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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鄉(xiāng)村意義符號體系的重組
——從一個視角解讀周立波的《山鄉(xiāng)巨變》*

2018-02-11 06:11范家進
關鍵詞:周立波合作化山鄉(xiāng)

范家進

(浙江工商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長期以來,中國是一個農(nóng)耕社會,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的生產(chǎn)方式和生活方式具有數(shù)千年的歷史,與之相應的也建立起了一整套相對穩(wěn)定的關于天、地、人及其相互關系的理解方式和意義符號體系。進入當代后,秉持著來自異域的政治理想及相應的意識形態(tài)體系,政治決策者以及相應的整個國家機器所要改變的不僅僅是鄉(xiāng)村社會的外在生產(chǎn)和生活方式,更懷著美好的政治理想,立志要徹底改變鄉(xiāng)村社會的意義符號系統(tǒng),也即包含心理、情感、價值、理念、信仰等諸多層面的鄉(xiāng)村人的心靈存在方式。長篇小說的情節(jié)是由人的各種活動構成的,而人的任何外在活動都聯(lián)系著更加復雜豐富的心理、情感、觀念活動。因此,周立波在1950年代產(chǎn)生巨大反響的長篇小說《山鄉(xiāng)巨變》所描寫的絕不僅僅是當代中國農(nóng)村外在生產(chǎn)組織方式的“巨變”,而是同時較多地留下了對鄉(xiāng)村人進行思想觀念改造的具體而豐富的細節(jié)和場景。這種意義重組是個系統(tǒng)工程,牽涉到的層面和范圍都極為廣泛,本文的分析礙難一一窮盡,只是姑舉數(shù)端進行解讀和闡釋。

首先是建筑與居室布置及其相應言說符號的改寫。建筑不僅具有功利性的實用功能,同時兼具文化象征功能,是某種文化體系的外在符號與表征。正如著名建筑學家梁思成所說:“中國建筑既是延續(xù)了兩千余年的一種工程技術,本身已造成一個藝術系統(tǒng),許多建筑物便是我們文化的表現(xiàn),藝術的大宗遺產(chǎn)。”[1]《山鄉(xiāng)巨變》開始第一章,參加完縣里的“三級干部會議”,秉承國家意志入鄉(xiāng)的合作化運動駐村干部鄧秀梅,進入清溪鄉(xiāng)之前,首先遇到的并非清溪鄉(xiāng)的人,而是一座土地廟。作者對這座小廟的描寫相當細膩——“廟頂?shù)耐咂⒙浜枚嗔恕N菁股?,幾棵枯黃的稗子,在微風里輕輕地擺動。墻上的石灰大都剝落了,露出了焦黃的土磚。正面,在小小的神龕子里,一對泥塑的菩薩,還端端正正,站在那里。他們就是土地公公和他的夫人,……土地菩薩掌管五谷六米的豐歉和豬牛雞鴨的安危,那些危害豬牛雞鴨的野物:黃竹筒、黃豺狗、野貓子,都歸他們管。農(nóng)民和地主都要來求他們保佑。每到二月二,他們的華誕,以及逢年過節(jié),人們總要用茶盤端著雄雞、肘子、水酒和齋飯,來給他們上供,替他們燒紙。如今,香火冷落了,神龕子里長滿了枯黃的野草,但兩邊墻上①卻還留著一副毛筆書寫的、字體端麗的楷書對聯(lián):天子入疆先問我/諸侯所保首推吾?!编l(xiāng)野廟宇的殘破衰敗正是戰(zhàn)亂甫歇的鄉(xiāng)村中國的縮影。因其職責所在,鄧秀梅倒是從這副對聯(lián)中看到了“土地問題的重要性”,但處在那個時代的語境中,她顯然會不自覺地忽略“農(nóng)民和地主都要來求他們保佑”這一傳統(tǒng)習俗的深層內涵,也即鄉(xiāng)村社會的不同階層其實也都面臨著某些共同的問題,譬如在大自然面前的無力和無助等,尤其是在從事需要靠天吃飯的農(nóng)業(yè)勞動之時。

