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濟冬
學界通常將《史記》中陳涉的傳記歸為“世家”類一事,看作是司馬遷的歷史貢獻之一,認為是司馬遷個人高度評價了陳涉起義。例如翦伯贊在論述司馬遷的歷史學貢獻時說:“和贊美項羽一樣的大膽,司馬遷又歌頌陳涉。陳涉在封建統(tǒng)治者看來,正是一個有名的叛逆。歌頌陳涉,就是歌頌叛逆?!?翦伯贊:《論司馬遷的歷史學》,翦伯贊:《秦漢史十五講》,中華書局,2012年,第118頁。但在上個世紀80年代以后,學者又從歷史哲學角度出發(fā),認為《史記》的這種歸類,并非是司馬遷著眼于農(nóng)民起義的歷史書寫;*如楊向奎《司馬遷的歷史哲學》(《中國史研究》1979年第1期),晁福林《司馬遷與〈陳涉世家〉》(《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81年第6期),肖黎、張大可《司馬遷研究中的幾個問題》(《西南師范大學學報》1982年第7期)等。還有學者指出,把司馬遷作《陳涉世家》看作其個人認識是不妥當?shù)模?如金春峰:《漢代思想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239-240頁。但他們的論述都點到為止,略而不詳。其后,學界對這個問題的認識,仍未脫舊有的窠臼。實際上,在西漢的子書中,普遍存在頌揚陳涉起義的歷史現(xiàn)象。西漢子書中對陳涉起義的反復例舉、熱議,是時代聲音,是社會思潮,并非是司馬遷的個人獨創(chuàng),其中寄寓了西漢儒生的政治理想和訴求。但自西漢末至東漢以后,隨著專制體制的日益定型和士人心態(tài)的日漸轉(zhuǎn)型,儒生對陳涉起義的詮釋視角發(fā)生重大轉(zhuǎn)化,由頌揚漸漸轉(zhuǎn)向貶抑。東漢后,對陳涉的貶抑性評價,成為“陳涉”意象符號接受的歷史主流。
據(jù)《史記·陳涉世家》言:陳勝,陽城人,字涉,躬耕隴畝之人。在兩漢子書中,“陳涉”“陳勝”均有出現(xiàn),且數(shù)量較多,下面簡要例舉相關條目。
賈誼《新書》中提到“陳勝”一次,“陳涉”五次。如《新書·屬遠》卷三提到:“及秦而不然,秦不能分尺寸之地,欲盡自有之耳。輸將起海上而來,一錢之賤耳,十錢之費,弗輕能致也。上之所得者甚少,而民毒苦之甚深,故陳勝一動而天下不振。”*閻振宜、鐘夏:《新書校注》,中華書局,2000年,第116頁。
賈山《至言·正文》:“夫布衣韋帶之士,修身于內(nèi),成名于外,而使后世不絕息。至秦則不然,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賦斂重數(shù),百姓任罷,赭衣半道,群盜滿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視,傾耳而聽,一夫大呼,天下響應者,陳勝是也?!盵注](清)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一),中華書局,1958年,第206頁。
《淮南子》“陳涉”出現(xiàn)兩次,如《兵略訓》:“戍卒陳勝興于大澤,攘臂袒右,稱為大楚,而天下響應?!盵注]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下),中華書局,1989年,第499頁?!度碎g訓》:“于是陳勝起于大澤,奮臂大呼,天下席卷,而至于戲。劉、項興義兵隨,而定若折槁振落,遂失天下?!盵注]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下),中華書局,1989年,第617頁。
桓寬《鹽鐵論》“陳涉”共出現(xiàn)四次,“陳勝”出現(xiàn)兩次。如《鹽鐵論·險固篇》文學曰:“秦王以六合困于陳涉。非地利不固,無術以守之也?!盵注]王利器:《鹽鐵論校注》(下),中華書局,1992年,第525-526頁《論勇篇》文學曰:“秦兼六國之師,據(jù)崤、函而御宇內(nèi),金石之固,莫耶之利也。然陳勝無士民之資,甲兵之用,鉏櫌棘橿,以破衝隆?!盵注]王利器:《鹽鐵論校注》(下),中華書局,1992年,第536頁。甚至,在《褒賢篇》中文學直接稱陳涉為“陳王”。[注]“陳王赫然奮爪牙為天下首事,道雖兇而儒墨或干之者,以為無王之矣,道擁遏不得行,自孔子以至于茲,而秦復重禁之,故發(fā)憤于陳王也。”參見王利器《鹽鐵論校注》,中華書局,1992年,第242頁。
劉向《新序·雜事》:“故二世惑于趙高,輕大臣,不顧下民,是以陳涉奮臂于關東,閻樂作亂于望夷。”[注]石光瑛:《新序校釋》,中華書局,2001年,第742-743頁
桓譚《新論·求輔》:“及陳涉、楚、漢,咸由布衣,非封君有土,而并共滅秦,遂以敗也?!盵注]朱謙之:《新輯本桓譚新論》,中華書局,2009年,第8-9頁。
揚雄《法言·重黎》:“或問‘陳涉、吳廣’。曰:‘亂?!唬骸蝗羰莿t秦不亡?!唬骸銮睾??恐秦未亡而先亡矣?!盵注]汪榮寶:《法言義疏》(下),中華書局,1987年,第337頁。
