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中華 王 翔
進入19世紀70年代,生絲外銷的不振及其由此造成的國際收支的逆差,引起了中國朝野各界的震驚。一時間,人們懷著強烈的危機感,提出了形形色色振興蠶絲生產、改善國際貿易的方案。從70年代中到80年代初,以《申報》為中心,發(fā)表了一系列反映各方面觀點的文章,展開了如何振興絲業(yè)、挽救國粹的討論。在某種意義上這可以說是關于中國工業(yè)化問題的第一次大討論,也是中國第一個近代工業(yè)——繅絲工業(yè)——在生絲生產和貿易的中心區(qū)破土而出的輿論準備,對于認識近代中國觀念變革與工業(yè)化演進的關系具有重大意義,但迄今尚未進入研究者的視野。①胡繩的《從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李時岳、胡濱的《從閉關到開放》(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費維愷的《中國早期工業(yè)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徐新吾主編的《中國近代繅絲工業(yè)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夏東元的《洋務運動史》(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張玉法的《近代中國工業(yè)發(fā)展史》(臺北:桂冠圖書出版社,1992年),劉學照的《洋務思潮與近代中國》(太原:山西高校聯合出版社,1994年),周建波的《洋務運動與中國早期現代化思想》(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1年),蔡雙全的《近代中國實業(yè)救國思潮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馬伯煌主編的《中國近代經濟思想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等論著中,都有相關章節(jié)論述了中國近代早期工業(yè)化時期的思想交鋒。其中,李時岳、胡濱合著的《從閉關到開放》歸納了洋務派與頑固派的幾次大爭論:一是關于同文館的爭論,二是關于制造輪船的爭論,三是關于修筑鐵路的爭論。這也成為學界對于早期工業(yè)化思想爭論所涉范圍的一般概括。本文擬以《申報》文章為中心,對這一討論的緣起和演進進行系統(tǒng)的探討,在此基礎上嘗試對其產生的影響及所具有的意義作進一步分析,以拓寬中國近代工業(yè)化問題的研究視野,增進對近代中國觀念變革與工業(yè)化演進關系的認識。
相對于棉紡織工業(yè)的迅速發(fā)展來說,歐洲農業(yè)中的蠶桑事業(yè)和近代繅絲工業(yè)的發(fā)展則顯得遲滯。由于農業(yè)中蠶桑事業(yè)的發(fā)展跟不上需要,能取得的原料繭有限,歐洲近代繅絲工業(yè)盡管從19世紀上半期開始起步,但是一直受到蠶桑業(yè)的制約而未能得到充分的發(fā)展,因而一直依賴從東方一些國家,特別是中國進口蠶絲原料。折合計算,鴉片戰(zhàn)爭前的1830—1837年間,中國每年從廣州輸出生絲9058擔。①馬士:《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第413頁。鴉片戰(zhàn)爭一結束,生絲的出口立刻就突破了這一限界,迅速竄升。1845年,生絲出口已達2萬擔之多。
19世紀五六十年代,被中國人稱為“蠶瘟”的蠶體微粒子病在歐洲蔓延,摧毀了法國和意大利的蠶桑業(yè)的收成,使得兩國的生絲生產遭受到致命的打擊。1853年,法國生產了2100噸生絲,次年下降為1790噸,到1855年,跌到了600噸上下。蠶病蔓延之前,意大利生絲產量達到3500噸,到1863年下降為1607噸,1865年僅剩區(qū)區(qū)826噸,幾乎下跌了75%。②Debin Ma, The Modern Silk Road: The Global Raw-Silk Market, 1850-1930, 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Vol. 56,No. 2, Papers Presented at the Fifty –Fifth Annual Meeting of the Economic History Association (Jun., 1996).蠶病也襲擊了一直作為歐洲生絲來源之一的土耳其和敘利亞的蠶桑產區(qū)。
歐洲生絲需求的巨大虧空,導致了對新供應源的熱烈追尋。在這種情況下,已經打開了國門的中國,長期受到壓抑的生絲生產與出口能力迅速被喚醒,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發(fā)展勢頭。整個五六十年代,中國生絲出口量增價昂,到1868—1872年的五年間,年均生絲出口量已經跨過6萬多擔大關,價值2394萬海關兩。③顧國達等「中國の輸出貿易に占める蠶絲業(yè)の經濟的地位」,『日本蠶絲學雜志』1993年第6期。生絲已經成為中國賴以維持貿易平衡的主要輸出商品,時人對此有著清醒認識:“中國所產出洋諸貨,可抵換泰西運來各貨者,莫重于湖絲。計每年所出,不下二千萬銀之數。觀此,則絲業(yè)豈非大項重利所關系,亦非細故也!故湖絲一業(yè),萬不可不細加講求,查近考遠,究微推廣?!雹堋逗z減價滯銷說》,《申報》1873年7月5日。
然而,進入70年代后,中國出口生絲價格不再一路上揚,而開始大幅下跌。從1873年的每擔500海關兩,跌到1874年的300海關兩,1875年的285海關兩,此后雖有回升,但一直維持在300海關兩上下波動。與60年代大多數年份及70年代初相比,價格跌去了1/3,銷量也是一路下降,以往“西商皆踴躍爭買,今則觀望不前”。⑤《湖絲減價滯銷說》,《申報》1873年7月5日。生絲出口的價跌量減,帶來的直接后果是國際貿易收支平衡狀態(tài)的不復存在。中國的外貿收支開始由出超變?yōu)槿氤?,而且貿易赤字逐年增加,增加幅度逐年擴大。⑥楊端六、侯厚培等:《六十五年來中國國際貿易統(tǒng)計》,中華民國國立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1931年,表1、表4、表5。Decennial Reports, 1902-1911, Appendix, Trade Statistics 7. Forty Years Value of the Principal Foreign Import,8.Forty Years Value of the Principal Articles of Chinese Produce.
嚴峻的現實使得此前因生絲出口暢旺而興高采烈的朝野上下感到危機來臨,人們開始檢討蠶絲出口“減價滯銷”的事實和成因,以尋求應對之道。1873年7月5日,《申報》刊出《湖絲減價滯銷說》,揭示了“近年外國湖絲之價,較前大減”的事實,并分析了“湖絲之價減滯銷”的原因所在:“一因各處所產之絲漸多,泰西各種綢匹較前精巧,不須全用湖絲。且從前絲價過昂,今不全用,是以湖絲漸滯。一因現今外國各織房織綢,皆絲緯而布經,故所用絲驟減其半。然用他物以代絲,不過暫易時式耳,倘絲價漸廉,勢必仍歸舊制。若絲價日昂,則布經既便而用絲日少矣?!痹撐奶嵝讶藗冏⒁猓骸吧w西人向來織綢,經線粗緯線細,今日經線既不以絲,則粗絲為無用,所用惟細絲而已。此事之利害已大可驗矣?!泵鞔_指出中國生絲規(guī)格已有不合西國織綢之用的趨勢,并以倫敦市場上粗、細各絲的銷行情況作為佐證:輯里粗絲1872年庫存7502包未銷,1873年增至15430包;大蠶粗絲1872年庫存4122包未銷,1873年增為6288包;廣東粗絲1872年庫存5899包未銷,1873年增為7938包。與之形成對比的是,細絲的銷行情況要好得多:輯里細絲1872年庫存未銷量為2929包,1873年降為2594包;日本“所出皆細絲”,1872年庫存未銷8870包,1873年則降為6993包,情況尚好于輯里細絲。因而文中警告:“是亦明用他國之絲,而漸棄中絲之一證也。操此業(yè)者,可不慎乎!”該文慨嘆:“吾中國奈何不設法權變,以求供世用乎?”“于抽絲之時何不精益求精以成為細,而置其粗乎?”①《湖絲減價滯銷說》,《申報》1873年7月5日。
