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躍 育
(西北師范大學心理學院副教授)
波林(Edwin Boring)曾說過:“心理學家只有知道了心理學史,才算是功行完滿?!蓖瑯拥?,心理學科只有形成了完整的歷史體系,才可能形成完整的學科體系。當哲學家們在說“哲學就是哲學史”這句話的時候,他們想表達的是,是一個學科的歷史在塑造本學科的當前形態(tài)。心理學史對于本學科的重要性,一方面指向心理學家們——對學科史的了解程度決定心理學家們的學術素養(yǎng);另一方面則指向學科本身——我們將自己對心理學的理解,投射到對本學科歷史事件的解讀之中。心理學史承載著本學科的集體記憶,學術共同體正是通過這些共同的集體記憶,塑造著這門學科的“自我”和未來形態(tài)。本學科的學人們也正是通過對本學科過去的記憶的規(guī)整和重組,反思并重建心理學的學科形象和確認自己的學人身份。人們常說,“忘記歷史就等于背叛”,一個民族如果忘記或者背叛了本民族的歷史,這個民族就是沒有希望的民族。對于一個學科而言,何嘗不是如此?一個忘記或者背叛本學科歷史的學者,怎么可能成為一代宗師?一個缺乏對本學科歷史總結整理的學科,又怎么可能是一個有希望的學科呢?
中國心理學界對本學科歷史的關注,開始于20世紀初期。早在20世紀20年代,就開始有學者發(fā)表心理學史方面的學術論文。近百年來,心理學史這個分支學科在我國經歷了從無到有、從弱到強的逐漸發(fā)展過程,許多心理學史家為此付出了艱辛的努力。但總體而言,我國心理學史方面的研究還相對落后。
這種落后首先表現(xiàn)在,我們缺乏對學科相關的史料進行有意識的保存和整理。要知道,這種有意識地對學科史料的保存和整理,是每一個心理學者的責任,而不僅僅是從事心理學史研究的學者們的責任。因為學科的發(fā)展歷史,為每一位親歷者所見證,因此,完整的學科史料庫的建設,必然需要盡可能多的學科建設者的參與和支持。為了讓史料盡量少的遺失,僅僅依靠少數(shù)從事心理學史研究的學者,是難以完成如此繁重的任務的。國內心理學者對中國心理學史的系統(tǒng)整理,開始于20世紀80年代。但直到今天,我們對學科史料的規(guī)整,依然停留在少部分從事心理學史的研究者們的單打獨斗的水平上。前幾年,我自己在整理一些學者的史料的時候,就深深感受到搜集史料的困難并意識到這種狀態(tài)非常不利于本學科的發(fā)展。美國心理學界,從20世紀初,就成立了專門的組織和機構,有意識地系統(tǒng)保存和整理學科的各種資料,這些資料既包括學者的通信、個人日記和日程表,還包括授課筆記、課程表、實驗記錄、儀器圖樣,以及學者們的照片、研究機構和研究設備的各種資料,還有各種專業(yè)組織和會議的記錄資料和照片。美國心理學界對這些資料的有意識的保存,最早可追溯到1892年美國心理學會成立之時。后來在波林的幕后推動下,由麥奇森(C. Murchison)編輯出版的《自傳體心理學史》(A history of psychology in autobiography)第一卷于1930年出版。2007年,本書的第九卷面世。當然,這部記載美國心理學發(fā)展的輝煌畫卷還會繼續(xù)展開。這部尚未完成的著作,主要由心理學家們的自傳構成。自傳都是個人化的,但如果大部分心理學家晚年,都能留下自傳或者口述史,我們就保持了這門學科的集體記憶,這對于重建我們學科的歷史脈絡具有重要意義。很顯然,此書的撰稿人,大多不是專門從事心理學史研究的學者,但他們都有共同的歷史使命感,那就是,在自己晚年的時候,將自己所知道的關于本學科近幾十年來所發(fā)生的一切記錄進入集體記憶庫中——這是每一個心理學家最后的責任。
1965年,Akron大學建立了美國心理學歷史檔案館。該檔案館擁有全世界最全的心理學史方面的各種資料,這些資料涉及近六百名心理學家和組織,包括五萬余本圖書,一萬五千余張照片,六千余部電影、音頻或視頻材料,數(shù)十萬件通信、手稿、講座筆記、測驗設備及實驗室設備。并且,通過美國心理學會的網站,就可以檢索到各種口述歷史、照片、傳記、訃告及美國國會圖書館收集的相關資料。通過有意識地保存、整理和收集資料,美國心理學界為本學科構建了較為完整的集體記憶庫,這就為他們能在將來的任何時刻,重新反思本學科的成就及不足奠定了基礎。
對比我們自己,很顯然,中國心理學界還缺乏這種對學科史料有意識提交和整理的觀念。盡管每隔一定的時間,中國心理學界都會對近幾年或者近幾十年來的學科發(fā)展狀況進行總結和反思,但往往是某些并不從事心理學史研究的“學術權威”在完成他們的“行政任務”,他們總結的觀點并沒有足夠的史料支撐。為了讓我國心理學史的研究,早日擺脫被動收集和單打獨斗的局面,筆者對此提出幾條建議。