王充《論衡·紀妖篇》:“是高祖將起,張良為輔之祥也。良居下邳,任俠。后十年陳涉等起,沛公略地下邳?!盵注]黃暉:《論衡校釋》(四),中華書局,1990年,第928頁。
仲長統(tǒng)《昌言》:“昔秦用商君之法,張彌天之網(wǎng),然陳涉大呼于沛澤之中,天下響應。人不為用者,怨毒結(jié)于天下也?!盵注](清)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一),中華書局,1958年,第957頁。
總之,縱觀兩漢子書對陳涉的評價可以看出:“陳涉”的出現(xiàn),非單獨立論,要么是與高祖創(chuàng)國共議,要么是與“過秦”論并發(fā)。從時間節(jié)點看,西漢、東漢士人對待陳涉的態(tài)度大不相同。西漢儒生對陳涉多持贊揚態(tài)度,將陳涉起義看作是秦亡漢立的前奏,表達了士人群體對建設新政的積極訴求。但是,在兩漢之際,關于陳涉起義的評價就漸漸轉(zhuǎn)為消極,被賦予“動亂”的屬性。不僅子家如此評論,史家亦是如此。班彪就批評司馬遷將陳涉列為《世家》是“細意委曲,條例不經(jīng)”[注](南朝宋)范曄:《后漢書》(五),中華書局,1965年,第1327頁。,這也成為后世通行的定論。唐代劉知幾《史通》卷二即言:“案世家之為義也,豈不以開國承家,世代相續(xù)?至如陳涉起自群盜,稱王六月而死,子孫不嗣,社稷靡聞,無世可傳,無家可宅,而以世家為稱,豈當然乎?夫史之篇目,皆遷所創(chuàng),豈以自我作故,而名實無準?!盵注](唐)劉知幾:《史通》,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1頁。
金春峰針對“解放后部分論文認為司馬遷列陳涉為世家,是歌頌農(nóng)民起義,克服了地主階級的偏見”的觀點,提出自己的意見,認為“其實這些都是那個時代的時代風尚和意見的反映,而并非司馬遷個人的特殊因素有以使然”[注]金春峰:《漢代思想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239-240頁。。關于司馬遷創(chuàng)作《陳涉世家》的緣由,金春峰一語破的,指出了西漢士人關注陳涉具有普遍性。但略有遺憾的是,金僅此一言,并未再作剖析,而西漢士人廣泛關注“陳涉”,是有深刻的時代原因的。下面作簡要分析。
漢初,“摒秦”“宣漢”是時代主題。漢高祖劉邦曾要求陸賈,“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注](漢)司馬遷:《史記》(八),中華書局,1959年,第2699頁。,由此開啟了西漢社會探討秦政為何失、新政如何建的一股熱潮,“過秦論”遂成為此時期政論文的重要主題。儒生在總結(jié)秦之失國的原因時,陳涉起義就成了不能不面對的話題。例如,《賈誼新書》中《過秦》提到:“始皇既沒,余威振于殊俗。然而陳涉,甕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而俛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將數(shù)百之眾,轉(zhuǎn)而攻秦。斬木為兵,揭干為旗,天下云合而響應,贏糧而景從,山東豪杰并起而亡秦族矣?!盵注]閻振宜、鐘夏:《新書校注》,中華書局,2000年,第2-3頁。陸賈《新語》揭開了西漢“過秦”之前奏,再由賈誼《過秦》之推進,西漢子書中形成了“過秦”“陳涉”二者對舉互文的寫作模式。這種寫作模式也是史家的慣常思維,褚少孫以為司馬遷《史記·陳涉世家》不足,添加賈誼《過秦》上篇,敘秦亡之由,增補953字。[注]張大可:《史記研究》,華文出版社,2002年,第168頁?!稘h書·蒯伍江息夫傳》中,也提出陳涉起義天下響應,是因為秦之苛政。
西漢儒生盛贊陳涉首揭義旗的邏輯,在于他們認為前有陳涉的義舉,后有劉邦的跟進,才最終滅暴秦、興大漢。司馬遷的《史記·太史公自序》即言:“秦失其政,而陳涉發(fā)跡,諸侯作難,風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發(fā)難。”[注](漢)司馬遷:《史記》(十),中華書局,1959年,第3310-3311頁。其《秦楚之際月表》表述得更為明確:“初作難,發(fā)于陳涉;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誅暴,平定海內(nèi),卒踐帝祚,成于漢家。五年之間,號令三嬗,自生民以來,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所謂三嬗,司馬貞《索隱》謂:“謂陳涉、項氏、漢高祖也?!盵注](漢)司馬遷:《史記》(三),中華書局,1959年,第759頁。