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佳佳
(新鄉(xiāng)學院 外國語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453003)
濟慈,英國與拜倫、雪萊并稱于世的積極浪漫主義詩人。他生若曇花,才若江海,僅在一八一九年夏秋的四五個星期內就寫出了他人生中的全部頌歌,有《秋頌》《心靈頌》《夜鶯頌》《希臘古甕頌》《憂郁頌》和《懶頌》?!艾F(xiàn)在人們公認,濟慈即使沒有寫任何別的作品,這幾個頌歌就足以使他不朽了”[1]371。
《秋頌》這首詩寫于“一八一九年九月的一個星期天,詩人漫游鄉(xiāng)野,感到空氣清爽,收割過的鄉(xiāng)野感到特別溫暖,邊走邊吟,回來后就寫成此詩”[1]372。 這首詩被公認為這些頌歌里面最“美”的一首。作者一生追求完美,“他自己寫下的詩行也美:意境、音韻、形象無一不美”[1]373。
無獨有偶,南宋詞人辛棄疾(1140—1207)的名作《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以下簡稱《西江月》)和濟慈的《秋頌》有極大的相似之處。本文從不同的角度對這兩首作品進行細致分析,挖掘出其豐富的文化內涵。
從結構上來看,《秋頌》和《西江月》這兩首作品都為我們描繪了三幅具有代表意義的秋景圖、秋人圖和秋聲圖。而在這三幅圖中也匯聚了詩人巧妙的構思和精心的安排。通過仔細分析這三幅圖景,我們能更加直觀地感受這兩位作者深厚的藝術功底。
《秋頌》這首詩共有三節(jié)。第一節(jié)描繪了一幅萬物成熟、豐收喜悅的秋景圖。在首句中,詩人將秋天描述為“霧靄的季節(jié),果實圓熟的時令”[2]17(season of mists and mellow fruitfulness[3]129),從這里不難看出時間定格在秋之初,而從mists可以推斷出時間是在初秋的清晨:空氣清新,萬物成熟,葡萄藤(vines)結滿珠球,蘋果(apples)掛滿枝頭,葫蘆(gourd)腫脹,榛 子核(hazel shells)豐滿,花(flowers)香四溢,蜜蜂(bees)采蜜。 這一幅幅代表秋天收獲的畫面組合在一起,使我們充分感受到了秋的魅力。作者精心為我們呈現(xiàn)的這幅秋景圖讓我們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的富足與愜意。
而在《西江月》這首詞中,辛棄疾同樣為我們描繪了一幅秋景圖。從首兩句“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4]96可知作者是在寫景。這首詩涉及的季節(jié)一直是爭論的焦點。筆者認為此詩寫的是秋天。首先,從“清風半夜鳴蟬”這句來看,表面上看似是夏天,但是蟬在夜晚是不會鳴叫的,可以推斷此處的蟬有可能是一種在夜晚會叫的“紡織娘(洛緯、莎雞)”,它常與蟋蟀被作為秋蟲的代表。其次,從下一句詩“稻花香里說豐年”可以看出,大家都在談論今年豐收的情景,時間也應該是秋天。因此,在《西江月》這首詞中,作者一提筆也為我們描寫了一幅秋天萬物豐收的圖畫。
《秋頌》這首詩的第二節(jié)為我們描繪了一幅秋人圖。在這里,秋化身為農夫,來親身體驗豐收的喜悅。從這一詩節(jié)我們不難看出時間是在秋之中,農夫忙于收獲;從sound asleep可以推斷出時刻是在中午,不難推測出農夫在忙碌過后的休閑。從本節(jié)詩行中我們發(fā)現(xiàn)被擬人化了的秋時而“漫不經心地坐在糧倉的地板上”[2]17(sitting careless on a granary floor[4]96),時而“在收割了一半的犁溝里酣睡”[2]18(on a half-reap’d furrow sound asleep[3]129),時而“像拾了麥穗,跨過溪水”[2]18(a gleaner…across a brook[3]129),時而“傍著榨汁機,一刻又一刻仔細地瞧”[2]18(by a cider-press,with patient look[3]130)。 因此,我們可以推斷出秋在這里化身為四個不同的勞作者形象,或是打麥者,或是收割者,或是拾穗者,或是釀酒者,可以看出,作者在這一詩節(jié),將農夫忙于收獲的場景表現(xiàn)無遺,農夫們一邊忙于收割一邊品味豐收,有時忙里偷閑,享受豐收的果實,生活過得怡然自得。
