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赫

(天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天津 300387)

歷史學是否為科學之問題爭論由來已久。或有人闡述歷史學為無用之學，抑或歷史學不是科學之論調(diào)甚囂塵上。這個問題是一個概念、內(nèi)涵與理論思維角度構建和轉化的再認識、再理解、再深化的過程。有學者指出： “近代以來的自然科學是一種系統(tǒng)的并且可以實驗的科學?！盵1]

第一，自然科學一定是系統(tǒng)的嗎？“近代以來的自然科學”實指16世紀以來的近代科學，而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shù)學原理》、達爾文的《物種起源》一定是系統(tǒng)之理論嗎？如果牛頓的經(jīng)典力學理論是系統(tǒng)的力學理論，那么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普朗克的“量子力學”就沒有存在與補充之必要！這不符合真理發(fā)展規(guī)律。

第二，所謂自然科學，以物理學為例，一定是“可以實驗的科學”嗎？目前物理學有些定理的實驗條件，人類科技水平尚無法完全達到，如絕對光滑的平面、絕對真空狀態(tài)等。因而，這些定理無法用實驗去絕對化證明。

人們對自然科學存在理解誤區(qū)，進而對人文社會科學，如歷史學等，存在種種歧視。這亟需重新對歷史學與科學等相關問題作進一步探討。

1 科學、正確、真理之辨

“在我漢民族的語匯中，‘科學’一詞并非古已有之?！盵2]科學一詞指英文單詞“science”的中文翻譯?；蛴腥瞬唤?，紐約在美國，北京在中國，這就是長期與全面地反映客觀存在和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真理，這就是正確，這就是科學。這其實是將“極簡單的事物運用于大字眼”[3]210。進而人們會認為科學就是正確與真理的化身，科學成了能夠長期與全面反映客觀存在的代名詞。這會導致人們對正確、真理、反映客觀存在之概念與內(nèi)涵存在認識上絕對化的謬誤。

“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往往把正確的認識認為就是真理?！盵4]正確之概念同樣不能等同于真理?！罢_的認識也是真理認識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真理當然是正確的，并非所有正確的認識都是真理。”[5]任何之正確都被局限于特定對象的范圍。比如，美國健全與發(fā)展資本主義制度是不是正確的？如果站在美國人民的立場上去思考，答案毋庸置疑是正確的，因為它符合當下廣大美國人民的切身利益。而共產(chǎn)主義者則認為，發(fā)展與維護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才是正確的選擇。或許將來生活在社會主義制度下的美國人民會認為他們歷史上健全與發(fā)展資本主義制度是錯誤的。由此可見，特定的人群有著特定的關于正確之認識。但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強調(diào)，真理只有一個。由之，正確一詞的概念與真理存在不同。

其實，科學不具備長期正確性和絕對真理性。自然科學如此，人文社會科學亦復如是。故而，數(shù)學、物理學、化學、生物學等自然科學并沒有占據(jù)歷史學、政治學、哲學、社會學等人文社會科學的“正確與真理”之制高點。二者等量齊觀，誰也沒有比誰“高明”多少。三角形內(nèi)角之和等于180°，這個結論經(jīng)古希臘數(shù)學家歐幾里得證明，被人們認為是長期正確和絕對真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在黎曼流體幾何中，抑或在凹面或凸面條件下的三角形內(nèi)角和不等于180°。三角形內(nèi)角和等于180°，由絕對真理發(fā)展為相對真理?；蛘咴诳深A見的未來，一些所謂科學之理論，極有可能由當下之正確轉化為未來之謬誤，又會由當下之絕對真理轉化為相對真理。究其本真則是因為“新的層次又有新的規(guī)律在起作用”[6]。被實踐檢驗為正確的科學知識是不是真理？回答是肯定的。但這種真理并不具備長期正確性與絕對真理性。因為被實踐檢驗的科學知識屬于認識的范疇，只是在當下時代與歷史條件的限制下具備階段正確性與相對真理性。

