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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時期沙陀三王朝國號問題研究

2018-02-20 06:41:37
學術研究 2018年12期

羅 亮

國號作為國家的名字,深入到政權的方方面面。大到朝儀祭祀、交通外國;中到日常行政文書運作;小到百姓墓志、造像等,都涉及到使用國號,這是帝國權威的一種象征。東漢班固《白虎通義·號》稱:“帝王者何?號也。號者,功之表也,所以表功明德,號令臣下者也?!雹賉漢]班固撰,[清]陳立疏證,吳則虞點校:《白虎通疏證》卷2《號》,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43頁。選擇一個合適的國號,對國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對五代中的后唐、后晉、后漢三個由沙陀貴族建立的王朝而言,制定國號時既要考慮如何承接前朝,以構建政權的合法性,又要顧及現(xiàn)實的政治博弈,需以國號來加強集團內部的凝聚力。同時,沙陀與漢族接觸所帶來的文化上的融合與碰撞也對國號的制定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這些都是饒有興味的問題,值得我們進行探討。且相較于其他朝代的國號問題,②關于“國號”問題的研究用力較多的是胡阿祥,其陸續(xù)發(fā)表多篇相關文章,最終集中收入氏著:《正名中國:胡阿祥說國號》,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徐俊所著《中國古代王朝和政權名號探源》亦系統(tǒng)探討了中國古代的國號問題,《中國古代王朝和政權名號探源》,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此外學界還有許多相關重要論文,如何德章:《北魏國號與正統(tǒng)問題》,《歷史研究》1992年第3期。劉浦江:《遼朝國號考釋》,《歷史研究》2001年第6期。陳得芝:《關于元朝的國號、年代以及疆域問題》,《北方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杜洪濤:《明代的國號出典與正統(tǒng)意涵》,《史林》2014年第2期。張雅晶:《“大清”國號詞源研究》,《清史研究》2014年第3期。該時段的研究無論是數(shù)量上還是深度上都有所欠缺。③就筆者目力所及,僅靳潤成:《五代十國國號與地域的關系》(《歷史教學》1988年第5期)探討了該問題。故本文擬從各朝建國時的具體背景出發(fā),來闡釋諸帝選擇國號的原因及其意義。有不當之處,還請方家指正。

一、后唐國號與政權認同

關于后唐國號,徐俊稱:“李存勖復以‘唐’為國號,故在‘唐’字前加‘后’字稱‘后唐’,以與李唐相別?!雹苄炜。骸吨袊糯醭驼嗝柼皆础?,第219頁。然此說不確,稱“后唐”的是后朝之人,⑤徐氏稱舉后周為例,稱當時已有“后唐”一詞,參氏著《中國古代王朝和政權名號探源》,第219頁。其實后晉天福二年八月的大赦詔書中已提及“后唐”?!杜f五代史》卷76《晉高祖紀二》云:“應自梁朝、后唐以來,前后奉使及北京沿邊管界擄掠往向北人口,宜令官給錢物,差使赍持,往彼收贖,放歸本家?!北本褐腥A書局,1976年,第1006-1007頁。而絕非唐莊宗李存勖。他所建國號為“唐”,并不是也不可能是“后唐”。國號涉及到政權合法性的問題,容不得半點含糊。

眾所周知,李存勖一族本為沙陀人,本姓朱邪。其祖李國昌在唐懿宗咸通年間討龐勛有功,故而被大唐賜姓李氏,①按本文因涉及到唐與后唐的國號問題,為免引起混淆,行文中如無特殊說明,李存勖所建之唐一律稱為“后唐”,李淵所建之唐一律稱為“大唐”。改名國昌,系于鄭王房。賜姓名,是大唐招撫邊夷的常用手段。從“國昌”這個名字上來看,也帶有濃厚的歸化色彩。而被賜予國姓,對于沙陀部及李國昌本人而言,亦是莫大的榮耀。被編入宗籍,更代表他們成為了皇室的成員。明末清初的顧炎武所著《金石文字記》中載有《唐故左龍武軍統(tǒng)軍檢校司徒贈太保隴西李公神道碑》,其詞云:“公諱國昌,字德興,今為隴西沙陀人。偉姿容,善騎射。”②[清]顧炎武:《金石文字記》卷5《唐故左龍武軍統(tǒng)軍檢校司徒贈太保隴西李公神道碑》,收入《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2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2年,第9281-9282頁。惜乎其后未錄,可能是碑文殘損所致。雖然僅此一句,卻為我們提供了重要的歷史信息,即李國昌注籍之處。我們知道,隴西并無“沙陀”一地,唐前期雖有“沙陀都督府”,但此時也早已不復存在。故此處“沙陀”指的是族屬,而非籍貫,隴西才是李國昌注籍之處。這當然是他在被賜姓、系于鄭王房時,對籍貫進行的改動。

李國昌的神道碑如今我們已經(jīng)很難一窺全貌,但李克用的墓志卻完好保存了下來。其中也談及克用被賜予國姓一事:“王諱克用,字翼望,隴西成紀人也。以象河命氏,與磐石連枝?!雹邸短乒屎訓|節(jié)度觀察處置等使、開府儀同三司、守太師兼中書令晉王墓志銘并序》(簡稱《李克用墓志》),拓片照片見《隋唐五代墓志匯編·山西卷》,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77頁。錄文見《全唐文補遺》第7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0年,第164-166頁。但該錄文有不少訛誤,日本學者森部豐、石見清裕依據(jù)拓片照片重新進行錄文、譯注和研究,今依該本。參見森部豐、石見清裕:《唐末沙陀〈李克用墓志〉譯注、考察》,《內陸アジア言語の研究》第18期,2003年,第17-52頁。所謂象河,即指渭河,是隴西李氏的發(fā)祥地。“磐石”則是指“磐石之宗”,向來指代宗室。兩者都是在強調李克用宗室的身份。而李克用的籍貫由“隴西沙陀人”變?yōu)椤半]西成紀人”,則弱化了與沙陀族的聯(lián)系。