順著鄧秀梅的步伐,讀者見到的是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的第二種公共建筑:祠堂。不過,這座氣派不凡的“盛氏家廟”如今已被改派用場,成了鄉(xiāng)政府所在地。至于是否得到盛氏家人和族長的同意和許可,作品沒有交代。在1950年代的中國語境中,即使不作交代,讀者也能心照不宣。近現(xiàn)代中國戰(zhàn)亂頻仍,這座家廟內外均有所荒蕪,但基本保存完整,“屋的兩端,高高的風火墻粉得雪白的,角翹翹地聳立在空間,襯著后面山里的青松和翠竹,雪白的墻垛顯得非常地耀眼”。進入大門后,讀者隨著主人公看到的景物與符號更加意味深長——“大門過道的上邊是一座戲臺。戲臺前面是麻石鋪成的天井,越過天井,對著戲臺,是高敞結識的享堂。享堂正中的巨大橫梁下,掛著一塊黑漆的橫匾,匾上嵌著四個大金字:‘源遠流長’。方磚面地的這個大廳里,放著兩張扮桶,一架水車,還有許多曬簟、籮筐和擋折。從前安置神龕的正面木壁上,如今掛著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的大肖像?!雹诒划斪鬣l(xiāng)會議室的則是這個祠堂的東廂房,被稱為“這個祠堂里的一間最熨貼的房間”,鋪了地板,有格子窗戶,房里的“右首白粉墻壁上有兩個斗大的楷書大字,一個是‘廉’,一個是‘孝’”。[2]34如此具體細膩而又生動的家族文化細節(jié),不能不歸功于周立波長期服膺并堅守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原則。而家族文化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體系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物換星移,在不同的時代語境中還將被挖掘出更多正面的價值。然而在作品寫作的年代,顯然仍被置于徹底否定、壓制和拒絕之列。家族用于祭祀及其他禮儀的場所如今已被無償沒收,成了整個地方社區(qū)的行政辦公所在地,這本身就是意義符號徹底重組的顯著外在標志。

關于鄉(xiāng)村建筑,還不能不提到鄧秀梅尚未入村就遇到過的、后面又成為她房東的盛佑亭(綽號“面糊”)的家。這原來是地主的房子,土改后,貧農(nóng)盛佑亭分得了其中的橫屋。而整座房子,背靠青山,竹木掩映,房前有禾場,門里有地坪,顯得相當?shù)臍馀?,且處處打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印記,一望而知是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的殷實人家。而歷經(jīng)近代社會百年動亂,這樣具有典型中國文化元素的房子還能劫后留存,不能不讓人嘖嘖稱奇:“……一座竹木稀疏的翡青的小山下,有一個坐北朝南,六縫五間的瓦舍,左右兩翼,有整齊的橫屋,還有幾間作為雜屋的偏梢子。石灰垛子墻,映在金燦燦的朝陽里,顯得格外地耀眼?!呓虉?,鄧秀梅看見,這所屋宇的大門的兩邊,還有兩張耳門子,右邊耳門的門楣上,題著‘竹苞’,左邊門上是‘松茂’二字?!薄斑M了門頭子,里邊是個小小的地坪。”“麻石鋪成的階磯,整齊而平坦。階磯的兩端,通到兩邊的橫屋,是兩張一模一樣的月洞門,左門楣上題著‘履中’,右門楣上寫著‘蹈和’,都是毛筆書寫的端端正正的楷書。”到了鄧秀梅借住的房東面糊家大兒子的房間內,時代的重大轉型更是昭然若揭:房間鋪有地板,擺有“朱漆雕花嵌鏡的寧波床”“黑漆長方三屜桌”,這些顯然都是土改運動中分給窮苦農(nóng)民的“勝利果實”,非那個時代一般小戶人家所能擁有。然而新時代的標記和符號也已登堂入室:“南邊粉墻上,貼著一張毛主席的像,兩邊是一副紅紙對聯(lián):‘現(xiàn)在參加互助組/將來使用拖拉機’?!盵2]51-52至于整座房子的舊主人今在何方、寄身何處,則完全不在這部作品的關注視野范圍之內。這一現(xiàn)象本身便是社會巨變和意義符號徹底重構的基本表征之一。

