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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墨學史構成分析及啟示

2018-02-20 04:37沈傳河
學術交流 2018年7期
關鍵詞:絕學墨家學界

沈傳河

(揚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2;山東理工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淄博 255000)

一、問題的提出:既然是絕學,為何還有中國墨學通史?

在學界,“墨學是絕學”大致是公認的論斷。當然,這一論斷是就墨學在古代的發(fā)展狀況而言的。一般認為,墨學創(chuàng)立、興盛于先秦,消亡于秦漢,此后長期沉寂,清代中葉以來才漸事復興,至民國初期達到高潮。于是,墨學遂有“絕學”之稱。在當代學界,頗有一些學者直接以“絕學”來界定墨學,以下略舉數(shù)例:(1)孫中原《墨學通論》(遼寧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七章標題“絕學重光待琢磨:墨學的命運和現(xiàn)代價值”;(2)魏洪峰《墨學何以成為絕學》(《船山學刊》1996年第2期);(3)曾繁仁《千年“絕學”的偉大“復興”——墨學研究的百年回顧與前瞻》(《文史哲》1999年第6期);(4)暴慶剛《墨學之成為絕學探因——兼以儒家、道家作側證》(《東方論壇》2002年第2期);(5)沈長云《士人與戰(zhàn)國格局》(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三章內小標題“從‘顯學’到絕學”。

當然,墨學消亡的問題在古代學界就早已有人述及。遠在西漢,桓寬《鹽鐵論》中即有相關記載:“昔秦以武力吞天下,而斯、高以妖孽累其禍,廢古術,隳舊禮,專任刑法,而儒、墨既喪焉。”[1]這里說的是,先秦儒學和墨學都亡于秦朝之暴政。不過,聯(lián)系當時的情形,我們有理由相信,這里所謂的“喪”,應當是指儒學、墨學在學派層面上的大體喪失,而非包括學者消亡在內的完全喪失。也就是說,秦朝建立后,部分或個別的儒者(儒家學者)、墨者(墨家學者)應當仍然是存在的,甚至其中部分士人很可能后來進入了漢代。到了東漢,王充《論衡》也有相關記載:“墨家薄葬、右鬼,道乖相反違其實,宜以難從也?!砸粵r百,而墨家為法,皆若此類也。廢而不傳,蓋有以也?!盵2]王充從“薄葬、右鬼”說起,指出了墨學理論上存在的弊端。王充這里對墨學失傳因由的推斷雖然不無偏誤,但他明確提及墨學“廢而不傳”,這一信息卻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即說明墨學到東漢初期已經(jīng)失傳消亡,當時最后一個墨者應當是在西漢消失的。孫詒讓是晚清治墨大家,他認為墨學當滅絕于秦末:“墨氏之學亡于秦季,故墨子遺事在西漢時已莫得其詳?!盵3]680“獷秦隱儒,墨學亦微。至西漢儒復興,而墨竟絕?!盵3]707孫氏的這一觀點在學界影響頗大,其后的學者們大多認同這一觀點。但也有部分學者,尤其是當代一些學者,則認為墨學一直延續(xù)到了漢代,在漢武帝尊儒之后才逐漸消亡。筆者在此問題上的看法是,墨學的消亡,歷史地來看,可以分為墨家集團體制的消亡和個體墨者的完全消亡這兩個層面,其中前者應出現(xiàn)較早,當于秦朝建立后不久即已完成,而后者應出現(xiàn)較晚,當于漢武帝尊儒之后較長一段時間內逐漸得以完成。不管怎么說,把墨學消亡的時間確定為秦代至西漢這段歷史時期,應當說是沒有什么問題的,只是其消亡的具體時間和情形在學界難免尚有爭議。

既然墨學在秦代至西漢時期就已經(jīng)消亡而成為了絕學,那么在西漢以后、清代中葉墨學開始復興之前,即中國墨學的消亡期里,就不應當再有各代墨學史,而“中國墨學通史”自然也就無從談起;但是,事實上卻并非如此。

