)致截然不同的結(jié)果:淺薄者,就是將日本的一切都說成中國古已有之,而對日本文化真正的獨創(chuàng)性視而不見;而如果有深厚的東方文化學(xué)養(yǎng)和純正的心態(tài),“大中華”思維照樣可以得出有價值的結(jié)論。豐子愷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對日本文化的判斷,眼光獨到而且準確,其中“日本風(fēng)是中國風(fēng)的縮圖”的論斷,堪稱精辟,比韓國人類學(xué)家李御寧后來提出的著名的“日本文化——縮”的理論,要早整整半個世紀。盡管從總體上看,豐子愷對日本美術(shù)的把握不無失衡之處,比如他獨尊日本的漫畫,而對日本文化的“裝飾主義”傳統(tǒng)比較忽略,對一脈相承的“大和繪”“琳派”藝術(shù)和近代的“日本畫”幾乎沒有注意到。但這是屬于個人眼光的問題,背后有充分的文化心理背景的依據(jù),由此可以引出一些有價值的話題。重要的是,豐子愷的“大中華”日本觀,毫無“華尊夷卑”的優(yōu)越感,他對日本人和日本文化總是心懷敬意,正如他日后深情地回憶的那樣:“櫻花和紅葉,是日本有名的‘春紅秋艷’。我在日本滯留的那一年,曾到各處欣賞紅葉。記得有一次在江之島,坐在紅葉底下眺望大海,飲正宗酒。其時天風(fēng)振袖,水光接天;十里紅葉,如錦如繡。三杯之后,我渾忘塵勞,幾疑身在神仙世界了。四十年來,這甘美的回憶時時閃現(xiàn)在我心頭。”(《我譯〈源氏物語〉》)這同樣表現(xiàn)在他的留日題材寫作中。

由于在日本的時間只有十個月,豐子愷的留日題材寫作為數(shù)甚少,故事也很平淡,比起不肖生、郁達夫、郭沫若、陶晶孫、張資平諸人洋洋灑灑的同類題材寫作來,顯得很不起眼。然而,如果不以作品的數(shù)量與轟動效應(yīng)論高低,就可發(fā)現(xiàn),豐子愷的作品有著同類作品無法替代的價值與品位。

近代以降,隨著東瀛島國奇跡般地崛起,中日兩國國際地位的歷史性逆轉(zhuǎn),中國人看日本的眼光變得復(fù)雜起來,“小日本”的暴發(fā)戶嘴臉與忘恩負義行為,進一步加劇了中國人對它的反感,感情與理智,從此再也難以平衡。這種情形,在留日題材寫作中有充分的反映:《留東外史》里中國浪子隨心所欲地將日本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中華武林高手一而再再而三地擺平東洋大力士;《沉淪》的主人公對日本女子又愛又恨的“怨婦”情結(jié),對“祖國快強大起來”的絕望的呼喚;《行路難》里的中國留學(xué)生受到勢利的日本房東侮辱時,對“忘恩負義的日本人”的搶天呼地的痛斥;《東京》對關(guān)東大地震的幸災(zāi)樂禍……作為日本軍國主義與日本“島國根性”的直接受害者,留日學(xué)子通過寫作宣泄胸中的不平之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然而這終究是失態(tài)的表現(xiàn),盡管它以極端的方式展示了某種真相,但與整體上的真實卻相距甚遠。這就是留日文學(xué)作品盡管為數(shù)眾多,藝術(shù)精品卻稀少的原因。在這個背景下,豐子愷的日本人畫像不能不顯得相當“另類”。

豐子愷給人的最大驚異在于,他能在中日兩國關(guān)系極不正常的時刻,以正常的眼光觀察日本,在非常的時空背景中寫出人性的常態(tài)。豐子愷筆下的日本人,都是正面形象,而且對中國頗為友善,其情形就像《吃瓜子》里寫到的那樣:在赴日本的輪船上,“我”與一位日本人同艙,為解旅途寂寥,“我”打開一罐瓜子與日本人共享,“這是他平生沒有吃過的東西,他覺得非常的珍奇。在這時候,我便老實不客氣地裝出內(nèi)行的模樣,把吃法教導(dǎo)他并且示范地吃給他看。托祖國的福,這示范沒有失敗。但看那日本人的練習(xí),真是可憐得很!他如法將瓜子塞進口中,‘格’地一咬,然而咬時不得其法,將唾液把瓜子的外殼全部浸濕,拿在手里剝的時候,滑來滑去,無從下手,終于滑落在地上,無處尋找了。他空咽一口唾液,再選一粒來咬。這回他剝時非常小心,把咬碎了的瓜子陳列在艙中的食桌上,俯伏了頭,細細地剝,好像修理鐘表的樣子。約莫一二分鐘之后,好容易得了些瓜仁的碎片,鄭重地塞進口里去吃。我問他滋味如何,他點點頭說umai,umai?。ê贸裕贸裕。┪也唤α顺鰜怼N铱此莻€闊大的嘴里放進一些瓜仁的碎屑,猶如滄海中投以一粟,虧他辨出umai的滋味來”。豐子愷與那位日本人相處,彼此似乎沒有一點疏離感。這樣的眼光,在20世紀上半葉緊張惡劣的中日關(guān)系背景中,可謂特殊之極。

