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靖
(復旦大學 哲學學院杜威中心,上海 200433)
雖然尚無人具體地討論實用主義——包括古典實用主義和新實用主義——的詩學思想,我們可以在威廉斯詩學思想中發(fā)現(xiàn)其中的實用主義思想要素的意義上,討論“實用主義的詩學思想”。其中,涉及到的實用主義思想主要包括:語言的偶然性、自我的偶然性,以及基于“無我”而提出的“思在物中”的思想。
新實用主義者羅蒂(Richard Rorty)認為,“語言是偶然的”。語言的偶然性意味著我們需要在“真理存在那里”和“世界存在那里”之間做出劃分,根據(jù)羅蒂“‘世界存在那里’‘世界不是我們所創(chuàng)造’,是說依一般常識,空間和時間中的大部分東西,都是人類心靈狀態(tài)以外的原因所造成的結(jié)果?!胬聿淮嬖谀抢铩?,只是說如果沒有語句,就沒有真理;語句是人類語言的元素;而人類語言是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東西”[1]13。世界存在那里,但關(guān)于世界的描述不是,語言不能獨立于人的心靈而存在,真理只是語言的性質(zhì)。在羅蒂看來,認為真理和世界一樣存在在那里的觀點是我們需要拋棄的舊時代的一個遺物。
倡導語言的偶然性的同時,羅蒂還提出自我的偶然性[1]33-66。實際上,語言的偶然性與自我的偶然性是一致的。當語言失去本質(zhì),真理失去實在時,有一些以語言為創(chuàng)造工具的人,例如詩人,試圖以一種獨特的方式描繪世界,有些強健的詩人甚至用前所未有的文字來擺脫自然的因果性,以達致獨屬自己的空間。這些詩人用個性化的語言創(chuàng)造出了“詩人神話”。
然而,正如戴維森(Donald Davidson)在《詹姆斯·喬伊斯和亨鋪提·鄧普提》一文中所指出的那樣,“喬伊斯迫使讀者不由自主地合作,并把讀者列為自己私人語言群體中的一員。深入到喬伊斯的語言流放的世界中,我們被迫在消亡舊的意義并創(chuàng)造新的意義中分享——這實際上并不是無中生有,所有的交流都在某種程度上涉及這種共同的努力,但是喬伊斯不同尋常的地方在于,他首先警示我們這一點,而后努力登峰造極”[2]157。羅蒂引用納博科夫《微暗的火》(Pale Fire)一書中“人的一生是深奧而未完成的詩的注腳”一語,旨在表明,“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復雜的個人幻想的展現(xiàn)……這種展現(xiàn)在死亡介入之前是不可能完成的。其之所以不可能完成,乃是因為沒有任何東西需要我們完成”[1]62。
戴維森和羅蒂的思想旨在表明,不存在一個實質(zhì)的人性,不存在截然獨特的脫離交流的語言;詩永遠不可能被完成,正如永遠不可能獲得真理一樣,其原因乃在于并不存在存在在那里的詩和真理,我們只能用語言去描繪;當一首詩被寫下時,還有一些另外的詩可能被寫下;正如我們正以這種方式描述真理時,他者可能已經(jīng)選擇了其他方式。
進一步地,偶然的詩人在運用偶然的語言進行創(chuàng)作時,存在著這樣的一種可能,即詩人放棄了對世界的摹繪,放棄了對具有確定性的自我的描述,他所做的只是回歸到與世界的直接接觸之中,繼而表達自己的直接經(jīng)驗。用古典實用主義者詹姆斯(William James)的話說,即表達自己的“徹底經(jīng)驗”(radical experience)。