其次,是關于尊卑貴賤秩序及讀書人與非讀書人地位的重新理解和排位。合作化運動進入“各個擊破”的攻堅階段時,鄧秀梅到陳先晉家從事說服工作,男主人借口外出了,鄧秀梅只好嘗試以拉家常的方式來軟化和打動女主人。在夸獎主人家的女婿時,鄧秀梅與女主人陳家媽媽有如下一段對話:“‘如今,黑腳桿子都是政府看得起的好角色?!f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話不對了;如今是:‘萬般皆下品,唯有勞動高?!悄銈兡??你們干部不下田,都是下品嗎?’‘我們動腦筋,也是勞動的一種?!盵2]167所以談話間鄧秀梅一旦“枯起眉毛,正在運神”時,陳媽馬上“用她才學的新話”對鄧說:“你在勞動了。”其實,周立波在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篇短篇小說《懶蛋牌子》里就描寫過,那里的新婚夫婦房間門口,所貼的對聯(lián)已是“莊稼傳家久/翻身繼世長”。[3]可見這一類俗語或格言的改寫已相當普遍。只是這里,樸實農(nóng)家主婦一句活學活用的現(xiàn)場問話讓這位縣里派來的合作化干部相當被動:“你們干部不下田,都是下品嗎?”其實鄧秀梅倉促間回答對方的后一個動腦筋的“勞動”跟前一個表揚黑腳桿子的“唯有勞動高”中的“勞動”在概念上已經(jīng)有了轉移,而且潛藏著邏輯上的矛盾。因為倘若承認“動腦筋”也是一種勞動,那么鄧秀梅的修改就說不通:既然都是勞動,而勞動很光榮,為什么還有“下品”“上品”之類的區(qū)分呢?尤其是為什么還有必要在鄉(xiāng)村居民家里強調“唯有勞動高”呢?

不過小說誕生于1950年代末期,作家創(chuàng)作小說上卷時“反右”運動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整個新時代的價值體系中,知識和文化以及主要承載這方面功能的“讀書人”已不再居于流行話語體系的上位,因此,鄧秀梅進入房東亭面糊家的當天,就對他大兒子盛學文展開了與宏觀話語體系相一致的“思想改造”工作。畢竟是在讀的初中生,盛學文頗受中國傳統(tǒng)社會推崇敬畏讀書人這一綿延千百年的習慣心理的影響,言談舉止中不免時有流露。下派此鄉(xiāng)負責合作化運動的干部鄧秀梅自己也“只讀得一年老書”,加上大時代的影響,也就隨時需要打消這位15歲少年人崇拜讀書人的“負面”習慣心理。出于鄉(xiāng)里人的古道熱腸,盛學文點著火把去鄉(xiāng)政府迎接開會開到深夜的尊貴房客,一路閑談中,盛學文表示自己希望初中畢業(yè)以后上高中,可父親亭面糊不同意,堅持要他返鄉(xiāng)勞動、“回來住農(nóng)業(yè)大學”。這位鄉(xiāng)村少年似乎想從這位城里干部那里得到些對自己人生理想的支持,想不到這位大干部完全站在盛學文父親一面,滿口稱贊他父親的安排:“‘住農(nóng)業(yè)大學’,有意思,他叫得真好?!边@很讓少年人失望,“中學生聽見鄧秀梅這樣地贊美農(nóng)業(yè),和他自己想要升學的意思顯然有抵觸,就穩(wěn)住口,沒有做聲”。鄧秀梅又主動打破沉默說起他母親的能干,在家里有主見能主事,盛學文順口議論了一句:“是呀,可惜沒有讀得書,要是讀了書,她要賽過一個男子漢?!毕氩坏竭@位大干部又馬上反駁他:“讀了書的人,不一定能行。”盛學文只好又“沉默了一陣”。[2]54倘若不管他們的具體身份和尊卑地位,這兩人之間簡直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話不投機半句多”了。然而我們的鄉(xiāng)村少年是很懂“禮信”的,雖然內心并不愉快(短短一段路上有兩次沉默,談天談不下去),但還是客客氣氣地把這位身份獨特的房客接回了家。更何況,進入當代中國以后,在現(xiàn)實管理體制中,“城市”“上級”“干部”這些符號和身份對于鄉(xiāng)村社會具有極大的支配和導向作用,所以在作品的“續(xù)篇”里,盛學文果真返鄉(xiāng)“住了農(nóng)業(yè)大學”,兼了新成立的農(nóng)業(yè)社的出納,當然需要同時參加繁重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勞動。倘若就事論事,從盛學文這個鄉(xiāng)村少年的人生選擇來看,他父親亭面糊及借住他家的上級干部鄧秀梅,其實是向他傳播了某種隱隱約約的“讀書無用論”信息,且最終影響了他的人生職業(yè)選擇,因為這兩種角色(父親和縣里干部)顯然都屬于對人物的生命軌跡可以施加實際控制作用的權威力量。

