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大學(xué) 沈杏軒

特朗普政權(quán)已如期登上美國政治權(quán)力的中心?；仡櫰湟宦纷邅淼母傔x過程，特朗普的長女伊萬卡(Ivanka Trump)身上成熟的女性魅力和干練的行事風(fēng)格為她自己贏得普遍贊譽，同時，也成為特朗普團隊競選過程中吸引女性選票的一張王牌。2016年7月21日，在美國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 (the Republican National Convention) 上，伊萬卡再次傾情演講，為其父親站臺拉票。伊萬卡的此次演講是美國競選過程中典型的政治修辭。政治修辭是政治主體圍繞政治活動實現(xiàn)政治目的的修辭行為，是關(guān)于說服和維系權(quán)力合法性的語言藝術(shù)。(羅峰 2012)西方政治修辭源于西西里島上公共事務(wù)的討論，強調(diào)論證，意在規(guī)勸和說服，會對政治訴求做出解釋和說明，以獲取聽眾的理解和支持。類似的演講秉承了公開討論、據(jù)理力爭的傳統(tǒng)，具有啟迪民智、廣開諫言的正面影響，但也很容易被能言善辯者利用和操控，有意識地在受眾心中建構(gòu)出一種“修辭幻象”(rhetorical fantasy/rhetorical vision)。本文以伊萬卡的演講辭為分析對象，關(guān)注演講中作為特朗普女兒的演說者伊萬卡如何巧妙地在支持者和普通美國選民中建構(gòu)出從“父親”到“總統(tǒng)”的身份認同，強化特朗普作為總統(tǒng)最佳人選的“修辭幻象”。

修辭幻象是修辭家鮑曼(Ernest G. Borman)首創(chuàng)的批評理論術(shù)語。“能夠?qū)⒁淮笕喝藥胍粋€象征性現(xiàn)實的綜合戲劇，我稱之為修辭幻象”(The composite dramas which catch up large groups of people in a symbolic reality, I call a “rhetorical vision”.) (鮑曼 1998： 201)。修辭幻象主要關(guān)注的是語言世界和真實世界的關(guān)系，一切通過語言重新建構(gòu)的真實都是修辭幻象。這主要涉及兩個層面：第一，它不指向真實世界，而指向語言重構(gòu)的世界(The rhetorical fantasy does not refer to the real world. Rather, it is the linguistic reconstruction of the world.) (鮑曼 1998： 201)；第二，修辭幻象通過語言在人們的心理層面重建一種“象征性現(xiàn)實”(The rhetorical fantasy reconstructs a kind of “Symbolic Reality” in people’s mind by ways of language) (鮑曼 1998： 201) 。從修辭幻象理論審視伊萬卡的此次演講，不難發(fā)現(xiàn)，伊萬卡在演講中告訴美國選民一個真實的“父親”，卻暗暗推銷出去一個由“父親”建構(gòu)起身份認同的“總統(tǒng)”幻象。

1. 從“父親”到“總統(tǒng)”：有效建構(gòu)“父親”之于“總統(tǒng)”的身份認同，指向語言重構(gòu)的“總統(tǒng)”

一直以來，主體(identity)都是語言和修辭研究的關(guān)鍵詞之一。人類是語言表達的主體，也是修辭傳播的主體。由于政治演說凸顯出演講者之于聽眾的某種強大的權(quán)力和目的紐帶聯(lián)系，政治演說往往帶有極強的“主體”意識，旨在實施對聽眾的權(quán)力干預(yù)，或者說，演講者總是試圖直接地、有效地與聽眾建立某種關(guān)系。這就是為什么任何演說主體在傳遞信息的過程中不僅僅只是“說些什么”、想要“做些什么”，更是向聽眾呈現(xiàn)“是什么”(language as saying, doing and being) (Wodak & Meyer 2009： 5)。演說中，這種主體思維越明確，向聽眾傳遞的主體認同的建構(gòu)意識(identification)越清晰，演說就越能接近表達者的初衷。伊萬卡站臺拉票是共和黨競選團隊為增進候選人與選民或者支持者之間的感情而策劃安排的，它以鞏固或提升支持率為目標，因此，她的演講辭具有明確的主體意識。這一方面指的是演說者的主體意識，伊萬卡作為“女兒”，作為“總統(tǒng)候選人”女兒的身份主體意識；另一方面指的是演說內(nèi)容中的主體意識，即強調(diào)作為“父親”的特朗普，而不是強調(diào)作為“總統(tǒng)候選人”的特朗普。強調(diào)作為“父親”的特朗普使她能夠更直接、便捷而有效地與聽眾建立起勸說和影響關(guān)系。

