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靈超
(洛陽理工學院 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河南 洛陽 471023)
柳宗元《霹靂琴贊引》全文不足200字[1]285,卻引起了后世文人充分的關注。
《文苑英華》卷784“雜贊”[2]4147、《唐文粹》卷24“雅樂二”[3]384、明·賀復徵《文章辨體匯選》卷468“贊六”[4]184均選錄了《霹靂琴贊引》全文。雖各家選文標準有所不同,但選取前人優(yōu)秀作品無疑是諸類選集共同追求的風尚。于文海浩瀚之中,《霹靂琴贊引》屢屢脫穎而出,為多位選家看中并非偶然,而是與其古雅高妙、意旨幽遠密不可分的。
章士釗《柳文指要》曰:“此文簡勁,是子厚本色,讀之快心爽口?!盵5]470又曰:“吾最愛桐,少時書齋前有雙桐,其一為雷震死,故吾別號孤桐。向讀王介甫《孤桐》詩而好之,其句云:‘天質自森森,孤高幾百尋,陵霄不屈己,得地本虛心。歲老根彌壯,陽驕葉更陰,明時思解慍,原斫五弦琴?!姰斎恢笔惚ж?,自有斤兩,惟于讀子厚此贊①后讀之,殊覺寡味,縱斫為解慍之五弦琴,定不如雷震后合天下之美之霹靂琴也。吾因更易別號曰震余,視陵霄不屈己、得地本虛心之王半山,不盈尺矣,何幾百尋之有?”[5]470-471就這樣,不知不覺中,霹靂琴籍由柳宗元《霹靂琴贊引》一文浸入到了文人雅士的心靈腹地,成了他們別樣情感的溝通和寄寓。其中,最主要的情感傳達有以下幾類。
琴原本與知音之遇期待的傳達淵源至深。無論是人與物,還是人與人的碰撞和相遇,都存在一種心神交合、無法言表的知音之妙。于人與物的交道而言,超道人聽到枯桐在火中燃燒的聲音,立刻斷定它是良琴之材而及時救之于薪火之中,并請名工制美琴三張,這就是人對物的知音之遇。這種人對物的知音之遇在中國文化中十分悠久?!逗鬂h書·蔡邕傳》載:“吳人有燒桐以爨者,邕聞火烈之聲,知其良木,因請而裁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猶焦,故時人名曰‘焦尾琴’焉?!盵6]559所記載的也是桐木在烈火灼燒中發(fā)出特別的聲音而引起了蔡邕這位精通音聲的高人的注意,從而成就了“焦尾琴”。這里,超道人與蔡邕的善于識音,正同春秋時代的秦人孫陽識馬、楚人卞和識玉一樣,都是人對物的知音之遇。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國文化脈絡中,這種知音之遇在古典文化中所表達的重點并非突出某一人在某方面的技藝之精,而是通過知遇這個情結性的文化話題表達人與人之間,尤其是君主和臣下之間的溝通、了解、知遇,其最終指向常常是政治角色中君臣遇合的重大社會主題。在柳宗元《霹靂琴贊引》中,這種知音之遇期待的傳達同樣貫注其中。
柳宗元在其元和四年所做的《與李翰林建書》中說:“永州于楚為最南,狀與越相類。仆悶即出游,游復多恐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視地,寸步勞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竊發(fā),中人形影,動成瘡痏。時到幽樹好石,暫得一笑,已復不樂。何者·譬如囚拘圓土,一遇和景,負墻搔摩,伸展支體。當此之時,亦以為適。然顧地窺天,不過尋丈,終不得出,豈復能久為舒暢哉?明時百姓,皆獲歡樂;仆士人,頗識古今理道,獨愴愴如此。誠不足為理世下執(zhí)事,至比愚夫愚婦又不可得,竊自悼也!”[1]418柳宗元居于永州期間最深刻的感受是覺得自己像是身處牢籠之中,哪怕是出去游玩,他的快樂也十分的短暫,而壓抑的心境卻是常態(tài)。