在詹姆斯那里,徹底經(jīng)驗的概念建立在對近代哲學中經(jīng)驗與理性靜態(tài)的二元論的駁斥之上,他認為我們的經(jīng)驗是一條持續(xù)不斷流淌的河流,當我們截取其中的一節(jié)進行靜態(tài)的分析時,我們會區(qū)分出其中的經(jīng)驗成分和理性成分;但在前反思的態(tài)度中,經(jīng)驗和概念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它們不可分割地糾纏在一起。徹底的經(jīng)驗實際上是我們存在的底蘊。徹底的經(jīng)驗不是“你的”或“我的”。詹姆斯指出,“所謂世界-經(jīng)驗被明確地解釋為它的所有部分都是可以共同意識到的,或者一起被認知的”[3]120。兩個心靈如果要能知道同一個對象,我們必然要消解掉“屬人”這一特征,消解掉各種人稱之間的隔閡。徹底經(jīng)驗超出了屬人的領(lǐng)域,突出了真正的實在之流,克服了世界的異質(zhì)性,把我們帶回世界之內(nèi)。徹底經(jīng)驗是作為最真實的、未經(jīng)理性的切割機粉碎的真實而直接向我們呈現(xiàn)。在上述意義上,徹底的經(jīng)驗主義是一種“最廣義的人道主義哲學”,徹底經(jīng)驗為我們奠定了一個真實、無縫的,未經(jīng)理性破壞的存在論的基礎(chǔ)。徹底經(jīng)驗視角下,人和世界之間是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
本文將要討論的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實用主義詩學體現(xiàn)了戴維森和羅蒂的上述思想。作為古典實用主義時代的一名詩人,威廉斯的實用主義詩學比戴維森和羅蒂的思想更多出了本體論的內(nèi)涵、人道主義的關(guān)懷以及對相對主義和懷疑主義的防范。在這一點上,威廉斯更加接近于詹姆斯。實際上,根據(jù)張躍軍的考察,威廉斯直接受惠于古典實用主義的另一位旗手——杜威。威廉斯不僅在其著名的《帕特森》(Paterson)中對杜威大唱贊歌,他還曾想邀請杜威擔當引導美國文學發(fā)展新方向的旗手,雖然杜威對此并無興趣[4]74。
筆者將在第二部分闡述威廉斯的語言觀,我們將會看到,威廉斯持有與戴維森和羅蒂類似的語言觀。此外,威廉斯也同羅蒂一樣,防范詩人通過自己的文本將自己神化,威廉斯的方式是消除詩的人稱特征,筆者將在第三部分就此做出論述。威廉斯的上述思想實際上相融于“思在物中”這一思想。思在物中體現(xiàn)了古典實用主義的本體論維度,筆者將在第四部分論及這一關(guān)鍵的思想。威廉斯的實用主義詩學把本主題的研究重新帶回到古典實用主義之上,讓我們有機會再度以古典實用主義的視角重審語言和世界,主體間性等概念。第五部分將簡要討論主體間性和思在物中之間的思想關(guān)系,以消除可能有的矛盾。
威廉斯區(qū)分了語言的兩種用法,第一種用法中,“語言從屬于思想,其被用于服務(wù)哲學、科學和新聞業(yè)等領(lǐng)域”,第二種用法中,“語言自身是主要的,思想次之。這種意義上的語言適用于文學領(lǐng)域,小說是對這種語言的深入使用,而詩歌則是精湛的使用”[5]13。在前一種用法中,語言在哲學中被用來報道真理,在科學中被用來報道世界,在新聞中被用來報道事實;意義在語言之先,語言被用來表達意義。在此意義上,語言用法實質(zhì)上體現(xiàn)出了為諸多當代哲學家(例如,羅蒂、戴維森、普萊斯[Huw Price]等人)所批判的傳統(tǒng)的語言觀,這種語言觀不僅在知識與世界之間設(shè)置了二元對立,還將語言視為反映世界的一面鏡子或用來表達實在的工具。
相比之下,在威廉斯所倡導的語言的第二種用法中,語言并不是一種完全外在于自己的目的的手段,語言不是象征,語言自身就是真實的[5]18。傳統(tǒng)的語言被牢牢地束縛在與世界的各種關(guān)系之上,當詩人在運用語言進行創(chuàng)作時,往往是帶著鎖鏈跳舞。威廉斯指出,為了要恢復語言本身的表達作用,可以以拆解、重新組合的方式重現(xiàn)語言的活力。威廉斯因此十分欣賞喬伊斯和斯坦因(Gertrude Stein)的作品,在這兩者的作品中,語言超脫了哲學的、科學的、宗教的等外在于語言自身的目的,在語言漫無目的(aimless)的運動中,語言以本真的面目呈現(xiàn),語言獲得自己的目的。然而,威廉斯的這種語言觀是否以一種新的方式設(shè)定了一種“語言本體”?此外,語言自身的目的又是什么?