1874年,生絲外貿仍無起色,《申報》文載:“今據外國新來信息,外國市面仍舊阻滯,照前概無轉移之機”。國際市場絲價低減和絲銷阻滯,連帶影響到國內生絲市場一片萎靡不振:“非但泰西市價之不佳也,即由產絲之地運至上海,除初次之絲,偶爾小得利息外,后到之絲,無不折本,惟大小多少不一耳?!史采虾=駳q貿絲之客,大約均經極受其累。所有本銀僅在四五千兩之譜者,皆將歇業(yè),不克支持其失,其情良可憫矣?!蔽闹畜@呼:“夫絲茶者,實中國最重之土產,亦出洋最大之貨物,乃歷年之情形如此,而今歲更甚于前,若今年之絲價,更屬從來所未有,豈非貿易場中非常之大變乎!”絲市不振,勢必會對蠶絲產區(qū)的民眾生計產生嚴重影響,尤其是蘇南四府和浙西三府,“七府之地,蠶桑之利,數倍于農。七府錢漕之重,甲于天下,承平之世,民力已不能支,所賴者繭絲豐稔,獲利較厚,尚能彌補耳。向來七府所產之絲,實能甲于四海五洲,今聞泰西之境,已有數國產絲,其絲也不亞于七府所產,故中國之絲,至于滯銷跌價如此。將來若無轉機,七府之民力,更將不堪矣?!弊髡邔Υ藨n心忡忡:“此固關乎天下之大局也,豈徒七府諸民之不幸哉?絲乎,絲乎,吾甚為爾危矣!”②《論今年各絲業(yè)》,《申報》1874年2月13日。
蠶絲業(yè)面臨的危局,使得有識之士開始探索擺脫危機的道路,傳統(tǒng)生產方式既然已經在危局面前欲振乏力,那么,“他山之石”便開始進入人們的視野。治繭為繅絲之前道工序,近代治繭方法更是機器繅絲工業(yè)得以成立的基礎。1874年7月15日,一篇名為《論西國治蠶繭法》的文章于《申報》刊出,第一次在中國對“西國治蠶繭之法”進行介紹和論說。誠如文中所說:之所以不厭其煩地介紹和評論西方先進國家的治繭技術及原理,是因為“每見中國產絲之區(qū),其治絲也,多夾雜齷蹉,推其故,由于抽取太急。蓋中國人于蠶繭方成之時,即欲抽取以做生絲,未免過為性急,宜其絲內多有損壞也。如能照西法治之,則斷無此等弊矣”。作者相信:“如依之而行,則其繭可以放置數月之久,待至治絲人得暇,然后當心抽取其絲,抽出可以一根到底,一樣柔細,毫無斷續(xù)雜亂,以及打結等弊?!雹邸墩撐鲊涡Q繭法》,《申報》1874年7月15日。這表明,一些先進人士已經對中國蠶絲業(yè)傳統(tǒng)技藝的有效性產生了懷疑,他們開始把消除中國絲業(yè)弊端、扭轉絲業(yè)不振局面的希望寄托于引進西方的制絲技術。
《申報》對西方治理蠶繭的理念和方法的介紹,使國人對西方技術有了一個最初的認知。在刊出《論西國治蠶繭法》后的一年左右,中國近代著名科學家、時在上海江南制造局翻譯館任職的徐壽,利用西方的治繭方法,開發(fā)出蠶繭的殺蛹、干燥技術,“倡立烘灶”,“人爭仿效”,排除了在蠶區(qū)以外設立繅絲工業(yè)的一大障礙,從技術上確立了在遠離蠶繭產地的上海經營現代繅絲工業(yè)的基礎。④《北華捷報》1875年4月1日;參見孫毓棠編:《中國近代工業(yè)史資料》第1輯,上冊,第68頁。與此同時,專收蠶繭烘制儲存,運往上海以供絲廠原料之需的新型繭行,也已經在蠶繭產區(qū)出現,且數量和范圍不斷擴展,從而解決了運營新式絲廠所面臨的原料供應的難題。
在治繭技術寄望于“照西法治之”的同時,時人也對蠶絲貿易的體制和機制問題開始進行改弦更張的摸索和思考。1874年7月,《匯報》刊文《絲茶宜出洋自賣論》,揭露現行絲綢貿易體制的弊端,呼吁華商自運絲茶出洋銷售。7月16日,《申報》登載《書〈匯報〉絲茶宜出洋自賣論后》一文,在肯定前文“所論各情,亦足征識高言正”的同時,也指出其與現實脫節(jié)的軟肋,“中國士與商分,著論者士也,而于商情僅知其所當然,尚不知其所以然也”,從而以熟知商情者的視角,對絲茶出洋自賣之“果能照行”提出切實建議:首先,對華商在蠶絲貿易中存在的“作偽”、“摻雜”等習慣行為深惡痛絕,對這些作弊手段帶來的惡劣影響深以為患?!耙越z論之,各商見貨易銷,作偽特甚,遂有摻雜之事,貨既不高,而價亦必減,勢也,亦理也。而且近日印度等國,其所出之絲,生質既美,揀選亦精,反出于中國之上。目下中國之絲,尚能售賣者,因外國所產尚未多也,倘外國所產,足敷各國之用,而中國之絲恐漸滯銷,豈僅耗折乎!”其次,列舉了蠶絲貿易中存在的中外商人之間的隔膜與分歧:“夫中西通商,事體各異,華商則有行規(guī),西人則各行其是,安能不歧?而言語不通,主客相見仍須藉人說價,安能不隔?”在這種情況下,“即令絲茶各商自行運往外國親賣,于用絲食茶之人,仍須仰仗通事也”。這種中外之間各行其是、言語不通、只能仰賴買辦的貿易機制如不加以改變,中外蠶絲貿易便如盲人摸象,全憑運氣,常常歸于虧折一途?!安榻z業(yè)連四年以來,雖偶遇有小利,然每年合算,而大折竟似成例。”再次,指出“自運絲茶出洋販賣”陳意雖高,但所提辦法卻未觸及核心問題,不能給予此事推行以切實助力?!罢撝兴韵瘸龈姘?、招人代賣等事,亦何嘗不可行,特無從向人先行匯銀耳。試思中國絲茶各商,非皆有家資巨萬也,或向錢莊挪移,或向銀行借貸,貨至上海,即須賣出歸還,安能俟伊海外歸來再行清款乎?故古人言多錢善賈,良不誣也。論中所言果能照行,何嘗非生財之道,但未深知商賈之三昧耳。”又次,就《匯報》時論中所謂“轉托駐上海之西商匯洋代售”的提議,也給出了否定的回答:“蓋中國絲商,已連四年經往轉托西商代賣,獨不記西人在會審署迭控索賠虧項于華商乎?故絲商之貿絲上海者,少有不痛念其事矣。今反以為沾利之業(yè),吾想諸商亦不愿再沾此類之利也。”圍繞著蠶絲“寄番”的做法及其所帶來的糾紛與爭端,已成為中國商人的痛苦記憶,無不視之為畏途,豈能重操舊業(yè),再蹈覆轍?!渡陥蟆分赋?,在以上問題沒能得到有效解決之前,空言“絲茶出洋自賣”并無實際價值。況且“西商自行販賣,亦未有不虧折也”;同理,“即令華人自往外國,恐亦難免折耗也?!币虼吮仨殹吧髦稚鳌薄"佟稌磪R報〉絲茶宜出洋自賣論后》,《申報》1874年7月16日。
總的來看,19世紀70年代前期《申報》關于中國蠶絲業(yè)面臨危局的揭示和論述,基本上局限在歷年的產量、價格以及市場需求狀況等,對歐洲先進蠶絲技術的介紹和評說,也只停留在收獲蠶繭后實行殺蛹上。實行殺蛹固然是一項重要的技術改良,可以無須在收繭后的短期內匆忙繅絲,使之全年都可進行,從而避免斷絲、打結太多等弊病,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生絲的品質,②《論西國治蠶繭法》,《申報》1874年2月12日。但是,蠶繭殺蛹只是工廠化繅絲生產的一個步驟而已,說到底,歐洲生絲的高昂市場價格來自于現代機械繅絲業(yè)的新興生產方式,而這一關鍵的內容尚未進入論者的法眼。當時,歐洲的蠶絲業(yè)已經開始了現代工廠制的機械化生產,法國、意大利處在蠶桑業(yè)和繅絲業(yè)技術創(chuàng)新的前列。運用蒸汽動力進行機械繅絲的蒸汽繅絲廠(steam fi latures)于19世紀早期出現,成為歐洲生絲在質量上確立對中國生絲優(yōu)勢的主要憑據,使得法國南部和意大利北部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高品質生絲的生產地和出口地。中國生絲要與歐洲生絲相對抗,光靠整頓貿易秩序是不夠的,還必須學習和采用歐洲生絲生產的科學技術和現代化的生產方式。遺憾的是,當時的人們恰恰在這一點上表現得比較遲鈍和麻木。
1875年,上海出口的白絲價格跌至每擔285海關兩,1876年又迅速回升為443海關兩,“于疲敝之后,忽然高昂,三閱月中,業(yè)此者罔不得利”。③《書低茶案略后》,《申報》1879年8月23日。70年代前半期的憂患意識和危機言論因此緩和下來,漸告平息。其后,絲價又開始了新一輪的連續(xù)下跌,1877年為340海關兩,1878年為330海關兩,1879年只剩321海關兩。形勢重新變得嚴峻起來,逼迫人們思考:中國的生絲出口仍然未能從70年代中期以來的低迷狀態(tài)中擺脫出來,中國的外貿收支平衡也遲遲未能恢復,且有赤字日益增加的趨勢,原因究竟何在?如何加以補救?
