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龍
(江蘇聯(lián)合職業(yè)技術學院運河分院 文理系,江蘇 邳州 221300)
周孚(1135—1177),字信道,號蠹齋。祖籍濟北(今屬山東濟南),后寓居丹徒(今江蘇鎮(zhèn)江市)。孝宗乾道二年(1166年)進士,官真州州學教授。有詩文集《蠹齋先生鉛刀編》30卷,其中賦2篇,詩14卷377首,文16卷147篇,外加卷后附《蠹齋拾遺詩》14首。又曾著書駁鄭樵《詩辨妄》,為《非詩辨妄》2卷,共計作品32卷。
周孚為詩不事雕繪,詞旨清拔,近于自然,繼承了江西詩派的一些詩歌主張,如“圓”“活法”“悟入”等,但又有自己的獨特闡述。在“江湖派”詩人群體正式崛起之前已體現(xiàn)出其部分創(chuàng)作特色,可謂開江湖詩派風氣之先河。
南宋時期,中興四大詩人打破江西詩派權威局面之前,眾多文人也作了多種探索,周孚即為其中之一。雖然周孚沒有完全擺脫江西詩派的束縛,但其作品存世較多,有一定典型性,有較高研究價值。
目前學界對周孚的研究尚不多,罕有專門研究周孚的論文發(fā)表。偶有只言片語見于個別學者的文集,如辛更儒《辛棄疾研究資料匯編》里辛棄疾的交游人物中列有周孚條目并附有簡短的介紹; 錢鍾書先生《談藝錄》曾引周孚作品以論述“圓”“活”的詩歌主張。其他則是從歷史學、社會學等非文學的角度切入,將其作品僅當作歷史資料使用,如耿元驪的《宋代勸農(nóng)職銜研究》引周孚《勸農(nóng)文》的相關資料,鄧小南的《宋代蘇州士人家族中的婦女》引周孚所作《徐氏墓志銘》,等。
對周孚的研究主要困難來自其于生平資料的缺乏。孟子曰:“觀其書,誦其詩,不知其人,可乎?”筆者就周孚生平事跡兩大疑點進行考證,明確了周孚的出仕時間,梳理考察了乾道二年(1166年)到乾道八年(1172年)間周孚的行蹤,研究了周孚和京口名士圈的交往,分析了京口文化對周孚的人生觀和其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
本集陳珙原序稱“登第十年(1175年)后始為真之郡博士,卒于官”。該序是周孚死后2年所作,距離周孚生年不遠,且陳珙系周孚好友,故周孚出仕時間人皆從此說。
然當代學者孔凡禮提出不同看法??紫壬Q其做官乃是登第后6年而非珙序所稱“十年后”,即“乾道八年(1172年),以左迪功郎為真州州學教授”[1]166。
其觀點據(jù)何而出雖未提及,但筆者認為其依據(jù)應來自周孚的《滁州奠枕樓記》一文。該文提及“乾道八年春,濟南辛侯自司農(nóng)寺簿來守滁,……是年秋,予客游滁[2]657”,且作者落款是“十月三日左迪功郎新差充真州州學教授濟北周孚”。二說皆有所本,一為本集原序,一為作者原文落款,因此難定孰是孰非。
考集中《上虞相書》一文自注時間為“辛卯”(1171年),周孚自稱“左迪功郎”而不言及真州州學教授,而次年(1172年)作《滁州奠枕樓記》時即署“左迪功郎新差充真州州學教授”,由“新差”二字可知1172年收到任命。集中有詩《別鄉(xiāng)舊》[2]618自注云“乙未五月”,該詩記載周孚辭別友人親舊赴任的情況,乙未即1175年,與陳珙序印證無誤。由此可知,以上二說只是著眼點不同,看似矛盾而實際并行不悖。
關于出仕時間準確的說法應是:周孚1172年接到調(diào)官真州教授的任命,1175年到任履職。授官和赴任時間懸殊幾年在宋代也很常見,比如同時代的朱熹“(紹興)二十一年辛未(1151年)二十二歲,春,銓試中等授左迪功郎泉州同安縣主簿”[3]225,但直到兩年后朱熹才實際上任。筆者推斷周孚亦屬此類,為何周孚自注出仕時間和友人序文所稱出仕時間不一致,這里就可以作出合理解釋。