而在《西江月》這首詞中,作者也為我們描寫了一幅“秋人圖”。從第三句詩“稻花香里說豐年”的一個“說”字便可感知人的存在,一群農夫在談論今年豐收的情況。農夫們只是在談論收成嗎?顯然不是,從后一句“聽取蛙聲一片”,也可看出農夫們一邊討論今年豐收的情景,一邊享受著秋天月夜的美景。因此,這兩句詞也將農夫們在秋收時喜悅、怡然自樂的心情表露無遺。
《秋頌》這首詩的第三節(jié)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動感美妙的秋聲圖。從“將逝的一天”(soft-dying day)可以看出時刻是在傍晚;從“飛蟲同奏哀音”(in a wailful choir the small gnats mourn[4]96),可以看出這是到了晚秋時節(jié):農夫在結束了一天的忙碌后,便在這歡歌笑語中來緬懷、回味這歡騰的秋天。在這一節(jié)中,秋化身為手持指揮棒的音樂家,指揮了一曲蟲鳴鳥囀的秋之歌:河柳下的飛蟲,隨著微風的起滅,同奏哀音(in a wailful choir the small gnats mourn[3]129);群羊在圈里高聲咩叫(full-grown lambs loud bleat from hilly bourn[3]129);籬下的蟋蟀在園中歌唱(hedge-crickets sing[3]129);紅胸的知更鳥群起呼哨 (with treble soft the red-breast whistles from a garden-croft[3]129);叢 飛 的 燕 子 在 天 空 呢 喃(gathering swallows twitter in the skies[3]130)。 在這里,詩人帶領我們在美妙動聽的交響曲里感受不一樣的秋天。
《西江月》這首詞也同樣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悅耳動聽的秋聲圖。從整首詞的內容來看,幾乎每一句都在描寫秋聲:從“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4]96可以感知山村夜晚的幽靜,更加突出鳥驚蟬鳴之聲;從“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4]96可以看出人聲、蛙聲融為一體;從“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4]可以看出作者是在描寫雨聲;從“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頭忽見”[4]96轉而又聽見了溪水聲。因此,縱觀全詞,我們似乎聽到了鵲聲、蟬聲、人聲、蛙聲、雨聲、水聲,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同樣奏響了讓人歡欣雀躍的秋之歌,也使我們充分感受到了詞人對這田園風光的喜愛之情。
“中國意象詩歌慣用概括性程度高的粗線條勾勒技法來描寫虛己應物、無我忘情的風景畫。西方意象詩歌則強調細致,善于精雕細琢”[5]。 《秋頌》和《西江月》這兩首作品中處處都充滿了意象美。在這兩首作品中,濟慈和辛棄疾分別運用視覺意象、嗅覺意象、觸覺意象以及聽覺意象等多種意象相互結合的手法對秋天的景色進行了深入的描寫,這種虛實結合手法的運用也使我們身臨其境地感受到了作品中豐富而具體的意象之美。
《秋頌》這首詩,濟慈在第一詩節(jié)主要運用了視覺意象,同時也結合運用了其他的感覺意象。在這一節(jié)中,“我們不但能看到葡萄藤蔓上的累累果實,田野上醉人的鮮花,還仿佛能嗅到‘熟味透進果實的心中’的蘋果的芳香;嘗到鼓起了殼的榛子的甜核,摸到粘滿蜂蜜的粘巢,脹大的葫蘆。詩人通過一系列視覺意象、嗅覺意象、味覺意象、觸覺意象等,在我們面前展開了一幅暖氣洋溢的豐碩景象”[6]。第二詩節(jié)以觸覺意象為主,濟慈在這一詩節(jié)賦予秋以人的形象,在這里,秋分別化身為打麥者、收割者、拾穗者、釀酒者,在這四個人物形象中,他們或是坐著的形象(sitting careless),或是睡臥的形象(sound asleep),或是走著的形象(across a brook),或是站著的形象(by a cider-press),作者從坐、臥、行、站這四態(tài)為我們塑造的農夫形象具體而直觀,仿佛觸手可及。詩歌的第三節(jié)以聽覺意象為主,溪水間的蚊蟲、籬笆房的蟋蟀、菜園中的知更鳥、羊圈的羔羊、天空的群燕等等歡快的歌聲交織在一起,仿佛使我們真切地聽到一首悅耳動聽的秋之贊歌。