對墨學史的研究,無疑是墨學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研究者在尋繹、探究墨學史時,對西漢以后、清代中葉以前的墨學史一般并非闕如不問,而是仍然有所述及或評論。以下略舉幾例以作明證:(1)清陳夢雷等人的《墨子匯考》(原為《古今圖書集成·墨子部》),系歷代墨學資料匯編,其選錄的時限是戰(zhàn)國至明代。其中來自宋、明、唐的資料分別有11條、8條、7條,在條目數(shù)量上居于前三位。[4]顯然,編選者并沒有空缺對墨學消亡期內相關墨學資料的編選。不僅如此,編選者對墨學消亡期內相關墨學資料的編選還尤其多。(2)近人陳柱于1926年著成《墨學十論》,其中第十論為“歷代墨學述評”。在“歷代墨學述評”中,作者對墨學消亡期的墨學[注]“墨學消亡期的墨學”,這種表述形式看似矛盾,但有了下文的闡釋,就不難理解了。的述評雖然總體上較為簡略,但實際上并未空缺,依然有所述評,尤其是對西晉學者魯勝的治墨述評較多,較為詳細,且對其有很高的評價。“彼魯勝者,獨能為之于舉世不為之日,懷興微繼絕之志,豈非人杰之士乎?……魯勝書據(jù)其序則當甚可觀?!盵5](3)今人譚家健先生1995年有《墨子研究》一書出版,該書第十六章為“歷代墨學研究述略”。在這個“中國墨學史簡編”中,作者同樣沒有置墨學消亡期內的墨學于不顧,而是依次對其作了比較詳細的編述,其中對宋、明等時期的墨學所述尤詳。值得注意的是,譚先生在這里使用的是“墨學研究”一語。(4)迄今為止,對中國墨學史研究最為深廣、所取得的成就最大的,當數(shù)山東大學鄭杰文先生。作為鄭先生這方面研究的代表性著作,《中國墨學通史》于2006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全書分為上下兩冊,共計86萬字。該書以“通史”命名,通貫古今,旁征博引,對中國墨學史進行了全面深入而又具體詳盡的梳理與研究。值得注意的是,該書并未明確界分出中國墨學的消亡期,更未將這一時期的墨學空缺而不予撰述,而是對其同樣作了比較詳盡的編述與批評,尤其是對東漢、明代等時期的墨學。一般認為,魏晉至宋元自然是屬于中國墨學的消亡期;但《中國墨學通史》第四章的標題即為“魏晉至宋元間墨學的流傳”,且該章內容占了72頁之多,顯然述之也較詳細。鄭杰文先生認為:“魏晉至宋元1100余年間,墨學流傳進入長久的低谷階段,但仍傳播不絕?!盵6]226

以上兩方面的內容,顯然存在著矛盾沖突,問題也就自然產(chǎn)生:既然墨學已經(jīng)消亡而成為絕學,出現(xiàn)了漫長的消亡期,那為何還有消亡期內的歷代墨學?為何還有“中國墨學通史”?

二、中國墨學史構成分析:兩類墨學與兩類墨學史

(一)兩類墨學

“墨學”是一個極其普通的概念,以至于學界很少有人對其專門加以界說和探究。而當加以界說時,人們一般把“墨學”界定為墨子或墨家的學說。但就學界的現(xiàn)實情況而言,所用“墨學”的含義卻并非如此單一。據(jù)筆者考察和辨析,在當下學界,“墨學”一般具有兩個層面的含義,一是指墨家的學說及其學術活動,二是指對墨家及其學說的研究。也就是說,統(tǒng)觀古今,被稱為“墨學”的學術活動實際上應當被區(qū)分為以上兩類?;蛘哒f,“墨學”這一概念實際上有狹義與廣義之分,上面所講,前者為狹義的,后者則屬于廣義的“墨學”。如果說第一類墨學應首先被稱為“墨學”的話,那么第二類墨學,確切地說,就應當被稱為“對墨學的研究”。[注]當然,這里其實是還可以衍分出第三類墨學的,確切地說,它應該稱為“對于對墨學的研究的研究”。這類墨學,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在實際上,都是存在的,例如后人對清人治墨的研究、對墨學史的研究等。如果不作嚴格區(qū)分,這第三類墨學也可與第二類墨學合為一類。“對墨學的研究”即學界一般所說的“墨學研究”,甚至也包括“對于對墨學的研究的研究”。學界有時為了稱謂的方便,會把“對墨學的研究”省稱為“墨學研究”,甚至進一步省稱為“墨學”。例如譚家健先生《墨子研究》一書的第十六章,該章標題為“歷代墨學研究述略”,而其下各節(jié)均省以“墨學”為題,分別為“第一節(jié) 秦漢至宋明墨學”“第二節(jié) 清代墨學”“第三節(jié) 現(xiàn)代墨學”“第四節(jié) 當代墨學”“第五節(jié) 海外墨學”。[7]值得注意和肯定的是,譚先生在這里顯然對“墨學(墨家之學)”和“墨學研究”作了大致的區(qū)分,故該章撇開先秦墨學(墨家之學)不談,而是直接從秦漢時期的墨學研究談起。當然,中國的墨學研究是可以、也是應該追溯到先秦的。在先秦,除了墨學(墨家之學)的創(chuàng)立和發(fā)展之外,學界對墨學(墨家之學)的研究與批評也幾乎同時展開,如《孟子》《莊子》《荀子》《韓非子》《呂氏春秋》等典籍中皆存有一些相關研究內容。上述兩類墨學,雖然都可以稱為“墨學”,但實際上是不同的,二者各有所指,不可混淆。