對于前一個問題而言,答案是否定的,受伯克(Kenneth Burke)的影響(或者說,兩人因為對彼此的觀點心領(lǐng)神會而惺惺相惜),威廉斯強調(diào)需要在人際間的交往中理解語言。伯克對喬伊斯的《芬尼根守靈夜》(Finnegans Wake)做出了類似于戴維森所做的評論,“喬伊斯的‘整個美學實質(zhì)’就是致力于‘生產(chǎn)一種私人語言’,亦即‘純?nèi)粌?nèi)趨地復現(xiàn)心靈深處的語言’。并且,在伯克看來,喬伊斯的‘私人語言’不僅是‘創(chuàng)作主體自身心身同質(zhì)’的呈現(xiàn),還會在不同程度上誘發(fā)身為讀者的我們與之化合,以達成主體間的同質(zhì)和調(diào)和”[6]146。
梁晶指出,“伯克的‘私人語言’已不僅局限于單個個體的私密感受,還拖延至主體間,強調(diào)不同主體對統(tǒng)一感受的認同與融合。不似注重邏輯理性的英美分析哲學,伯克的‘私人語言’反更接近以伽達默爾為代表的當代闡釋學意義上的‘視閾融合’,在強調(diào)語言個人表達同時,又中和了語言的邀約功能,以不斷召喚個體,去叩響那幽深致遠的意義之門”[6]147。梁晶認為,威廉斯的詩歌中也體現(xiàn)出了伯克的這一思想,但梁晶接下來的相關(guān)論述則強調(diào)的是,威廉斯不喜隱晦的語言,以及他對社會現(xiàn)實充滿關(guān)懷。筆者認為梁晶在此的論述并不充分,因為梁晶混淆了兩個問題,即“詩人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并不意味著他將以主體間的視角來寫作”,以及“以私人視角寫作的詩人,其詩作仍然不免是主體間的”。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是主體間寫作的一個必要不充分條件,梁晶給出的是一個不充分的解釋。不僅如此,我們將會看到在威廉斯客觀化寫作中,任何“我的”關(guān)注都將被抽離,用梁晶自己的話說,這樣才能夠讓物在“現(xiàn)象學直觀”中自己顯現(xiàn)。
在筆者看來,伯克和威廉斯兩人關(guān)注的是后一個問題,即語言——不管是詩人以什么樣的方式使用它——在呈現(xiàn)自身時都需要在交往中被理解。我們需要結(jié)合威廉斯的“無我的”詩人思想來進一步澄清這一問題,經(jīng)過對“思在物中”的思想中分析,筆者也將先回答“語言自身的目的又是什么?”這一問題,而后回答為什么語言又如何可能具有主體間的維度。
由于語言有著表達自己的目的,語言和世界之間的二元關(guān)系似乎因此也需要重新被審視。語言是否能夠掙脫它與世界的關(guān)系而自由飛翔呢?詩人是否能夠借著語言的翅膀而自由創(chuàng)造呢?實際上,在討論語言的自由之前,我們還需注意到另一種情形,即語言甫一逃脫哲學和科學的束縛便被詩人之心靈捕獲,語言成為諸如詩人表達自己情感、思想的工具,盡管語言因此有了更加自由的形態(tài),但它仍從屬于個人的心靈。
在威廉斯看來,詩不是詩人表達他與世界關(guān)系的媒介,相反,詩人是語言表達的媒介,“自然出現(xiàn)在寫作中,并不是因為它為我們熟知,我們是自然的命名者,而是因為它擁有獨立且現(xiàn)實的品質(zhì),這種品質(zhì)使我們感同身受。自然與藝術(shù)并行不?!盵7]207。布魯姆(Harold Bloom)曾這樣評述浪漫主義的自然詩,“浪漫主義的自然詩歌實質(zhì)上是一種反自然的詩;甚至在華茲華斯的詩里,我們僅偶然地看到詩人與自然的交往和交談”[8]9。布魯姆得出這一斷言的理由在于,浪漫主義時期的自然主義詩人往往未能擺脫主觀引導,未能取消主體思維,詩人的想象往往是出于自己的主觀創(chuàng)造,在這種創(chuàng)造中,主體和客體依舊有著涇渭分明的界限,自然是人類活動的背景和心靈沉思的對象。威廉斯認為這種意義上的自然主義詩歌至多只是對自然的模仿,而非創(chuàng)造。
當語言不再作為哲學、科學等描述對象的工具時,解放語言的同時也在解放自然。當在用語言搭建與世界的關(guān)系時,世界本身也被語言構(gòu)建著;語言的形態(tài)也影響著世界本身的形態(tài)。當語言和世界的關(guān)系斷裂,但語言卻被心靈俘獲時,世界也間接地成為心靈的奴隸。當心靈用語言表達自己沉思的世界時,世界被賦予多種形態(tài),然而,或許這些諸多形態(tài)未能尊重世界本身,世界的內(nèi)涵變得更為豐富化的同時,仍可能被恣意篡改。
威廉斯的自然詩則試圖最大限度地消除詩人的主體性,消除理性的思辨,消融主客對峙。1957年,在他為雷克索羅斯(Kenneth Rexroth)翻譯的《中國詩一百首》一書而作的序言中,威廉斯這樣談?wù)摱鸥Φ脑姼?,“與這種消融了自我的簡樸比較起來,西方詩總是著力太多。……在英國詩歌和美國詩歌中,找不到一首可以與之想比的自在無拘的詩作。據(jù)我所知,在英國詩歌和西班牙詩歌中也沒有”[9]。威廉斯在主張消除詩歌的人稱特征時,也心向中哲傳統(tǒng)中的自然觀。那么,我們不妨一問:威廉斯有著怎樣的自然觀呢?