人們理解的所謂科學，普遍是指自然科學學科，就一定能長期與全面地反映客觀存在嗎？牛頓經(jīng)典力學只能反映力學的一種情況；“歷史上，門捷列夫在提出元素周期律時，預言三種未知元素的存在及其性質”[7]，現(xiàn)在仍在按照預先假設之設計，并隨時代的發(fā)展而被一點點的補充。至少目前沒有一門學科宣布本門知識業(yè)已發(fā)展完備。知識既然沒有發(fā)展完備，所謂的科學又怎么能長期與全面地真實反映客觀存在呢？人們普遍對科學一詞的概念存在舛誤，進而要求歷史學符合一個被錯誤理解的概念，不符合此種概念便不是科學，這種邏輯十分乖舛。

2 歷史學本質與特征之再探

2.1 客觀相對主體性與主觀基本主導性

無論自然科學，還是人文社會科學，上到立學之宏觀思想，下到微觀具體之操作與研究方法、手段，都是主觀之精神、思維與客觀之物質、存在的結合。目前，尚不存在一門學科具備絕對客觀化，抑或絕對主觀化的性質。有學者認為：“人文學科或社會學科，它自始至終徹頭徹尾貫徹著人的有意識的活動，它不是沒有意識的，而是有著人類的意識在里面起作用。這是人文學科和自然科學的最大不同?！盵1]此言謬矣。自然科學研究之表相給人們一種無人類意識參與或不以研究者的意志為左右的迷惑，讓人們覺得自然科學研究本質就是絕對客觀的代名詞；同樣，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之表相給人們一種以研究者的好誤與取舍而解釋的假象，讓人們覺得人文社會科學本質研究就是絕對主觀的代名詞。以歷史學研究為例，它便具備客觀相對主體性與主觀基本主導性之特征。

歷史學區(qū)別于其他自然科學學科之一便是不存在也不可以假設。正因為歷史不存在與不可以假設之殊質，較其他學科門類而言，在研究之初步階段便盡可能地避免先入為主之主觀因素介入而可能產(chǎn)生偏頗?！翱赡墚a(chǎn)生偏頗”并不意味著“一定產(chǎn)生偏頗”。因為在數(shù)學、物理學、化學等自然科學領域，假設與猜想廣泛存在，并且大部分經(jīng)過實踐檢驗的假設與猜想都與實踐相吻合，進一步產(chǎn)生了很多經(jīng)典理論來指導社會實踐，所以假設與猜想并不一定沒有道理。這種主觀化的思想也不一定為謬誤。相反，研究者合理與正確運用主觀化的思想對科學研究有益。歷史學既不可以對過去提出假設，又不能對未來妄下預言，這在一定程度上排除了眾多主觀因素的影響。至于這樣做在對與錯、好與不好之間并沒有什么內(nèi)在關聯(lián)。另外，真實的歷史學研究一般要輔之以真實與豐富的史料，科學而嚴謹?shù)氖穼W觀點，邏輯縝密的思想論辯，這便使主觀因素之影響降到人類可控范圍之最低。相較于主觀因素，客觀因素占據(jù)了歷史學研究相對主體之地位。然而，歷史學研究無論從研究對象，還是到研究者，都是人的鮮活存在。主觀因素之影響如影隨形，“‘歷史科學’仍是由經(jīng)驗主義主導的學科”[8]，主觀因素居于歷史學研究的基本主導狀態(tài)，也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質。同理，自然科學學科難道不然？猜想為人腦所想，實驗為人之操作，故而任何學科研究之主觀因素皆無法棄之殆盡。

2.2 目標追求理性化與具體操作感性化

歷史學研究所追求的目標與自然科學下設之學科均是理性化的，但研究者在對史實與史料進行解讀與梳理時，不可避免地會具體操作之感性化。這里筆者認為，“感性”與“主觀”不同，“主觀”主要是指人對事物看法與態(tài)度的一種無意識的選擇，“感性”則是指人對事物的看法與態(tài)度的一種有意識的選擇。“客觀”與“理性”之道理亦復如是。