柳宗元的壓抑來自于他政治的不得意,來自于他的高才大志無法實現(xiàn)和無法通達的失落。他筆下的霹靂琴取材非常神奇,這種枯桐生于石上,又遇到了雷劈火燒,這種險惡環(huán)境成就的美質和作者的精神追求達到了一種物我相通的知音之遇。這既是人對物的知音遇合模式中的情感投射,也含有以物比德自我激勵的意味。誠如吳承學所說:“直接贊美事物的品格,以物寓意,有所寄托。如晉阮修有《大鵬贊》、唐柳宗元有《霹靂琴贊》?!盵7]可以說,即便時移世易,那些資質超拔的經世之才無不在期待著君主對自己的賞識。蔡邕請裁制的焦尾琴、孫陽所知遇的千里馬、卞和所認定的和氏璧,無一不成為中國古代渴望入世的杰出人才自我投射的文化象征符號。他們太希望可以得到為政者的慧眼相識和由衷眷顧,能夠宏圖大展,壯志得酬。他們太希望能夠通過君臣遇合的途徑來獲得自身命運的轉折,哪怕自己這樣的良才得到君主的發(fā)現(xiàn)要通過烈火灼身、刀砍斧劈的考驗。對他們而言,只要最終能夠獲得知音之遇而終成美器,便是實現(xiàn)了人生的價值和抵達了生命的意義。無疑,這是一種帶有悲壯色彩的涅槃之旅,而柳宗元在永州通過被超道人所知遇的、經歷過雷擊火燒劫后余生的良材所制的霹靂琴,所表達的也是他歷經百千磨挫后依然渴望得到君主知遇的深切期待。
劉熙《釋名》曰:“稱人之美者,曰贊。贊者,纂也,纂集其美而敘之也?!盵8]345劉勰曰:“贊者,明也,助也。昔虞舜之祀,樂正重贊,蓋唱發(fā)之辭也。及益贊于禹,伊陟贊于巫咸,并揚言以明事,嗟嘆以助辭也?!薄叭槐酒錇榱x,事主獎嘆,所以古來篇體,促而不廣,必結言于四字之句,盤桓乎數(shù)韻之詞。約舉以盡情,昭灼以送文,此其體也。發(fā)源雖遠,而致用蓋寡,大抵所歸,其頌家之細條乎!”[9]17-18贊作為一種稱美文體,講究“約舉以盡情,昭灼以送文”,也即言簡意豐、意旨遙遠,柳宗元此文即是如此。在《霹靂琴贊引》中,柳宗元不僅在散文體“引”的部分詳細交待了霹靂琴的由枯桐而成良琴的傳奇經歷,直稱“微道人,天下之美幾喪?!盵1]285且在四言韻文的“贊”辭部分再次明確“超實為之”[1]285,反復褒贊成就了霹靂琴的超道人,從而又達成了人與人之間的一種知音賞遇。
人與人之間的知音遇合最為典范的莫過于俞伯牙與鐘子期的神交。然就知音的修為而言,后世并不乏人。《后漢書·蔡邕傳》載:“初,邕在陳留也,其鄰人有以酒食召邕者,比往而酒以酣焉??陀袕椙儆谄粒咧灵T試潛聽之,曰:‘憘!以樂召我而有殺心,何也?’遂反。僮仆告主人曰:‘蔡君向來,至門而去?!咚貫榘钹l(xiāng)所宗,主人遽自追而問其故,邕具以告,莫不憮然。彈琴者曰:‘我向鼓弦,見螳螂方向鳴蟬,蟬將去而未飛,螳螂為之一前一卻。吾心聳然,惟恐螳螂之失之也,此豈為殺心而形于聲者乎?’邕莞然而笑曰:‘此足以當之矣?!盵6]559-560可見,聽音察意正是善識音者杰出的音樂素養(yǎng)和修為。在中國古代,這樣高水平的音樂人才代不鮮見,俞伯牙如此,蔡邕如此,超道人和柳宗元當亦如此。柳宗元被貶永州,遇到了精通音聲的超道人,感喟于“微道人,天下之美幾喪?!盵1]285這里,是柳宗元對超道人高妙音樂修為的賞識。這種人與人之間的賞識在彼此相通的交集點上就達成了知音遇合。柳宗元不但賞識超道人的音聲造詣,并且還可通過從超道人學佛來獲得心靈的一些安寧和慰藉。他在《晨詣超師院讀禪經》中寫道:“汲井漱寒齒,清心拂塵服。閑持貝葉書,步出東齋讀。真源了無取,妄跡世所逐。遺言冀可冥,繕性何由熟?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日出霧露馀,青松如膏沐。澹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1]585
前文說過,柳宗元在永州期間,即便是在游山玩水的行程中也快樂甚少。然雖如此,他“閑持貝葉書,步出東齋讀”的片刻安寧對他還是一種難得的閑適,超道人禪院門庭的清靜也能給他帶來一些短暫的慰藉。