經(jīng)過前面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威廉斯實用主義詩學中有著與詹姆斯思想的類似之處,即自我和世界雙方都被消解了,或者說,兩者之間的界限被消除了。威廉斯需要就此說明思、物和語言之間的關(guān)系。我思——心靈具有什么地位?物——應該如何理解自然?語言——語言與思、物有著怎樣的關(guān)系?
威廉斯詩學的研究者往往會把威廉斯的“內(nèi)在安全”和“思在物中”的思想聯(lián)系在一起?!皟?nèi)在安全”是一種重要的直觀,在這種直觀中,生命、自然以一個整體呈現(xiàn),“我”成為自然的一個部分,并且,自然也成為“我”的一個部分;由于,自然和“我”之間隔閡的消解,我成為自然的內(nèi)在,我因為有所屬而感到安全。這種內(nèi)在安全感接近于一種宗教體驗,也接近于詹姆斯所謂的對徹底經(jīng)驗的體驗。威廉斯、葉芝等人皆有過類似的體驗,國內(nèi)詩人馬永波教授也曾告知筆者,他也有過類似的體驗。有意思的是,這些詩人均倡導以思在物中為指導思想的客觀化寫作[10]。
我們暫先不考慮籠罩在內(nèi)在安全這一觀念之上的神秘性,因為隨著我們對思在物中思想的闡釋,這種神秘性或許將會煙消云散。筆者在此想指出的是,我不同意布雷斯林(James Breslin)的看法,即把內(nèi)在安全理解為一種接受宿命論安排的悲觀主義。[11]12實際上,在內(nèi)在安全的體驗中,“我”與自然之間界限的消失意味著意識和世界、思想與自然、語言與物體的融合,這恰是威廉斯思在物中的基本思想。
威廉斯指出,“沒有觀念,只有物在”(no ideas but things)。類似地,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區(qū)分了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12]7。同樣地,威廉斯也把詩指向物,試圖以一種客觀的方式呈現(xiàn)物,因此,威廉斯將自己的詩稱為“事物之詩”(the poetry of things)。然而,當觀念(心靈)與物(自然)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之時,威廉斯如何通過詩來表達思、物合一的物呢?或者,退一步說,思、物合一如何可能?
對此,詹姆斯的提問方式是,“徹底經(jīng)驗”如何可能?我們應該怎樣抓住它?詹姆斯這樣談及對徹底經(jīng)驗的體驗,“只有新生的嬰兒,或者由于從睡夢中猛然醒來,吃了藥,得了病,或者挨了打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的人,才可以被假定為具有一個十足意義的對于這的‘純經(jīng)驗’,……它徹頭徹尾在變化之中,然而卻是十分模糊不清,以致它的各個方面相互滲透,并且無論是區(qū)別點還是同一點都抓不住”[13]50。
詹姆斯實際上并未提供給我們一個有效的體驗徹底經(jīng)驗的方法。相比之下,在內(nèi)在安全狀態(tài)下的威廉斯認為,“作為詩人,我們能做的就是說出我們的親眼所見,同時,讓剩下的自行言說”[14]119。梁晶用本質(zhì)直觀、懸置等現(xiàn)象學方法對威廉斯的思想進行了分析[6]137,然而,威廉斯作為一名詩人,我們或許不應期望在他的詩學思想中發(fā)掘出清晰的論述或方法來,但無疑現(xiàn)象學不僅有助于我們分析和認識威廉斯的思想,它還在把握徹底經(jīng)驗、思物合一之物上提供了具體的分析方法,而這正是實用主義所匱乏的方面。我們或許可以沿著這一思路大做文章,但限于主題,筆者對此不擬做出討論。