當然,最重要的價值顛倒與重排是在個體化與集體化之間。正如一些當代社會史政治史著作所揭示,③當革命領袖排斥了黨內的種種不同意見,從而將農(nóng)村合作化上升為一種國家意志時,整個國家機器都圍繞著這一頂層設計而展開工作,各級領導干部使用一切手段力圖使千百年從事以家庭為單位的農(nóng)業(yè)勞動的鄉(xiāng)村百姓們相信:私有制是“萬惡之源”,他們長期以來受苦受難、缺衣少食、備受欺壓,全都是因為私有制造成的,只要響應上級號召加入合作社從事合作化,此前的一切赤貧與苦難都可以迎刃而解。盡管由于生產(chǎn)經(jīng)驗、家庭生產(chǎn)條件、勞動態(tài)度,甚至性格、年齡的不同,廣大鄉(xiāng)村百姓對這一嶄新實驗的信任程度、參與程度都顯示著巨大差別,但中國人都懂得“大勢所趨”的真正意味。合作化勞動方式很快成為那個時代的最強音,即使有少數(shù)“落后分子”甚至“頑固分子”(嘗試堅持單干的人),最后都被這一時代最強音所懾服?!渡洁l(xiāng)巨變》里的廣大農(nóng)民至少在表面上都愿意相信,把歷史完全顛倒過來以后,他們就應該可以過上上級所許諾的更富裕、更美好、更安寧的幸福生活。但以最具有隱忍性格著稱的中國農(nóng)民似乎也養(yǎng)成了這樣一種智慧:他們允許(或者是不得不允許)在表面信任的事物和自己內心真實信任的事物之間存在著一定的距離,并在日常勞動和生活之中對內心難以真正信服的事物(如生產(chǎn)隊的勞動組織方式)進行潛在或消極的抵抗。自然,當歷史條件一旦具備,他們更樂意過一種表里如一的生活。

第三,對于女性行為禮儀、規(guī)范以及愛情態(tài)度方面的大幅度調整和改寫。鄉(xiāng)村社會的解放或鄉(xiāng)村生產(chǎn)生活方式的重組,必然牽涉到占人口半數(shù)左右的廣大鄉(xiāng)村女性。中國數(shù)千年傳統(tǒng)社會發(fā)展史必然也包含了人類其他民族發(fā)展過程中所常見的男性強權和女性屈辱經(jīng)歷,只是在中國有些方面顯得更為變本加厲(如裹腳)?,F(xiàn)代中國革命理所當然地吸引了一大批有志女性,新中國成立后婦女解放運動仍然保持著強盛的發(fā)展態(tài)勢。《山鄉(xiāng)巨變》中下派清溪鄉(xiāng)負責全鄉(xiāng)合作化運動的是位團縣委的女性干部,本身就說明了這一點。隨著作品情節(jié)的展開,那個時代所嘗試建立的最適合合作化事業(yè)順利推進的女性規(guī)范、女性行為準則,也被作家隨處點染,并在相關情節(jié)中被加以重筆描繪。這主要體現(xiàn)在對盛淑君、盛佳秀這兩個女性形象的塑造上。