《詩眼》云:“子厚《晨詣超師院讀禪經》詩,一段至誠潔清之意,參然在前?!H浑x言說,悟悅心自足’,蓋言因指而見月,遺經而得道,于是終焉?!盵1]585至誠潔清,遺經得道,都是柳宗元與超道人交往中所獲得的一些可貴的心神安寧的典型體現(xiàn)。
確然,柳宗元筆下的霹靂琴不但具備人對物的知音之念:比德和寄托,也具備柳宗元對超道人這種人與人之間在某些方面的情感共通和彼此賞識的知音之遇。但同時,這種人與物、人與人之間的知音遇合,顯然又不能完全符合作者的心靈期許,因此就顯得委婉曲折、耐人尋味。
不過,柳宗元《霹靂琴贊引》所提煉出來的知音遇合的期待卻成功投注在了霹靂琴中。明代僧人廣育賦詩道:“十年重屈指,只此冷然心??磩Υ菩酆?,論文今古深。鳥歸黃葉影,蟲吐碧紗吟。不少知音者,還揮霹靂琴。”[10]689(《次答茅止生元戎見贈韻》)在這里,霹靂琴就是非常典型的承載知音遇合情懷的文化符號。
《霹靂琴贊引》曰:“琴莫良于桐;桐之良,莫良于生石上;石上之枯,又加良焉,火之馀又加良焉,震之于火為異。是琴也,既良且異,合而為美,天下將不可載焉?!盵1]285柳宗元以層疊堆垛的羅列手法鋪排寫出此三張霹靂琴的良材美質和奇異遭際。一個“異”字,正突出了霹靂琴的不俗。
桐木確實是制琴的首選良材,桓譚《新論》載:“神農氏王天下,始削桐為琴,繩絲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人之和。”[11]12應劭《風俗通》曰:“梧桐生于嶧山陽巖石上,采東南孫枝為琴,聲甚清雅?!盵12]4245(《太平御覽》卷956 )正說明了以桐木制琴的悠久歷史以及古人對桐木這一制琴良材認識不斷深入的進步。早在東漢時期,人們就發(fā)現(xiàn)了生于嶧山陽巖石上的梧桐的東南孫枝制琴之美妙,尤其表現(xiàn)出中國古人的智慧、匠心、精細而高妙的審美能力。
梁朝吳均有《行路難》一詩,曰:“洞庭水上一株桐,經霜觸浪困嚴風。昔時抽心耀白日,今旦臥死黃沙中。洛陽名工見咨嗟,一翦一刻作琵琶。白璧規(guī)心學明月,珊瑚映面作風花。帝王見賞不見忘,提攜把握登建章。掩抑摧藏張女彈,殷勤促柱楚明光。年年月月對君子,遙遙夜夜宿未央。未央采女棄鳴篪,爭先拂拭生光儀。茱萸錦衣玉作匣,安念昔日枯樹枝。不學衡山南嶺桂,至今千年猶未知?!盵13]1727由此詩更可見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梧桐若是生長在險惡貧瘠之地,反而更有可能成長為制琴的良材。這并不是詩歌出于抒情的需要而杜撰出來的,而是有其真實記載可據。在《風俗通》中,我們就已見桐木生于巖石之上成為制琴良材的特別之處。唐人封演《封氏聞見記》“繹山”條下載:“兗州鄒繹(學海本“繹”作“嶧”,下同)山,南面平復,東西長數(shù)十步,廣數(shù)步,其處生桐,相傳以為《禹貢》‘繹陽孤桐’者也?!辈⒁寥酥Z對山中桐木宜為良琴給出了這樣的解釋:“土人云:此桐所以異于常桐,諸山皆發(fā)地兼土,惟此山大石攢倚,石間周回皆通人行,山中空虛,故桐木絕響,以是珍而入貢也?!盵14]72-73制琴的良材桐木生于“大石攢倚”的山中空虛地帶才成就了它的絕響,這樣的認識和解釋本身就反映出中國人思維觀念中的天人合一理念。這不僅是桐木的生長規(guī)律,也是人才德行的修為方式之一端。柳宗元被貶謫永州的此時此際,面對超道人所識良材而制作的霹靂琴,恐怕也要在內心對于物理人情這樣幽妙的自然運化生發(fā)出這種幽微奇妙的認識與感受了。他所表達的“琴莫良于桐;桐之良,莫良于生石上;石上之枯,又加良焉,火之馀又加良焉,震之于火為異。”[1]285不正是古人對善制良琴的桐木生長環(huán)境的特別要求的相關認識的深入和集中嗎?