1879年8月23日,《申報》刊載《書低茶案略后》一文,試圖搞清導致生絲行情疲軟的原因所在:“聞上年有人以絲‘寄番’者,蓋絲商擱本太多,不能轉運,特向駐滬英商籌借若干金,而絲則先載出洋,俟外洋有人買去,得價幾何,寄信來滬,然后結清此賬。不意‘寄番’之絲,出洋后又不即賣去,存棧數月,而此絲已氣蒸色變,緣包內著水之故也。似此情形,豈非中人貪鄙,自絕于他國之人,使其相戒不敢買貨乎!而猶望生意之起色,繁盛于前,尚可得乎?”文章對生絲貿易中“不顧大局自壞聲名之事”痛心疾首:“經營之人,敦信義、秉至公者亦大難其人焉。中國與外洋交易,從前未立碼頭,皆內地商人在港澳之間過船為市。爾時內地情形,各國未能深悉,所需之貨,洋商不惜重價以購之,緣內地商人作此生意者,不過數家,無貶價相爭之風氣,故道光以前,粵商所獲之利甚多。然猶有欺詐之時,以致英商領事照會中官,訴陳欺騙,請飭賠償之案。是中國生意人之習氣,最為變壞,自互市以來,中外情益親密,人心風俗,已能徹知,獲利于洋人者,又覺極微,于是機械變詐,層出不窮,所謂信義者,竟全不知,洋人乃日防中人之欺,中人亦愈謀洋人之利,而貿易場面因之蕭索,耗費虧折之家,倒閉脫逃之戶,歲必數十見矣?!雹佟稌筒璋嘎院蟆?,《申報》1879年8月23日。在論者看來,中外蠶絲貿易中欺詐行為之所以難以杜絕,其原因端在于人性的自私與不顧大局,“夫人情先私而后公,易分而難合,彼以低貨售者,非不知通商大局實有攸關,第自為之心既勝,則毫不顧全大局,以為我止售我之貨,他人之貨,我不計其疲滯否也,我且自幸今年生意之有利,將來之衰旺,我更不暇謀也。噫!使凡為客商者,皆如此存心,則絲業(yè)大不可恃矣?!边@種現象遷延日久,終至造成嚴重后果,“雖然此等華商亦非不知絲茶疲滯之由,第人心不齊,不能一致整頓,洋人一啟疑竇,雖百口辯白,不能使之相信也。然業(yè)絲茶者,誠大可危矣!”②《論絲、茶二業(yè)整頓難易》,《申報》1881年12月17日。為了減少和防止生絲貿易中的欺詐行徑和紊亂狀態(tài),以維持中外貿易之大局,作者諄諄告誡:“信義通商,人無不知,況與外洋人交易,尤宜公道。茍有差錯,微特見人情之險詐,為他國所輕;且有關國體之榮辱,為他國所訾?!雹邸稌筒璋嘎院蟆?,《申報》1879年8月23日。
文章刊出后,引起讀者共鳴。有“熱腸冷眼旁觀人”閱報后,致函《申報》:“前讀貴館《書低茶案略后》一則,所云‘信義通商,允宜公道。人情險詐,見輕他國’。此至論也。”忠告華商與洋商交易時,務必在“簽約、驗貨、付款”等環(huán)節(jié)“做貨務真,賣貨務信,既已看準而落簿之筆,勿以跌落而生割價之心;過磅必公,收錢必審,對樣必確,付銀必現,如此則兩得其平,獲利正未有艾”。④《來札照登》,《申報》1879年9月8日。
1881年2月6日,《申報》又刊出《論整頓絲、茶兩市》一文,進一步“揭其弊之所在矣”:“近年洋商由中國販絲出洋,積而不售之故,實緣出洋之絲,囤積日久,間有霉爛變壞、不能應用者,以故外洋各商家,皆不敢輕易購取,因而‘寄番’者有先收洋人之銀而后來折閱,為洋商控追者。業(yè)絲之人至于不敢‘寄番’,囤貨不出,終年聽莊息而一旦倒盤,而絲業(yè)由是愈壞矣?!蔽恼轮赋觯盒Q絲“體輕而價貴,摻水于絲,則分兩成包而貨實短缺矣,而孰意其霉壞也”。認為這是“中國商人自作其弊,而洋人不敢多買之由也。以入抵出,而不能與洋藥相埒,又何足怪也耶”?、荨墩撜D絲、茶兩市》,《申報》1881年2月6日。人們注意到,外國商人對中國商人本來就抱有不信任感,中國絲商中害群之馬的欺詐行為,越發(fā)增加了外國商人對中國生絲品質的疑慮。要想扭轉生絲出口不振的困難局面,就要消除外國商人的不信任感,保證中國生絲名實相副、品質精良。
值得注意的是,論者對時下寄希望于官府遏阻絲茶貿易中欺詐行為的言論頗不以為然:“竊謂此種弊竇,非商人自行稽察,而欲官為之查,以補偏而救弊,亦大難事。夫以絲茶售價抵出口之銀,此謀國者所當知,而商人勿與焉。商人各有幫伍,而自利其利,但求洋商為其瞞過,以低貨得重價,誰復計及于他。防洋商之窺其弊端也,而官又何從約束之,使不撒水而加色乎?故欲二事之無弊,認真整頓以漸釋洋商之疑,使銷路仍如從前,惟有責成絲茶行棧,凡遇撒水之絲,染色之茶,則概不與配洋莊,務使洋商之所購者皆選過上等之貨,行之數年,然后外洋共知,中國近年之絲茶,不若曩日之多弊,放膽購置,即不能隨販隨銷,而茍有洋商販去積存外洋,或中國商人托送外洋寄番者,皆得歷年既久,不壞不褪,則洋人自能釋然于心,爭相購用,而絲茶兩業(yè)或者猶有起色未可知也。蓋官為禁止,不能胥商人而示以利害,即不能代商人以操其出入,弊之有無,本難周知?!闭撜卟⒁孕Q絲厘捐為例,指出“官為經理之不可恃”:“即如厘捐一項,浙西、吳下皆產絲之區(qū),自鄉(xiāng)人數筐之蠶,至于成包捆載,業(yè)此者不可勝計,而又質輕價貴,捐項最大,乃內地捐數與海關出口之數,往往不符。出口者有一萬,捐厘者止八千,此中弊竇,非漏捐而何?然而憲委緝查,每歲循例必有之,何以不能緝出某家漏捐若干哉?蓋委查絲捐乃憲恩調劑差使,并不實事求是,但持憲札至各絲行棧,投一名帖,而行棧照章送禮,即屬完事也。即此一端,已可知官為經理之不可恃也?!痹谶@樣的情況下,問題的解決,弊端的祛除,以及產業(yè)的振興,都離不開行業(yè)的自律,而在實踐中也已有了成功的經驗。“去臘聞得絲業(yè)董事議定,自設一局,選用司事十六人,以二公正之紳分統(tǒng)之,遇有漏捐絲包,則緝出歸局議罰,凡憲委之員及公局巡丁,概不與聞。其立法頗為妥善,所愿試行之初,酌定章程,勿懈勿徇,則庶乎漏捐之弊可絕,而出口之數可查矣。絲既如是,茶亦應爾?!闭撜哐灾佌仯骸拔嵩竷蓭蜕倘朔麓瞬榫柚?,以整頓絲茶貨色,而大通商之利,慎勿出自官辦,而致虛應故事也?!雹佟墩撜D絲、茶兩市》,《申報》1881年2月6日。
這種“專責重權于公所”的思想,當年末《申報》發(fā)表評論再次加以強調:“新絲出市,某路之絲合于某處銷場,販者洞悉情形,分別種類,以至上海,入棧配銷,茍非洋商之所欲買,即不相強。若與洋商成交,其貨逐一驗視,勿使稍有摻雜,尤不可有著水等弊。內地絲客之取巧,則上海絲棧監(jiān)督之;絲通事之舞弄,亦絲棧查察之,而皆專責重權于公所。如此則庶幾尚有起色,不使洋商藉口也?!雹凇墩摻z、茶二業(yè)整頓難易》,《申報》1881年12月17日。通過抽絲剝繭,層層深入,自然會對官府在生絲貿易上所起的作用產生懷疑,加上當時出國訪問和出洋游歷者漸多,海外的社會和政治風習也漸漸為國人所了解,遂使人們把目光集注到了“官”“商”關系之上?!渡陥蟆烽_始從中西“官”“商”關系的不同來探究中西生絲產銷的差異。文章指出: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商”受“官”之保護,只要對振興輸出有利,“官”即盡心竭力加以培育,以供“商”之利用。反觀中國,“官”“商”卻是背道而馳。“商”所從事之事,“官”不去關心和了解;“官”所進行之事,對“商”不僅無益,相反徒增苦痛?!吧獭敝杏兄活櫻矍袄娑鴵p害通商大局者,“官”卻全無知曉,漠然置之;“官”中有采取非法手段橫征暴斂者,“商”雖痛心疾首,卻求告之門。文章認為,中西之間“官”“商”關系的這種不同,是中國工商業(yè)難以與外國競爭的根源所在。因此,要想振興貿易,就必須改造迄今的“官”“商”關系,使官、商結為一體,互為助力。有利通商的長久之計,官、商宜同心合力進行;有害通商活動之積弊則應盡快加以清除;若有不法商人弄虛作假,“官”也應嚴厲處罰這些害群之馬,使之不致貽害大局。只要中國的“官”“商”關系照此辦理,中國商人的信譽也就不難恢復,通商大業(yè)自會振衰起頹。③《論整頓絲、茶之法》,《申報》1881年12月4日。
眼看日本、意大利等國在國際生絲市場上成為中國生絲的強勁對手,中華利源逐漸為外洋所奪,有識之士無不憂心忡忡,連實際掌控清政府洋務新政的李鴻章“條陳時事”時都“以此為一嘆”。他“行知各府道,轉諭集思籌議”,尋求挽救之法。《申報》刊文認為,造成這種局面的一個重要原因,“究由中國商人不自認真挑選所致”。④《論整頓絲、茶兩市》,《申報》1881年2月6日。論者指出:“近年中國絲茶生意日小一日,非產絲茶少于曩年也,實外洋之絲茶勝于華產,而轉運近便、水腳減價又省于中國,故洋商不如曩年之踴躍也?!倍斐伞巴庋笾z茶勝于華產”的原因,則與國人對絲茶國際貿易的現狀及中國絲茶在國際貿易中的地位認識不清有著重要關系,“蓋華人自恃絲茶之為我產,通商之局不變,則二者實為外洋必需之物,不患其不買也,故于交易之時,恒存輕易之見,而從中機械變詐之人,顛倒貨物之高下,播弄價目之漲跌,以為牟利自有捷徑,而豈知洋商漸啟猜疑,且有外洋貨物與之比較,因而華人設彀以待洋商者,洋商亦以觀華人銷路之滯,價目之疲,職是故也。”現實情況是,中國絲茶資源稟賦的獨占性及產業(yè)優(yōu)勢正在喪失,且情形愈來愈危急,“中國通商之利,當以絲茶為大宗,而獨不能禁外洋之仿種絲茶,此其利所以有日絀之勢也?!眲菀阎链?,既然不能禁止外洋仿種絲茶以杜絕“分利”,那么如何才能保證在競爭中立于不敗之地?論者提出“天時”、“地美”、“材良”、“工巧”四個須加意講求的方面:“夫天有時,地有美,材有良,工有巧,四者相須而成,不能偏廢?!倍恼咧校纫粤疾?、巧工為關鍵:“華之育棉,洋之產絲,地利固無不宜也。吾以是知有良材、巧工,而地固無處不美也?!雹佟墩摻z、茶二業(yè)整頓難易》,《申報》1881年12月17日。從而提醒人們重視生產優(yōu)良的蠶繭,采用精良的繅絲技術。
