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金鳳+徐舟
摘要:謠言形成與傳播的原因從主觀情緒因素來看,是焦慮恐慌狀態(tài)下的情緒宣泄,是懷疑求真心理下的意見表達,也可能是人們無目的的游戲娛樂。在群體視角下進行考察,謠言可能是由非理性群體壓力和理性的群體規(guī)范所驅動,而探尋謠言形成的社會根源,會發(fā)現它是在社會發(fā)生巨大變遷時利益斗爭的產物,是源于集體記憶的激活與重建,也可能是由一個被忽略的社會議題所引發(fā)。作為一種非常態(tài)信息,它是導向缺失下的信息增補,也是一種在權威消散后進行話語爭奪的民間武器,還是一種特殊的群體意見,它可以監(jiān)測輿論環(huán)境,隨時敲響社會警鐘。
關鍵詞:謠言;主觀情緒;群體行為;話語爭奪;集體記憶
中圖分類號:G206.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62X(2018)01-0107-006
謠言是一種從古至今都存在的社會現象,隨著報紙、廣播、電視、網絡媒介的相繼問世,這種原本僅依靠口語形式傳播的特殊信息非但沒有消失,反而乘著傳播技術飛速發(fā)展的東風擁有了更廣的傳播范圍、更快的傳播速度和更多元的傳播渠道。在現代社會中謠言已然存在于我們政治、經濟和社會生活的每一個方面。這也使得我們必須新理性認識謠言,透過謠言現象去找尋它的本質,挖掘它形成、擴散的原因。探尋個體到底是基于何種心理因素進行造謠、傳謠活動,個體的意見又是如何逐漸蛻變?yōu)榇蠖鄶等说募w意識,在謠言的建構過程中,群體的力量是如何參與的,除了個體的心理因素和群體的力量之外,謠言的產生又有著怎樣的社會根源。本文嘗試對這一系列問題進行探析。
一、主觀情緒與群體壓力驅動下的謠言
(一)謠言產生的個體主觀情緒因素
謠言始于造謠者的個體行為,在無數個信謠傳謠者的個體行為中不斷發(fā)酵變異后產生了或大或小的傳播效果。一定程度上說,是造謠者和傳謠者的個體心理狀況導致了謠言產生。當人們面對諸多不確定因素時,往往希望出現一則消息能解釋現狀,消除其焦慮不安情緒,一旦現實中不存在這樣的消息,人們就會炮制出謠言,來緩解焦慮恐慌帶來的精神壓力。如果官方信息缺席、滯后,人們就只能從謠言的傳播中不斷地吸取“不完整的真實部分”,以求拼湊出事實的完整面貌,很多時候人們是帶著求證的態(tài)度去傳播不實消息,想通過與他人交流來求證謠言的真實性。[1]
除了宣泄情緒和追求真相之外,人們傳謠信謠也可能只是無聊、寂寞在作祟:為了消解無聊乏味的生活,人們將傳播謠言當作一種游戲娛樂,這種行為并沒什么特定的目的,行為的意義就是行為過程本身,如人們常常分享明星或政客的傳言緋聞,這通常只是滿足了人們的娛樂心理。
(二)群體視角下謠言生成的原因
當個體為了生活和生產活動的需要而聚集形成群體后,便不再是一個個生物意義上的獨立個體,個體行為在更多情況下不再只是生物本能,而必須依從于社會群體的規(guī)范和目標。“沉默的螺旋”理論認為:作為一種社會動物的人類,天生擁有一種感知意見氣候的能力,能夠敏感地找到處于輿論優(yōu)勢的一方,而出于對被孤立的恐懼,人們常常會愿意與大多數人打成一片,以便在必要時得到“他人”的承認。如此便形成一方的聲音越來越強大,另一方越來越沉默下去的螺旋發(fā)展過程。[2]