李克用父子宗室的身份,使之與后梁爭霸之時,具備了天然的正統(tǒng)性。李氏父子也不斷強調此點,如在朱全忠創(chuàng)建后梁,改元開平之后,依舊堅持使用唐昭宗、哀帝“天祐”年號,以示仍奉唐正朔,是大唐的忠臣孝子。莊宗稱帝滅梁之后,亦并不認為這是一個新王朝的誕生,而是一個統(tǒng)治天下近300年的王朝的復興?!爸信d”一詞,屢見于詔書之中。如同光元年(923)十二月,圣祖玄元皇帝(老子)殿前有枯檜再生,即被莊宗認為是大唐中興的象征,下詔稱:“當圣祖舊殿生枯檜新枝,應皇家再造之期,顯大國中興之運。同上林仆柳,祥既葉于漢宣。比南頓嘉禾,瑞更超于光武。宜標史冊,以示寰瀛?!雹堋杜f五代史》卷30《莊宗紀四》,第422頁。莊宗自比漢宣帝、光武帝,意在強調自己和二者一樣以宗室的身份中興大唐。其后,莊宗“又改崇勛殿為中興殿”、“萬春門為中興門”。⑤《舊五代史》卷31《莊宗紀五》,第425頁。崇勛殿是唐末及后梁入閣之處,常用以接待群臣,是禁中的核心區(qū)域。莊宗將之改名“中興”,正是時刻提醒群臣自己對唐室有再造之功,對繼承大唐法統(tǒng)有著天然的正當性。

除在詔書中強調中興之外,莊宗還對廟制進行了重新整備,將自己父祖一系正式納入到大唐帝系之中。同光元年閏四月,唐莊宗在稱帝一個月后,下詔追封先祖,并將其與大唐高祖、太宗、懿宗、昭宗并列七廟。⑥《舊五代史》卷29《莊宗紀三》,第404頁。其后又為昭宗、懿祖以下配歌舞,置陵號。⑦《舊五代史》卷31《莊宗紀五》云:“南郊禮儀使、太常卿李燕進太廟登歌酌獻樂舞名,懿祖室曰《昭德之舞》,獻祖室曰《文明之舞》,太祖室曰《應天之舞》,昭宗室曰《永平之舞》。”又云:“中書門下奏:‘懿祖陵請以永興為名,獻祖陵請以長寧為名,太祖陵請以建極為名?!钡?25、432頁。馬端臨在《文獻通考》中評價五代廟制云:“按后唐、晉、漢皆出于夷狄者也,莊宗明宗既舍其祖而祖唐之祖矣。”⑧[宋]馬端臨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點校:《文獻通考》卷93《宗廟考三》,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846頁。此說不確。莊宗祖唐是實,卻沒有“舍其祖”,而是將其與大唐諸帝并列。故《五代會要》中批評云:“將朱邪三世與唐室四廟連敘昭穆,非禮也?!雹賉宋]王溥:《五代會要》卷2《廟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0頁。卻不知這種“非禮”正是莊宗希望達到的效果。沙陀三祖與大唐四帝并尊,渾然一體,再無分別。唯有如此,其才能順利繼承大唐的政治遺產(chǎn)。

然而,后唐與大唐終究是兩個不同的政治實體。尤其是后梁降臣,對“唐”這一國號完全缺乏認同感。在同光四年(926),唐明宗篡位后,竟有更改國號之議。《舊五代史》卷35《明宗紀一》云:

霍彥威、孔循等言:“唐之運數(shù)已衰,不如自創(chuàng)新號?!币蛘埜膰?,不從土德。帝問藩邸侍臣,左右奏曰:“先帝以錫姓宗屬,為唐雪冤,以繼唐祚。今梁朝舊人,不愿殿下稱唐,請更名號。”帝曰:“予年十三事獻祖,以予宗屬,愛幸不異所生。事武皇三十年,排難解紛,櫛風沐雨,冒刃血戰(zhàn),體無完膚,何艱險之不歷。武皇功業(yè)即予功業(yè),先帝天下即予天下也。兄亡弟紹,于義何嫌。且同宗異號,出何典禮?運之衰隆,吾自當之,眾之莠言,吾無取也。”時群臣集議,依違不定,唯吏部尚書李琪議曰:“殿下宗室勛賢,立大功于三世,一朝雨泣赴難,安定宗社,撫事因心,不失舊物。若別新統(tǒng)制,則先朝便是路人,煢煢梓宮,何所歸往。不唯殿下追感舊君之義,群臣何安。請以本朝言之,則睿宗、文宗、武宗皆以弟兄相繼,即位柩前,如儲后之儀可也?!庇谑侨鹤h始定。②《舊五代史》卷35《明宗紀一》,第491頁。

這段材料中引述了四條意見,除霍彥威、孔循提議更改國號外,“藩邸侍臣”、明宗、李琪的觀點都很鮮明,表示要繼承大唐的法統(tǒng),不能更改國號。但從“群臣集議,依違不定”的記載,以及明宗反復詢問左右、大臣的行動表明,這場爭論其實十分激烈,并不像材料中表現(xiàn)得那樣意見統(tǒng)一?!秲愿敗逢P于該條記載,在“不從土德”后,尚有“豆盧革不能決,安重誨具奏”一句。③[宋]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11《帝王部·繼統(tǒng)三》,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24頁。豆盧革是宰相,安重誨是中門使,即使以此二人的權勢,也不能否決霍彥威、孔循的這項提議。這是因為霍、孔代表了“梁朝舊人”這一在后唐政局中依然頗有聲勢的政治團體??籽侵烊业牧x子,是當年以梁代唐的策劃人之一,“唐之運數(shù)已衰”早已是他耳熟能詳?shù)目谔枴T谒磥?,明宗政變與朱全忠篡位并無不同,更改國號乃是理所當然之事。而霍彥威則同樣深受梁祖厚恩。在明宗政變之時,他曾“擅收段凝、溫韜下獄,將置于法”,安重誨勸誡他稱“溫、段罪惡,負于梁室,眾所知矣。今主上克平內艱,冀安萬國,豈為公報仇耶?!雹堋杜f五代史》卷64《霍彥威傳》,第852頁。從安重誨的勸誡中,我們能窺出,霍彥威擅收段凝、溫滔下獄,竟有著為后梁報仇的目的,要將“負于梁室”的二人繩之以法。若果真如此,則其倡議更改國號,也在情理之中了。