可以說,在惡劣的境遇中生成高潔的品格、成就絕世的回響,這是桐木的品質,也是柳宗元的追求,是柳宗元深刻的入世情結中的高潔出塵之思。
而在《霹靂琴贊引》中,霹靂琴的成就者是佛門中的超道人。超道人高妙的音聲修養(yǎng)和善于發(fā)現(xiàn)奇異良材的修為,自然可以視為俗世之外佛門中人的功績。由此,霹靂琴由于它特殊的歸屬者又成為了代表佛門之中不落塵俗的寄寓之物。
不過,在文化行進中,不止柳宗元以入世的儒家思維從霹靂琴中獲得養(yǎng)成高潔品質于險惡環(huán)境的啟迪,超道人以佛門中人的身份成就了“既美且異”的霹靂琴,霹靂琴的出塵之思也衍生到了道家那里。
宋人劉元英有詩曰:“醉走白云來,倒提銅尾秉。引個碧眼奴,擔著獨壺癭。自言秦世事,家住葛洪井。不讀黃庭經,豈燒龍虎鼎。獨立都市中,不受俗人請。欲攜霹靂琴,去上芙蓉頂。吳牛買十角,溪田耕半頃。種秫釀白醪,總是仙家境。醉眠松陰下,閑過白云嶺。要去即便去,直入秋霞影?!盵15]2127-2129此詩名為《題潭州壽寧觀》。在此,劉元英將欲攜霹靂琴而入山和個人歸隱清修的渴望直接加以對應,霹靂琴不落塵俗的文化色彩和情懷寄托被非常清晰直白地表達了出來?!端卧娂o事》中有一條關于劉元英的很有意思的記載,說:“劉元英,號海蟾子,初名操。燕地廣陵人,以明經擢第,仕燕主劉守光為相。一旦忽有道人來謁,自稱正陽子,索雞卵十枚,金錢十枚,以一文置幾上,累十卵于錢若浮圖之狀。海蟾驚嘆曰:‘危哉!’道人曰:‘人居榮樂之場,履憂患之地,其危有甚于此者?!瘡捅M以其錢擘為二,擲之而去。海蟾由此大悟,遂易服從道。宋仁宗天圣九年游歷名山,所至多有遺跡。一日于潭州壽寧觀題古詩十韻云云,仍自寫真,其傍撮襟,書龜鶴齊壽四字。題云廣陵閑民劉某書。丹成尸解,至元六年贈海蟾明悟宏道真君?!盵15]2127-2129可見,《題潭州壽寧觀》正是劉元英入道之后的作品。而在此詩中,非常顯見的是霹靂琴也正是入道之后的劉元英用以表現(xiàn)出塵之思、不落塵俗的典型物象之一。
可見,霹靂琴徹頭徹尾地成了儒家、佛家、道家共同矚目、認可、欣賞的一個投射出塵之思情懷的物象。它并非儒、佛、道某家所獨有,而是為儒、佛、道諸家所共求。在《霹靂琴贊引》的流傳過程中,霹靂琴所附有的出塵之思的意蘊非常自然地得到了豐富和衍生。
此外,撫琴暢志是古人的一項重要修為?!讹L俗通》曰:“琴者,樂之統(tǒng)也,君子所當御也?!盵16]292《白虎通》曰:“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盵17]63無一不是對以琴暢志、吞吐清聲、表現(xiàn)出塵之思的純凈與高妙的人物心聲的表達。宋人方岳《聽琴》曰:“寧食三斗塵,不受緩歌雙黛顰。寧食三斗蔥,不受急管融春風。吾二三子相知心,平時比之雙南金??坶T剝啄倒屐出,喜我謂我山水淫。墻頭呼酒意頗急,何以侑之霹靂琴。太虛為室月為燭,悠然此意無古今。山空江靜夜如水,但見四岸花木深。大聲久不入眾聽,誰復好古同風襟。自非我輩但癡坐,噲等之俗難砭針?!盵18]38448(《全宋詩》卷3219)這里的三斗塵、三斗蔥,皆為難食之物,《新唐書·屈突通傳》載:“時通弟蓋為長安令,亦以嚴整知名。時人為之語曰:‘寧食三斗艾,不見屈突蓋;寧食三斗蔥,不逢屈突通。’”