上述兩類墨學之間的區(qū)別,主要集中在以下兩個方面:(1)研究主體不同。第一類墨學的研究主體是以墨子為代表的“墨家人”(墨者),所以此類墨學可稱為“墨家墨學”,省稱“墨學”;而第二類墨學的研究主體一般則是學界里面墨家之外的一些學人,所以,此類墨學可稱為“非墨家墨學”,它實際上是對墨家墨學的研究,故可相應地省稱為“墨學研究”。(2)研究對象不同。第一類墨學主要以當時的社會人生、軍事斗爭、學術文化等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重點在治世、修身、節(jié)儉、名辯、城防、技藝等方面展開研究;而第二類墨學則主要以墨家的著述、思想學說以及墨者的活動、行事等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其中以墨子其人與《墨子》一書為研究重點。

以上對兩類墨學的區(qū)分,是有一定的價值意義的,主要包括兩個方面:(1)墨學本身就是墨家在與其他學派的對話與辯爭中創(chuàng)立并發(fā)展起來的,所以,將他者的學術批評也引入墨學研究的視野,有助于我們更好地去研究墨學、認識墨學,乃至發(fā)展墨學。(2)對兩類墨學的區(qū)分有助于我們解讀分析中國墨學史,理出兩類墨學史;同時也有助于我們對中國墨學是否曾經(jīng)消亡等問題作出更確切的分析與判斷——這方面的問題下文將詳有闡釋,此不贅述。

上述兩類墨學,如上所說,是可以分別稱為“墨家墨學”“非墨家墨學”的,但這種稱謂不僅難免有費解之嫌,而且似乎與現(xiàn)代學術語言有所不合,故筆者認為,還是分別以“墨學(墨家之學)”“墨學研究”來指稱為好。這樣的稱謂,也正好能夠契合本文的寫作緣由與目的,即鑒于學界在使用“墨學”這一概念時存在含混不清的情況,筆者欲將墨家學派意義上的墨學與一般學術研究意義上的墨學區(qū)分開來?,F(xiàn)實地來講,學界肯定有人已經(jīng)將“墨學(墨家之學)”與“墨學研究”加以區(qū)分,只是尚未成為共識和通行做法而已,筆者于此所為,意在將這種做法明確化、具體化,進而使之能夠普遍化。與“墨學(墨家之學)”“墨學研究”相對應,它們的研究主體就分別為墨者(墨家學者)和墨學研究者,這二者之間的一些邏輯關系也值得我們注意,其主要有:有不少墨學研究者其實不是墨者;部分墨學研究者可以轉化為準墨者甚或墨者;墨者、墨學研究者這兩種身份可以統(tǒng)一在一個個體身上。

