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光 輝
(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院副教授)
作為一名心理學史研究者,面對當下國內研究時,最深的感受是“停滯”。停滯意為遇到阻礙,駐足不前。這個詞有著很強的時間意味。這里先將“阻礙”放在一邊,來看與時間關系更密切的“不前”。需要說明的是,時間未必是向前的,在佛家的世界中,世界是輪回的?!安磺啊辈⒎侵笗r間停止或其他,它更多地意味著,沒有新東西生發(fā)出來。
或許有人會有疑問,心理學史本就是過去的事情,還能研究出什么新內容?心理學史研究者們對此很難茍同,因為這樣一來,研究就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了。研究過去的事情,會有新東西出來嗎?這個問題有著不同的解答。一種解答認為,研究可以揭示出不為學界所知的內容:對歷史來說,是發(fā)生過的;而對學界來說,卻可能是新鮮的。這個回答很精巧,卻容易讓人難過,因為最終還是沒有“新”內容出來。
讓我們回到心理學史本身。這里涉及的關鍵主題,是“過去”。心理學史是關于過去的心理學的人、物、事等?!斑^去”是什么呢?或許從這里,可以找到新的解答。關于過去,有多種理解。一種理解認為,過去是物理時間的一部分。物理時間,如同鐘表指針所指示的那樣,從過去均勻地經過每一時刻,到現(xiàn)在乃至未來。在這一運轉過程中,現(xiàn)在和未來不斷成為過去,過去則永不再來。正是在這種意義上,人無法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對于心理學史研究者來說,過去雖無法再現(xiàn),卻會留下各種痕跡,如當事人的著作、書信、日記等。這些事物成為檔案。研究者通過考察檔案,來推斷心理學的歷史。這種理解與前面精巧答案有著一致的立場。過去就是過去,不會有新的內容出來。
現(xiàn)在讓我們來看另一種理解。這種理解所秉持的,是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晚期的身體現(xiàn)象學觀點。從身體現(xiàn)象學來看,前一種理解中,當事人是抽身而出的,如同萬能的神,從空中打量時間。如果從當事人的經驗出發(fā),就會發(fā)現(xiàn),時間并非如鐘表所指示的那樣。例如,在當事人的世界中,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并非均勻地排列。某些過去可能會縮短,而另一些過去,如刻骨銘心的經歷,可能會無限延長。最令人驚訝的,過去并非已隨風消逝,而是留存于當前。
打個比方,前一種理解將時間假定為一條水平的線,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每一時刻都均勻地分布其中;而身體現(xiàn)象學要將這條線豎起來,將時間視作垂直的。這樣,過去就在現(xiàn)在之下;或者說,過去就在當前,只是一直在潛意識中沉默著,沒有浮現(xiàn)出來。錢穆曾說過,世上之所以有鬼,乃是因為在生者的世界中,逝者所使用事物遺留人間,于是便有鬼來替代逝者。①承嚴亮先生告知,謹致謝忱。從身體現(xiàn)象學的視角來看,往事并不如輕煙般散去,而是留存下來,附著于現(xiàn)在。生者睹物思人,其實是往事浮上心頭而已。
梅洛-龐蒂在《可見的與不可見的》一書中,提出“垂直歷史”的概念,來指代身體現(xiàn)象學視角中的歷史。垂直歷史首先意味著,歷史是在當下的,它如同考古發(fā)掘到的遺跡,就在人們腳下。心理學史研究者無法也無須回到過去。歷史可以通過檔案,直接呈現(xiàn)在研究者面前。陸志韋在詩集《渡河》中,收錄了一首題為《我的事業(yè)》的詩:我在困苦的生命里/做登天的事業(yè)。/把已經死去的希望/當作石級。/我還靠這已經死去的希望/同山下的人相接。/再希望幾回,/再失望幾回,/再死幾回,/就可同山頂上得勝的人并立。/或者上帝曉得的,/我的失敗就是我的事業(yè)。讀這首詩時,陸志韋的“事業(yè)”情形,其中的困苦與堅持,躍然紙上。
其次,歷史是無限的。它的浮現(xiàn)是部分的,“猶抱琵琶半遮面”??傆形粗牟糠?,處于沉默的潛意識深淵中。心理學史研究者如同傅斯年所提倡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從而展開各種不同的研究。有人會關注陸志韋的詩歌與記憶研究的關系;有人會發(fā)掘詩中觀念與社會背景的呼應;還有的會考察陸志韋在科學研究與詩歌創(chuàng)作間的張力。理論視角不同,歷史會浮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但無論何種理論視角,都無法窮盡全部的歷史。