唐明宗面對此項提議,首先詢問“藩邸親侍”,這些人是他政治力量的基本盤。他們雖然不滿于莊宗的某些做法,但對一直堅持的目標,也即中興唐室,還是有著根本上的認同,加之對后梁舊臣的排斥,很容易做出維持舊有國號的選擇。唐明宗則主要強調自己與李克用、唐莊宗的父子兄弟關系,也即所謂“武皇功業(yè)即予功業(yè),先帝天下即予天下也”,唯有如此才能掩飾其并非李氏嫡親血脈的事實。然而即使他已明確表態(tài),朝堂上卻還是“依違不定”,只有當李琪挑明“若別新統(tǒng)制,則先朝便是路人”后,才“群議始定”。這不僅是因為李琪言之成理,也不是因其身為宰相,具有話語權。而是因為,李琪也是梁臣,甚至還擔任過宰相,是后梁文官中的代表人物。他出言反對,代表著后梁舊臣勢力的分化。更改國號的討論,也由“梁朝舊人”與河東元從的對立,簡化成了霍彥威、孔循的個人主張。如此一來,將其駁斥的政治風險也就大大降低了。

更改國號一事雖就此不了了之,但后梁插入大唐、后唐之間的歷史卻難以抹去。就連支持明宗的李琪,在此問題上也出過紕漏。他在為霍彥威撰寫神道碑時,“敘彥威仕梁歷任,不言其偽”,可見在其心中,后梁歷官經(jīng)歷仍是不可割舍的存在。而后唐朝廷對于此事的處理,卻也僅僅是“望令改撰”,⑤《舊五代史》卷58《李琪傳》,第786頁。甚至還比不上文字疏失的處罰。①《舊五代史》卷58《李琪傳》云:“時琪奏中有‘敗契丹之兇黨,破真定之逆城’之言,詔曰:‘契丹即為兇黨,真定不是逆城,李琪罰一月俸?!钡?86頁。可見隨著時間推移,是否以梁為偽,已經(jīng)不是朝堂上最關注的問題。關于此點,可以在墓志中得到進一步的證明?!洞筇乒逝d國推忠功臣光祿大夫檢校太保守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致仕兼御史大夫上柱國昌黎縣開國伯食邑七百戶韓公墓志銘》(以下簡稱《韓恭墓志》)云:

頃者天祐之初,天復之末,國步多艱,皇綱欲傾,大澤橫蛇,中原失鹿?!藭r也,公奇籌出眾,勇氣超群,潛資白水之神謀,先識金陵之王氣。攻城掠地,左縱右擒。亟登上將之壇,威建梁王之國。北定刑洺之境,西平邠慶之區(qū)。至若我皇鴻業(yè)中興,寰瀛一統(tǒng),旋龍旂于汴水,定金鼎于洛都。稱公以佐國丹誠,慶公以事君忠孝。拔新平之守鎮(zhèn),授內署之執(zhí)金。②《韓恭墓志》,周阿根:《五代墓志匯考》,合肥:黃山書社,2012年,第199頁。

雖然墓志中提到了“我皇鴻業(yè)中興”,并對墓主韓恭青睞有加,“稱公以佐國丹誠,慶公以事君忠孝。拔新平之守鎮(zhèn),授內署之執(zhí)金?!钡@其實讓我們有些忽略了韓恭曾是后梁將領的事實。墓志下文敘其夫人子女婚宦,多用后梁年號,如韓恭“娶隴西縣君李氏,乾化四年六月十八日事故”、“長男仲宣……貞明五年十一月亡”、“第二子仲舉……初婚故系都留守王相之長女也,乾化五年九月三日亡”,③《韓恭墓志》,《五代墓志匯考》,第199頁。即是明證。如此一來,韓恭在“天祐之初,天復之末”曾“先識金陵之王氣”,其實是指他參與了梁太祖建國一事,以致其“威建梁王之國”。所謂的“北定刑洺之境,西平邠慶之區(qū)”,也是指其在對唐莊宗、李茂貞等人的戰(zhàn)斗中取得戰(zhàn)果。其后墓志中又歷書累任官職13任,唯有最后3任“再任邠州節(jié)度使,加興國推忠功臣,次任守右金吾衛(wèi)大將軍兼街使,次任守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致仕”是在后唐任官,也即前文中所言的“拔新平之守鎮(zhèn),授內署之執(zhí)金”,而前10任均為后梁官職。④《舊五代史》卷30《唐莊宗紀四》云:“(同光元年十一月辛酉)邠州節(jié)度使、檢校太保韓恭……并檢校舊官,卻復本任?!钡?20頁。墓志中所謂“再任”,即《唐莊宗紀》中“檢校舊官,卻復本任”之意,可知邠州節(jié)度使檢校太保是其在后梁后唐仕官的分界線。

韓恭卒于唐明宗天成四年十月十七日,尚屬后唐。墓志中卻如此大肆使用前朝年號,炫耀在前朝所獲功績(其實即是對新朝的罪愆),毫不掩飾“偽官”的身份,甚至宣揚梁太祖有“金陵之王氣”,實在是有些難以想象。這或許可以歸因于墓志作者“前賓貢進士周渥”沒有官身,缺乏政治敏感性。但下面這方墓志,則說明這種表述并非孤例?!短乒侍剡M太子少保致仕贈少傅戴公墓志銘并序》(以下簡稱《戴思遠墓志》)云:

公諱思遠,字克寬,其先譙郡人?!泻统酰低恋轮形?,金精方熾,乘風破浪,因興慷慨之言;攬轡登高,遂有澄清之志?!掷圻w鎮(zhèn)國、宣化、天平、威勝四節(jié)度觀察留后。天成初,授武定軍節(jié)度使。⑤《戴思遠墓志》,《五代墓志匯考》,第269頁。