第一,中國心理學會應該盡快依托心理學史專業(yè)委員會,籌備建立中國心理學史檔案館(包括實體檔案和電子檔案,鑒于此項工作過于繁重,當然可以在全國各地區(qū)建立分館),整理補充相關史料。同時,全國各心理學機構,都應該附設相應的心理學史檔案室,并配備專門的心理學史研究人員,以存留和整理本單位自然發(fā)生的心理學史檔案。與此同時,中國心理學會可呼吁我國各心理學組織(包括各級學會、各大學心理學科系和研究院所的心理學機構,包括民間的各種心理學組織)定期向就近心理學史檔案館提交各種檔案的復印件和掃描件(若能提供原件更好),共同為完善本學科的集體記憶庫努力。筆者自己近幾年來,已經為從民國到現(xiàn)在西北地區(qū)心理學發(fā)展的史料,進行了有意識的收集。未來,這項工作將逐漸向全國展開。
第二,啟動《中國自傳體心理學史》的編撰。心理學史檔案的存留和整理,不是少部分從事心理學史研究的學者就能完成的,這項工作需要心理學界全員參與。幾十年來,正是因為缺乏主動的存留和整理,許多學界中的重大事件,當多年后,特別是這些親歷者們都離世之后,相關史料基本無從追溯。許多心理學家的生平及學術貢獻,也存在這樣的問題。因為缺乏對相關學者的生平進行專門和系統(tǒng)的整理,多年后,這些學者們在我們學科的集體記憶庫中就變得越來越抽象,越來越生疏。這在關于我國20世紀早期的心理學史的編纂中就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許多學者,只知其名,甚至有時連確定一個人的姓名都破費周折——這樣導致的結果是,中國百余年的心理學史,似乎只有零碎的事件,整理不出學科思想脈絡的發(fā)展。我們只能看到稀疏的樹木,卻看不到學科之林。由于缺乏對史料的系統(tǒng)和主動規(guī)整,這給學科歷史的建構帶來了巨大的困難,由此而產生的許多損失,可能永遠也無法彌補了。
在這方面,我們可以學習美國《自傳體心理學史》編纂的做法,不斷有意識地收集整理每位心理學者所從事心理學研究和教學的工作經歷。幾年前,筆者就開始策劃編撰一部屬于中國心理學界自己的“自傳體心理學史”,這項工作,現(xiàn)在正在逐步展開。為此,特呼吁老一輩身體健朗的心理學家們,能夠有意識地以回憶錄或者自傳的方式,規(guī)整自己從事心理學教學、研究和推廣應用的經歷,能提供支撐材料比如照片或者相應的掃描件更好,這既是對自己數(shù)十年人生事業(yè)的一個總結,也是一個表達對心理學科的關切和期待的難得機會。與此同時,每位心理學工作者,在平時科研和教學工作中,都要有主動保存某些必要的過程性資料的意識。
第三,通過搶救口述史的方式,補充機構檔案的不足。對于由于各種原因不方便自己整理寫作的心理學家,可以采取口述史的方式,來整理相關史料。筆者已于五年前開始整理西北地區(qū)早期心理學家及家人的口述資料,這個工作最近也在向全國展開,這項工作也得益于部分老一輩學者們的支持。當然,口述史可以是針對自己的,也可以是針對自己的老師或者熟悉的心理學學者的。但整理口述史,是一項非常專業(yè)的工作,在這方面,許多媒體和專業(yè)組織已經做得非常成熟了,我們需要多向他們學習。但在口述史的整理過程中,一定要以史實的整理為主,盡量少作對當代人的評論,特別是對自己的“定論”。整理口述史,需要傳播老一輩心理學家們的優(yōu)秀品質和積極精神,但不要言過其實,不要將口述史作為某些人個人粉飾自己的工具。心理學家們的歷史評價,將來歷史自有公論。不建議學者自己去為自己做所謂的“歷史定論”。另外,由于年代久遠,有些記憶可能不是太可靠,史實的真?zhèn)涡枰b別,需要多方面考證。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無論是整理檔案,還是收集回憶錄或者自傳,乃至整理口述史,某一個人或者某幾個人都很難完成如此艱巨的任務,需要更多的人支持和合力,特別是成立專門的機構,爭取專門的經費。當然,此前許多從事心理學史研究的學者們已經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有很多做法很值得我們學習。但是,系統(tǒng)而全面的工作,還需要心理學界共同協(xié)力,將這項工作推進到另一個更高的層次,為我國心理學史的研究,開拓全新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