伊萬卡的演講辭全文約1431個單詞，其中只有5處提及特朗普本人的名字(不包含1處用于表示特朗普大廈/公司)；而使用“父親”一詞稱呼總統(tǒng)候選人特朗普卻高達21處。如果將中性稱謂的人稱代詞“他”(He)一并算入的話，整篇演講辭使用“父親”或包含“父親”稱謂指代的稱謂語有70多處。“父親”是伊萬卡演講的出發(fā)點，這一稱謂暗透玄機——頻繁使用“父親”一詞塑造出特朗普成功、正面的“父親”形象，有限提及特朗普的名字，有意地模糊“父親”和“總統(tǒng)”兩個主體概念的差別，有效地將“父親”的優(yōu)秀品質(zhì)主觀地轉(zhuǎn)移到“總統(tǒng)”上。

作為總統(tǒng)候選人，特朗普的名字應(yīng)是不斷刷新的重點，可伊萬卡沒有急不可待地將“特朗普”與“總統(tǒng)”聯(lián)系在一起，她把稱謂語的重點放在了“父親”——一個選民熟悉的、有溫度、能引起普通選民共鳴的稱呼上?！癆s a prouddaughterofyournominee, I am here to tell that this is the moment andDonaldTrumpis the person to make America great again.”這句話正是當天伊萬卡演講的核心所在。我們可以直觀地看到，兩個毫無關(guān)系的稱謂“父親”和“總統(tǒng)候選人”之間由于女兒伊萬卡自然地銜接在一起。從這方面來講，伊萬卡此次的演講可謂大獲全勝，演講辭潤物細無聲般地在支持者和美國選民心中建構(gòu)出“父親”之于“總統(tǒng)”的身份認同。身份認同是個體對自我身份的確認和對所歸屬群體的認知以及所伴隨的情感體驗及行為模式進行整合的心理歷程。

伊萬卡的演講辭合理地規(guī)避了特朗普作為政界“新手”的缺點或短板，模糊了特朗普作為“父親”主體和“總統(tǒng)候選人”主體間的界限，而刻意指向語言重構(gòu)的“總統(tǒng)”。作為即將帶領(lǐng)美國繼續(xù)強大的“總統(tǒng)候選人”，特朗普的確沒有多少政治資本和閱歷可以推介；可作為“父親”就不一樣了，至少能在普通大眾心目中，最快地建立親切感，縮短候選人與選民的距離差距。作為“父親”的特朗普是慈愛的——努力教育子女成為有用、成功的人，伊萬卡及其兄弟姐妹們的獨立與自信無疑證明了特朗普作為“父親”的成功；作為“父親”的特朗普是有擔當?shù)摹粌H為自己的家人努力工作、奮斗，也為自己的公司、事業(yè)努力奮斗。演講辭不強調(diào)特朗普的經(jīng)濟實力，而不斷強調(diào)他創(chuàng)造財富、打造特朗普商業(yè)帝國的魄力和實力?！拔腋赣H是位勇士”(My father is a fighter)，即使年逾古稀，仍然可以為美國而戰(zhàn)。