在這些整頓生絲貿易中紊亂現象和違規(guī)行為的論述中,人們尋求得到清朝政府的某種支持,但同時又拒絕官府深刻介入絲綢貿易的流通過程,明確主張由傳統(tǒng)的商業(yè)行會組織“絲業(yè)公所”來唱主角。②《論整頓絲、茶兩市》,《申報》1881年2月6日。他們希望不斷強化行會制度對生絲流通過程的控制,徹底實行行業(yè)組織對生絲貿易的種種規(guī)范,也就是說,利用現存行會組織的制約力量,一方面限制那些作為中外商人之間中介的“絲通事”、洋行買辦從中營私舞弊,另一方面控制那些將生絲從產地運到通商口岸城市的“內地絲客”,防止其弄虛作假。③《論絲、茶二業(yè)整頓難易》,《申報》1881年12月17日。由此可見,絲綢業(yè)界雖然需要政府的支持,但并不乞求國家權力對絲業(yè)整頓的直接干涉,而是寄希望于同業(yè)行會和絲綢同仁所具有的維持市場秩序的自律性能力。這反映出商人行會既與官府相互依附,又與政權保持一定距離,力圖以自己的力量維持商品市場秩序的傳統(tǒng)。
值得指出的是,在摸索“整頓絲、茶之法”,振興中國生絲出口貿易的問題上,這一階段的討論開始指出了新的方向,表現出一些新的特點,即認識到了西方資本主義國家與中國的“官”“商”關系有很大不同?!爸袊摹佟瘍H僅以征稅的形式與‘商’的經濟活動發(fā)生聯系,始終是作為‘商’的掠奪者出現,而歐美諸國的‘官’則對從事海外貿易的本國工商業(yè)提供保護,實行的是推進產業(yè)發(fā)達和振興輸出的政策。兩者之間,迥然有別。”④鈴木智夫『洋務運動の研究』,東京:汲古書院,1992年,第307頁。同時,人們已由兩者之間的差別,看出了中國商人在與外國商人的苦苦競爭中失敗的必然性,從而明確地提出,轉換中國傳統(tǒng)的官商關系是振興中國絲綢貿易的必要前提。應該說,這樣的論調,一方面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的“誠信通商論”的基調,另一方面也開始具有了適應時代變化的新內容,反映了新興資產階級的階級利益和政治要求。
不難發(fā)現,在這一階段,人們的認識基本上還停留在比較膚淺的層次,所提出的振興生絲貿易的對策,大多仍是就事論事,以整治生絲貿易中的商業(yè)欺詐行為為目標。例如,針對不法商人濫冒商標、以加水加濕來增加蠶絲重量、往優(yōu)質名牌產品中混入雜物等行徑,提出必須嚴格進行生絲品位的甄別和等級的區(qū)分;生絲必須依照等級分類捆包,同時貼上與生絲質量相符的商標;以“信義”為重,勵行與外商之間的公平交易,以恢復外國商人對中國生絲及中國商人的信任,等等,⑤《論整頓絲、茶兩市》,《申報》1881年2月6日;《論絲、茶二業(yè)整頓難易》,《申報》1881年12月17日。主要考慮的是如何使蠶絲貿易中的商業(yè)欺詐行為有所收斂,弄虛作假行徑有所減少,以“敦信義、秉至公”,實現合乎理想的中外“信義通商”。這些整頓絲業(yè)的主張,對于減少和防止生絲貿易中的欺詐行徑和紊亂狀態(tài),應該說能夠起到一定的作用,但是只從流通過程而不從生產過程來探尋生絲出口不振的原因,則可以說仍然是治標而非治本。中國生絲價格下跌和銷路不暢的根本原因,在于傳統(tǒng)的土法繅絲難以保證生絲的質量標準。這個問題在歐洲蠶病猖獗、世界生絲市場供不應求之時尚不尖銳,但到70年代后,一方面歐洲蠶病克服,蠶絲生產元氣恢復,產量大增,品質提高;另一方面日本生絲異軍突起,在國際市場上與中國生絲展開激烈的競爭,問題就變得日益突出起來。①《論近年各國絲業(yè)》,《申報》1874年2月13日。雖然提出“天時”、“地美”、“材良”、“工巧”作為整頓國內蠶絲生產的目標,但由于對中西雙方在生絲生產方式上的巨大差異缺乏清醒的認識,因而未能看到振興中國絲業(yè)、改善國際貿易的關鍵所在,以為只要整頓了生絲市場交易秩序,遏制了生絲貿易中的種種不法行徑,傳統(tǒng)土絲的對外貿易就能迅速走出低谷,重新煥發(fā)往昔的榮光。事實證明,這種美好的愿望只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時至1882年,上海已有三四家新式繅絲廠開工運轉,尤其是浙江絲商黃宗憲創(chuàng)辦的公永和絲廠于1881年建成開業(yè),設置絲車100部,引進法國先進繅絲技術設備,生產“優(yōu)等絲”專供出口歐美,獲利頗豐。②參見陳慈玉:《近代中國的機械繅絲工業(yè)(1860—1945)》,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8),1989年,第16頁。機器絲廠這種中國傳統(tǒng)絲綢生產中未曾有過的新生事物,漸漸引起了世人的注意,它們與眾不同的生產方式和經營方式,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新變化和新沖擊。絲廠出產的“廠絲”,質量較農家手繅土絲大為提高,據說在國際市場上,廠絲的售價居然超過土絲的一倍甚至更多。機器繅絲業(yè)所帶來的商機及其所蘊藏的巨大贏利潛力,自然令明眼人由艷羨而激賞,由心動而效仿,從而成為引進機器繅絲生產方式的積極鼓吹者和堅定擁護者,對新式繅絲機器和新型產業(yè)組織的宣傳介紹也就提上了日程。開年伊始,《申報》就發(fā)表《機器繅絲說》,論證引進國外機器繅絲工業(yè)的必要性和緊迫性。
《機器繅絲說》首先回顧了上海機器繅絲工業(yè)的產生緣由和發(fā)展過程:“絲或有未盡勻凈之處,外洋銷場或因此而滯。故前者西人有繅絲機器之創(chuàng),怡和首先舉辦,開局于徐家匯,而其行尚未廣也。旗昌洋行繼之,設機于蘇州河北岸,僦屋開辦,其成絲速而且勻?,F又聞湖絲幫中與公平洋行商辦,合伙開設繅絲機器局,凡收絲諸客,但須收買蠶繭,即用機器繅出,不必由鄉(xiāng)間繅成而后發(fā)賣。已于虹口建造廣廈,規(guī)模極其宏敞,每日需雇用女工至三百余人。近又聞怡和洋行復于新閘上購地,將擬大舉其事,骎骎日廣矣?!彪S著機器繅絲業(yè)的興起,社會上也出現了許多質疑和擔憂的論調,其中最普遍的是以為機器繅絲妨害內地繅絲女工:“或以為機器之用,固為神速,然未免有妨于內地女工。鄉(xiāng)人出絲時,每家日需女工數人或十數人不等,合一府一縣而計之,其用女工當不下數萬人,而機器局所用,如公平洋行一處,至多不過用至三百余人,且機局皆在上海,上?;寂ぶ伲鴥鹊嘏まD無所用之,不亦大可慮乎?!睂Υ耍稒C器繅絲說》解釋道:“此正無須過慮也。近來養(yǎng)蠶之家,非不欲多養(yǎng)蠶,多成絲,而或苦于人手不給,如另外雇人,則其價每人必須每日三百文,加以供膳之費,其供膳又須精美,稍不當意,輒悻悻以去,以故養(yǎng)蠶之家,不敢多雇人工,而情愿減少其養(yǎng)蠶之數。養(yǎng)蠶既少,出絲亦不多,是因人工太貴而咸減其自然之利也。今若繅絲之工可省,則鄉(xiāng)人但須一意于養(yǎng)蠶,向之養(yǎng)十箔蠶者,可以養(yǎng)至二三十箔;向之收百斤繭者,可以收至二三百斤。養(yǎng)蠶愈多,收繭愈富,以雇人之工資購買桑葉,而蠶無餓斃之患,以做絲之工程專心看蠶,而絲有倍蓰之獲,則亦何礙于內地女工?不特無礙,而且有益矣。”論者相信:“將來知此舉實有利益,必更有繼武而起者,其需女工也益廣,則是寓居上海之婦女,從此又得一項出息,將來內地女工如患無工可做,亦不難群赴上海以謀生計,雖道里太遙者或有所不便,而利之所在,人爭趨之,恐來者亦必不少,是上海之女工,亦不必慮其欲雇而無人也?!雹邸稒C器繅絲說》,《申報》1882年2月5日。