周孚1166年進士及第,乾道八年(1172年)“新差充真州州學教授”,這中間6年是周孚生平的空白區(qū),迄今無資料正面回答。如孔凡禮先生介紹周孚生平僅謂“乾道八年,以左迪功郎為真州州學教授”,對此前到進士及第這六年間的經(jīng)歷只字未提?!都味ㄦ?zhèn)江志》和《至順鎮(zhèn)江志》亦都不曾提及?!端伟偌以姶妗分^其“所值多蹇”,模糊其辭。
考集中周孚有上《謝虞丞相啟》一書,其文曰“擢從冗散之職,畀以師儒之官”,應是指從左迪功郎實授為真州州學教授之職一事。又曰“昨叨一命之寵,已逾五年之期。惟窮邊之劇繁不容尸祿,而文吏之齷齪或至詞難。屬新例之舉行,自故官而汰去”。既然提到了“故官”,可見在去真州之前,周孚還出任過其他官職。因提及“窮邊”“文吏”,又有“常憂尉曹之責,恐非書生之宜。精神疲于檄巡,術業(yè)荒于奔走”之語,可推斷周孚曾經(jīng)在邊境做過小吏?!耙延馕迥曛凇眲t說明上次出仕距離寫作之時(1171—1172年)已經(jīng)5年,可知上次出仕時間應該約在1166或1167年間。說明周孚在1166年登第之后,在當年或次年就被實授官職,可能因為這次做的官很小,甚至很可能是幕僚小吏,在注重官和吏區(qū)別的宋人眼中,這段經(jīng)歷不能被稱為正式做官。所以友人陳珙僅以真州州學教授為其正式出仕,稱“仕止于一命”。
那么周孚第一次做官地點大概在哪里呢?周孚有《獨游因勝有懷蘇丈信臣時任衡州幕予明年亦官淮上矣》[2]608一詩。因勝寺,在今鎮(zhèn)江市。從題目看,應是周孚在家鄉(xiāng)的因勝寺游玩時想到了外地的朋友。該詩有“五年鹿門游,莫辨主與賓”之語。鹿門,當指鹿門山,在今襄樊市東南15公里處,襄陽縣境內(nèi)。孟浩然居襄陽曾有“人隨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歸鹿門”之句。二人既有“五年鹿門游”的經(jīng)歷,可知其應在襄樊一帶生活過5年左右?!墩{(diào)官畢寄蘇四》[2]592有“十年臥江漢,一旦別衡茅”之語,江漢,長江漢水一帶。襄樊在漢水中游,被漢水分為南北兩城,南為襄城,北為樊城,正是處于漢水一帶,可兩相驗證。南宋時期,宋金之間的戰(zhàn)爭,襄陽正處于戰(zhàn)爭前線,岳飛在這里曾舉行過著名的襄陽收復戰(zhàn),這里正是宋金之間的邊境,驗之《謝虞丞相啟》中所言“窮邊”等語,三者所言可互為印證。
由此可知,周孚登第后不久即到湖北襄樊一帶任小吏,大約5年。乾道八年(1172年)接到被授予真州州學教授的任命,先是客游兩淮一帶,這一時期在滁州與辛棄疾交往較密。1175年正式即任真州州學教授一職,后兩年卒于任。
周孚自幼生活在京口,京口一帶的隱逸文化、宗教文化、山水文化、移民碼頭文化等多種文化因子共同催生的京口名士文化,對周孚的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甚大,也對周孚個人的人生觀和世界觀產(chǎn)生了顯著影響。
《京口耆舊傳》載周孚“世濟北將家,避亂南徙,居丹徒”[4]140,應是其父輩避靖康之難遷居丹徒。周孚自幼生活在京口,京口一帶濃郁的文化氛圍為他青少年時期博覽群書、求學訪友提供了便利條件?!捌邭q通春秋左氏傳。既長,喜讀書,過目輒成誦。時有鄧氏張書肆,孚日往游焉,因得閱盡天下書”[4]140。周孚少年時在鄰家書肆看書,鄰家書肆為家貧的他提供了難得的求學機會。
