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 續(xù)小強(qiáng)
那天上午,老余電話來,說“老爺子不在了”。我一時恍惚,覺得特別的意外。因為,就在前一天的中午,他還樂呵呵地給我打手機(jī),讓我?guī)退叶嗄昵皩懡鹩沟囊黄恼?,他說他的觀點還能立得住,他要一個電子版。
竟然就是這么快,前后相隔,不到二十四小時,仁健先生就走了,陰陽兩界,讓人痛感無常。
安頓了一下事情,叫上賈老師、衛(wèi)紅,匆匆往家里趕。我們到時,家里人已經(jīng)很多了,大家都在忙著,很有秩序。海燕兩個眼睛紅紅的,她一定是已經(jīng)哭了好多次,臉憋得都有點發(fā)紫了。
我很難受。我沒有哭,因為我哭不出來。我只是覺得特別的難受,但又不知該如何釋放。屋子里滿是人,我移到餐廳的窗戶邊,點了一支煙??粗邅碜呷サ娜?,恍恍惚惚,一陣暈眩。那曾經(jīng)熟悉的擺設(shè),就有一些傾斜了。
因《名作欣賞》雜志,我和仁健先生才開始相熟。說時間,應(yīng)該是在2009年春節(jié)后了。因為過節(jié),老安請他和幾位老同志吃飯,先生點名讓我去;那一天涮的是火鍋,喝的是玫瑰汾,他席間講了下鄉(xiāng)扶貧的一些趣事,彼時情景,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
那一陣子,學(xué)文老師謀劃著要改版。我一邊寫方案,一邊泡在知網(wǎng)上,一期一期地往下扒《名作欣賞》的目錄。扒上一陣子,或是電話,或是家訪,就找他閑聊。他在雜志主政二十余年,各類人事經(jīng)歷自是極多極多的。對著扒下來的作者目錄,聽著他慢悠悠地講古,我才意識到,這本雜志豐厚的血脈,更才覺醒到,自己過去讀了一些書的價值。
人到晚年,大約會特別喜歡小孩子。人們常說隔輩親,也許就是他對我的那種情態(tài)。我則對他,除了一點點工作的叨擾,其實更多的是一種內(nèi)心特別的仰慕。不說別的,他“老北大”的光環(huán),就極“從容”地晃了我好久好久。后來,我們就慢慢地熟悉起來了。他說我聽,我說他聽,興哉悠哉,每不知夜之將至?,F(xiàn)在想想,那段時光,真是美好。有一點無邪的清澈,像兩個孩子對著一片人跡罕至的大湖,幽深、蒼茫而干凈。
那天從龍山紀(jì)念館回來,大家都沒有散,云燕代表家屬對親朋好友幾日的辛苦表達(dá)謝意。聽著云燕的話,我眼窩子濕了些。她說:我爸最帥,我爸最有才華,我爸最快樂。身為人子人父,我不得不動容。直到現(xiàn)在,我仍以為,這是先生奮斗一生所得的最高獎賞。
人說三十而立,我說三十而栗。因為先生的引導(dǎo),我識得了好多人,懂得了一些事,知道了一點點世故和曲折。雜志三十年社慶,老王叫了朋友來照相,在文瀛湖畔,我和先生特意留了影。他端坐如前,我垂立其后,他眼神那么的慈祥,而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依然是特別的幸福和滿足。如無先生的肯定,大約我會選擇別樣的路。如無先生的指點,大約我會選擇另外的人。所以,到了北岳,我們越發(fā)的親密了。他幾次電話的提醒,是實實在在的擔(dān)心。那種溫暖,難以形容。我?guī)舷喝タ此畠哄拗皧W迪”,我倆閑坐著抽煙,一邊說著白云蒼狗,一邊笑看夕陽又紅。
出殯前夜,賈老師走了,我說我要等姚遠(yuǎn)兄。他是先生的義子,我必須等他。我要看著他把我撰的挽聯(lián)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他比我強(qiáng),進(jìn)門就哭。我等著他慢慢定神,老余已經(jīng)把紙準(zhǔn)備好了。他說,拿酒來,要喝酒!我說好,我也想喝。我陪著姚遠(yuǎn)兄喝,極少沾酒的老余也端了杯子。那一刻,我似乎才體會到了一點點先生身上的那種超脫和散淡。我不及回憶先生“聞雞何須起舞,睡覺照樣成仙”的聯(lián)語,姚遠(yuǎn)兄一副巨聯(lián)已然揮就:北大才子名作開山德重書林人尊泰斗,江東雅士北岳攀峰行高梨園世仰先生。他說這是他寫得最好的字。我想一定是的。他說老爺子看到這副聯(lián)一定很開心。我想也一定是的。
先生走了許多日了。偶爾想起來,卻并不覺得悲痛。我想,他這一生是坎坷的,但又是極幸福的。聊起他悲慘命運(yùn)的大學(xué)同學(xué),他若有所思,潸然淚下。他說起自己的苦,卻輕而淡,像抽一支煙,抽完就抽完了。他不曾很濃烈地憂過自己的憂,所以他才能那么的快樂,順手又收獲了他一直以為的天大的幸福。
我識得他時,他已是飄飄若仙的樣子,直到走時,他不曾改變,還是飄飄若仙的樣子。我想,這就是他給我的永遠(yuǎn)的生命的美。
2018年11月27日午間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