(二)兩類墨學史

既然中國的墨學應當區(qū)分為墨家之學和一般的墨學研究,那么,中國墨學史自然也就應當相應地區(qū)分為二,即墨家學術發(fā)展史(墨學史)和對墨家學術的研究史(墨學研究史)?;蛘哒f,跟墨學一樣,中國的墨學史也可以區(qū)分為狹義的、廣義的兩類,其中狹義的墨學史即指中國墨家學術的發(fā)展史,而廣義的墨學史則還包括一般學者對墨家學術的研究史。也就是說,中國墨學史其實是由墨家學術發(fā)展史和對墨家學術的研究史這兩類墨學史共同構成的。這兩類墨學史之間的區(qū)別也是十分明顯的,主要有二:(1)歷史主體不同。墨家學術發(fā)展史的歷史主體是墨家學者,而對墨家學術的研究史的歷史主體則是一般的墨學研究者。相比之下,后一研究群體的學者數(shù)量應當遠遠大于前者。(2)歷史發(fā)展的動機不同。墨家學術發(fā)展的動機,是基于墨家本位立場,繼承發(fā)展墨家學說,積極擴大其社會影響;而一般學者對墨家學術的研究,其動機往往是基于學術史研究的本位立場,研究和批評墨家學術及其各個具體方面,從而服務于當時的思想學術建設。

中國墨學史是中國學術思想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尤其是,由于儒墨之間存在著深刻的矛盾對立,對墨學史的研究就具有了更大的價值意義。筆者認為,對兩類墨學史進行區(qū)分是必要的,是有一定的價值意義的:(1)這是具體深入地研究墨學史的前提。此前的墨學史研究,往往只從整體上著眼,缺少分析,缺少深入探究?!皟深惸珜W史”的提出,對于打破這種研究格局,無疑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2)分類考察,深入探究,能夠更加真實細致地反映墨學歷史發(fā)展的實際情形,從而為解決與墨學消亡、復興乃至發(fā)展相關的問題提供一些有益的參考和借鑒。

基于史實來考察,我們會發(fā)現(xiàn),墨家的學術發(fā)展史確實是比較短暫的。墨家之學雖然在先秦一度十分興盛,被譽為“世之顯學”,但是秦漢專制政權的確立,使其很快失去了生存發(fā)展的土壤,先是墨家組織的失卻,爾后是最后一批墨者的消失,最終使得墨家之學失傳,墨家的學術發(fā)展于此止息。清代中葉以降,雖然墨學逐漸再度興盛起來,至民國初年形成新的墨學高潮,但筆者認為,這一時期復興的墨學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對古代墨家學術的研究,而墨家自身學術復興的成分并不多。之所以這樣說,理由主要有二:(1)現(xiàn)實地講,這一時期,新的墨家學人(新墨者)并沒有真正地或較多地出現(xiàn),更不用說新的墨家學派的形成和出現(xiàn)。在此期間,雖然不乏一些傾心于墨學、推崇墨學的學者,如汪中、俞正燮、孫詒讓、梁啟超等人,但嚴格地說來,這些人充其量只能算是“準新墨者”。即使其中有些人可以被視作真正的新墨者,這一類人在數(shù)量上也應該是很少的。既然缺少新墨者,沒有出現(xiàn)新的墨家學派,那么墨家自身學術的復興自然也就不好談起。(2)更為重要的是,雖然這一時期墨學研究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墨學的社會影響也日趨擴大,但其實,墨家學術的核心——墨家學說并沒有獲得多少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新的墨家思想”基本上無從談起。這種狀況的存在,也正是筆者不愿把上述汪中等人視為真正的新墨者的根本原因。換言之,清代中葉至民國初年,墨學研究的知識體系確實獲得了很大的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但是墨家自身的價值體系其實并未獲得多少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