墓志的作者是“門吏翰林學士朝議大夫守尚書工部侍郎知制誥紫金魚袋和凝”,是當時著名的文士,新舊《五代史》均有其傳記。和凝既已“知制誥”,自然曉暢故事,深知為文分寸。但即便如此,卻仍有“土德中微”之語,對大唐德運衰微毫無避諱,又云“金精方熾”,則是后梁國運日張之意,并不以當時所處后唐之朝為嫌。墓主戴思遠在《舊五代史》中有傳,《冊府》、《通鑒》中亦有零星記載,可與墓志所述相參。要之,“又累遷鎮(zhèn)國、宣化、天平、威勝四節(jié)度觀察留后”一句及之前,所敘十余任官銜,皆為梁官。唯有威勝軍是后唐才開始有的軍額,其前身是鄧州宣化軍,⑥《新五代史》卷60《職方考》云:“鄧州,故屬山南東道節(jié)度。梁破趙匡凝,分鄧州置宣化軍。唐改曰威勝?!北本褐腥A書局,1974年,第737頁。而戴思遠正是由鄧州降唐,故此亦為梁官。⑦《舊五代史》卷64《戴思遠傳》云:“及明宗襲下鄆州,思遠罷軍權,降授宣化軍留后。其年,莊宗入汴,思遠自鄧州入朝,復令歸鎮(zhèn)?!钡?56頁。換言之,墓志中一未能體現(xiàn)梁唐易代,而是籠統(tǒng)言之,似乎其人平步青云,毫無波折。二則備述在梁官職,遠詳于正史,也毫不顧忌“偽官”之身份。這與李琪作《霍彥威神道碑》正是同樣的道理。

以上諸例說明后唐朝廷雖再三申明自己中興大唐,翦除“偽梁”,但并不能將大唐滅亡、后梁興起的事實從世人腦中抹去。在眾人心目中,大唐已經(jīng)成為過去,即使后唐莊宗興起,也不過是一個新的政權,而非舊王朝的延續(xù)。江蘇江都市出土的《李濤妻汪氏墓志》中云:“剖符吉水■縣君乃于故唐天祐二年承■月之貴也”。其人卒于“大吳順義四年十月”,①《李濤妻汪氏墓志》,《五代墓志匯考》,第148-149頁。為924年,也即同光二年。此前吳國國主楊溥在莊宗入洛之后,以上表來朝,稱“‘大吳國主致書上大唐皇帝’,其辭旨卑遜,有同箋表。”②《舊五代史》卷134《僭偽·楊溥傳》,第1783頁??梢钥闯?,至少在吳國官方還是認可唐莊宗繼承大唐法統(tǒng)的,但在墓志中反映出的時人認識中,大唐卻是“故唐”,并非北方所立之后唐所能代表。

這種認識不僅在南方的吳國如此,在后唐轄下也有類似的例子。如《任元頁墓志》中,志文題名即為“后唐故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工部尚書守鄭州都糧料使兼御史大夫任府君墓志銘并序”,出現(xiàn)了“后唐”一詞。墓志中更言“自前唐天復二年入仕……以至梁朝……職列上軍,官人榮王府長史。爰值后唐主同光初祀……”。③《任元頁墓志》,《五代墓志匯考》,第183頁。其人卒于同光四年三月廿七日,葬于天成二年十一月廿五日,都在后唐一朝,卻在墓志中不僅提及后梁任職,更將大唐劃為“前唐”,將唐莊宗視為“后唐主”,將大唐、后唐就此割裂開來。又如《孟知祥妻福慶長公主李氏墓志》亦云:“福慶長公主李氏,即后唐太祖武皇帝之長女”。④《孟知祥妻福慶長公主李氏墓志》,《五代墓志匯考》,第227頁。福慶長公主是武皇之女,莊宗之姊,是重要的宗室成員。她的墓志中竟也將其父呼為“后唐太祖武皇帝”,可見大唐、后唐二者并非一體,而是兩朝的觀念依然頗為流行。

二、后晉國號與歷史淵源

關于后晉國號由來,胡三省云:“石氏自代北從晉王起太原,既又以太原起事而得中原;太原治晉陽,契丹遂以晉命之,故國號為晉。”⑤《資治通鑒》卷280《后晉紀一》,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9138頁。該條史料給出兩條信息,其一,后晉國號為契丹所命;其二,以晉為國號的理由是石敬瑭起于太原晉陽,故遼太宗在冊封石敬瑭為帝的冊文中也提到:“仍以爾自茲并土,首建義旂,宜以國號曰晉?!雹蕖杜f五代史》卷75《晉高祖紀一》,第987頁。也即強調了地域因素。

然除此之外,以晉為國號的背后可能還有更多的考慮。從契丹方面來說,“晉”除了地域因素之外,還代表著“晉王”,也即李克用和早期的唐莊宗李存勖。而相較于之后的后唐而言,這是一個與中原政權更為友好的時期。在李克用時代,遼太祖阿保機曾與之結為兄弟。⑦《舊五代史》卷26《唐武皇紀下》,第360頁。而李存勖在“方營河北時”,也一度“以叔父事阿保機,以叔母事述律后”。⑧《資治通鑒》卷269貞明二年十二月條,第8810頁。雙方關系達到頂峰。

然其后李存勖與契丹分歧日盛,爭斗頻繁。其戰(zhàn)最為大者當為天祐十四年幽州大戰(zhàn),契丹發(fā)兵入侵,結果卻大敗而歸,“委棄毳幕、氈廬、弓矢、羊馬不可勝紀,(后唐)進軍追討,俘斬萬計。”⑨《舊五代史》卷28《唐莊宗紀三》,第389-390頁。李存勖同光元年建號大唐之后,雖未見大規(guī)模戰(zhàn)爭,契丹入侵卻也無日或止。故而遼太祖在唐莊宗死后稱:“漢國兒與我雖父子,亦曾彼此仇敵,俱有惡心,與爾今天子無惡,足得歡好?!雹狻杜f五代史》卷137《外國·契丹傳》,第1831頁。遼太祖與“漢國兒”(即唐莊宗)“俱有惡心”不假,但與“今天子”(即唐明宗)“足得歡好”的愿望也未能達成。唐明宗天成三年(928),鎮(zhèn)守易定二州的王都叛亂,“悉其眾與契丹五千騎合萬余人,邀(王)晏球等于曲陽”,遭到王晏球強烈反擊,結果“契丹死者過半”其后又為王晏球、趙德鈞追擊,“其得脫歸國者不過數(shù)十人。自是契丹沮氣,不敢輕犯塞。”①《資治通鑒》卷276天成三年條,第9019、9021-9022頁。參曾國富:《論五代時期對契丹的民族政策》,《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01年第3期。