年輕姑娘盛淑君是鄧秀梅進入清溪鄉(xiāng)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后遇到的第一個本村人,不僅頭一晚兩人相伴而眠,這一人物形象還貫穿作品正篇及續(xù)篇的始終,可見她在整部小說中的重要地位。盛淑君因為已故父親在外做生意,母親在家打扮得花花綠綠惹來“家風不好”的名聲,加上她本人“太調皮,太活潑”,連申請入團都受作風粗暴的團支書的冷遇和阻撓?;蛟S正因為家庭和個人受到的這些壓抑所帶來的反彈,她在合作化運動中處處表現(xiàn)得比一般青年人先進。為加大宣傳攻勢,大冬天里天還未大亮,她和村里幾個大姑娘就分頭到村邊山頭上用鐵皮喇叭向村民喊話,賣力宣講合作化的道理,這其實并不符合村里人對青年女性應有行為規(guī)范的習慣理解,盛淑君為此還惹來一個單戀她的村中男性的大清晨攔路表白。合作化運動進入“個別說服”階段,她又領著姑娘們在個別人家的豬圈里、大門上、山林樹木上大貼宣傳合作化好處的標語與口號。合作社成立后在與單干戶的挖塘泥比賽中,盛淑君更是成立婦女突擊隊,在冰冷的污泥中跟男社員們起早貪黑地拼體力,毫不服輸,這顯然符合那個時代“婦女半邊天”理論的需要,而與千百年來流傳的“淑女”規(guī)范相距甚遠。自然,即使在傳統(tǒng)社會,所謂的“窈窕淑女”之類的角色期待也只是針對上流社會女性,而并不追求在底層勞動者階層那里得到真正意義的落實。

不過,在《山鄉(xiāng)巨變》的具體語境中,女性行為規(guī)范及人生期待方面的調整更多地指向時代政治的召喚,這一點在情節(jié)安排中表現(xiàn)得尤為顯著。無論是出于作家的有意安排,還是源于作家的無意重復,作品上下卷里分別有兩位女性主動“倒入”無條件投身合作化事業(yè)的鄉(xiāng)村干部懷里,一位是鄉(xiāng)團支書,一位是黨員兼社長,這確實是意味深長的時代符號。那位如此愛說愛笑甚至有點強悍不羈的盛淑君,一遇到自己愛戀的、性格卻相當簡單粗暴的團支書陳大春時,簡直可以說就乖順得像小綿羊;即便盛淑君工作如此積極熱心,陳大春也還是橫挑鼻子豎挑眼,一直卡著她的入團申請。直到盛淑君說服自己的寡婦母親同意加入合作社了,陳大春才拿著一份入團申請書表格讓她填寫——而且還要在月夜里把這位女青年單獨帶進山里、帶進避風的茅棚里,大談特談一通農(nóng)業(yè)合作化的美好遠景。但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盛淑君對這些政治遠景似乎并沒有太多的興趣和感覺,卻時不時地主動流露出一些情感上的暗示。而醉心于時代政治的陳大春卻偏偏對女性的柔情“毫無感覺”,顯得特別“正人君子”。④——我們的作家實在忍不住了,終于給他們安排了如下的情節(jié):盛淑君對這位木頭疙瘩似的團支書實在無奈,獨自傷心地、無聲地哭了,兩人默默地下山,“她只顧尋思,不提防踩在一塊溜滑的青苔上,兩腳一滑,身子往后邊倒下,大春雙手扶住她,她一轉身,順勢撲在他懷里,月光映出她的蒼白的臉上有些亮晶晶的淚點……”只有到了這時候,我們的鄉(xiāng)村團支書才變身為一個有血有肉的青年男性,與相愛的姑娘相擁相吻。