相比之下,學界對墨家學術的研究史則是綿延不斷的。先秦時期,墨學是在與其他學派,尤其是儒家的辯爭中創(chuàng)立與發(fā)展起來的,因此,在先秦墨家創(chuàng)立和發(fā)展自家學說的同時,其他學派,尤其是儒家對墨家學術也多有關注,多有批評,這客觀上構成了另外的第二條線索,即學界對墨家學術的研究史(可以省稱為“墨學研究史”),其中先秦階段可以省稱為“先秦墨學研究史”。這條線索與原本的第一條線索——先秦墨家的學術發(fā)展史(也可省稱為先秦墨學史)雖然密切相關,但實際上卻是明顯不同的。這兩條線索內外相應,相互關聯(lián),相互影響,一起構成了廣義的先秦墨學史。到了秦漢時期,隨著墨家、墨者的逐步消亡,第一條線索后來就徹底中斷了,中斷發(fā)生的時間應當是在西漢中后期。但第二條線索卻并未隨之而中斷,對此,鄭杰文先生用“衰而不振,然亦引用不絕”[6]185來描述當時的情形。第二條線索為什么能夠不中斷,而得以繼續(xù)呢?原因應當很簡單,那就是:雖然墨家、墨者完全消亡了,但他們所著的書籍、所創(chuàng)立的學說及其影響等卻依然存在,這使得非墨家的學者對墨家學術的研究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有時甚至是必要的。在墨家、墨者消亡的時間里,墨學作為一種活的價值體系雖然不復存在,但作為一種死的知識體系卻依然存在,盡管這一知識體系在歷史的變遷中也不可避免地有所損失。出于對自身學術地位的維護,封建社會的諸多學派,尤其是儒家,多對墨學采取批評、排斥的態(tài)度。為了更好地批評和排斥墨學,一些學者,尤其是一些大的學者,勢必要對墨學有所了解,有所研究,以便能夠抓住其要害而予以批判和攻擊。這是進行學術辯爭的基本需要。同時,我們也能看到,儒家辟墨,就其實際情況而言,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悖論。例如,身為大儒的朱熹也持辟墨的態(tài)度,但他的辟墨不再是孟子式的主觀攻擊,而是代之以諸多冷靜而精深的學理分析。[6]278-289比如,朱熹在批評墨家“兼愛”思想的時候說:“墨子之心本是惻隱,孟子推其弊,到得無父處,這個便是‘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8]試想一下,如果朱熹對墨學完全辟除,沒有什么了解和研究,那么這些精深的學理分析何以成為可能?因此,上述第二條線索,即“墨學研究史”,大致始于戰(zhàn)國,貫穿于秦漢以下諸代歷史,其間未曾中斷,一直延續(xù)到今天,這也就是中國對墨家學術的歷代研究史,或省稱為中國歷代墨學研究史。鄭杰文先生的《中國墨學通史》一書對之闡述甚詳,可資參考。需要說明的是,這第二條線索是有一個興衰起伏之變化的,總的說來是兩端(戰(zhàn)國至兩漢,明清至今)興盛高起,中間(魏晉至元代)衰落低伏,這從《中國墨學通史》中各代墨學研究史所占篇幅上很容易看出來。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總體意義上的“墨學”應當分為兩類,即墨家之學(墨學)和對墨家之學的研究(墨學研究)。就其邏輯關系而言,前者是原發(fā)性的,后者則是繼發(fā)性的。與兩類“墨學”相對應,總體意義上的中國“墨學史”也應當分為兩類,即墨家學術發(fā)展史(墨學史)和對墨家學術的研究史(墨學研究史)。兩相對比,前者是比較短暫的、曾經(jīng)中斷了的,而后者則是十分長久的,中間未曾中斷、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的。因此,整個中國墨學史,在很大程度上其實是一部中國墨學研究史,而中國墨家學術發(fā)展史在其中只占有較小的比重。今人撰寫中國墨學史,固然可以將兩類墨學史合寫,但在其中應當作出明確的區(qū)分和說明。

說到這里,上文所提出的兩個問題自然就可以得到理解或回答了。(1)上文提及“墨學消亡期的墨學”。對于這一貌似矛盾的表述形式,應當這樣理解:前一“墨學”是指狹義的墨學,即墨家之學,而后一“墨學”則包括對墨家之學的研究(墨學研究),屬于廣義的墨學。漢代以降,雖然墨家、墨者消亡了,墨家學術發(fā)展史中斷了,但學界對墨家之學的研究卻仍在繼續(xù),對墨家學術的研究史并未中斷。(2)本文第一部分即提出問題:既然是絕學,為何還有“中國墨學通史”?對于這一問題,至此也不難回答了。墨家、墨者消亡了,墨家學術發(fā)展史中斷了,故稱墨學為“絕學”,應當是可以接受的。但問題是,一如上文所述,雖然墨家、墨者消亡了,墨家學術發(fā)展史中斷了,但墨學研究者(對墨家之學進行研究的非墨家學者)卻仍然存在,延續(xù)不斷,這客觀上形成了第二類墨學史,即對墨家學術的研究史。因而,就中國墨學史的總體而言,稱之為“中國墨學通史”自然是沒有問題的。所以說,墨學雖然是絕學,但并不否定中國墨學通史的存在。但若具體分析起來看,則應當這樣說:中國沒有一部墨家學術發(fā)展通史,但有一部對墨家學術的研究通史,可省稱為“中國墨學研究通史”。

三、中國墨學的滅絕與復興問題

(一)中國墨學是否曾經(jīng)滅絕或消亡?