及長,周孚廣交文友,成為京口一帶名士圈核心人物,隨著才華名聲的展露,“京口名士多從游”[4]140,隱然有為其領袖之勢。其交游名聲最著者當推辛棄疾。
1162年,辛棄疾南歸,“改差江陰簽判”[5]24,寓家京口,時辛棄疾21歲,周孚27歲,辛以兄長之禮事之,與周成為好友。二人關系較密切,周孚十多首與辛棄疾酬唱贈答之作,成為研究辛棄疾生平較為重要的參考資料。周孚死后,辛棄疾曾在長沙為周孚刻印詩集,可惜今已失傳。除辛棄疾之外,京口名士還有多人與其交厚。
朱叔珤,字德裕,京口人,青年時作《京口七原》,名震鄉(xiāng)里,然屢試不第,后被薦為貢生入太學,未登第而卒。其詩文多擬古之作,多清幽冷淡之味,有隱逸之風。
陳珙,字德厚,京口人,孝宗淳熙八年(1180年)進士,終湖州教授,死后葬丹徒縣。陳珙比周孚年輕,尊周孚為“師友”,今傳《蠹齋鉛刀編》即陳珙為之序。
宋郭,字安民,京口人。曾四舉于鄉(xiāng),晚年以特科拜官,從蜀帥張詔辟于興州,后得蜀漕舉。宋郭“多識前言往行,善談論,性謙和,喜接引,后輩學者多出其門”[4]141。
陳造,字唐卿,高郵人,淳熙二年(1175年)進士。對周孚的才學甚為推崇,謂其友人曰“又有濟南周孚信道者,尤精博高妙,古文與詩,近世稍比,亦從之游”[6]338。
史千,字伯強,蜀人客游京口?!昂烙谠娋疲h論激烈,有戰(zhàn)國氣象……上書不偶,布衣皮冠自放浪而已”[7]782,有《虎曩集》,今不傳。韓元吉稱其為“隱君賢弟[8]195”,評價甚高。
此外,尚有生平事跡不可詳考者多人,其中蘇庭藻、洪致遠、趙彥章、葉伯永、史慶臣、高伯庸、閭丘仲時、龔良臣、宋公佐等人皆與周孚交厚,或為周孚京口同鄉(xiāng),或長年客游京口一帶與周孚相識。
“京口文化”的概念最早由學者嚴其林提出[9]5。有研究京口文化的學者將京口文化的內(nèi)涵歸納為山水文化、宗教文化和碼頭文化[10],或認為京口文化具有移民文化、山水文化、隱逸文化等特征[11]。筆者認為以上觀點都從不同方面揭示了京口文化的特征。
其實京口名士文化也可以看作是京口文化的一個亞文化。自古以來,鎮(zhèn)江自然條件得天獨厚,物產(chǎn)豐富,交通便利,山水秀麗,戰(zhàn)略位置突出,吸引了大量外來人口。尤其是宋金交戰(zhàn)之時,鎮(zhèn)江是戰(zhàn)略前沿,除了避難南遷之民外,大量文人涌入此地,上書獻策,尋求被招攬入仕的機遇,因此外來移民中知識分子較多,如上述史千就是此類代表。這部分文人中科舉失意或長期屈居下僚之人占據(jù)多數(shù),故吟詩作賦以獲取文名、擴大聲望之外,消極保守和偏激憤世的思想成為當時京口名士的主流思想。且外來文人使得京口作為一個碼頭濡染上漂泊聚散、人生無常的色彩。移民文化中的保守消極和碼頭文化中的聚散無常與當?shù)匦沱惖纳剿幕Y(jié)合,又成為隱逸文化和宗教文化生長發(fā)展的沃土。京口名士文化可謂移民文化、碼頭文化、山水文化、隱逸文化、宗教文化等多種京口文化元素影響下產(chǎn)生的一個亞文化類別。
京口名士文化對周孚的影響表現(xiàn)在兩方面: 首先,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周孚與京口名士的交往,多表現(xiàn)為集會唱和,“披翻俱敗簡,登眺同老筇”[2]586,探討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相互學習,因此文學觀念互相濡染。周孚論詩推崇“怪”“奇”的理念,也推崇“清”“淡”的藝術風格,崇尚漢魏晉古詩,重江西、重晚唐。京口名士中江湖謁客身份文人多此類文風,后來江湖詩派的主要成員也與京口名士圈的人員身份相似。