[19]3749可在方岳詩中,卻是反其意而用之,所表達的是方岳為官寧求耿直嚴整,也不愿茍且誤政。事實情況也是如此:方岳在為官任上終因耿直不阿而得罪了當朝權貴賈似道等人,最后隱居不仕。這首詩作正表達了方岳不污于朝、清明自鏡的出塵之思。這里霹靂琴的出現(xiàn)不但凝結了“吾二三子相知心”的知音之遇,更表達了“悠然此意無古今”的高潔不俗。陳與義亦有《別岳州》詩曰:“朝食三斗蔥,暮飲三斗醋。寧受此酸辛,莫行歲晚路。”[20]637所表達的清潔自守的情感正與方岳詩作相通。
《琴操》言:“伏犧作琴以修身理性,反其天真也。”[21]385霹靂琴彈奏的樂音正代表了這樣一種通向人心的高妙與潔凈。
柳宗元被貶永州時的心態(tài),他在《與李翰林建書》中說:“時到幽樹好石,暫得一笑,已復不樂?!盵1]418而在他的《對賀者》一文中表達得更直白。他說:“子誠以浩浩而賀我,其孰承之乎?嘻笑之怒,甚乎裂眥。長歌之哀,過于慟哭。庸詎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子休矣?!盵1]192這樣的心境,當代作家汪曾祺也曾經歷過。他這樣描寫自己被打成右派的經歷:“我那天回到家里,見到愛人說:‘定成右派了’,臉上就是帶著這種奇怪的微笑的。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笑。我想起金圣嘆。金圣嘆在臨刑前給人寫信,說:‘殺頭,至痛也,而圣嘆于無意中得之,亦奇?!腥苏f這不可靠。金圣嘆給兒子的信中說:‘字諭大兒知悉,花生米與豆腐干同嚼,有火腿滋味。’有人說這更不可靠。我以前也不大相信,臨刑之前,怎能開這種玩笑?現(xiàn)在,我相信這是真實的。人到極其無可奈何的時候,往往會生出這種比悲號更為沉痛的滑稽感。”[22]217這種極其無奈的心境,也正是柳宗元被貶謫永州時的心態(tài)和情狀。
柳宗元作為一個意氣風發(fā)的青年才俊和政治改革人才,突然遭遇政局的變故而驀然獲罪,遭貶到當時的蠻荒之地永州。從此,非但他遠大的政治抱負無法實現(xiàn),連回京城和北方故鄉(xiāng)也成了遙遠的奢望,其內心的苦澀真是難以言傳。柳宗元在永州司馬任上,激勵他自己生活下去的意志,大半要仰賴于他對自己高潔品質的認同和人生際遇中禍福可以轉化的期待了。這種高潔品質的認定和審視促使他與震后枯桐所做的霹靂琴達到了精神上的溝通。良琴之材須經過雷震和烈火灼燒的考驗后方為超道人所識,這種非同尋常的考驗本身就帶有相當強烈的神異色彩?!杜Z琴贊引》所言“琴莫良于桐;桐之良,莫良于生石上;石上之枯,又加良焉,火之馀又加良焉,震之于火為異。是琴也,既良且異,合而為美,天下將不可載焉?!盵1]285既能令讀者確信它的寫實性,同時也啟發(fā)了讀者空靈的思味:就霹靂琴的材質為生于石上之枯桐、雷霆火灼之余尚能發(fā)美音而存世言,其中所包含的意義既可對應儒家所論“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23]94的比德、勵志精神,又可對應佛家苦修而成正果的涅槃更生思想。