最后,《機器繅絲說》歸納了手工繅絲之弊與機器繅絲之利,指出了后者取代前者的合理性與必然性:“夫人工做絲,由來已古,機器之用,至近日而始興,人工所做之絲,粗細不勻,用時仍須轉手,機器所做之絲,潔白勻凈,可以無須轉手,此雖由于西人之巧思,而實亦以中國人工不能盡善之故也。中國人工所成之絲,倘能加意講求,隨時考究,粗則一律皆粗,細則一律皆細,絲縷輕重從同,絲色潔白無玷,則西人亦必樂于現成購買,何必再行窮思極想,造此機器?乃中國之做絲,雖所費不貲,而絲則愈出愈劣,西人購去之后,患其不適于用,于是設法制造機器,以補其不逮。及機器成絲,果覺勻凈,逾于人工,因推而廣之,竟以此代人工之用。機器之用廣,則人工由是益窮,殊足為華人惜。然西人之心思,愈用愈巧,機器之功用,愈制愈精,織布尚可以機器為之,則繅絲之器,又何足異焉?!闭撜邤嘌裕骸拔嶂赦驮谛旒覅R創(chuàng)始以來,旗昌與公平洋行接踵而起,其事之便利,人所共知,至今日而益復推廣,將來收絲者,但須收繭,不須再收已成之絲,其便利有益甚者。以后推行,當不止上海一區(qū)已也。昔人有言:事半功倍。以機器繅絲,誠哉事半而功倍矣。華人其亦多養(yǎng)蠶以供機器之用,而益裕其利源也哉?!雹佟稒C器繅絲說》,《申報》1882年2月5日。
《機器繅絲說》的發(fā)表,其對機器繅絲有利于民生的大力辯解,對采用機器繅絲的大聲呼吁,在社會上產生了巨大影響,也招來了一些質疑、批評、反對乃至詈罵。6月2日,有署名“海上散人”者在《申報》撰文《機器繅絲為害論》,集中表達了社會上對機器繅絲的負面看法。細審文意,以“海上散人”為代表的反對意見,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一曰機器繅絲“奪小民之利”?!皣L讀《左氏傳》至《臧文仲妾織蒲》一事,君子曰‘不仁’,蓋因魯為禮義之邦,文仲身居卿相之位,使妾織蒲以奪小民之利,書曰‘不仁’,誅其心耳。然文仲之妾不多,奪民之利無幾,君子尚且曰‘不仁’,何況今世有甚于此者。何也?方今有人,四出收繭,在上海用機器繅絲者是?!∶裼Q成繭后,亦須雇人繅絲,其間因趁工糊口者,亦復不少。今用機器,則民利盡奪矣?!倍粰C器繅絲“規(guī)避捐輸”?!耙衔迨○A糈,全賴絲捐為大宗……每屆蠶絲上市,先捐后售,每包照章,毫無短少,報效國家,不謂不厚。乃近來有等候補人員,曩者捐官時原想得缺后可發(fā)大財,豈知人員濟濟,非惟無缺,抑且無差,百計苦思,思得一獲利之途,每屆于蠶繭出產之時,四處搜羅,載至上海,購辦機器,繅成絲斤,賣與洋人。買繭時既無厘捐,成絲后又不報行銷賣,無須完捐,售與洋人時,絲本在申,亦無落地等捐。是此種之絲,不費分文捐錢。人工皆雇年輕婦人,何止數百,獲利甚大,非但有害國家捐務,抑且侵奪民間之利,為害甚巨?!劚灸暧痔斫z車數千,無論城鄉(xiāng)市鎮(zhèn),遍處設行,廣收蠶繭,任意繅絲出售,計在并不完捐,可以奪盡民利?!比粰C器繅絲敗壞社會風氣,“以年輕婦人久住在申,貽害更無所底止”。②海上散人:《機器繅絲為害論》,《申報》1882年6月2日。
“海上散人”之流代表的是利益受到新式繅絲工業(yè)損害的傳統(tǒng)絲商或絲行。新式絲廠興起后,蠶區(qū)農民不再自己繅絲,而是將生繭出售給繭行和絲廠,這就使得一直以來控制著生絲貿易的絲商和絲行的貨源減少,利潤下降。利益攸關,而又無能或不愿轉換經營形態(tài),“因而簧鼓其說,以為有害于中國絲業(yè)。”③《閱西友論繅絲局書后》,《申報》1882年11月30日。若輩運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義利之辨”為武器,對方興未艾的機器繅絲之舉深惡痛絕,咒罵道:“今若輩身為有職人員,不知勵精圖治,報效朝廷,乃作此逐末之事,較之妾織蒲一事,實下萬萬倍矣。謂為‘不仁’,不足以蔽辜,當曰‘不成人’可耳!”尤有甚者,文中所謂“近來有等候補人員,曩者捐官時原想得缺后可發(fā)大財”,因其計不售方“搜羅蠶繭、購辦機器、繅成絲斤,賣與洋人”者,指的正是上海第一家民營絲廠創(chuàng)辦人黃宗憲。黃宗憲創(chuàng)辦的公和永繅絲廠此時剛剛開業(yè),“海上散人”者流散布輿論,危言聳聽,實際上是向官府舉報和告發(fā),企圖聳動官府,把機器繅絲事業(yè)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吾意奪民利者猶小,將來日甚一日,民間只可賣繭,年輕婦女盡至上海,農事盡棄,絲捐亦從此刪除矣。惟愿當道者留意察之,幸勿以芻蕘之言為贅焉。④海上散人:《機器繅絲為害論》,《申報》1882年6月2日。
以“海上散人”為代表的“機器繅絲為害論”及其聳動官府扼殺機器繅絲的意圖,引起機器繅絲事業(yè)支持者們的警惕,他們迅速做出反應,兩天后,《申報》即刊發(fā)《書機器繅絲妨利論后》,對“機器繅絲奪民之利”的論調加以駁斥:“繅絲者僅以工資為利,今賣繭而繅于上海,絲之值仍在嘉、湖也。即以所雇婦女言之,亦可知雖有機器,猶賴慣于育蠶之人為之經理,則此傭雇之資,與內地繅絲之工價相準,亦不見其大絀也。夫今日中國商人置機器于上海,吾謂正以中國之利,還之中國人耳。假令西商權其利之輕重,盡買繭以出洋,則繅絲之工資,皆為洋人所趁,其利之被奪者,視今日又當何如?何所見之不逮甚耶!”對于“海上散人”者流冀求官府仿照阻止機器織布的先例以禁絕機器繅絲,論者指出:“誠以洋布之妨利,在通行洋布而土布滯銷之,故若不設局自造,民間所需仍為外洋運來之物,何嘗因不造而改用土布乎?然則自造之議,乃欲留民間購用洋布之錢于中國也,何妨利之有哉!……近日絲市漸疲,推原其故,以外洋產絲年多一年,成色且較中國為高,水腳、關稅成本又輕,西商之販中國絲者,每有折閱,故存閉盤抑價之意。竊謂嘉、湖之人,若肯加倍育蠶,所出之絲又皆精潔光亮,庶幾多而且美,其利不為外洋所奪。茍詹詹焉以買繭自繅為妨民之利,微之微矣?!闭撜呓Y合輪船、火車、電線、電報等國外機器設備進入中國的事實與現狀,指出國外先進科技的引入和機器繅絲生產一樣,難免會帶來一些負面作用:“近來中國學習西法,譬如輪船、火車之利,若使內地悉皆仿用,行旅固甚便捷,而操舟、趕車之人必至失業(yè)大半,其他如電線之傳遞信息,果能四通八達,則千里之遙,瞬息可以晤語,原足為商旅之利益,而無如各處素設之信局與傳遞公文之驛站,自此大為減色?!劣诳棽肌⒃旒?、磨粉、裁衣,無一不需乎人力,一鋪之開張,一家之生計,所賴乎千辛萬苦者,正不知其凡幾。若改用機器,則需人不止減半,而成物可加數倍,出之既易,用之有余,積久而數者之利不難盡為所奪?!雹佟稌鴻C器繅絲妨利論后》,《申報》1882年6月4日。
盡管如此,并不能成為抱殘守缺、壅閉固拒的理由。機器生產的引進已是大勢所趨,只能與時俱進,順勢而為。“顧目前時勢,乃古今一大變局,未可以成見論之。試思通商以來,凡中國所本無之事,不知頓增幾項,即如輪船駛行江海各口,二十年前本未嘗有,其船中所用之人,水手、火工蓋亦不可紀數。洋商在此造器、修船,與夫各省制造諸局,所用工匠,何至千萬人。津口通商,南北往來,取道不過五、七日,清江以北,輪蹄幾不得見,其失業(yè)者必多,然前數年,秦、晉、直、豫之民,仍以旱災而受困,未聞由于失業(yè)也??芍肋\攸關,興廢相乘,此失其利,而彼增其益,何嘗不在中國。若僅僅為一人一方計,以為昔是而今否,則拘墟見小之論矣?!庇纱顺霭l(fā),論者鄭重告誡當軸:“竊謂中國與外洋通商,操事權者但當熟計審處,勿使內地之利源因此而竭,則其余宜仿行者,仿行之;宜改革者,改革之,不妨變通,以盡其利?!雹凇稌鴻C器繅絲妨利論后》,《申報》1882年6月4日。
其后,《申報》又接連刊發(fā)文章,為機器繅絲事業(yè)的興起吶喊鼓呼。8月3日發(fā)表的《觀繅絲局記》,以實地考察絲廠生產的游記形式,記述了公平繅絲局的規(guī)模、設施、原料儲備、生產過程和管理狀況,意在說明“該公司必有蒸蒸日上之勢”:“觀其局中,諸人各司其事,各效其能,若網在綱,有條不紊,雖余僅偶爾一見,而整肅之氣象,謹嚴之規(guī)矩,已有不可掩者,則亦可知該公司之立法實有盡善盡美者矣?!奔由稀皺C器之精巧,運用之靈捷”,“又何患公司之不日新月盛乎”?對于社會上關于新式絲廠“容留婦女”、敗壞風氣的可畏流言,《觀繅絲局記》也以親見親聞予以辟謠:“婦女之愿赴該局作工者,頗不乏人。局旁隙地,又創(chuàng)有平屋三十余間,為局中作工諸婦女賃居之所,蓋恐婦女輩往來不便,故聽該婦女輩在此居住,專意于該局執(zhí)業(yè),不至為他公司所奪,是真可謂算無遺策者矣?!倍鴮z廠“氣象整肅”、“規(guī)矩謹嚴”的描述,其實也表明婦女在此從業(yè)可保無虞,無須過慮。③《觀繅絲局記》,《申報》1882年8月3日。