“沉默的螺旋”形象地展現了謠言在群體中生成的過程。個體的人為了獲得歸屬感,實現自我認同,總是需要加入某一個群體。加入群體,就不免會被群體中大多數人的意見所裹挾,而群體內部不斷擴散的謠言基本上代表了群體意見,是群體輿論的一種表現形式,相信群體所構建的謠言,就意味著你納下了“投名狀”。即使你選擇不相信,也很有可能因為害怕被孤立的恐懼而保持沉默。這樣一來,群體的意見實際上就成為了個人的意見,個人的沉默或者是從眾都能夠助長謠言的“氣焰”。對于群體的這種非理性特質,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勒龐認為:在群體中,異質性會被同質性所吞沒,無意識的品質總會占據上風。[3]7在非理性的情緒作用下,群體的行為將很容易朝著極端化的方向發(fā)展,被群體所認同的謠言就像宗教里的教義一樣,指導著群體內成員的行為。然而,由于本身就包含著很大非理性和想象的成分,在這樣的“教義”指導下,謠言很容易引發(fā)非理性的“狂歡”或是極端的“除異己”行動。在一種“因人多勢眾而一時產生的力量感”的作用下,“群體表現出一些孤立的個人不可能有的情緒和行動”。[3]24
然而我們也需要意識到,群體的壓力不可能全部都是非理性的,由于要實現共同的目標和需要,群體壓力常常也就是群體內部理性的行為規(guī)范。如果我們認定群體的行為僅僅是依靠非理性的情緒所規(guī)范的話,其實就相當于將人類歷史上所有的革命行為、民眾抗議、游行都視為是群體非理性的“暴動”了?,F實生活中,人們加入群體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對話、討論,并在這種互動中形成共同意識。如果說群體非理性行為的產生是因為“法不責眾”,那么群體成員為了共同目標而凝聚在一起的行為是因為“人多力量大”。1919年巴黎和會后,由于信息沒能及時傳回國內,一時間“日本將派兵來京”“梁啟超賣國”和“顧維鈞投靠曹汝霖”的消息在民間廣為流傳,雖然這些消息之后都被證實為謠言,但傳播這些謠言的過程中,人們實際上也是在對中日密約進行追問,最終使得曹、章、陸三人的賣國賊身份得以曝光。甚至還形成了一個強大的群體,對當時腐朽無能的政府進行輿論“討伐”。雖然謠言終會破滅,但在其產生和傳播之時,人們對之真假難辨,它們與真正的危機互相激蕩,將國人的心理推到崩潰的邊緣,使得國人不僅僅滿足于口頭輿論來釋放壓力,付諸行動的愿望被迫生成,于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抗議運動便興起了[4]??梢哉f,這些謠言的廣泛傳播為五四運動提供了強大的群眾基礎和輿論前提,雖然民眾知道這些消息的可靠性不強,但在廣泛傳播后,很多個體迫于壓力加入到傳謠言隊伍中來,也就意味著這些傳播個體就拿到了與謠言相關事件討論會的“入場券”,當謠言廣為流傳時,個體(即某些有志知識分子)就可以借助群體的力量來實現自己的目標和需要(進行抗議和革命運動)。endprint
謠言在群體的行為中形成,其過程中不免會摻雜許多非理性因素,有時也正是這些非理性因素給謠言的擴散提供了巨大能量,但過分強調非理性的群體行為,而忽略群體為了共同目標奮斗的組織化、系統(tǒng)化的理性行為顯然是不合理的。謠言實際上是群體行為中理性與非理性因素雜糅的產物。
二、探尋謠言背后的社會根源
謠言因個體引發(fā),在群體中不斷發(fā)展擴散,最終成為一種社會現象。而個體或者群體的行為都不是發(fā)生在“真空”之中的,每一種社會現象的背后必定隱藏著某些社會性的根源。
(一)社會動蕩中利益爭斗的產物