最后,歷史處于生成變化中。有關垂直之線的時間比喻是有問題的。梅洛-龐蒂在《可見的與不可見的》書中,使用了時間球莖(bulb)的說法。在時間的球莖中,過去處于潛意識的深淵,現(xiàn)在則變動不居。過去自潛意識中浮現(xiàn),其實參與到現(xiàn)在的變化中。過去的每一次浮現(xiàn),都會在當前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往事浮上心頭,不斷會有新的感受生發(fā)出來,思念因此意味雋永,讓人沉浸其中,流連忘返。研究者從不同理論視角解讀陸志韋的詩歌,其實是歷史沿不同角度的生成變化。理論視角所提供的,乃是歷史生成的不同方向。
心理學史研究因此是創(chuàng)造的過程。研究者以“同情之理解”,帶著切身感受,全心投入到研究中。于是歷史的各種面貌,自深淵中浮現(xiàn)。每一次浮現(xiàn),都是歷史的一種延續(xù)。心理學史研究者,如同馮友蘭所提出的,在“接著講”歷史。歷史研究由此生生不已,永無止境。
由此來看,當前國內心理學史界的“不前”,問題或許在于心理學史研究者是否沉浸在歷史之中。研究者雖然研究歷史,卻未必全心投入歷史具體情境中。國內學界流行的做法,將心理學史簡化為觀念層面的心理學演進歷程。心理學歷程在很大程度上等同于1879年以來心理學觀念和研究的歷史,尤其是心理學流派的思想史。這種做法最初的學科處境,在于通過引介英語世界心理學進展,為國內心理學重新起步奠基。之后由于英語世界各種心理學新思潮的出現(xiàn),這種引介在相當長時間內得以茍存。觀念引介停留于觀念層面,對歷史進行抽象和剝離,從而使得豐富的過去無法在當前浮現(xiàn)。當引介告一段落時,研究者不得不面臨長期以來歷史的缺席。
對于心理學史研究來說,重要的是回到歷史的具體處境。研究者所需做的,是以“同情之理解”,突破觀念的藩籬,深入描繪歷史的豐富面貌。在心理學史的深處,人、物、事等都是無限復雜的。1965年,《行為科學史雜志》創(chuàng)刊號登出的第一篇論文,是波林關于萊比錫心理學實驗室創(chuàng)建年份的考證。波林發(fā)現(xiàn),早期學者對于該年份的描述是多樣的,并非絕對的1879年,即使馮特本人也曾給出不同的答案。當時的心理學,也絕非單純的科學心理學。羅杰·史密斯在所著《諾頓人文科學史》(1997)中指出,當時德國心理學研究的重心在于為哲學提供認識論基礎,馮特、布倫塔諾和狄爾泰均是如此,繆勒和艾賓浩斯更接近科學性形態(tài)的心理學;英國心理學游離于學院外;法國與意大利的心理學則與反對天主教聯(lián)系在一起;美國心理學則關注知識在社會實踐中的運用。
研究者使用觀念時,目的應在于參與到歷史的生成變化中,而非通過觀念遠離歷史,從而使自己陷入停滯的境地。觀念應是歷史得以生成的維度,而非歷史的終結。在梅洛-龐蒂看來,歷史研究應該成為一種詩歌,通過言說來展現(xiàn)歷史的深度。如果通過觀念遠離過去,歷史研究將成為一種獨斷論的理性主義。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歷史的變化并非亂象叢生,它與地理乃至世界天然地交織在一起。世界是永恒的。史鐵生曾在《我與地壇》中說過,世界“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它在當下“常新”又“始終如一”。心理學史研究者則是這永恒的經歷者和見證者,如同史鐵生筆下的孩子:某一天有人消失了,或許山洼中會跑上來一個孩子,那孩子雖不是這人,卻與這人一樣,是永恒世界綿延的一個片段。這樣就可以理解,心理學史研究者既在歷史的創(chuàng)造中得到滋養(yǎng),又在歷史的深度中如臨深淵,戰(zhàn)戰(zhàn)兢兢;既滋味雋永,又永在途中。個中感受,或許如同陸志韋另一首題為《憶Michigan湖某夜》的詩中所寫:
Michigan湖只有萬古的回音,/教我把痛苦的良心,狹窄的私情,/放在一片浪花上,眼望月光盡處。/Michigan送了浪花來,一定會帶浪花去/我眼前一曲沙灘,背后一代柏樹,/在這萬古的聲音中,不向月光訴苦/柏樹,月光,月光,柏樹,/你們是Michigan的,不是我的。/我對面的人,我心頭一切憂慮恐怖/你們是全世界的,不是我的。/我此刻記不得過去,又夢不成將來,/且踏一片浪花,跟萬古的聲音,回到月光盡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