《觀繅絲局記》刊出后,反響強烈。趁熱打鐵,《申報》又于8月9日發(fā)表《繅絲三利說》,以公平繅絲局觀摩者答復友人提問的口氣,宣傳新式絲廠的“規(guī)?;掷薄ⅰ安贾弥苊堋?、“機器靈捷”和“立法美備”,以破除社會上對投資或舉辦機器絲廠的猶疑和觀望心態(tài)。文章指出,機器絲廠利之可必者“厥有三端”:第一,“繅絲一業(yè),必須地方寬敞,工作可以自如”,而新式絲廠“造屋既多高大軒爽,工作諸人皆得寬展舒暢,便于作事,而諸婦女并有下榻之處,不至于跋涉道途,或致為他公司所羅致。……此其利之可必者一也”。第二,“繅絲端賴機器,機器眾多則出絲快便”,新式絲廠雖“現有機器百架,不足為多,然其出絲則已精妙無匹,每日每架約可出絲十二三兩,計百架每日已可出絲一千二三百兩,若續(xù)購機器不日可到,則合計已有二百余架,再加以定造若干架,統(tǒng)共竟有四百架之多,以四百架機器通力合作,每日可得絲四五千兩,其利當更有無窮者已。……此其利之可必者二也”。第三,“繅絲又必人手精熟,工程周密,乃為可貴,若機器多而積繭少,則亦苦于無絲可出,徒費人工;設積繭雖多而作工者未能純熟,則出絲亦不能多,未免多有耗折,亦非所宜”。新式絲廠的生產組織形式正可彌補兩方面之不足,“每機每日可出絲十二三兩,則人手之精熟可知,樓上樓下棧房積繭至四五千擔之多,足以敷一歲繅機之用,人無曠工,工無棄物,事可垂于永久,機不失于毫厘。而且雇工揀繭,上等者自用以繅絲,次等者運往外洋以求售,其繭外毛絲,剝取以作綿綢之用,又復人相爭購,算無遺策,百廢俱舉。此利之可必者三也?!闭撜咭詧詫嵉恼摀⒊渥愕睦碛珊蛨远ǖ膽B(tài)度,奉勸猶疑觀望者打消疑慮,鼓勵人們積極投資新式機器繅絲企業(yè),“有此三利,而謂該公司有不蒸蒸日上者乎”。號召人們打消顧慮,踴躍購買新式絲廠之股票,不要錯過來日絲廠發(fā)展帶來的可觀紅利?!氨扇艘岳韯蒉裰?,三利既全,一毫無憾,初創(chuàng)如是,日久可知。竊以為善于經營者,必將有乘此股價未漲之時急為購買,以冀預操他日獲利之券者已,不可為該公司有股諸君先為稱慶也哉?”①《繅絲三利說》,《申報》1882年8月9日。
從1882年9月開始,清朝官府對機器繅絲工業(yè)展開了一場行政圍剿行動。9月中旬,江蘇巡撫衛(wèi)榮光指令上海道邵友濂對滬上繅絲工廠“查明阻止”。②《奉阻繅絲》,《申報》1882年9月15日。10月上旬,江蘇布政使拒絕了上海絲廠在如皋縣設置繭行的申請。③《稟批照錄》,《申報》1882年10月19日。11月初,南洋大臣左宗棠通過上海道邵友濂,向英、美駐滬總領事遞交照會,要求克日關閉上海所有外商絲廠,正在籌備中的有恒織綢公司則“切實議阻”;④《議禁繅絲》,《申報》1882年11月15日;又見《西國近事匯編》卷4,壬午,第5頁。并曉諭各產繭地區(qū)增抽新式絲廠收購干繭的厘金,平毀烘制干繭的爐灶,意在對繅絲工廠斷絕原料供應以釜底抽薪。⑤《滬報》1833年4月25日。凡此種種,固然有抵制外商辦廠的考慮,⑥有意見認為,這次行動是由1882年美國商人華地碼(W. S. Wetmore)企圖創(chuàng)建豐祥紗廠的計劃所引起的。由于這一計劃直接觸犯了洋務派主持下的上海織布局的利益,清朝官府才發(fā)起了這一場干預行動,作為鉗制華地碼活動的手段。參見汪敬虞:《十九世紀西方資本主義對中國的經濟侵略》,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78頁。但卻使包括華商在內的新興機器繅絲工業(yè)遭受到巨大沖擊,絲廠股價應聲暴跌,絲廠經營陷入困境。正如上海英國領事所說:“中國當局在某些地區(qū)的售繭禁令若不取消,恐怕這種企業(yè)不會有成功的可能。”⑦《英領報告》,1882—1883年,上海,第227頁。
一時間,黑云壓城,萬馬齊喑。官方打壓新式繅絲工廠的理由,都是“恐有害于中國絲業(yè)”。⑧《照譯論繅絲局書》,《申報》1882年11月28日。機器絲廠對中國絲業(yè)和國計民生究竟起著什么作用?“因此事而議者紛然,皆不能衷于一是”。此時此刻,辨明這一問題,端正人們認識,就成為機器繅絲工業(yè)能否生存發(fā)展、能否推而廣之所必須解決的關鍵所在。秉承“國家興利除弊,早日振興,是本館所以為忠國之正道……本館惟執(zhí)公道,亦所不憚也”的“作報本意”,⑨《論本館作報本意》,《申報》1875年10月11日?!渡陥蟆讽斨鴫毫?,從11月28日到12月3日,連續(xù)發(fā)表4篇文章,對清朝官府的打壓措施及其施政理念給予了有力回擊。“前日聞上海官憲有禁機器繅絲之意,本館特詳論之,以為機器繅絲實有益而無損,此非為業(yè)此者作一偏之說也,亦非為有股份諸君作慰藉之詞也。”⑩《再論機器繅絲》,《申報》1882年12月3日。
11月28日,《申報》刊出《照譯論繅絲局書》,以譯登“西友”來信“以供眾覽”的形式,從三方面批駁了機器繅絲“有害于中國絲業(yè)”的論調。其一,現今機器繅絲產量在中國生絲產出中所占比重極為微小,不啻九牛一毛,所謂“有害”,不過是蓄意駭人聽聞:“人見機器繅絲,意為出絲必多,故恐有害于中國絲業(yè)。不知一繅絲局止有水鍋二百口,核計一年止能出絲三百擔,倘無人出貲繼其后,地皮不增,機房不加,機器不多,就上海現在所有各繅絲局所出之絲而論極多,每年不過出絲一千一百擔,統(tǒng)觀江蘇、浙江兩省,一年出絲或八萬擔或九萬擔,區(qū)區(qū)一千一百擔之絲,增之不見多,損之不見少,何害于事?”其二,中國傳統(tǒng)繅絲業(yè)已不能適應蠶桑業(yè)的發(fā)展,勢必需要利用機器繅絲以補偏救弊,機器絲廠越多,越可使貧民免于凍餒?!澳肯轮袊隼O頗多,而繅絲實有不及之處,養(yǎng)蠶之家不免心灰意懶,不肯多養(yǎng),蓋出繭多而購者少,勉強出售,必致減價,并恐蠶蛾破繭而出,其繭遂成無用?,F在既有機器繅絲,則繭有銷路,不至棄壞,養(yǎng)蠶者見繭之銷場愈多,則養(yǎng)蠶益復興高采烈,即有步武其后,繅局增開,愈多愈妙,況局愈多則用人愈眾,現在上海僅四處繅絲局,而生意做開,可使一千二百家不虞凍餒,則其有益于華人者豈淺鮮哉!”其三,指出機繅絲與手繅絲品質不同,用途有別,因此機繅絲不會成為中國手繅絲的敵人,而只會成為意、法等國機繅絲的對手。“機器所繅之絲,與中國人工所繅之絲迥然不同,用場各別,惟與意大利及法國所繅之絲相仿,而又駕乎其上,如上??壗z生意日見興旺,則實足壞意、法等國絲業(yè),而于中國毫無所妨。”經過層層剖析,得出了機器繅絲對中國絲業(yè)不僅無害,反而“大有裨益”的結論:“機器繅絲實無害中國絲業(yè),而且于中國大有裨益。有此機器,則中國可以多增蠶繭,畜蠶者多,則植桑亦眾,種桑需地,則地價必將日漲。出口之絲亦從此增多,中國之窮民或苦于朝不謀夕者,是而皆有謀食之方矣?!雹佟墩兆g論繅絲局書》,《申報》1882年11月18日。
兩天后發(fā)表的《閱西友論繅絲局書后》,在堅持前文論點的基礎上對其“增開繅局”的建議大表贊成。文中把“西友”所論機器繅絲之利歸納為五點:“昨閱西友所論機器繅絲局一事,細繹其意,大抵言機器繅絲不但無害于中國,而且大有裨益。中國繭有銷路,畜蠶者愈多,其利一;畜蠶多則植桑必廣,種桑需地,地價必漲,其利二;出口之絲多,稅捐亦必日有起色,其利三;貧民可有謀食之處而不憂凍餒,其利四;所繅之絲與中國人工兩歧,各有用處,初無損于中國之絲,而適足以奪意、法等國之利權,其利五。有此五利,即使略有所礙……何須介意。且繅局如有增開,貧民益易覓食,于中國極有裨益。其所論殊為近理。即其意而推之,中國不但不必議禁繅絲,而且不妨步武其后,接踵而起?!敝劣谇拔乃撝吧杏形幢M者”,文章補充到:“若有繅絲之局、收繭之行,則蠶一成繭,即蠶事既畢,售繭于行,別無所事,輕身舒體,可以一意致力于田間,男丁負耒,婦子饁餉,心無所分,力有可用,則育蠶雖多,仍可無害于農事。而售繭既速且便,誰不愿多畜蠶,多出繭,以獲厚利?是有此一路,而蠶事之興旺有可預卜者已?!睆霓r事辛勞、農時急迫及勞力稀缺的角度,論證了機器絲廠之興“無害于農事”,機器繅絲提供了一種新的選擇。至于近年之絲業(yè)不振,其原因并不在于機器繅絲之“妨利”,而恰恰是由于機器繅絲尚未推而廣之?!敖暌詠?,絲業(yè)益壞,說者謂由于中國之出絲多,外洋之購絲少,以致價漸跌落。不知近日茍無收繭之舉,則絲價當益見大減,恐欲求現在之價而不得者矣?!艟徒諘r勢而論,絲價猶將驟跌,而目前猶能支撐者,正以有繅絲局收取蠶繭,故絲雖銷路日絀,繭則銷路加寬,鄉(xiāng)人不售絲而售繭,繭價略高而絲價不至大減,是又相系相維之理使然。若無繅絲局以收鄉(xiāng)人之繭,則有不堪設想者矣。由是觀之,機器繅絲于中國絲業(yè)為有益乎?為有損乎?”經過一番抽絲剝繭的分析論證,論者奉勸官大人們:“天下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必求有利無弊者而為之,幾使天下無可為之事矣。然利弊之中,亦當權其輕重,果其弊多而利少,自不可貪利而滋弊,即或利弊相均,猶恐因利以叢弊。若弊少利多,則未有不可為者。至是而猶斤斤焉,有所因循,有所拘執(zhí),則天下又幾無可為之事矣?!睓C器絲廠之興廢正是如此,“試平心論之,細心察之,究屬何者為其所害?若以為害于此等欲占便宜之行家,遽謂其有弊而無利,是亦曷不于利弊二者之中而一權其輕重厚薄以折厥衷也哉!”①《閱西友論繅絲局書后》,《申報》1882年11月30日。