美國幾百年的建國文明最令美國人引以為傲的首推聚攏不同膚色和血統(tǒng)的“美國心”以及糅合各色文化和地域文明于一身的“美國夢”?！懊绹鴫簟敝荚诩ぐl(fā)每位普通、善良的個體為自己的人生、國家利益、民眾福祉而有所擔當、有所追求。不同時代的“美國夢”也都不約而同地烙上了明顯的時代痕跡：“美國夢”包含了華盛頓總統(tǒng)等拓荒領(lǐng)袖締造民主國家、謀求獨立的建國夢；“美國夢”也滲透著林肯總統(tǒng)等民主主義勇士為謀求黑奴和黑人的真正平等、平權(quán)而實現(xiàn)南北均衡的統(tǒng)一夢；“美國夢”也彰顯了羅斯福總統(tǒng)在“二戰(zhàn)”中帶領(lǐng)美國加入反法西斯的正義軍團、戰(zhàn)后不斷崛起的強國夢。在世界風(fēng)云突變的今天，在各國勢力不斷博弈、調(diào)整的當下，“美國夢”似乎變得模糊，希望強大、渴望獨霸的美國的確需要一位“勇士”來帶領(lǐng)這個國家重新出發(fā)，尋求“美國夢”的新主張、新契機。伊萬卡的演講辭抓住了美國選民這種迫切的政治心理訴求，“父親”之于“總統(tǒng)”的身份認同被支持者成功接納，并悄然地轉(zhuǎn)移到支持者和普通選民對“總統(tǒng)”的心理期待。如果說伊萬卡以演講為契機，創(chuàng)造了特朗普團隊的“總統(tǒng)夢”并積極推銷、營造了一種“總統(tǒng)”幻象，那么美國民眾內(nèi)心渴望國家再次強大的“美國夢”無疑是這種“總統(tǒng)”幻象的積極配合者，演講辭的表達者和接受者在渲染“總統(tǒng)”幻象上不謀而合。建構(gòu)“父親”之于“總統(tǒng)”的身份認同，也是演說者伊萬卡在語言符號世界中與聽眾不斷靠攏、接近并趨于重疊的認知過程，這種“共享戲劇化”的重疊力求導(dǎo)致一種最大程度的“趨同”，這是修辭幻象的理論意義，也是伊萬卡此番演講的實際效果。

2. 從“父親”到“總統(tǒng)”：建筑愿景映射美國政治愿景，重構(gòu)心理層面的“象征性現(xiàn)實”

特朗普是一位慈愛、有責(zé)任心、有能力的“父親”，這是伊萬卡在演說中一再透露的核心機密，通過這一信息，演說也完成了修辭幻象借由語言重構(gòu)的世界，確切地說，這種重構(gòu)就是將特朗普的個人形象“幻象化”。這樣赤裸裸地夸贊自己的父親只是完成了候選人“包裝”的第一步，如何將這些難能可貴的優(yōu)秀品質(zhì)嫁接到“總統(tǒng)”標簽上才是重中之重。從“父親”到“總統(tǒng)”的身份認同，重構(gòu)起語言世界里的“總統(tǒng)”幻象，這個“世界”對演講者伊萬卡來講是真實的，對作為聽眾的美國選民來講并不真實。所以，演講還必須進一步“通過語言在人們的心理層面重建一種‘象征性現(xiàn)實’” (鮑曼 1998： 201)。

亟待建立的“象征性現(xiàn)實”暴露了這一演說辭明確的利益驅(qū)動和行動導(dǎo)向。縱觀美國總統(tǒng)競選的系列演說辭，無非就是民主黨和共和黨的候選人及其競選團隊在針對美國內(nèi)政、外交政策上“售賣”(selling)各自的管理策略，選舉前他們均會給出形形色色的“承諾”(promises)，都免不了在選舉前試圖證明“請選我——我是最佳總統(tǒng)候選人”。在“售賣”這點上，兩黨其實沒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如何“售賣”(how to sell)的問題，總統(tǒng)競選與其說是總統(tǒng)候選人在內(nèi)政、外交政策上如何拼得民眾的支持，不如說是如何合理“包裝”候選人、有效“售賣”內(nèi)政、外交政策并得到民眾的支持。所以，競選修辭、演說修辭的目的就是說服受眾，從而得到支持者和普通選民的選票。政治演說辭的目的性極強，在勸說聽眾接受某種政治觀點時，演講者往往訴諸隱喻。隱喻是在一定語境下基于概念系統(tǒng)的跨域映射所實現(xiàn)的語言使用，目的在于表達隱喻使用者的意圖。作為修辭、認知和勸導(dǎo)方式的隱喻反映了說者的主觀意識，并引導(dǎo)聽者的價值判斷和行為處事，是建構(gòu)政治語篇或演講辭的一種手段。