豐子愷對日本人的好感中,有“東亞情懷”的因素,正如他說的那樣:“中日兩國本來是同種、同文的國家。早在一千九百年前,兩國文化早已交流。我們都是席地而坐的人民,都是用筷子吃飯的人民。所以我覺得日本人民比歐美人民更加可親。”(《我譯〈源氏物語〉》)然而,在兩國交惡的背景下,“東亞情懷”還能有如此的親和力,就不能不歸因于他的特殊人格性情了。這一切在《東京某晚的事》里有形象的演繹。

文章敘述一件“很小的事”:一個涼爽的夏夜,幾個中國學(xué)子相約出來散步,途中遇著一位傴僂的日本老太婆,搬著很重的東西,老太婆向他們求援,學(xué)子們不愿擾了雅興,紛紛躲避,避開后卻失去了原先的那份從容和安閑。之后,作者一直為這件事縈擾,思索良久,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老太婆的錯誤,在于將陌路當家庭,將陌生人當作家人,“但假如真能像這老太婆所希望,有這樣一個世界:天下如一家人,人們?nèi)缂易澹ハ嘤H愛,互相幫助,共樂其生活,那時陌路就變成家庭,這老太婆就并不悖事,并不唐突了。這該是多么可憧憬的世界!”

這就是豐子愷,“博愛”到近乎迂闊的豐子愷。是的,一個內(nèi)心慈善寬博的人,是不會將世界打量得過于黑暗的——即使這個世界真的很黑暗,對人性之惡也不屑做入木三分的揭露,這毫無辦法。這就是為什么在日寇大舉入侵中國,中國的“抗戰(zhàn)文學(xué)”不遺余力地將日本鬼子妖魔化的時候,豐子愷仍在提倡那種“沒有鄉(xiāng)土,國界的界限”的“人類之愛”,提倡“以仁克暴”。其根底,是佛家的“護生”理念,正如豐子愷所說:“我們的愛,始于家庭,推及朋友,擴大而至于一鄉(xiāng),一邑,一國,一族,以及全人類。再進一步,可以恩及禽獸草木。因為我們同是天生之物?!保ā度祟惗际撬募彝ァ罚┻@種“護生”理念,在豐子愷是一種不可動搖的信仰,難怪聽說左翼作家曹聚仁揚言“護生漫畫”可以燒毀的時候,性情溫和的豐子愷立即起急,連呼“不可,不可!”,斷言“此人沒有懂得護生之旨及抗戰(zhàn)之意”。

這樣的人格性情,決定了豐子愷對人生的觀察總是著眼于正面,充滿同情的理解,決定了他不會偏鋒走筆,過分地夸張或丑化。在《緣緣堂隨筆集》里,我們找不到一個“壞人”——那種由政治道德激情模壓出來的反面人物,當然也看不到一個“英雄”——那種叱咤風(fēng)云、不食人間煙火的圣人,一切都按生活的常態(tài)顯示。這種眼光也許不能穿透人性之惡與人生的變態(tài),卻更符合生活的一般真實。

憑著這副純正之眼,豐子愷看到了其他留日學(xué)子不容易看到的東瀛生活的真實。那個總是令中國學(xué)子想入非非、神魂顛倒的人情世界,到了豐子愷筆下,變得平平常常。憑畫家訓(xùn)練有素的眼光,豐子愷一眼發(fā)現(xiàn)了東瀛女子身體上的破綻,足以消解郁達夫的東瀛女子身體神話:“日本女子最缺乏當模特兒的資格,因為那島國的人身材異常的矮小……而矮的地方全在兩條腿上。平時穿著長袍,踏在半尺把高的木屐上,看去還不討嫌。等到脫了衣裳,除了木屐,站在畫室的臺上,望去樣子真是難看,只見肥大的一段身子,四肢短小如同烏龜?shù)哪_?!保ā独L畫的技法》)這個發(fā)現(xiàn)雖然很煞風(fēng)景,卻不乏“撥亂反正”之功,有助于人們認清東瀛女子的真正魅力所在。