無獨有偶,類似的情形又出現(xiàn)在了盛佳秀和劉雨生那里。劉雨生因為醉心于互助組和合作化的工作,不管家里的柴米油鹽,且絲毫不見有回心轉意的跡象,他原來的妻子無法忍受,兩人終于離異了。雖然這樣一來,“進門一把火,出門一把鎖”,每次忙完集體事業(yè)回到家里都是鍋清灶冷,但也絲毫阻擋不了他響應合作化事業(yè)的如火熱情,“他的心完全放在工作上,自己家里的事,只好馬馬虎虎了”。在建社動員過程中,亂世中遭到進城丈夫遺棄(作品暗示似乎已另組家庭)帶有一小孩的盛佳秀在小說情節(jié)上的位置日漸顯赫。為人有點婆婆媽媽的鄉(xiāng)書記李月輝、甚至日常言談中不太看得起“個人問題”的鄧秀梅,都在不約而同地暗示劉雨生可以對她展開追求,一起上門做入社動員的鄧秀梅還會先主動離開,以便給劉雨生創(chuàng)造更多單獨接觸的機會。而且稍顯突兀的是,此前并無別的鋪墊和基礎,這位家底蠻殷實、又頗懂得傳統(tǒng)婦道的盛佳秀忽然就對劉雨生倍生好感,對他的家庭變故深表同情,交往不久就一口一個“雨生哥”,還表現(xiàn)出僅僅是因為信任雨生哥她才愿意入社,因為這牽涉到她自己的后半生和年幼小孩的一生依靠。有了初步的情意后不見劉雨生反感或拒絕,于是盛佳秀開始處處表現(xiàn)得更加主動起來,作家還因此設計了一場在今天看了稍顯笨拙的情節(jié)——“捉怪”。忽然從某一天開始,劉雨生忙完一天回家時,單身漢的他的家里已打掃得干干凈凈,衣服被褥洗好,甚至飯菜都做得好好地溫在鍋里,有時還有他家里根本沒有的烘魚或臘肉,而門鎖卻是完好無損地掛著!從情理上推斷,在居住稍顯稠密的鄉(xiāng)村,這樣的事情不太容易在村民的眼皮底下發(fā)生。開始劉雨生還以為是住在山另一面的母親來幫忙,但探問以后被否定了。跟鄧秀梅、李月輝一說,他們馬上有所會意,還加以調侃。偏偏劉雨生還來個一本正經(jīng)地“捉妖”:特意讓大門的鎖掛著、自己卻從自己家的窗戶里爬進屋,躲在房間里窺察,發(fā)現(xiàn)果然是盛佳秀。她脫下一只布鞋,拍拍他家門上的老式銅鎖就能輕易打開房門。等到她在灶屋里生好火走進房間量米時,“陡然看見床背后的角落里,露出一雙男人的布鞋腳,她大叫一聲,跳起身來,往外跑。劉雨生連忙趕出,跳到房門口,一把攔住她”,交代了身份,作品接著描寫道:“‘哎喲,嚇死我了,嚇死我了?!艘贿呎f,一邊不由自主地倒在劉雨生懷里……”[2]328-333毫無疑問,作家習慣于為筆下熱心合作化事業(yè)的鄉(xiāng)村基層干部安排主動大方的女性、設計美好溫馨的愛情。為此,這些女性在傳統(tǒng)氛圍極為深厚的鄉(xiāng)村世界里已顯得稍稍另類。而在整部小說場景里,另一些恪守“三從四德”禮義、夫唱婦隨,或是把男人是否懂得居家過日子看得更重的女性,其實還是更常見,且占有更大比例的。