既然思在物中,語言自身的目的便是物的目的。正如徹底經(jīng)驗中所蘊含的對象和概念是在反思的階段才被區(qū)分出來,語言的意義和語言的言說之物也是在反思的階段才被納入考量。威廉斯指出,在物中思之時,我們沒有考慮語言是否具有意義,當談?wù)撘饬x時,人的反思性的心靈便蘇醒了;物最初只是在純粹地表達,我“無為”,但萬物“自為”,我周圍的每一樣事物都在發(fā)揮作用,事物在窮盡一切可能的組合,無為之詩容納物一切可能的組合結(jié)構(gòu)。詩人之寫下的詩如一陋瓢,只取物可能的一瞬間。一首詩被寫下,同時,還有許多其他的詩可能被寫下。這種意義上的表達主義與新實用主義者布蘭頓(Robert Brandom)所謂的表達主義不同,布蘭頓式的表達主義是語義表達主義,它以有意義的推論為基礎(chǔ),認為能夠起到相同推論作用的表達式(expressions)表達了一個共同的語義對象;根據(jù)這種表達主義,意義在物之先,我們通過有意義的語句推知世界中的物(即“對象”)[15]。而威廉斯式的表達主義可被稱為本體的表達主義,這種表達主義中,意義是后發(fā)性的,物在意義之先,物在先地(apriori)自由表達,而后在一個完成的文本之中,意義才被限制或固定下來,但此時的意義仍舊保留著開放性——這一點如今早已不是一個新鮮的觀點。
此時,我們已經(jīng)回答了第二部分遺留的“語言的目的是什么”這一問題。語言即是表達“物”的工具,它是“物”說話的本體論器官。但第三部分和第四部分中的分析似乎使得我們無法回答語言為何具有主體間的維度,因為,語言是物的語言,在主體融于物的情況下,如何再區(qū)分我與他者?在對梁晶的質(zhì)疑中,筆者堵塞了從社會交往這一在文本已經(jīng)生成的情況下進行解釋的道路。問題的實質(zhì)是,在以物為本體的世界中,談?wù)撝黧w間性是否可能?筆者簡要回答如下:
首先,威廉斯的實用主義詩學也是一種人本主義詩學,正如古典實用主義強調(diào)人的主體性一樣,威廉斯也認為,詩歌是對人的研究[16]74。
其次,這種對人的研究與消解人稱的思在物中思想并不矛盾,因為,正如杜威在《經(jīng)驗與自然》一書中所指出的那樣,“事物應該從外在的推與拉過渡到向人,因此也是向它們自身展示自己:交流的成果應該是參與,分享,和奇跡……事件成了物體,事物具有了意義”[17]166??梢哉f,在主客間的交流事件本身就是物;或者說,主客間的交流既是消除人稱視角,消除心物二元分立的方式,也是敞開事物,敞開自己的方式。對于威廉斯來說,詩意對象的呈現(xiàn)與自我對事物的敞開是同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慢慢達到物的世界。
再次,當主客間的界限被消除時,所有的人稱都生活或消融在物的世界之中;在物的世界里,主體間的關(guān)系自然無縫地被連接起來。
最后,正如張躍軍所指出的那樣,“因為語言‘總是已經(jīng)’立足于、并且語言本身即是人類行為,我們的所思所想通過語言這一渠道表現(xiàn)出來,行動只不過是語言的另一種表達,是語言的外化形式。在此,語言和行為不能截然分開,語言擺脫了被動的隱喻形象,而成為行為本身,成了一個獨立的自有意義的動態(tài)過程”[4]78。“語言在表達”與“我在行動”是同一個過程。如果把語言理解為一種表達物的行為,那么,在具體呈現(xiàn)的語言中,或者在詩中,已經(jīng)包含了主體性的結(jié)構(gòu)。這在本體上杜絕了維特根斯坦所批評的私人語言的存在,也在本體論上保證了社會交往中互相理解的可能。
在討論威廉斯的實用主義詩學思想的同時,我們也展開了這樣的一種可能,即討論實用主義的詩學。實用主義的詩學應該有著這樣的要點:它強調(diào)語言的偶然性,以及因此而來的運用語言進行創(chuàng)造的自由性;強調(diào)自我的偶然性因此同時竭力避免詩人創(chuàng)造出獨屬于自己的東西,從而將自己神話,認為詩人的創(chuàng)作活動仍然是在主體間的社會活動中進行的;強調(diào)語言、世界和自我之間直接的聯(lián)系,因此倡導表達主義的寫作方式。當然,本文的討論僅淺嘗輒止,我們需要對實用主義詩學的細節(jié)做出更多的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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