辛棄疾在《西江月》這首詞中也同樣運用了視覺、嗅覺和聽覺意象,縱觀全詞,作者選取了月、鳥、風、蟬、蛙、星、雨、店等一系列視覺意象來表達自己對這田園風光的喜愛之情。明月清風、鵲驚蟬鳴、稻花飄香、蛙聲一片、疏星稀雨、溪水茅屋這些真實自然的視覺意象加深了我們對秋天美景的直觀印象。而從詞句“稻花香里說豐年”[4]96可以看出稻花飄香在這里運用的是嗅覺手法,作者在這里選取的嗅覺意象也仿佛讓我們真正地嗅到了稻香的味道。而聽覺意象的選取同樣貫穿了全詞,各種具有代表意義的鵲聲、蟬聲、人聲、蛙聲、雨聲、水聲融為一體,同樣讓我們身臨其境地感受了一場美妙動聽的秋之禮樂。
濟慈和辛棄疾兩位作者通過視覺意象、嗅覺意象以及聽覺意象等的運用,充分刺激并調動了我們的感覺器官,帶我們從視覺、嗅覺、聽覺等方面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秋天的迷人魅力。這兩位作者通過對意象的具體運用,將原本無形抽象的秋描繪成可觸可感、具體形象的秋,使得秋在這兩位作者的筆下,不僅色彩斑斕、風姿綽約,而且真實自然、栩栩如生,使我們沉浸在秋之美景中久久無法忘懷。
一切美好的事物如果完美無缺便不會真實,正如愛與美的女神維納斯正是因為她的殘缺才被世人認為是最完美的女神。濟慈和辛棄疾這兩首頌秋作品,從其內容上來看不僅僅是在歌頌秋天,也飽含了秋之將末的無限留戀之情。
《秋頌》的第一詩節(jié)中,作者用了 “密謀”(conspiring)“背負”(load)這些飽含貶義的詞語。 首先,正是因為秋和摯友太陽的“密謀”,才使蘋果掛滿枝頭,老樹不堪重負。盡管這是成熟的象征,但也預示著死亡的來臨。接著在第二節(jié)中用“幾小時”(hours by hours)來暗示時間的流逝。最后一節(jié)中 “將逝的一天”(softdying day)也暗示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無限留戀之情。其次在描寫秋蟲的合唱時,詩人用的是“wailful”和“mourn”,這兩個詞的巧妙運用,將作者的心情表露無疑,是對即將逝去的生命的哀嘆。詩人筆下的秋天成熟但卻短暫,喜悅而又凄美。“讀完全詩,人們在欣賞秋天的溫暖和豐碩的同時,也會情不自禁地灑下傷感的淚水”[7]。
《西江月》這首詞的殘缺之美體現(xiàn)在“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4]這兩句中?!捌甙藗€星天外”寫了夜的美好、詞人心情的愉悅。明月清風、稻香蛙鳴,夜是美好的;穿行于田間小路、聽著青蛙的歡叫,詞人的心情是愉悅的。可似乎天公不作美,這么美的夜景偏偏下起小雨來,山前疏雨對夜行人來說是平地起波瀾,令人焦急。不過也正是這兩句,更將結尾兩句襯托得更加有力:正在愁雨,路過溪頭,轉了方向,就忽然見到社林邊從前歇過的茅店,此時的驚喜、快樂之情更是加倍體現(xiàn)了出來。
通過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濟慈和辛棄疾這兩位作者在《秋頌》和《西江月》中都選用了三幅具有代表性意義的秋景圖、秋人圖和秋聲圖,都通過不同的視覺意象、嗅覺意象和聽覺意象將自己對秋的喜愛之情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出來。盡管這兩首作品是不同時代、不同國家的作者在不同的背景下創(chuàng)作的,但我們從不同文字形式的語言中,完全感受到了同樣風情的秋之美景,體會到了相同情懷的秋之感悟?!肚镯灐泛汀段鹘隆芬粯?,都表達了對大自然的摯愛之情。這兩首作品將收獲之秋的歡喜表達得淋漓盡致,卻也隱含著淡淡的憂愁。兩位作者獨特的構思、手法的純熟以及對美的孜孜不倦的追求最終使得這兩首秋之贊歌成為千古絕唱傳誦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