12月2日,《申報》刊登“李氏子來稿”《機器繅絲有益于華民說》,集中表達了讀者對這一問題的觀感和見解:“天之生物雖曰有時,而多寡原無所限,而人之成物即云無定,而力量亦有所窮,所以業(yè)于是者,既慮治繭之難興,又慮人工之不逮,畏縮不事,拘守故常,情愿安于樸陋,不敢萌貪多務得之心。今若用機器之一法,不患成絲之不疾,而患出繭之不眾,各處搜羅,以多為貴,人堪【】食,工倍于常。繭價入絲,利多厚獲,而且躉積續(xù)成,無間寒暑,繭不限于方隅,成不拘于時日,工不分于庸愚,即素不事蠶桑之區(qū),皆可得以廣育,素不習蠶桑之婦,盡堪聚以奉能。上裕國庫,下實民家,此其中誠有取之不竭、用之無窮之利焉。誰謂有損于捐餉而奪中華之人工也哉!”②《機器繅絲有益于華民說》,《申報》1882年12月2日。
第二天,《申報》發(fā)文《再論機器繅絲》,進一步指明持“機器繅絲有害論”者為何許人也,“為此言者,皆非養(yǎng)蠶之人,而為業(yè)絲之人。蓋成絲而出,則絲之多寡,滬地不能量其底,而絲商之有本者,可以為壟斷居奇之計?!睓C器絲廠打破了此輩對絲業(yè)貿易的壟斷,使其利益受損,故而引起他們的仇視和反對,“若收繭來滬,則絲之多寡,十九可見,而絲商無從施其伎倆,故必不愿有此公司也?!闭撜咦隽艘粋€形象的比喻,“蠶戶猶農戶也,絲商猶米商也”。那么問題來了,當兩者利益發(fā)生沖突之時,作為地方官員,應該把誰的利益放在首位加以維護呢?論者主張:“古今盡心民事者,于天時地利之關于農功民食者,但求有益于農戶,而不聞有益于米商。今為絲業(yè)諸人計,而必繅絲之是禁,則將旱而禱旱,雨而祈雨,為米商囤積者求財矣,無是理也!……謀國是者,當為天下民生計,而不僅為一人一業(yè)計?!闭撜咔宄匾庾R到,機器絲廠的興起是一場傳統(tǒng)生產方式的大變革,必須順應潮流,與時俱進,方能興利除弊,富國裕民。他以行之千年的井田制“一朝蹶廢,其勢終于不復”為例,論證了事物變化的必然性與順勢改革的必要性:“夫法久必變,事貴因時,機器既入中華,則外洋用之而有利,中華用之而亦不見其害。……故今日而謂機器不可行者,迂儒固不足與議也。謂機器可行而獨于繅絲不欲其行者,則貪人罔利,一人一業(yè)之私見,尤不足辯者也。”論者斷言:“蓋目前仿學西法之事,有可以數語而決其是非者,曰:既許西人通商,即難禁西人之物不售于中國,西人之法不傳于中國。既許西人售其物,傳其法,即難禁機器之行。既不禁機器之行,亦何有于一繅絲之局?故以為機器可行,而獨不便于繅絲者,非通論也;不便于繅絲而獨欲禁機器使不行者,又似乎私見也?!雹邸对僬摍C器繅絲》,《申報》1882年12月3日。
這些來自民間的言論和吁求,沿著一定的趨向不斷蔓延和強化,形成了一股巨大的社會壓力。時人稱:“筆鋒之可畏有烈于劍鋒,而《申報》則尤烈于尋常之筆鋒萬萬也。何則?其散之也多,其行之也遠,片紙一出,通國皆知?!雹堋陡戒泚硇拧罚渡陥蟆?872年11月4日。民間的呼吁與統(tǒng)治集團內部分官員的開明主張合拍共振,終于導致清政府的政策轉向。1883年7月,李鴻章應上海美國總領事丹尼(O. N. Denny)的邀請,與美國駐華公使楊越翰(J. R. Young)一道參觀了旗昌絲廠,“對他所看到的一切,發(fā)生了很大的興趣。”⑤《北華捷報》1883年7月6日。李鴻章認為,上海道命令公平、旗昌兩絲廠“即行關閉”,引起英、美駐華公使的強烈反應,對外關系應予考慮;況且絲廠已經開有時日,著有成效,不宜令其一概停業(yè)。他指令上海道臺邵友濂不得對新式絲廠采取過緊的禁壓措施,應當承認外商絲廠存在,允許其“報關立案”,即向中國政府進行登記注冊。⑥參見薛福成:《庸庵文別集》卷5“代李伯相復邵觀察書”。同時,李鴻章致函左宗棠,指出外商企業(yè)“已辦者恐難諭禁”,只要能杜漸防微就行了。⑦李鴻章:《致左相》,《李文忠公全書》卷20“朋僚函稿”,第36頁。遵從李鴻章的指示,邵友濂立即撤回了要外商絲廠停業(yè)的命令,對外商絲廠的存在和經營開了綠燈。⑧Foreign Relation of U.S.A. 1883. No.77. Inclosure 2.以此為契機,中國商人黃宗憲的公和永絲廠隨后也向當局正式登記注冊,獲得了存在的合法權利。
其后,李鴻章進一步加深了振興繅絲工業(yè)以挽回利權的必要性的認識。1887年2月2日,李鴻章在答復清朝總理海軍衙門咨詢的書簡中,力勸海軍衙門諭示江浙兩省督撫,鼓勵民間人士創(chuàng)辦機器繅絲工廠,以從外商絲廠手中收回利權:“用機器繅絲,精潔易售,較中土繅法尤善。洋人爭購,獲利可豐。若令江浙督撫就產絲之地招商集股開辦,實系為民興利,并非與民爭利。若官自辦,恐有法無人,不可持久。甘肅織呢其前鑒也。鴻章曩在上海親見旗昌、怡和各洋行皆設有機器繅絲局,募千百華人婦女于其中,工賤而絲極美。嘉、湖絲賈無人仿辦,利被彼奪而我絲滯銷,心竊惜之。”①《李文忠公全集·海軍函稿》卷3“條陳四事”,光緒十三年正月初十日。李鴻章的建言得到了清廷中樞的正面回應, 2月21日,總理衙門發(fā)出上諭:“將繅絲詳細情形咨商浙撫察核”,重點在于“可否勸令民間置辦機器繅絲,不必由官經理”。②《申報》1887年2月21日。即指令浙江巡撫衛(wèi)榮光,委員前往珠江三角洲考察學習,大力推行鼓勵民間人士引進和經營機器繅絲生產的政策。③粵省得風氣之先,19世紀70年代上半期機器繅絲工業(yè)已然興起,到80年代中期,“愈推愈廣,其銷赴外洋者,遽年加值。查光緒十二年由順德等縣運省之洋莊絲,約計二百二十八萬余斤之多,較往年幾增十分之四。蓋小民惟利是趨,比年獲利頗厚,故機器之計,年多一年,出絲既多,銷路亦夥?,F在爭相仿效,到處開設,有益于貧戶之資生,無礙于商賈之貿易,以屬辦有成效,當無窒礙。惟系民間自行經理,并非由官設局勸辦,亦未領用官帑,自應聽其照舊開設,以浚利源”。《廣東厘務總局奉查廣東機器繅絲情況呈報兩廣總督件》,光緒十三年六月,廣州中山圖書館藏。當年末的《申報》記載了這一過程:“浙西出絲最多,銷路最廣……現經總理衙門將繅絲情形咨商浙撫衛(wèi)靜帥察核,可否勸令民間置機繅絲,不必由官經理。如此辦理,細絲出路既多,銷路自廣,利權亦不至為外洋所奪。衛(wèi)靜帥即飭杭州府吳春泉太守及仁和趙澹如、錢塘程稻郢兩明府傳集絲業(yè)經董,諭知繅絲各法并價值及一切有利無害情形,勸令置辦機器繅絲,以收利益?;蛴筛簧滔刃性囖k,俾咸知銷路旺而獲利豐,庶幾彼此踵行,絲業(yè)蒸蒸,日有起色,誠通商惠工之要政也?!雹堋秳褶k機器繅絲》,《申報》1887年12月5日。至此,可以說給機器繅絲的利害興廢之爭畫上了一個句號。
這場討論發(fā)生的場景,正是晚清洋務軍事工業(yè)已在中國出現、民用企業(yè)亦已呼之欲出之際,也是清廷內部出現了派別分野、產生了意見分歧的時候。長期以來,洋務派與頑固派的爭論及其影響一直受到學界的重視,但客觀地說,洋務派官員的上書奏折和洋務思想家的文集私信,雖然言辭也許更為得體,表述可能更為深刻,但如果從大眾傳播的實際效應來看,民間難以窺見,即便有所流傳,亦難免曲高和寡,可以說是言者諄諄,聞者藐藐。與之相比,作為大眾傳媒的報刊,其文章和言論則更為敏感、生動地反映著社會的變化和民間的動態(tài),在較大的范圍對民眾產生著影響。
在中國歷史上,朝廷內的意見分歧、廟堂上的派別對立并不鮮見。對同一事物的不同觀點的交鋒,可以說無代無之,但多囿于朝堂,與民間社會牽扯不大,涉及不深,因此在近代大眾傳媒出現之前,這樣的爭議不能稱之為“大討論”。“在中國新聞史上,《申報》是最先深入到中國民間社會的近代化傳媒?!雹蓐愑裆辏骸锻砬鍒髽I(yè)史》,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第4頁?!渡陥蟆放c傳統(tǒng)的“邸報”不同,邸報“閱之者學士、大夫居多,而農工商賈不預焉,反不如外國之新報人人喜閱也。是邸報之作成于上,而新報之作成于下;邸報可以備史臣之采擇,新報不過如太史之陳風”。⑥《邸報別于新報論》,《申報》1872年7月9日?!渡陥蟆芬浴敖鹂谀旧唷睘閳蠡?,表示自己作為民間喉舌、代民立言的志向。它堅持“義利兼顧”的辦報宗旨,訪求時弊,關注民瘼,公允持論,提供辯論平臺,“所刊登之文章,敘述簡而能詳,文字通俗,不只為士大夫所賞,亦為工農商賈所通曉,報紙內容有國家政治、風俗變遷、中外交涉、商賈貿易,以及一切可驚可喜之事”,⑦《本館條例》,《申報》創(chuàng)刊號,1872年4月30日。潛移默化地影響和吸引著讀者,形成了包括商、民、士、官四者在內的龐大讀者群。創(chuàng)刊不久銷售量即扶搖直上,發(fā)行區(qū)域下至僻壤,上達京師,成為全國發(fā)行量最大、流傳最廣、聲名最著的中文報紙,也是溝通朝野、雄視全國的輿論重鎮(zhèn)。①《申報》創(chuàng)刊五年后的1877年,每日銷售已達八九千份。