以伊萬卡的此次演講為例，演講者借助概念隱喻，巧妙地將自身對“父親”特朗普的形象和能力認知轉(zhuǎn)移到支持者和普通選民的認知范疇。首先，伊萬卡的演說辭利用概念隱喻，MY FATHER IS A FIGHTER，成功建立了一個勇士形象。My father is a fighter when the primaries got tough—and they were tough—he did what any great leader does. He dug deeper, worked harder, got better, and became stronger. I have seen him fight for his family. I have seen him fight for his employees. I have seen him fight for his company and now, I am seeing him fight for our country. It’s been the story of his life, and more recently, the spirit of his campaign. 演說辭把父親比作勇士，在二者之間進行跨域映射。比起“父親”這個中性稱謂，“勇士”的褒獎意味更濃，這無疑在那些渴望美國強大、再次騰飛的選民心中注入了一針強心劑。其次，演說辭還建立了一個全新的概念隱喻，MAKING AMERICA GREAT IS BUILDING A NEW CONSTRUCTION，利用建筑愿景映射政治愿景。政治領(lǐng)袖常使用建筑隱喻表明他們與聽眾有共同志向，因此能激發(fā)聽眾積極參與某種事業(yè)的建設(shè)，實現(xiàn)預(yù)期的目標。同時，建筑隱喻常與遠見、希望、進步、自由和機會聯(lián)系在一起，因而具有積極的內(nèi)涵意義(林寶珠 2012： 194)。特朗普是靠建筑業(yè)起家的，伊萬卡在演講中也現(xiàn)身說法，講述自己從小對父親的工作就耳濡目染，“父親”在建筑上一磚一瓦累積起來的商業(yè)帝國映射“總統(tǒng)”在執(zhí)政期間一步一步使美國的明天變得強大，特朗普在建筑老本行的本領(lǐng)也被成功地轉(zhuǎn)移到了政治領(lǐng)導(dǎo)能力上，他在建筑業(yè)和商業(yè)上的成功愿景被巧妙地轉(zhuǎn)移到實現(xiàn)治理國家的政治愿景中來，隱喻映射的神來之筆可謂苦心孤詣?！癢henmyfathersays that he will build a tower, keep an eye on the skyline. Floor by floor a soaring structure will appear, usually record-setting in his height and iconic in its design. Real people are hired to do real work. Vision becomes reality. Whenmyfathersaysthat he will 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he will deliver.”當建筑始源域被用于理解和體驗諸如社會政治活動、經(jīng)濟努力和政治經(jīng)濟政策時，這種抽象的活動、努力和政策常與牢固性、永久性和穩(wěn)定性聯(lián)系在一起，具有積極的評價意義，有利于在聽眾心目中重建出積極意義的“象征性現(xiàn)實”。概念隱喻MAKING AMERICA GREAT IS BUILDING A NEW CONSTRUCTION將特朗普的個人能力從建筑業(yè)、商業(yè)到從政、執(zhí)政方面進行了認知轉(zhuǎn)移，僅僅是為了增加勝選的籌碼：選民應(yīng)當相信他，在建筑業(yè)上說到做到的特朗普在從政以后同樣一言九鼎，這種隱喻映射凸顯了最終的利益驅(qū)動和行動導(dǎo)向，也滿足了民眾由“總統(tǒng)”幻象帶來的對未來政治愿景的“修辭幻想”。

“父親”身份的話語形式，透過伊萬卡演講中審美化的、有目的性的構(gòu)型，以非現(xiàn)實的“總統(tǒng)”幻象投射于美國普通選民的意識之中。這也是常說的由語言修辭產(chǎn)生的語言幻覺?！爱斝畔①Y源完全被表達者控制的時候，表達者制造的修辭話語，有一個潛在的功能，就是生成控制接受者的語言幻覺。語言表達的修辭化一方面使人們更容易接近外部世界；另一方面又阻隔人們對外部世界的洞察，因為它所提供的，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而是一個對真實世界進行選擇、分割、重組、包裝后的修辭文本，它不是世界的真實圖像，而是經(jīng)過重新編碼的世界，是語言制造的幻覺。”(譚學(xué)純、朱玲 2001： 186)不可否認，伊萬卡當天的演講的確讓億萬選民熱血沸騰，也實實在在地將自己的“父親”包裝成了美國選民不可多得的總統(tǒng)候選人。但理性的思考似乎也向大眾昭示著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父親”畢竟是“父親”，能干、優(yōu)秀的“父親”不能直接等同于能干、優(yōu)秀的“總統(tǒng)”，美國需要的是一位真正的總統(tǒng)，而不僅僅是一位女兒眼中優(yōu)秀的“父親”。伊萬卡的演講只是創(chuàng)造了一種從“父親”到“總統(tǒng)”的修辭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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