契丹在與莊、明二帝的戰(zhàn)斗中屢屢失利,損失慘重。可以想見,其對唐莊宗所建之后唐充滿敵意。對比之下,當年與晉王李克用把手結義的時期也就顯得彌足珍貴。“晉”這一名號,對于契丹而言,也就更為友好親切,遼太祖將其賜予石敬瑭,也是希冀雙方締結如同當年遼太祖與李克用那樣親密的盟約。

而對于石敬瑭而言,“晉”這一國號,除代表起家龍興之地以外,亦是其自身姓氏的發(fā)祥地。關于石敬瑭之姓氏族屬,學界普遍認為其為沙陀人,岑仲勉據(jù)《新五代史》“本出于西夷”的記載,認為其為石國胡人。②岑仲勉:《隋唐史》,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513頁。鄧小南認為石敬瑭之曾祖母、祖母、妻子都“源自沙陀三部之一的索葛(薩葛)部,即屬于突厥化的粟特族裔”,石敬瑭本人則“長期隨沙陀朱邪部跋涉轉戰(zhàn),已經(jīng)在相當程度上沙陀化”。③鄧小南:《論五代宋初“胡/漢”語境的消解》,《文史哲》2005年第5期。但無論是沙陀、石國胡,還是粟特,在歷史上都無特別顯赫的石姓人物。而出于中古傳統(tǒng),又要求皇帝淵源有自,故而攀附歷史名人作為先祖,成為當時的慣例。

然在攀附人選上,史料中出現(xiàn)了分歧?!杜f五代史》稱石敬瑭“本衛(wèi)大夫碏、漢丞相奮之后”,④《舊五代史》卷75《晉高祖紀一》,第977頁。即以春秋時衛(wèi)國大夫石碏、西漢丞相石奮為先祖。而晉少帝石重貴的墓志卻云:“王姓石氏,諱重貴,趙王勒之裔”。⑤都興智、田立坤:《后晉石重貴石延煦墓志銘考》,《文物》2004年第11期。所謂的“趙王勒”,即十六國時期后趙的建立者石勒。就身份而言,作為皇帝的石勒自然比石碏、石奮更為尊貴,其羯人的族屬也與石氏父子聯(lián)系更為緊密。然而在官方的敘事體系中,入選成為石氏先祖的卻是漢族名臣石碏與石奮。除因石勒殘暴的名聲不如石勒、石奮更易為人接受之外,異族不適合統(tǒng)治中國的思想,⑥如《新五代史》卷6《唐明宗紀》云:“(唐明宗)嘗夜焚香,仰天而祝曰:‘臣本蕃人,豈足治天下。世亂久矣,愿天早生圣人。’”第66頁。亦當成為石敬瑭顧忌的因素。

此外,石氏先祖的籍貫還與國號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石碏為衛(wèi)大夫,居于衛(wèi)地,石奮則是居于河內溫縣。⑦《史記》卷103《萬石張叔列傳》云:“萬石君,名奮,其父趙人也,姓石氏。趙亡,徙居溫。”第2763頁。而提及河內溫縣,恰是司馬晉國號之由來,胡三省注《通鑒》云:“司馬氏,河內溫縣人?!詼乜h本晉地,故以為國號?!雹唷顿Y治通鑒》卷79《晉紀一》,第2491頁。那么既然司馬氏能因河內郡望作為自己國號由來,石敬瑭自然也可因襲前例,國號與其攀附之先祖形成了統(tǒng)一。

同時還有一點值得注意,晉這一國號還有著由唐而生的歷史內涵?!皶x唐叔虞者,周武王子而成王弟。……武王崩,成王立,唐有亂,周公誅滅唐?!旆馐逵萦谔啤L圃诤?、汾之東,方百里,故曰唐叔虞。姓姬氏,字子于。唐叔子燮,是為晉侯?!雹帷妒酚洝肪?9《晉世家》,第1635-1636頁。另參胡阿祥:《司馬氏晉國號考說》,《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3期。據(jù)此,唐叔虞始封時仍名唐國,子姬燮則為“晉侯”。換言之,“晉”正是承“唐”而來,這又與唐晉易代的政治背景相吻合。契丹在冊立皇帝冊文中即提到“爾惟近戚,實系本枝”,也是在強調石敬瑭有資格繼承唐明宗法統(tǒng)。⑩關于晉高祖對唐明宗的繼承,參拙作:《以誰為父:后晉與契丹關系新解》,《史學月刊》2017年第3期。定國號為晉,更突顯這種承唐之意。

除此之外,晉這一名號,在內部同樣有著很強的凝聚力。河南洛陽出土的《晉滄州刺史王延胤墓志》(以下簡稱《王延胤墓志》)云:

公諱延胤,字紹基,并州太原人也。……祖處存……父鄴……洎以榮聯(lián)帝戚,世本候家。河東故先晉武皇帝諱克用,是公之親舅氏也。莊宗皇帝,是公之親表兄?!觥觥锻跹迂纺怪尽?,《五代墓志匯考》,第390頁。

按《舊五代史·王庭胤傳》,其辭云:“王庭胤,字紹基,其先長安人也。祖處存,定州節(jié)度使。父鄴,晉州節(jié)度使。庭胤,唐莊宗之內表也?!雹佟杜f五代史》卷88《王庭胤傳》,第1150頁。庭、延相近,兩者當為一人。②為行文方便,下文均統(tǒng)一作“王延胤”。又《舊唐書·王處直傳》云:“其弟鄴,③此處“其”指王處存之子王郜,也即王鄴亦是王處直之子。(李)克用以女妻之?!雹堋杜f唐書》卷188《王處直傳》,第4701頁。則與墓志、《舊五代史》有所抵觸,王鄴在輩分上降了一等,由李克用妹夫變?yōu)榱伺觥H舨尚鸥鼮榭煽康哪怪?,則《舊唐書》中“以女妻之”或當改為“以妹妻之”。但無論如何,都可確定王延胤為李氏戚屬,是河東集團的核心人物。而他的墓志中卻沒有依照通例,將李克用稱為唐武皇,而是稱之為先晉武皇,則表明當時還有將李克用視為晉的代表風氣,對晉這一名號還充滿懷念。

當然最為關鍵的是,石敬瑭由太原一隅而得天下,就不得不加大對河東官僚的優(yōu)待。從天福一朝重臣(宰相、禁軍統(tǒng)領、節(jié)度使)的人員構成中,不難看出這一點。