事實上,《山鄉(xiāng)巨變》里描寫鄉(xiāng)村社會價值變遷的情節(jié)和場景遠不止以上分析的幾個方面。倘若只有日常勞動方式、生活方式上的重新安排,而缺乏價值認同層面的配合,一種社會改造運動很難得到真正意義上的完成,或是表面完成以后得以持續(xù)而又長久地運轉,所以哪怕是在作品描寫的偏僻的清溪鄉(xiāng),神與俗、富與貧、貴與賤、上與下、讀書與種田,以至男與女、長與少等,長期流行的諸多關系方式及其相應理解或闡釋,都在被嘗試著加以徹底顛倒或重組。這才是前所未有的真正意義上的革命、真正意義上的“巨變”。有些評論者從反映社會歷史動蕩的激烈程度上進行比較,認為《山鄉(xiāng)巨變》“缺少前者(指《暴風驟雨》——引者)那樣突出的時代氣息,那種農(nóng)村中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的鮮明圖景”,[4]371或是認為“比較起《暴風驟雨》來,它在反映時代氣勢上是存在著弱點的”。[4]394這些無疑是只將轟轟烈烈的“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當成時代變遷的標志了。倘若就鄉(xiāng)村居民內心生活所遭受的巨大震蕩以及內在價值觀念層面所經(jīng)歷的無處不在的巨大沖擊和徹底重組而言,《山鄉(xiāng)巨變》的“史詩性”成就其實并不弱于《暴風驟雨》。至于《山鄉(xiāng)巨變》因為產(chǎn)生于政治氣候瞬息萬變的1950年代后半期,外在的政治氣候變遷也在作品內部留下了明顯的痕跡,譬如作品的正篇與下篇之間在描寫筆力上并不太平衡,正篇后半部分開始,作家的描寫側重點有了明顯變化,在接下去的篇幅中顯露出更多的編織故事、構造階級斗爭畫面與情節(jié)的痕跡或流行窠臼等等,限于本文論題,這里都不再展開分析與論述了。

注釋:

①周立波《山鄉(xiāng)巨變》,《周立波文集》第3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7-8頁。以下引文除另外標注的以外,均出自該版。有意思的是,面對這副對聯(lián),初版本中只寫“鄧秀梅笑了,心里想道:‘好大的口氣。’”到了修訂本中,則加入了判斷性評價:“鄧秀梅笑了,心里想道:‘天子,諸侯,都早進了歷史博物館了。’”參見《周立波選集》第3卷,湖南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第6頁。

②周立波《山鄉(xiāng)巨變》,版本同前,第22、23頁。值得注意的是,后來的修訂本中作家在這里做了幾處改動:大門頂端墻上的字“盛氏家廟”改為“盛氏宗祠”,這應該更符合此類建筑的實際情形。而后一段引文中則刪改兩處:一是“享堂正中……源遠流長”整句被刪除;二是結尾一句刪改為“如今掛著毛主席的肖像”。見《周立波選集》第3卷,湖南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第20頁。

③目前,黨史研究及其他學科領域關于這方面的研究和揭秘日漸豐富,可參見王立誠的《中國農(nóng)業(yè)合作簡史》(中國農(nóng)業(yè)出版社2009年6月第1版)、馬杜香的《農(nóng)業(yè)合作化運動始末——百名親歷者口述實錄》(當代中國出版社2012年1月第1版)、鄧子恢的《鄧子恢自述》(人民出版社2007年11月第1版)、《回憶鄧子恢》(人民出版社2006年7月第2版)等。

④比較作家對這兩位男女青年在月夜山里漫步和靜坐的描寫實在相當有趣。陳大春是大談“……反革命分子依靠的基礎是私有制度、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根子,也是私有制度……我們過去的一切災星和磨難,都是它搞出來的”,還大談鐵牛耕地、改造農(nóng)田、修建水庫、電燈電話之類的鄉(xiāng)村遠景,作家本人也不免要評價他所說的“枯燥無味,公事公辦,一點花草也沒有”;而盛淑君卻是“一有機會,就要纏住他,總是想用女性的半吐半露的溫柔細膩的心意織成的羅網(wǎng)把他穩(wěn)穩(wěn)地擒住”。兩人之間一主動一被動,與男女愛情中的一般情形大相徑庭。目的自然是在著力突出男主人公的“一心為公”或“公而忘私”。見周立波《山鄉(xiāng)巨變》,《周立波文集》第3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212頁、219頁。

[1]梁思成.為什么研究中國建筑(代序)[M]//梁思成.中國建筑史.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2.

[2]周立波.山鄉(xiāng)巨變[M]//周立波.周立波文集:第3卷.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

[3]周立波.懶蛋牌子[M]//周立波.周立波文集:第2卷.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324.

[4]李華盛,胡光凡.周立波研究資料[M].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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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畫《山鄉(xiāng)春早》
揭掉山鄉(xiāng)的貧困封印
從波波到濤濤,周立波終于活成了瑪麗蘇
周立波:海派清口也玩“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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