這貌似是一個十分簡單的問題,用“是”或“否”就可以回答;但其實不然。

這里先基于上文的分析論述,來對這個問題作一個簡要的回答。如上文所述,墨學可以分為兩類。如果問題中所說的“墨學”指的是第一類墨學,那么對這個問題可以作肯定的回答,因為西漢以降,墨家、墨者終究是消亡了,墨家學術發(fā)展史因而也就出現(xiàn)了長期的中斷。而如果問題中所說的“墨學”指的是第二類墨學,那么對這個問題自然就應當作否定的回答,因為如上文所述,從戰(zhàn)國至今,學界(墨家除外)對墨家之學的研究是一直延續(xù)不斷的,中間并未出現(xiàn)中斷,從而才形成了綿延不斷的第二類墨學史,即對墨家學術的研究史。

但上面的分析和回答其實仍然不夠,因為墨學(墨家之學)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學術體系,它有諸多的構成方面,就不同的構成方面加以判斷,對上述問題可能會作出不同的回答。整個墨學(墨家之學),大致可以分成四個主要的構成方面,即學人、著述、學說、精神,而其中后兩個構成方面顯然更具有核心意義。上段對“中國墨學是否曾經(jīng)滅絕或消亡”所作的肯定回答,是就墨學(墨家之學)的第一個構成方面而言的,即就墨家在學人傳承方面出現(xiàn)了中斷而言,中國墨學(墨家之學)出現(xiàn)過滅絕或消亡。而就后三個方面分別而言,則都可以得出中國墨學(墨家之學)并未滅絕或消亡的結論。迄今為止,墨家的著述和學說都依然存在(盡管確切地講來都只是部分地保存至今),具體可詳,無須贅說。墨家消亡之時,墨家的諸多精神因素并未隨之消亡,而是多為其他學派或教派(主要是儒學和道教)所承續(xù),從而逐漸融入中國傳統(tǒng)的思想文化體系之中,甚至傳承至今。當代學者如鄭杰文、秦彥士、范學輝等人,對此問題皆有所研究,其相關著述可資參考。其中,鄭杰文《墨學對早期道教的影響》(2005年全真道與齊魯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秦彥士《從董仲舒看漢代儒墨合流》(《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3期)、范學輝《從公孫弘看漢代齊學與墨學的融合》(《管子學刊》1996年第4期)等文的代表性尤為突出。也就是說,如果從對墨家思想和精神的傳承這個角度看,同樣可以得出“墨學未曾滅絕或消亡”的結論。有一個學術事實也可有力地證明中國墨家之學其實并未完全消亡,這一學術事實即是墨家消亡期間儒家對墨學的持續(xù)不斷的辟除。如果墨家之學在墨家消亡期里真的是完全消亡了,那么儒家在此期間的持續(xù)不斷的辟墨就成了一種不可理解的荒唐。

值得欣慰的是,當代學界并未完全為“絕學”之論所蔽,真知灼見也時有出現(xiàn)。今試舉幾例:(1)孫以楷擬著《中國墨學史》,其第四章中的一個小標題擬為“墨家學派的消亡與墨學不絕”[9]??上г摃闯?,此標題也只能有目無文,使人難得其詳。但從該標題不難看出,在墨學是否消亡的問題上,孫先生已將“墨家學派”與“墨學”分而論之,同時指出“墨家學派的消亡”與“墨學不絕”,確屬高明之見,值得學習,后來學者可以沿此思路作進一步的思考與探究。(2)錢永生認為:“秦漢以來,儒學獨尊,墨學衰微?!蛉迥嘤?,或依附道教,在主流思想與民間信仰之間,墨學不絕如縷?!盵10]錢先生確認了墨學自秦漢以來的“衰微”態(tài)勢,但他并未因此而完全否認墨學的流傳,而是用“不絕如縷”來加以形容。(3)金鑫認為:“秦漢之后墨學成為‘絕’學,并非完全絕跡。墨學從未在任何一個朝代中絕跡,只因墨家學派不再、墨學系統(tǒng)不再、墨者行為不再,故以為‘絕’?!盵11]此語同樣是在強調,墨學在秦漢之后雖然有“絕學”之名,但實際上并未完全斷絕。

(二)中國近世墨學復興的水平如何?