首先是宰相。晉高祖一朝宰相凡六,即馮道、趙瑩、桑維翰、李崧、和凝、馮玉。除馮道外,其余五人在之前都未做過宰相,換言之,他們是在晉高祖手下才達到自身仕途的頂峰。這六人均非河東士人,但除李崧、和凝外,都做過河東節(jié)度推官、掌書記等幕僚之職。桑維翰更是晉高祖的謀主,故將他們視為河東集團的核心人物并無不妥。李崧雖未履晉土,但亦是舉薦晉高祖出鎮(zhèn)河東的關鍵人物,⑤《舊五代史》卷108《李崧傳》云:“先是,長興三年冬,契丹入云中,朝廷欲命重將鎮(zhèn)太原,時晉祖為六軍副使,以秦王從榮不軌,懇求外任,深有北門之望。而大臣以晉高祖方權兵柄,難以議之。一日,明宗怒其未奏,范延光、趙延壽等無對,退歸本院,共議其事,方欲以康義誠為之。時崧最在下位,聳立請曰:‘朝廷重兵多在北邊,須以重臣為帥,以某所見,非石太尉不可也。’會明宗令中使促之,眾乃從其議。翌日,晉祖既受太原之命,使心腹達意于崧云:‘壘浮圖須與合卻尖?!w感之深也。”第1420頁。與之關系匪淺。只有和凝早年為梁臣,降唐后一直在中央任職,與晉高祖關聯(lián)較少。

再看禁軍統(tǒng)領。據(jù)張其凡統(tǒng)計,晉高祖朝的禁軍統(tǒng)領有楊光遠、劉知遠、杜重威、景延廣、白奉進、李懷忠、李守貞、郭謹?shù)?人。⑥張其凡:《五代禁軍初探》,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70-72頁。他們要么出身河東代北,要么即是晉高祖在太原的元從舊部,無一例外。也即是說,晉高祖一朝,禁軍為河東將領牢牢掌握。

地方上的節(jié)度使亦是如此。據(jù)樊文禮統(tǒng)計,后晉歷藩鎮(zhèn)節(jié)帥者有94人,其中出自代北、河東的有45人,非代北、河東有40人,另有8人籍貫不明。樊氏又稱:“后晉時期雖然在節(jié)度使的人數(shù)上,代北、河東人仍然占有較大的優(yōu)勢,但是非代北、河東出身的節(jié)帥的地位卻在不斷加強?!雹叻亩Y:《唐末五代的代北集團》,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0年,第196-197頁。其說自然有其道理。然與后唐相比,代北河東集團的人員比例基本持平。⑧同樣據(jù)樊氏統(tǒng)計,后唐節(jié)帥142人,后梁出身30人,代北河東集團68人,身世不明者44人(大多出自河北地區(qū)的藩鎮(zhèn)將吏),《唐末五代的代北集團》,第164-165頁。據(jù)此后唐代北河東出身的節(jié)帥比例只占47.9%(籍貫不明者不予統(tǒng)計),而后晉時期,這一比例同樣為47.9%。但若分析另一組數(shù)據(jù),則結果大不一樣。據(jù)王賡武統(tǒng)計,晉高祖一朝,新任節(jié)度使為34人,⑨王賡武:《五代時期北方中國的權力結構》,北京:中西書局,2014年,第178、192-193頁。其中出身河東代北以及在唐晉易代之際為晉高祖麾下的有20人,其他出身的有12人,情況不詳?shù)挠?人。需要說明的是,12人中還有諸如符彥饒、符彥卿這樣與李克用之河東集團關系密切的人物,之所以將其排除在外,是為了與晉高祖之河東集團加以區(qū)別。簡言之,在晉高祖時代,其所任用提拔的新任節(jié)帥,有近六成(58.9%)出自河東集團。這一比例遠遠高出了后唐和后晉的整體水平,說明在后晉初期,河東集團是最為重要,也是晉高祖最需安撫提拔的政治勢力。如此一來,選擇“晉”國號,在河東集團內部,是最具凝聚力的,能團結最多的力量,以求減少易代之間的摩擦阻力。

要之,石敬瑭選擇國號,除地理因素之外,還有著與契丹的歷史關系、石姓淵源、繼承唐統(tǒng)、團結河東將領幕僚等復雜考慮。綜合起來,晉這一國號,滿足了多種需求,成為最為合適的選擇。

三、后漢國號與廟制改革

關于后漢國號,胡阿祥在《中國歷史上的漢國號》一文中有所論述,他稱:“劉知遠起用漢為國號,也有著地理的、民族的與自身的考慮。從地理上說,既已擁有中原、定都于汴,則地域色彩較強的‘晉’便顯得狹隘;又從民族上講,晉以兒的名義事契丹(遼),于大義有虧;再從自身看,劉知遠‘本沙陀部人,居于太原。及得中國,自以姓劉,遂言為東漢顯宗第八子淮陽王昺之后,國號曰漢’,又‘以漢高皇帝為高祖,光武皇帝為世祖’。如此,在當時北有異族強敵、南有多國并立、中原地區(qū)民族情緒高漲的形勢下,劉知遠冒為劉邦、劉秀后裔,并徑以漢為國號,便具有了顯示政權正統(tǒng)、彰明民族大義、表現(xiàn)淵源有自的多重功效。”①胡阿祥:《中國歷史上的漢國號》,《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05年第5期。

胡氏所言基本合理,唯稱“晉”地域色彩較強,顯得狹隘的觀點則略有不妥。在中古時代,國號基本由古國名而來,無不帶有強烈的地域色彩,也即無所謂狹隘與否。其實后漢高祖與晉高祖同出一系,都源于河東集團,所用軍將亦大多來自集團內部,甚至可以說一定程度上的“狹隘”,是有利于內部團結的。故而漢高祖即帝位之后,還要沿用天福年號,理由則是“朕始事晉,以至開國,雖易服建號,固有通規(guī),念舊懷恩,未忍改作”。②《冊府元龜》卷95《帝王部·宥赦一四》,第1133頁。可見至少在政治宣傳上,漢高祖還無法擺脫晉高祖的影響。這一點在墓志中也有所體現(xiàn),山西省榆社縣化石博物館藏《王建立妻田氏墓志》云:

天福十三年戊申歲正月二十二日薨于新平公衙之正寢,享年六十六?!匆詽h乾祐二年己酉歲七月壬寅朔十一日壬子,與遼州榆社縣將相鄉(xiāng)崇勛里,合祔與先王塋域,禮也。③《王建立妻田氏墓志》,《五代墓志匯考》,第460-461頁。

墓主是后唐大將王建立之妻田氏,卒于948年,其年正月一日,漢高祖下詔,改元乾祐,也即并沒有所謂的天福十三年一說。而墓志所記下葬時間為乾祐二年,也即排除了墓主一家遠離京師,不知改元信息的可能。出現(xiàn)天福十三年的稱號,固然可能是因歷史慣性,但也包含了對晉高祖的認可,愿意沿用天福年號。

關于晉對漢的意義,胡阿祥解釋漢高祖使用天福年號云:“劉知遠之即帝位,在于中原無主,而仍天福年號追續(xù)為天福十二年,既意在否定石重貴的昏庸無能、政治腐敗,亦有續(xù)嗣晉祚、爭取晉舊臣支持的用意?!雹芎⑾椋骸吨袊鴼v史上的漢國號》,《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05年第5期。從《田氏墓志》來看,這一政策得到了很好的貫徹,也起到了應有的作用。

當然,后漢畢竟是一個新的政權,更重要的還是強調自身的合法性。以漢為國號,更多的還是源于劉知遠的姓氏。這一點,胡氏已有所提及,這里還需進行一些補充。

劉知遠于開運四年(947)二月在太原即皇帝位,并將年號由開運四年改為天福十二年。至于國號,《新五代史》云:“(六月)戊辰,改國號漢。(注:高祖初建國無國號,蓋其制詔皆無明文,故闕不書。然稱天福十二年,則國仍號晉可知,但無明據(jù),故慎于所疑爾。此書‘改國號漢’,則未改之前宜有所稱,此可以推知也)?!雹荨缎挛宕贰肪?0《漢本紀》,第102頁。而《遼史》卻稱:“(二月)辛未,河東節(jié)度使北平王劉知遠自立為帝,國號漢。”⑥《遼史》卷4《太宗紀下》,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59頁。兩者記載出現(xiàn)了矛盾?!缎挛宕贰贩Q:“其制詔皆無明文”是針對二月到六月之間國號而言,而更改國號之詔書,其實在《冊府元龜》中有完整保留。天福十二年六月,劉知遠進入汴梁,正式成為一個眾人認可的皇帝,其大赦詔書云:

朕以肇興寶歷,克嗣炎精,遐追雍雒之宏規(guī),仰仗高、光之盛烈,其國號宜改為大漢。⑦《冊府元龜》卷95《帝王部·宥赦一四》,第1133頁。

這段材料解決了兩個問題:其一,既然在六月才下詔“其國號宜改為大漢”,證明此前國號并非漢,而是晉,《遼史》記載有誤。其二,定國號為漢的原因是“克嗣炎精”、“仰仗高、光之盛烈”,也即將劉知遠之劉,與劉邦、劉秀之劉攀附了起來。劉姓,成為了漢國號最根本的淵源。

其實,這種宣傳在入洛之前已有所展現(xiàn)。《冊府元龜·帝王部·神助》云:

漢高祖即位初,自晉赴雒,次絳郡。有司奏置頓厄口鎮(zhèn),帝曰:“地名稍惡,安可宿之?朕記此別有好路?!蹦饲踩藢е?,果坦夷而至。于聞喜縣有從騎橐駞,繇厄口者多爭路,墮于絕壑。從臣嘆曰:“昔高皇帝避柏人之名,其智若神。我帝惡厄口而入聞喜,何千載之暗合邪?”①《冊府元龜》卷26《帝王部·神助》,第288頁。

劉邦避柏人一事,見于《史記·高祖本紀》、《漢書·高帝紀下》。這種因厭惡地名而避之的行為其實歷史上還發(fā)生過多次,如前秦“國有童謠云:‘河水清復清,苻詔死新城?!ㄜ蓿﹫月劧鴲褐?,每征伐,戒軍候云:‘地有名新者避之。’”②《晉書》卷114《苻堅載紀下》,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929頁。即是一例。所謂從臣要將劉知遠此舉與劉邦(而非苻堅之流)“暗合”,無疑是在宣揚劉知遠淵源有自,和劉邦一樣,能識危度厄,如有神助,興建大漢。

若以上還只是部分流言,那么劉知遠更改廟制,則顯示了自己承繼漢統(tǒng)的決心?!杜f五代史·漢高祖紀二》載:“(天福十二年閏七月)庚辰,追尊六廟,以太祖高皇帝、世祖光武皇帝為不祧之廟。”③《舊五代史》卷100《漢高祖紀下》,第1336頁。此事看似尋常,不過開國之君的必經(jīng)之舉,但實際上則是對禮制的一種突破。

關于攀附祖先之歷史地位,后晉時已經(jīng)有所討論。天福二年二月,太常博士段颙提議,需立七廟,其主要依據(jù)是“緣自古圣王,祖有功,宗有德,更封始祖,即于四親廟之外,或祖功宗德,不拘定數(shù)”,也即在四親廟的基礎上,還需加始祖等有功德者。左仆射劉昫則請立高祖以下四親廟,并稱“始祖一廟,未敢輕議,伏候圣裁?!庇分胸堈褎t明確反對段颙的意見,列舉歷朝史實,申明“此則前代追冊太祖不出親廟之成例也”,最后要求“請依隋唐有國之初,創(chuàng)立四廟,推四世之中名位高者為太祖”。晉高祖對此似乎仍有所疑慮,下詔“宜令尚書省集議奏聞”。劉昫等再次重申立場,堅持“創(chuàng)立四廟之外,無別封始祖之文”,最后晉高祖不得不只追尊四廟,未能別封始祖。

上文已經(jīng)指出,晉高祖自云衛(wèi)大夫石碏、漢丞相石奮之后,段颙提議的更封始祖,想必也不出二人之外。將石碏、石奮納入到后晉宗廟祭祀體系當中,有助于提升晉高祖的門第底蘊,加強后晉的正統(tǒng)性,但這一舉措為禮官所阻止。