不但如此,在《霹靂琴贊引》中,還包含著一種在中國人心目中根深蒂固的具有濃厚神異色彩的思想,那就是神秘的龍文化的植入。《霹靂琴贊引》“引”文曰:“說者言有蛟龍伏其窾”[1]285,“贊”辭曰:“惟湘之涯,惟石之危,龍伏之靈,震焚之奇?!盵1]285龍文化是中華民族的根文化,華夏子民就是龍的傳人。龍被賦予高高在上的“帝王身份”的象征之外,還是高貴、尊嚴、智慧、力量等諸多正面品質的化身?!膀札埛涓U”、“龍伏之靈”都旨在強調枯桐所在的這湘水之涯的靈異不凡。
令人回味的是,這湘水之涯,恰恰又同時是柳宗元“暫得一笑,已復不樂”[1]418的遭貶之地,是柳宗元心目中認定的不同于中原皇都的窮山惡水之所。并且,龍的出現(xiàn)在中國文化里一向被視為祥瑞之兆,這也正是中國古代帝王以真龍?zhí)熳佑靡员雀阶约旱母?。然而,這“有蛟龍伏其窾”[1]285的枯桐偏偏“一夕暴震,為火之焚,至旦乃已,其余硿然,倒臥道上。”[1]285由此,這龍伏于中、甚有靈性的枯桐,非得沒有得到龍的護佑而常駐石上,反是烈火焚身、倒臥道間?!罢鹋灾瘢圆裥街?。超道人聞,取以為三琴?!盵1]285想來真是叫人后怕:設若沒有超道人的出現(xiàn),這既良且異的琴材怕就這樣被附近居民當作供爨燒火的尋常之物了。若果然,那龍伏之靈又該如何作解?
柳宗元本人何嘗不是如這枯桐一樣得天地靈性卻遭遇波折的命運?誠如史籍所載:“宗元少精敏絕倫,為文章卓偉精致,一時輩行推仰。第進士、博學宏辭科……貞元十九年,為監(jiān)察御史里行。善王叔文、韋執(zhí)誼,二人奇其才。及得政,引內禁近,與計事,擢禮部員外郎,欲大進用?!盵19]5132(《新唐書·柳宗元傳》)韓愈對青年柳宗元的超拔不俗、才氣飛揚有更為生動的描述,說:“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眾謂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學宏詞,授集賢及正字藍田時。俊杰廉悍,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fā),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封拜監(jiān)察御史?!?《柳子厚墓志銘》)足見柳宗元在當時士夫中的非凡影響力。柳宗元的天賦靈性和卓越才能沒有帶給他一展青云之志的機會,永貞革新的失敗使得柳宗元被牽累遭貶,生出在湘水之涯與霹靂琴和超道人的一場相遇。
柳宗元太像這歷經命運沉降的枯桐,本質上都是難得的良材,卻也都命運坎廩。好在,枯桐之異終于被超道人發(fā)現(xiàn),成就了霹靂琴。那么柳宗元自己呢?結合柳宗元此時的人生遭際,他于霹靂琴中投射的自我激勵、人生慰勉,乃至對命運的神秘與不解的感慨等多重情愫似乎皆可講得通,卻又無一說破,只是任其自然地滲透其間,交給讀者去聯(lián)想發(fā)揮,這又是此文的一重古雅渾厚所在。
明人吳訥《文章辨體匯選》載:“西山云:‘贊頌體式相似,貴乎贍麗宏肆,而有雍容俯仰頓挫起伏之態(tài),乃為佳作。’”[24]47-48《霹靂琴贊引》“贊”的部分算不上贍麗宏肆,但加上占據篇幅主體的“引”文,卻深得雍容俯仰、頓挫起伏的精髓,這是柳宗元不拘常格、出神入化的筆力所在。《文章緣起》曰:“唐建中中試進士,以箴、論、表、贊代詩賦,而無頌題。迨后復置博學宏詞科,則贊頌二題皆出矣?!盵24]47-48唐代德宗建中時期(780-783年),正是柳宗元參加科舉考試之前數(shù)年,當時即有以“贊”代詩賦來取進士的情況,或許柳宗元能將《霹靂琴贊引》寫得如此語短情長、耐人尋味與這種文化環(huán)境有一定的聯(lián)系,但在作者高超的行文技巧之外,最為動人的力量還是來自其深厚的思想內涵。即如天姿縱逸,也會禍福無常,這成了文人們的又一心靈關注點。