其次,周孚所交游者雖有文名,然政治上多為下層官僚或沒有功名的江湖文士,或縱酒自適、放浪形骸,或牢騷滿腹、郁郁不平,對周孚形成不求聞達、甘于淡泊、有較強隱逸意愿的人生觀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
宗教文化是京口文化的一大特色,京口附近名剎頗多。周孚在京口交游人物中亦有眾多方外人士,如焦山寺的度書記、伸書記,金山寺的海書記、鑒長老,及崇福庵的顯上人、環(huán)上人、印禪師及道士劉先覺等人。這些出家人都具有較高的文藝修養(yǎng),能詩擅文,或精于繪畫彈琴。如周孚集中提到的“鑒長老”,原為蘇州瑞光院院主,后掛錫金山寺,其“初為士,舍而學佛,得法于應庵華禪師。與之語猶不忘儒也”[2]660,這樣的僧人本來就是士人,有相當?shù)奈幕摒B(yǎng),與周孚經(jīng)常有詩歌唱答,此類的作品有很多,如《次韻度上人窗下竹》《再到焦山示度書記》《聽環(huán)上人琴》《金山海書記寄七騎圖》等。除了在一起詩歌唱和、探討文學之外,與這些方外之人在一起,更多的是“拂拭面前塵土案,與君相對課楞嚴”[2]619“相期白蓮社,此意何可負”[2]584之類探討佛法的活動,以至于周孚年輕時就發(fā)出“吾儕聞道晚,歲月忍虛度。聲名身外鴆,文采性中蠹。當求一轉(zhuǎn)語,共證十載誤。春江兩岸平,偕子稽首去”[2]584的感慨,充滿了出世之想。
周孚于仕宦之路比較冷淡,于世事經(jīng)濟亦不熱衷,向往棄世歸隱,可以說與京口的宗教文化不無關系。他將安貧樂道的思想和佛教四大皆空的理念相結(jié)合,形成了出世思想較為濃厚的人生觀。同時,與方外人士的交游對周孚創(chuàng)作也產(chǎn)生較大影響。其詩歌中經(jīng)常提到與友人明窗枯幾,趺坐蒲團,自朝至暮,相對無言的場景,飽含禪意詩情。其對于江西詩派“悟入說”的接受及后來自己對此形成的獨到觀點,也得益于此,周孚的文學主張和具體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出的文本特色,如作品中“禪”“佛”等高頻詞匯的出現(xiàn),都可以看出明顯的京口宗教文化的印記。
周孚還存有兩篇文章與京口的宗教文化有關。乾道九年(1173年),金山寺重建南水陸堂,僧慧海求周孚為文,周孚欣然應允,為作《金山重建南水陸堂記》。此次重修是時任金山寺住持印長老將“人施于已者凡三年得千一百萬”善款盡數(shù)捐出方成此堂。此文詳細記載了重建南水陸堂的規(guī)模、裝飾、所耗時間、金錢及籌建過程之始末,并對住持印長老籌建之功贊嘆不已?!督股狡諠U院僧堂記》記載了該禪院興建前后始末并所花費、規(guī)模等細節(jié),并因環(huán)禪師矢志不渝籌建僧堂有所感慨,“使世之人知浮屠氏之教其所以能振起者,蓋如此。彼呫呫詆之者亦足以自警也[2]654”。二文資料翔實。
此外,周孚還留下組詩《金山十詠呈坦叔》共10首,分別吟詠的是奎文閣、妙高臺、付衣堂、玉鑒堂、頭陀巖、雄跨堂、楞伽室、吞海亭、浸月亭、卷雪亭,這些作品對發(fā)掘南宋時期京口名勝的文化內(nèi)涵具有較高的史料研究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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