天福十二年閏七月,在改朝換代之時,段颙舊事重提,“請立高、曾、祖、禰四廟,更上追遠祖光武皇帝為始祖。”吏部尚書竇貞固則更進一步,提出:“祖功宗德,不拘定數(shù)。今除四親廟外,更請上追高皇帝、光武皇帝,共六廟。”又新增了漢高祖劉邦之廟。其理論依據(jù),與后晉天福二年并無差異。以上討論經(jīng)過,均見于《五代會要·廟儀》,其載竇貞固之言后,僅書“從之”,④《五代會要》卷2《廟儀》,第30-36頁。六廟之制就此確定下來。

但實際上并非如此簡單,《宋史·竇貞固傳》在摘錄竇貞固的提議后又載:“論者以天子建國,各從其所起,堯自唐侯,禹生大夏是也。立廟皆祖其有功,商之契,周之后稷,魏之武帝,晉之三廟是也。高祖起于晉陽,而追嗣兩漢,徒以同姓為遠祖,甚非其義。貞固又以四親匹庶,上合高、光,失之彌遠矣。但援立親廟可也,余皆非禮?!雹荨端问贰肪?62《竇貞固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9085-9086頁。這說明當時對追尊兩漢一事,仍有不少異議。在天福二年的反對者中,劉昫已病逝,張昭則據(jù)《宋史·張昭傳》云:“漢初,復為吏部侍郎。時追尊六廟,定謚號、樂章、舞曲,命昭權判太常卿事,月余即真”,⑥《宋史》卷263《張昭傳》,第9090頁。其間未言張昭態(tài)度。然以其“處儕類中,緩步闊視,以為馬、鄭不己若也”、“專以典章撰述為事,博洽文史,旁通治亂,君違必諫,時君雖嘉尚之而不能從”等處事風格來看,⑦《宋史》卷263《張昭傳》,第9085、9108頁??峙虏粫p易改變自己在禮制上的立場。

然這次與天福二年不同,段颙、竇貞固一方取得了勝利。張昭則由吏部侍郎變?yōu)樘G?,在品秩上雖然提升,但實權卻有所下降,這恐怕即是“君雖嘉尚之而不能從”的表現(xiàn)。劉知遠推動追尊六廟的施行,還是旨在將自己與高帝、光武聯(lián)系起來,以謀求政權的合法性。當年晉高祖在此事上有所妥協(xié),在于其本身是唐明宗的女婿,“爾惟近戚,實系本枝”,①《舊五代史》卷75《晉高祖紀一》,第986頁。與帝位有些淵源。加之石碏、石奮雖然地位不低,但并非皇帝,在反對力量比較強烈的情況下,有所舍棄也是能夠接受的。劉知遠境遇則又下一層,其本身只是晉高祖的舊部親信,與其余諸將相比,優(yōu)勢有限,而漢高帝、光武帝地位之崇高,又遠非石碏、石奮能與之相比。需求和收益的共同增長,促使劉知遠更加積極地推進追尊六廟的活動,使得劉知遠之漢就和有著400年基業(yè)的大漢形成一體,完成了自身政權合法性的建構。

四、結語

國號作為國家的重要象征,其制定過程牽涉政治、歷史、文化等多種因素。其所表現(xiàn)出的意義,不僅在空間上表示一個正確的地理起源,更可在時間上與此前王朝建立聯(lián)系。有時可上應天命傳統(tǒng),有時則可下合群臣期待,甚至是政策風向之標志。本文仔細分析了后唐、后晉、后漢三政權在制定國號時所面臨的復雜局面,力求對歷朝國號提出新的見解。具體為:一是后唐李克用、李存勖父子一直以大唐繼承者自居,莊宗滅梁之后,國號順理成章依舊為唐。但后梁代唐卻是歷史客觀事實,新朝所謂的“偽梁”并不能將此事實從人民腦海中抹去。明宗初年更爆發(fā)了改易國號的討論。這和多方帶有“后唐”字樣的墓志,都反映出已有不少人認識到后唐與大唐并非一體,而是兩個不同的政權。二是后晉建國時的形勢最為被動,故而在國號的制定上考慮的因素也最多。一方面,晉高祖所攀附的先祖石奮徙居河內,屬晉地,這是族姓淵源。另一方面,晉高祖所倚仗的契丹,與晉王李克用交好,定有盟約;而在后唐時,雙方關系較為惡劣。以晉為國號,更有著恢復關系之意。最后,晉高祖麾下多為晉人,或有仕官河東的經(jīng)歷,甚至不少都經(jīng)歷過晉王李克用的時代。晉這一旗號,對內極具號召力。選擇以晉為國號,能獲取各方面的支持。三是后漢因契丹滅晉,趁勢而起。其時民族矛盾甚為尖銳,以漢為國號更能爭取中原士人之心。而定漢為國號,其所攀附的漢高帝、漢光武帝的重要性就更為凸顯。故而后漢高祖選擇了以突破傳統(tǒng)廟制,將二帝納入親廟之中,以此來加強自身政權的合法性。

鄧小南曾言:“華北地區(qū)民族關系的整合過程是在空前混亂的政治局面之中自然交錯地完成的。五代時期盡管有‘沙陀三王朝’,但這一階段重重疊疊的割據(jù)分裂, 主要自政治原因引發(fā), 而不是由民族矛盾帶來的社會沖突。沙陀族建立的后唐、后晉與后漢王朝, 并未帶來嚴重的種族歧視與壓迫, 反而歷經(jīng)摸爬滾打而促成了各民族的融匯?!雹卩囆∧希骸墩撐宕纬酢昂?漢”語境的消解》,《文史哲》2005年第5期。這確實道出了五代特別是“沙陀三王朝”時期的主要矛盾是上層政治矛盾,而非民族矛盾。但民族矛盾的消解在“自然交錯地完成”之外,也不應忽視三朝統(tǒng)治者們?yōu)榇俗龀龅呐ΑL魄f宗、明宗執(zhí)意以唐為國號,晉、漢高祖攀附漢室著姓,一方面是在“胡漢語境消解”的背景下做出的必然選擇;另一方面又反過來促進了以沙陀為首的各民族與漢人相融合。從此層面而言,國號背后所代表的正統(tǒng)性,不僅為各帝王本身解決了政治合法性的問題,也深刻地影響了中國文化脈絡的傳承與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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