回首人類歷史,每一次巨大社會動蕩的發(fā)生都伴隨謠言的大規(guī)模爆發(fā)。當現行的社會制度或規(guī)范崩塌時,人們總是會陷入迷茫之中,而這種大規(guī)模的“迷茫”,正是滋養(yǎng)謠言的絕佳土壤。
美國著名漢學家孔飛力在《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中將謠言的產生與發(fā)展與盛世之下民間風云詭譎的動蕩變遷聯(lián)系起來。他認為,“從一個十八世紀中國普通老百姓的角度來看,商業(yè)的發(fā)展大概并不意味著他可以致富或他的生活會變得更加安全,反而意味著在一個充滿競爭并十分擁擠的社會中,他的生存空間更小了?!倍按笠?guī)模的移民也孕育了一幫可以四處散布謠言的‘丐匪”[5]。每一次社會劇變都會一定程度上導致社會階級的流動和利益分配的重新洗牌,不同利益集團為了爭奪政治、經濟上的領導權,往往會互相攻擊謾罵,利用謠言詆毀對手。而社會動蕩造成的無序、混亂的信息傳播生態(tài),讓謠言得以在社會的每個角落野蠻地生長。美國獨立初期的報紙就曾是黨派間政治斗爭的工具,報紙上謾罵成風,人身攻擊更是家常便飯,為了打擊對手,一些報人甚至捏造新聞,炮制不利于對手的謠言,使得報道毫無真實性可言,從而使得民眾通過報紙了解到的信息很可能就是謠言。
每當社會形勢面臨巨大變化,利益格局的變動就會導致一些社會矛盾的凸顯,一旦社會變遷的速度和民眾整體認知發(fā)展的速度不協(xié)調,人們就會發(fā)現自己無法對當前和未來情況作出合理的判斷和預測,從前的經驗和知識體系已經過時,人們不知道該相信什么,仿佛一切知識都是可以被懷疑的,一切確定性都是不可能的。當公眾對一切都無法相信的時候,那么他們便會選擇相信一切。[6]84
(二)“集體記憶”的激活與重建
當人們對現時狀況進行理解時,都會首先從記憶中搜尋已有的經驗和資源,而不會去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解釋系統(tǒng),因為這種做法能夠降低許多思考和實踐的成本。此時,記憶就像是一座臨時橋梁,為正在尋找解釋的人們提供假設和情節(jié)。[6]129然而這種假設和情節(jié)來源于人們的記憶而不是對現實的理性判斷,這樣一來,記憶便有可能成為滋養(yǎng)謠言的沃土。這種記憶并不是個人的記憶,而是集體記憶。個體的記憶會隨著生命的終結而消亡,而集體記憶卻會一直深烙于民眾的潛意識中。一旦人們面對無法解釋的問題,深藏在集體記憶中的解釋系統(tǒng)便會被重啟。根據法國社會學家哈布瓦赫的觀點:個人記憶之所以能夠存在,是由于存在著“集體記憶”,社會的相互作用是記憶的重要因素。[7]
中山大學李若建在對20世紀50年代出現的“割蛋”“毛人水怪”謠言進行研究時提出:這兩則謠言實際上是運用對恐懼生殖器官割除的集體記憶以及關于民間妖魔鬼怪的神話傳說對現時環(huán)境做出解釋的結果。他認為“傳說本身應該是一種比較典型的集體記憶。在傳統(tǒng)的農業(yè)社會中,傳說主要通過文本、戲劇、小范圍的口述等途徑流傳,但是在某些特定的情境下,一些傳說作為集體記憶被激活以及重新構建,就可能爆發(fā)成大規(guī)模的謠言。”[7]