這里所謂“近世墨學”,是指清代中葉至20世紀前半期的墨學。

中國近世墨學發(fā)展復興的狀況如何,可從梁啟超和欒調甫的相關論述中獲得一個大致的了解。梁啟超在其《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一書中對清人治墨總結道:“大抵畢注僅據(jù)善本讎正,略釋古訓;蘇氏始大膽刊正錯簡;仲容則諸法并用,識膽兩皆絕倫,故能成此不朽之作。然非承盧、畢、孫、王、蘇、俞之后,恐亦未易得此也。仲容于《修身》、《親士》、《當染》諸篇,能辨其偽,則眼光遠出諸家上了。其《附錄》及《后語》,考訂流別,精密閎括,尤為向來讀子書者所未有。蓋自此書出,然后《墨子》人人可讀?,F(xiàn)代墨學復活,全由此書導之。古今注《墨子》者固莫能過此書,而仲容一生著述,亦此書為第一也。”[12]梁氏于此舉要以梳理,依次列舉了清代的治墨大家盧文弨、畢沅、孫星衍、王念孫、蘇時學、俞樾等。其中,梁氏對孫詒讓的論述最多,肯定最多,評價最高。欒調甫在其《二十年來之墨學》一文中對民國初二十年的墨學發(fā)展論述道:“獨至晚近二十年中,家傳戶誦,幾如往日之讀經(jīng)。而其抑揚儒墨之談,亦盡破除圣門道統(tǒng)之見?!巳?,遂以造成二十年來墨學春苗勃發(fā)之勢?!盵13]民國初年是中國近世墨學復興發(fā)展的高潮期,欒氏對此期墨學的盛況作了很好的論述。

目前學界對近世墨學的復興,尤其是晚清民初墨學的復興,一般都有很高或較高的肯定和評價,其言外之意即是說,這一時期墨學復興的水平是很高或比較高的。但筆者認為,事情可能并非如此簡單,這一問題應當尚有值得分析和商榷的地方。我們可以基于上文“兩類墨學”的說法,對此問題作一個簡要的分析和說明。就第二類墨學而言,中國近世墨學的發(fā)展確實是空前的,在對《墨子》文本的校理、對儒家辟墨的反撥、對墨學義理的闡發(fā)、對墨學社會文化價值的應用等諸多方面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達到了很高的學術水平。也就是說,若從墨學研究(對墨家之學的研究)的視角來看,近世墨學復興確實達到了很高的學術水平。但若就第一類墨學而言,中國近世墨學的復興確實又不容樂觀,不可高估,因為就實際情況而言,在中國近世墨學的復興中,墨家自身學術復興發(fā)展的成分確實不多,取得的成就也不大,并未達到多么高的學術水平。究其原因,大致有三個方面:(1)清人以樸學方法治墨,固然有其歷史必然性,并有其學術必要性,其學術成就也不容否認,然而,客觀上,對墨學義理研究是有一定的抑制作用的,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墨家學術在理論上的自我突破與創(chuàng)新。(2)晚清以降,社會發(fā)展波折動蕩,人們對于墨學,更多的是去發(fā)掘和使用其工具價值,以服務于時勢演進,這往往使人們忽略了墨學(墨家之學)自身的內在價值,忽略了對墨學(墨家之學)本身的反思、超越與發(fā)展,使其新的理論形態(tài)無從明確形成,“新墨學”(新的墨家之學)只能成為一種歷史性的期待。(3)古老的墨學(墨家之學)缺少發(fā)展,缺少與時俱進,它不會直接成為近世學術文化演進的目標或目標之一。在新的墨學(墨家之學)理論沒有明確形成的情況下,新的墨者也就不可能真正(較多地)出現(xiàn),新的墨家學派也就無從談起。由此可見,在近世的墨學復興中,第一類墨學即墨家之學并未得到真正的復興和發(fā)展,墨家之學復興的水平是比較低的。此外,還有一點需要強調一下:兩類墨學之中,第一類在先、在內,第二類在后、在外,第一類墨學更具核心意義,更為重要;因此,在中國近世墨學復興中,由于第一類墨學復興的水平較低,所以即使第二類墨學復興的水平很高,我們在作總體審視的時候,也仍不能認為近世墨學復興的水平很高或較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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