“歷史學具有的是證據(jù)，除此之外別無他物?！盵9]107-108。故而“‘言之有據(jù)’是歷史學的座右銘，也是歷史研究的基本準則和規(guī)范”[10]?！皬淖铑B強的事實出發(fā)”[11]92是研究者追求的理性化目標，這些沒有任何指摘與置喙之處。但是這種理性化無法真正達標，即使達標也無法檢驗。因為歷史事件的經(jīng)歷者、觀察者與研究者在具體操作過程中存在感性化之特征。人們所觀察之事實，僅僅是其眼中之一部分或一方面，并經(jīng)大腦加工與處理。正是這些被人們奉為圭臬之片面與偏頗的、經(jīng)過二重加工與選擇之事實，經(jīng)由史學研究者第三次加工與選擇最終成為史料，甚或演變?yōu)槭穼?。如果研究者以此種史料、史實進行研究而被定義為“言之有據(jù)”，那么歷史學研究前途之暗淡與崎嶇不言而喻。

一代又一代的歷史學研究者以理性化為目標，廣泛搜集、甄別史料，使得歷史學的研究前景光明。承認并積極克服一系列感性化因素才能使歷史學研究者永遠走在追求理性化目標的道路上，而不是過度強調(diào)與宣揚所謂歷史學之科學性而與他人進行“歷史學是否為科學”問題之論戰(zhàn)。自然科學學科過度強調(diào)與宣揚自身研究方法，如演繹法、實驗法等理性化之處，而忽略了研究者在其中的感性化因素。歷史學被理性與感性因素相互交織本身符合科學之概念與內(nèi)涵。

2.3 學科相對獨立性與研究方法多樣化

歷史學有鮮明的特征與性質。我們應該極力避免歷史學結構與研究發(fā)展的兩個極端錯誤傾向。

第一，學科雜糅化傾向。誠然，歷史學的準入資格并不艱難，人人可以去學習，人人皆可研究。這正是歷史學難能可貴的特質，即面向廣泛知識結構群體。人們既可以做歷史學的閱讀者，又可以成為歷史學的貢獻者。但是歷史學的結構與方向發(fā)展方面存在一種怪相，即許多行外人士打著創(chuàng)新歷史學研究的光鮮大旗，雜糅諸如經(jīng)濟學、新聞學、心理學等。計量史學、口述史學、心理史學固然需要研究者清楚了解統(tǒng)計學、社會學、心理學等學科的研究方法，但并不代表歷史學研究需要將其他學科的“靈魂”嵌入。筆者認為，歷史學學術方向的發(fā)展保持歷史學核心宗旨之本位性永遠是第一位的工作。

第二，研究方法陳腐化傾向。一些研究者對計量史學、口述史學、社會史學之研究方法不屑一顧，沉浸于老式的歷史研究方法固步自封，難以自拔。老式歷史學研究方法是針對存世文字史料進行分析與解讀，至于分析與解讀的方法則來自研究者主觀與感性的認識，只不過嚴謹?shù)难芯空邥吡φ驹诳陀^與理性的基礎上對史料進行闡述。然而，舉例而言，除“當代社會史是計量史學方法運用較多的領域”[12]外，“經(jīng)濟史是經(jīng)濟學與歷史學的交叉學科，經(jīng)濟學的固有特性與數(shù)理需要使經(jīng)濟史研究中的量化分析更為必要”[12]。計量史學運用直觀的數(shù)據(jù)，進行有客觀邏輯基礎的統(tǒng)計，進而呈現(xiàn)給研究者趨向客觀與理性的史料?！坝捎谖墨I史料的客觀性越來越受到懷疑，促使一些史學家把目光重新轉向口述史料?！盵13]195口述史學可以豐富史料來源，拯救與發(fā)掘珍貴的音像與文字史料，增加史料數(shù)量，提高研究質量。