晚清《申報》的編輯和主筆,多為避戰(zhàn)亂來滬上,并已決意放棄科舉仕途、傾心于西學新知的早期公知,報紙作為一種新興的公共媒介,為他們提供了一個施展才華和參與社會政治的新渠道。王韜、黃遵憲、何桂笙、沈毓桂、錢昕伯、蔡爾康、黃式權、袁祖志、蔣其章、陳鴻誥、李士棻、趙逸如、吳子讓、李圭等,“平時崇論宏議,往往托郵筒交本館登諸日報,閱者幾至五體投地”。②《本館附識》,《申報》1876年6月7日。他們既是《申報》的閱讀者,也是論說者和策劃者,通過新式報刊面向公眾發(fā)言,啟迪民智,鼓動民心,成為強大的輿論引導力量,吸引有基本閱讀能力的士人、商賈和官僚的深度參與。在那個革新求變的年代,《申報》提供的“國家之政治、風俗之變遷、中外交涉之要務”的報道和論說,為商民士官們提供了廣泛的議政話題;又由于租界內外國商業(yè)報紙的屬性,《申報》可以不太顧忌體制內外之約束,為各類言論提供意見表達的公共空間,成為議論時事新政、表達市民心聲的重要平臺,在開啟民智、針砭時弊、議政論事等方面,發(fā)揮著變革社會的強大力量。
另一方面,在朝廷興辦洋務、“廣開言路”的大背景下,如何看待西方的“奇技淫巧”,如何看待西學和現代工業(yè),官場出現了一批踴躍議政的“清流人士”。這一體制內言路的突起,在讀者和作者兩方面給了體制外言路——《申報》——以機會。為了建言,必先了解中外時事,懂得西方實學,所謂“士居四民之首,必得練達之士,推廣見聞,明悉天下之利弊,而加以揣摩當務之急,而后可以謂之名吏”?!渡陥蟆凡皇r機地為官員們提供了詳盡淺顯的洋務讀本,刊登時政資訊,介紹西學知識,關注國計民生,探討強國富民之策,從而使自己變成了以政府官員為服務對象的、有王朝體制特色的“新智庫”;官員們也發(fā)現,閱讀《申報》是迅速接近和“通曉”洋務的捷徑。③王維江:《清流與〈申報〉》,《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6期。許多崇尚洋務的官紳士人,也將《申報》作為了解時局和輿論的重要資料,“中國奇杰之士,留心西法者,一覽便知,略有識見”。④龍城未遂初心者(疑即為隨從郭嵩燾出使之姚岳望):《游學說略》,《申報》1878年3月18日。江浙地方官員開始讀報,流風所及,很多朝廷官員、地方督撫及各級官吏也成為《申報》讀者群的一個組成部分。盛宣懷、李鴻章、張之洞、劉坤一、曾紀澤、何如璋、郭嵩燾、翁同龢等朝廷高官,杭州知府薛時雨、南匯縣令陳其元,名士王闿運、鄭孝胥等,都與《申報》時有接觸。在報紙走近官員的同時,幕后的政治也走進了大眾的視野。
作為議論政治得失的信息資源和輿論平臺,論說性文章是早期《申報》的重要內容之一,常置于頭版,足見在其辦報理念中的重要位置。論題的選擇注重時事性、貼近性,矚目于公眾關注的問題,立足于國家形勢和時代特征,及時報道朝廷論爭和決策,倡導實業(yè)救國、西法革新,顯示了“達于仕宦”、“益國益民”的理想和目標,也直接間接地影響了民眾乃至政要對事件和時局的判斷?!渡陥蟆芬惨蜻@些真實、新鮮、貼近現實的論說,受到上海市民和各地士商官紳的歡迎?!皽习攵嗌藤Z之人以此娛悅,足見通行無弊?!雹荨杜c申報館論申報紙格式鄙見》,《申報》1875年3月13日。在對熱點話題的報道和論說中,《申報》發(fā)揮了溝通朝野的信息披露和輿論監(jiān)督作用,利用對熱點事件的持續(xù)深度報告,激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在機器繅絲存廢的歷次爭議中,《申報》都是支持機器繅絲的積極力量。正是在這種民間力量的宣傳推動下,19世紀80年代以后,機器繅絲強國富民的觀念,在朝野上下逐漸成為一種共識。
不難看出,晚清史上,《申報》充當了一個中國現代化啟蒙者和宣傳者的角色,并因上海在中國現代化中的“典范性”地位而將這種影響輻射到全國,既培養(yǎng)了一個覆蓋國內主要接受階層的基本閱報群體,也對國人價值觀念的變化產生了積極的作用。以《申報》為中心圍繞振興繅絲業(yè)的大討論,不僅在時間上與洋務思潮的初興步調一致,而且在內容上與時代脈搏合拍共振,從而與官員和思想家的言論一起,成為時代思潮的重要構成部分。同時,它以大眾傳媒為載體,以包括工商業(yè)者和知識分子在內的社會各界為訴求對象,直接表達民間的言論和民眾的呼聲,從而成為反映洋務思潮社會傳播和社會影響的重要案例,衡量著近代中國思想開放的尺度。這場討論提供了當年政治家、思想家的著作所不能完全反映的鮮活場景和豐富資料,或可從另一個新的視角,加深我們對中國近代工業(yè)化發(fā)展過程和歷史經驗的認識。盡管從這個側面發(fā)掘出來的歷史現象也許是零散的或片段的,但它們終究是當年確曾發(fā)生過的,并對歷史進程產生了不同程度影響的事實。
以《申報》為中心的這場討論,是中國工業(yè)化初興時期狀況的反映,也是工業(yè)化進一步發(fā)展的需要。討論從因應世界市場風云變幻、振興中國生絲對外貿易的目標出發(fā),圍繞著怎樣才能使中國的生絲生產和對外貿易走出困境、使中國絲業(yè)重新立于不敗之地的關鍵問題展開,由第一階段的注重流通過程,忽視生產過程,到第二階段的要求改革傳統(tǒng)的官商關系,再到第三階段的呼吁變革傳統(tǒng)的生產方式,表明人們的認識隨著時間的推移正在不斷地深化,越來越具有體現時代特征的新內容和新要求。對于一個長期封閉的社會來說,這場討論確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由起初的乞靈于中國的傳統(tǒng)經驗,即恢復和強化行會規(guī)制,厲行以“信義”為基礎的商業(yè)活動,一變而為主張引進歐洲的生產方式,對中國傳統(tǒng)蠶絲業(yè)進行根本的改造。在一定意義上,《申報》振興絲業(yè)討論三個階段的銜接遞進,標示著近代中國工業(yè)化思潮的發(fā)展歷程和演進規(guī)律。這一討論中所表現出來的言論和觀點,既反映了中國早期資本家階級及其代言人的某種共同品格,又由于具體歷史條件的變動而各具特色。字里行間既有哀國難、憐民生的憂患意識,又透露出對西方先進科技和先進生產方式的深切崇信,代表了中華民族共同體內向資產階級轉化的工商業(yè)者的愿望和訴求。這一社會群體一般對于來自西方的挑戰(zhàn)具有比較理智的選擇能力,把時局的變動和行業(yè)的危機看作獲取新知的機會,把西方科技作為解困紓難的工具。這是晚清特定時期流行性社會思潮的產物,也是在時代條件的制約下民間工商業(yè)者所能做出的符合自己經濟和政治利益的選擇。
當然,急轉直下的外貿危局,迫使《申報》的論說者們來不及仔細鑄造自己的理論武器就匆忙登場,從而使他們的挽救方案必然帶著半新半舊、浮光掠影的性質和色彩。從當時及其后來的情況來看,這場討論所提出的新方案中也存在著種種問題。首先,在對現代繅絲工業(yè)的理解上,只看到機器繅絲具有強大的生產力,能在短期內產出量大質優(yōu)的生絲,產生巨大的市場效益,卻沒有認識到現代繅絲工業(yè)的建立需要一定的條件,離不開資本市場、原料市場和勞動力市場的基礎,更離不開國家權力的保護和鼓勵。其次,也許是為了取得政府官員的容忍與支持,一再強調引進機器繅絲工業(yè)對于擴大和增加國家“稅餉”的作用。認為當局依照以往生絲流通過程中征收“絲捐”的先例,在蠶繭買賣中通過“繭行”征收“繭捐”是理所當然之事。在極力贊揚已在上海出現的機器繅絲工廠、并大力鼓吹引進和發(fā)展現代繅絲工業(yè)的必要性的同時,卻又愿意接受對現代繅絲工業(yè)的生存和發(fā)展極為不利的稅收制度,實在無異于自戴枷鎖,為中國近代繅絲工業(yè)的生存和發(fā)展帶來了深遠的負面影響。盡管如此,這場討論傳遞了外部世界的新信息,提出了改造傳統(tǒng)產業(yè)的新思路,啟發(fā)人們擺脫傳統(tǒng)文化和固有生產方式的束縛,開始從新的角度、新的方向探尋挽救中國絲綢生產和貿易的路徑。在這個意義上,這場討論可以說是現代繅絲工業(yè)即將或正在中國絲綢生產和貿易的中心——江浙地區(qū)破土而出的輿論準備,是推動中國傳統(tǒng)產業(yè)近代轉型的一場觀念變革。作為中華民族近代覺醒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中國的工業(yè)化及其思想啟蒙不是一蹴而就的,論戰(zhàn)交鋒貫穿這一過程的始終。如果把中國人民對工業(yè)化主題的認識作為一個發(fā)展過程來考察,那么,19世紀七八十年代以《申報》為載體的振興蠶絲業(yè)的一系列文章,或可視為中國近代關于工業(yè)化問題的第一次大討論。這一討論由淺入深的發(fā)展,雖然遠遠沒有完成近代國人對工業(yè)化問題的認知過程,但它所提供的合理成分,或積累的有益教訓,必然會被后人篩選揚棄,并在新的認知水平上加以綜合改造,繼續(xù)發(fā)揮其力量和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