豐子愷面對東瀛兩性風(fēng)俗時的坦然眼光,讓人相信“柳下惠坐懷不亂”這種事情并非不可能,并且這樣的風(fēng)俗具有純正的審美價值,請看以下的描寫——

日本女子的服裝結(jié)束,就不及中國這般嚴密。她們的胸部露出,通行赤足,而且不穿褲子。這在中國人看來是何等的放浪!但在日本人視為當然。我記得有一次在東京乘車,車廂里擁擠得很,和許多人站在車尾的月臺上。車在某站停了一停,正要開動的時候,一位婦人急忙地跑來搭車了。她的一腳跨上扶梯,車子已經(jīng)開動。她的呼聲不能被駕駛員聽見,她的跳車技術(shù)又不高明,她終于從車梯上翻到路上,兩腳朝天,大風(fēng)吹開她的裙子,把她的下體向月臺上的群眾展覽了。這在異國人的我覺得又驚又奇;但看站在月臺上的日本人的態(tài)度,似乎驚而不驚。他們大家喊“危險”,而沒有一個人取笑她。我想這未必是他們道德高尚的表示,大概是司空見慣的緣故吧。除了服裝以外,日本人的盛行洗浴也是使女子身體解放的一原因。他們的浴池,不分男女;或雖分男女而互相望見。他們把洗浴看作同洗面一樣的常事,自然避不得許多……我有一次去訪問住“貸間”的朋友,在門口連打了幾聲招呼。里面發(fā)出稔熟的女主人的答應(yīng)聲。我推門進去,原來女主人正在門邊的小間里洗浴,這時候赤條條地開出浴門來,用一手按住了小腹而向我行鞠躬禮,口中說著“失禮”,請我自由上樓去看我的朋友。我的驚奇使我失笑了。(《日本的裸體畫問題》)

豐子愷筆下的日本人,幾乎都同“藝術(shù)”發(fā)生點關(guān)系,他們或者是音樂研究會里的先生、學(xué)員,或者是洋畫研究會里的模特兒、畫家,而且都有良好的品質(zhì)和教養(yǎng),沒有“小日本”通常令人反感的毛病。這個事實內(nèi)含這樣一個單純的“子愷式”的邏輯:熱愛藝術(shù)者天性必定善良,“藝術(shù)”與“宗教”,在這里又一次得到了完美的統(tǒng)一。

《記東京某音樂研究會中所見》講述一個近乎“樂盲”的上了年紀的醫(yī)科學(xué)生,經(jīng)過半年的苦學(xué),終于入了音樂之門。這位鄉(xiāng)下出生的醫(yī)科老學(xué)生,利用課余的時間到一家音樂研究會學(xué)小提琴,僅僅是為著平生缺乏藝術(shù)修養(yǎng),甚至決心到音樂最發(fā)達的德國去深造?!拔摇币婚_始根本不相信他能成功,因為他“全然沒有音程觀念,沒有手指技巧,沒有拍子觀念,又沒有樂譜知識”,覺得這是一個“可憐的無自覺的妄人”;然而事實教育了“我”,經(jīng)過半年刻苦的訓(xùn)練,他居然上了軌道,作者不由發(fā)出感嘆:“這個可憐的不自量力的妄人,我最初曾經(jīng)斷定他是永遠不能入音樂之門的,不料他的毅力的奮斗果然幫他入了音樂之門?!?/p>

這是一個典型的日本式的“自我超越”的故事,作者的寫作用意非常清楚。文章一開始就引一篇署名“向愚”的描寫東京帝國大學(xué)學(xué)生“勤學(xué)苦干的精神”的文章,最后又援引了胡適在《敬告日本國民》中的一段話:“日本國民在過去六十年中的偉大成績,是日本民族的光榮,無疑也是人類史上的一樁‘靈跡’,任何人讀日本國維新以來六十年的光榮歷史,無不感覺驚嘆興奮的?!比缓蟀l(fā)揮道:“我想,這個‘靈跡’大約是我在東京某音樂研究會中所見的醫(yī)科老學(xué)生及向愚先生所述的帝大學(xué)生之類的人所合力造成的。”

這篇作品表明,即使是豐子愷這樣極具超越精神的博愛主義者,仍在以自己的方式關(guān)心著民族的生存與國家的命運,其愛國之心,并不遜色于那些搖旗吶喊的革命家。對于中國讀者,這位醫(yī)科老學(xué)生,無疑是一位很好的“啟蒙”教員,可以幫助我們認識自己,反思自己。然而豐子愷的可貴在于,即使是將日本人作為啟蒙的“工具”,也決不隨意篡改他的面目。

借用一個過時的文學(xué)術(shù)語,那位“醫(yī)科老學(xué)生”不愧為一個“典型”。他并不是一個“自強不息”的抽象符號,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藝術(shù)造型。豐子愷以寫生高手的眼光和手腕,寥寥數(shù)筆,就把人物刻畫得孔穴分明:“其人身軀短小,臉上表出著多數(shù)日本人所共有的特色:濃眉、黑瞳、青頰、糙皮膚,外加鼻尖下一朵胡子。他的臉上少有笑顏,態(tài)度嚴謹,舉止穩(wěn)重?!蹦强坍嬌鷦拥募儤恪⒑┲?、堅毅的性格,不正是日本“鄉(xiāng)巴佬”的典型表現(xiàn)嗎?