學科雜糅化傾向弱化了歷史學研究之核心宗旨——豐富與發(fā)展歷史學。研究者混淆了研究方法與研究宗旨的概念，沒有保證歷史學的相對獨立性。研究方法陳腐化傾向之謬路在于不進行歷史學研究方法之革新，而絕對化理解歷史學獨立性之概念?！皻v史研究不僅不應排斥而且必須接納和改造所有積極而有效的理論和方法以為己用?！盵14]所以筆者支持其他學科領域改造后的研究方法運用于歷史學研究。采訪本是新聞領域的主要研究方法與手段，經(jīng)多代國內(nèi)外史學家的發(fā)展與改造而成為歷史學研究獲取新史料的重要途徑之一，稱為口述史學。研究方法之多樣化并不是衡量歷史學是否具備獨立性的標準，其他學科的研究方法可以借鑒和為己所用。保證歷史學獨立性之根基是對人類過往經(jīng)歷之真相與事實的永恒追求，任何研究方法只要有利于實現(xiàn)這一理念都可以用，換言之，任何研究方法都要服從這一根本理念。

2.4 不斷迫及真相之永恒運動

歷史學研究的道路是光明與無窮的?！肮饷鳌痹谟谄淝笳媲髮嵉谋举|，“無窮”則因為求真求實永遠在路上?！皻v史學的基本任務就是求真，歷史學的基本原則也是求真。從這個意義上說，歷史學是一門科學，因為它是對客觀存在的恢復。”[15]筆者認為，這種“恢復”是一種不斷迫及真相的永恒運動、不間斷性的求真工作。我們究竟能否獲得歷史事件的真相？回答是肯定的。比如，過去一代史學家對某一歷史事件與歷史人物進行研究得出了一個符合歷史事實的結論，這個結論便成為一個時代的“真相”。后世研究者對前人的結論進一步研究，以更多的角度、更豐富的史料、更高的技術水平進行精深、全面的解讀，有時可能修正、補充或顛覆前人的“真相”，那個時代的“真相”又成為當下這個時代的不全面真相或假相了。再者，歷史事件挖掘之真實度與距離歷史事件發(fā)生的時間點并不正相關。舉例而言，秦始皇的歷史并不是秦朝人書寫的真實度一定比后世人高。第一，當世者，主要是當事人、涉事人、目擊者、聽聞者具備自身角色、角度、立場、好惡等特點，進而存在下意識與無意識剪裁與甄選信息的局限性。第二，后世對前世歷史事件的研究更加全面與多角度，主要是因為后世者站在更宏觀與公正的立場上去面對史料資源與搜集渠道，擁有眾多新穎的研究方法和科學技術以檢驗與論證前人的結論?；谶@兩點，我們足以對歷史學當下與未來的研究前途充滿自信。未來的歷史學研究是生生不息與無窮無盡的，歷史事件會被不斷解讀、充實，歷史人物會被不斷清晰認識。

3 結束語

人們對科學一詞添加了許多不切實際的遐想，并把這種遐想想當然地套用于自然科學學科。歷史學是科學，但不是人們普遍理解的關于科學一詞的概念?？茖W沒有那么多附加的標簽與內(nèi)涵?？茖W之概念，高度凝練而言即為分科之學。如果人們認為科學是長期正確與絕對真理、絕對理性與絕對客觀的代名詞，那么自然科學學科也沒有達到符合這個科學概念要求的高度。換一種角度理解，人們普遍公認的科學，也就是自然科學學科，其本身便具備相對真理性與階段正確性的特征，即不能全面與長期地反映全體人類對客觀物質世界與實踐活動的認識，與生俱來伴隨與存在著主觀化與感性化的色彩。這是科學真正的本質與特征。人文社會科學學科同樣具有上述特征，對人文歷史學是否為科學的詰問是假問題。故而，歷史學能正確反映一定時空范圍內(nèi)代表性人群的階段性實踐認識過程便是符合科學的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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