宋人李廌有《霹靂琴》詩曰:“老桐初無異,憔悴輩散木。良材固自信,終歲委空谷。孤根聽霜霰,厥命寄樵牧。雖云具宮徵,誰意望琴筑。天公憐冤憤,霹靂驅怪伏。蛟龍出蒼干,電火燃裂腹。造物一愍吊,為惠在反覆。神馳變廢物,瞻賞改舊目。裂為君子琴,日奏太古曲。因知物興廢,尚爾轉禍福。志士抱孤操,來者怳未卜。壯年昧籌算,奚用定榮辱?!盵18]13557此詩可說是《霹靂琴贊引》萬化冥昧體悟的最好注腳,是中國古代德才兼具而仕途坎坷的文人對人生遭際和萬事萬物所透露的禍福無常的神秘性十分不解卻又抱著對它們的探究興味的特殊思維的典型流露。這種禍福相倚、人生無常的情結是中國太多懷才不遇的文人共同的心理投射,也是柳宗元無以言明的嗟嘆感慨之一端。章士釗曰:“子厚小文,都非浪作?!盵5]465清人何焯評“《霹靂琴贊引》,妙在不濫?!盵25]631(《義門讀書記》卷三十五)都可謂得之。
錢重說:“子厚居愚溪幾十年,間中舍尋游山水外,往往沉酣于文字中,故其文至永尤高妙?!盵1]724趙善愖亦論:“子厚居永最久,作文最多,遣言措意最古?!盵1]725古雅高妙是柳宗元永州時期所作文章的總特點,自然也是《霹靂琴贊引》一文的特點。
章士釗說《霹靂琴贊引》“簡勁”,稱其為“子厚本色”。簡勁,是以極精要的文字表達出極強的力度,這力度既是霹靂琴千古一絕的質地,也是柳宗元高潔人品的投射,是琴的特征與人的本色的合而為一。在《霹靂琴贊引》中,知音之遇文化的傳達,出塵之思情懷的傾注,乃至禍福無常、萬化冥昧的復雜思想的寄托恰如一張經緯交織、無法分割的網,將中國古代士人太多共同的情感牢籠于中。正是柳宗元文章的“體意精密,涉道非淺”[1]723,奠定了這篇不足200字的小文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
元人錢惟善作《石上枯(蓮上人琴名)》詩曰:“君不見,零陵湘水西,石上枯桐一千尺。朝陽無復鳳鸞鳴,竅中猶有蛟龍蟄。震霆一夜烈火焚,賞音邂逅超道人。作三琴號神品?!蹒娊刮菜蛊鋫悺:檬孪鄶y東入海,蓮師獲之極珍愛。世經喪亂恐若失,古制宛然遺韻在。南風吹斷蒼梧陰,如此良質那易尋。憑誰更寫柳州贊,即是當時霹靂琴?!盵26]柳州贊和霹靂琴真可謂文學與音樂園地里相得益彰、交相輝映的雙璧。自此,柳宗元的《霹靂琴贊引》同中國琴史上“既美且異”的霹靂琴一起成為了中國文化藝術領域里的千古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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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 章士釗《柳文指要》所論乃針對《霹靂琴贊引》全文而發(fā),此處所言“贊”,當指《霹靂琴贊引》全文,而非單指此文“贊”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