日本福島核泄漏事件后,有關碘鹽抗輻射、核污染海水的謠言被廣泛傳播,并在浙江地區(qū)引發(fā)了一陣搶鹽風波,之后更是借助網絡傳播迅速蔓延到全國各地。這類因恐慌造成的謠言和搶購事件并不罕見,早在非典時期“煲醋和喝板藍根可以預防怪病”的謠言就造成人們搶購板藍根、食用醋的群體性行為。這些行為實際上是源于民眾對新中國初期“食鹽”“醋”這類商品供銷關系極其緊張的記憶。上世紀80年代,國家決定開放部分農副產品的零售價格,民眾因擔心主要農副產品價格會迅速上漲而開始瘋狂搶購囤積食鹽,之后甚至發(fā)展到搶購雞蛋、糧油、肥皂這類日常生活用品,導致人們心中一直都有著一種“鹽荒”記憶。中國歷史上“食鹽”一直被封建統(tǒng)治階級所壟斷,新中國建立后政府實行食鹽專賣,強調食鹽的資源屬性的這些事實更是讓這些記憶反復加固。福島核泄漏后這些記憶被激活,導致了搶鹽風波。謠言永恒地循環(huán)出現,證明了它是一個深藏在集體意識中的解釋系統(tǒng),通過一個相關事件而現實化的結果。
(三)相關社會議題的被動模糊
流言學研究的鼻祖、哈佛大學教授G·W·奧爾波特曾給出過一個謠言產生的公式:R=i×a。謠言的強度(R)等于(事件的)重要性乘以(事件的)模糊性。根據這個公式,我們可以發(fā)現,除了重要性之外,事件的模糊性也是影響謠言產生和擴散的重要因素。通常,我們會將事件的模糊不清歸因于官方信息的不公開,認為民眾是在一種得不到權威解釋的情況下制造和傳播謠言。但有時謠言的產生并不是因為政府或權威部門沒能及時發(fā)布準確信息,而是他們對謠言相關的事情也并不十分了解。官方信息不可能真正做到包羅萬象,當政府和傳媒認為某議題的重要性極小時,這個議題就可能難以進入他們的關注視野。雖然后來,傳播學者克羅斯在謠言公式(R=i×a)基礎上提出一個新的公式:R=i×a×1/c,c即公眾批判能力,克羅斯認為公眾的判斷水平也決定了謠言是否能產生巨大的效果。但公眾的批判能力不是天生的,如果政府和社會都選擇性忽略某議題,公眾對該議題的批判能力就得不到訓練,那么被民眾和政府所遺忘的議題,就極有可能催生出謠言。
事實上,沒有任何議題的重要性是零,人們判定事情重要性的標準通常都十分主觀,對于其生產生活有意義那么就是重要的,反之則不重要。而官方也是如此,在他們看來,對管理社會、促進發(fā)展沒有意義的議題是不重要的,作為黨和政府喉舌的大眾傳媒也常常對此議題集體失聲。如2012年7月發(fā)生在四川的什邡鉬銅項目事件。事情爆發(fā)之前,當地政府并沒有充分考慮鉬銅項目可能誘發(fā)的不良后果,整個籌備階段幾乎只考慮了項目所帶來的經濟利益,忽視了民眾對該項目的疑慮。當地媒體在報道該項目時大多只關注其巨大經濟效益。在回復民眾對于“污染問題”的質疑時,當地政府僅僅在其網站上發(fā)出通告稱:市委市政府擬采取專家訪談形式,邀請部分干部代表與村民代表到國內同類行業(yè)具有先進生產工藝與技術的生產基地進行參觀考察。然而,考察結果卻始終未向當地居民進行廣泛傳播,這就使得市民囿于信息不對稱而無法理性認識該項目對于環(huán)境的影響。如此一來,在人們記憶中的“金屬礦產污染環(huán)境”觀念作用下,民間非議在網絡上迅速傳播開來,“市長為了政績刻意隱瞞污染”、“宏達集團高層與中央領導人有親戚關系”這些謠言開始不斷擴散。在當地警方為了維護治安而出現在政府門前時,一些極端分子炮制的“警察打人”的謠言在人群中發(fā)酵,從而引發(fā)了一場影響極其惡劣的群體性事件。這正是當地政府和媒體忽略民眾重視的議題導致了該項目的污染問題以一種極為模糊的狀態(tài)被呈現在民眾面前。政府和傳媒認為經濟效益理所應當是首要考慮因素,而民眾則認為對生活環(huán)境的保護才是重中之重。由于對事件重要性的主觀判斷差異,使人們對這一事件的了解變得被動模糊,也導致該事件的謠言被受眾全盤接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