相比之下,《林先生》顯出更純粹的藝術(shù)品位,整篇作品在懷舊的氣氛中展開:整理舊書時,一冊舊樂譜封面上的幾行神秘的英文詩,勾起了作者溫馨的回憶,我們跟著作者,一起來到東京春日町小胡同里的一家小小的音樂私塾,親耳聆聽那位毛發(fā)蓬松,性情孤獨而古怪,手指上長著十張螺鈿的林先生美妙無比的演奏,領(lǐng)教他那高超的音樂傳授技術(shù),還到那間除了樂譜、貝多芬的照片和寫有那首神秘英詩的壁飾之外一無所有的臥室,聽他談?wù)搶θ松c藝術(shù)的見解,感受他的孤獨和充實,平凡與超拔,貧窮與富有,單調(diào)與豐富。

《林先生》只有短短數(shù)千字的篇幅,有關(guān)這位孤獨藝人的身世,我們除了知道他畢業(yè)于日本的音樂學(xué)校,又到德國留學(xué),回國后十年來一直在這條小胡同里以音樂為生以外,沒有別的更多的消息。因此,《林先生》有足夠的空白,可以讓人發(fā)揮想象,給出多種解釋。那首告誡世人“別讓人知道你的內(nèi)心”的英詩,給整篇文章籠罩上一片神秘的氣氛,作者沒有揭開林先生的最后隱秘,隱秘卻在讀者心里豐富地展開。通過這位孤獨的仙人,人們可以窺見這個“以和為貴”、講究“人情美”的島國的另一面,了解日本人特有的“安分守己”的本性,領(lǐng)略日本藝術(shù)家特有的“職人”氣質(zhì)(指那種精益求精的匠人職業(yè)操守),當然,還可以感受到東瀛島國濃郁的藝術(shù)情調(diào)和日本人對藝術(shù)的熱愛。顯然,在這個人物身上,作者傾注了全部的情感和靈感,其中有這樣一段描寫:

這時候我從他手指上的十張螺鈿看到他那細長的手,筋肉強硬的擘,由于長年的提琴負擔而左高右低了的肩,以及他那不事修飾的衣服,毛發(fā)蓬松的顏面,幾乎不能相信教課時那種美麗的音樂,是這個身體所作出來的。我便想象,他的身體好比一架巧妙的音樂演奏的機器,表面雖因年代長久而污舊,里面的發(fā)條、齒輪、螺旋等機件都很齊全、堅強而靈便,是世間上無論何種真的機器所不及的。又想:人間制作音樂藝術(shù),原先是為了心靈的陶冶,趣味的增加,生活的裝飾。這位先生卻摒棄了一切世俗的榮樂,而把全部生涯貢獻于這種藝術(shù)。一年四季,一天到晚,伏在這條小弄里的小樓中為這種藝術(shù)做苦工,為別人的生活造福。若非有特殊的精神生活,安能樂此不倦?于是我覺得這個毛發(fā)蓬松的人可愛,這雙粘著螺鈿的手可愛。

這是留日文學(xué)中不可多得的日本人畫像,能與之媲美的,大概只有魯迅筆下的藤野嚴九郎,不能不叫人驚嘆純正的眼光和中鋒用筆的力量。谷崎潤一郎非常欣賞這個人物,稱“這東洋的奇人風(fēng)貌,用著者的筆致傳出,尤覺得非常的適宜”。比較一下同類題材的寫作,就更清楚了。《留東外史》洋洋一百多萬言,登場的日本人無數(shù),能給人留下一點印象的,幾乎沒有。平江不肖生雖具高超的寫實手腕,也有足夠的日本生活經(jīng)驗,但由于缺乏純正的藝術(shù)心態(tài),加上大眾的低級趣味的推波助瀾,不免將日本人大大“妖魔化”,如椽之筆浪費大半。名噪一時的《沉淪》,除了讓人看到一個性壓抑的、過分自戀的“自我”,并沒有提供別的更多的內(nèi)容,其中的日本人,都是“印象派”式的涂抹,除了東瀛少女那雙含情脈脈的大眼和性感的身體,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陶晶孫筆下的“東瀛女兒國”盡管寫出了地道的氛圍,卻因過分地“東洋化”而失去審視的距離,反而給人以“不識廬山真面目”之感。而只有短短十個月留日經(jīng)歷的豐子愷,卻憑著博大的生命情懷與純正的藝術(shù)心,真實地寫出了日本人的可愛與可敬,給陰暗混沌的留日文學(xué)增添了溫暖明亮、彌足珍貴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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