西漢政權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平民政權,司馬遷謂“自生民以來,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劉邦及其左右,多出身平民,與陳涉同類。趙翼《廿二史札記》“漢初布衣將相之局”條說:“漢初諸臣,惟張良出身最貴,韓相之子也。其次則張蒼,秦御史;叔孫通,秦待詔博士。次則蕭何,沛主吏掾;曹參,獄掾;任敖,獄吏;周苛,泗水卒史;傅寬,魏騎將;申屠嘉,材官。其余陳平、王陵、陸賈、酈商、酈食其、夏侯嬰等皆白徒。樊噲則屠狗者,周勃則織薄曲吹簫給喪事者,灌嬰則販繒者,婁敬則挽車者,一時人才皆出其中,致身將相,前此所未有也。蓋秦、漢間為天地一大變局。”[注](清)趙翼:《廿二史札記》,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24頁。平民政權是時代的一大變局。承認劉邦平民政權的合法性,就要承認陳涉起義的正當性,所以西漢士人對陳涉高唱頌歌,實質(zhì)是鼓吹漢帝國建立的合理性和合法性。
西漢士人對陳涉贊頌的另一個落腳點,在于以史為鑒,警醒當權者暴政的危害,進而表達他們對王道思想的推崇和對霸道思想的反對。
在西漢相關陳涉的言論中有一共識,草野之民陳涉之所以能一呼百應,天下云集,在于人們“苦秦久矣”。賈山《至言·正文》云:“秦以熊羆之力,虎狼之心,蠶食諸侯,并吞海內(nèi),而不篤禮義,故天殃已加矣。”[注](清)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一),中華書局,1958年,第206頁。賈山以長篇累牘敘述秦阿房宮的富麗,來說明秦徭役過重,進而以徭役重就失民心、失天助,勸誡、警醒劉邦。徐樂《上武帝書言世務》也提到:“何謂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陳涉無千乘之尊,尺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無鄉(xiāng)曲之譽,非有孔、曾、墨子之賢,陶朱、猗頓之富也。然起窮巷,奮棘矜,偏袒大呼,而天下從風,此其故何也?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亂而政不修,此三者陳涉之所以為資也。此之謂土崩。故曰天下之患在乎土崩?!盵注](漢)班固:《漢書》(九),中華書局,1962年,第2804一2805頁。西漢士人普遍認為陳涉首揭義旗,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秦亡,實亡在霸道失德,任用法家上。他們對陳涉亡秦的反思,目的在于對漢的建言獻策。
漢承秦制。在漢武帝朝前后,朝廷的政治策略是“外儒內(nèi)法”。漢宣帝曾批評時為太子的元帝:“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nèi)蔚陆?,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嘆曰:亂我家者,太子也?!盵注](漢)班固:《漢書》(一),中華書局,1962年,第277頁。直至元帝改弦更張,任用醇儒。西漢中期以前,面對重法輕儒的執(zhí)政現(xiàn)狀,儒士群體焦慮萬分,常以議“過秦”為主,以論“陳涉”為輔,相輔相成,大談法治與禮治的優(yōu)劣,雙管齊下闡發(fā)儒家的以禮興國、以德治國的理念。這種寫作模式尤以《鹽鐵論》最為明顯:
然陳勝無士民之資,甲兵之用,鋤耰棘橿,以破沖隆。武昭不擊,烏號不發(fā)。所謂金城者,非謂筑壤而高土,鑿地而深池也。所謂利兵者,非謂吳越之鋌,干將之劍也。言以道德為城,以仁義為郭,莫之敢攻,莫之敢入,文王是也。以道德為胄,以仁義為劍,莫之敢當,莫之敢御,湯武是也。[注]王利器:《鹽鐵論校注》(下),中華書局,1992年,第536-537頁。
然戍卒陳涉無將帥之任,師旅之眾,奮空拳而破百萬之師,無墻籬之難。故在德不在固。誠以仁義為阻,道德為塞,賢人為兵,圣人為守,則莫能入。[注]王利器:《鹽鐵論校注》(下),中華書局,1992年,第525頁。
二世信趙高之計,渫篤責而任誅斷,刑者半道,死者日積。殺民多者為忠,厲民悉者為能。百姓不勝其求,黔首不勝其刑,海內(nèi)同憂而俱不聊生。故過往之事,父不得于子;無已之求,君不得于臣。死不再生,窮鼠嚙貍,匹夫奔萬乘,舍人折弓,陳涉、吳廣是也。當此之時,天下期俱起,方面而攻秦,聞不一期而社稷為墟,惡在其能制群下,而久守其國也?[注]王利器:《鹽鐵論校注》(下),中華書局,1992年,第595頁。
桓寬《鹽鐵論》是對昭帝時鹽鐵會議紀要的再創(chuàng)作。該書為敘述方便,將參會人員分為御史執(zhí)政一方與賢良、文學一方。此中關于“陳涉”的議論,出現(xiàn)了一個有趣現(xiàn)象,即屬于儒生群體的賢良、文學們大力褒揚陳涉,而法家群體的大夫執(zhí)政們極力貶低陳涉的情況。而雙方對待陳涉的不同態(tài)度,顯示出文學們與大夫們不同的治國理念,以及當時王霸之爭、義利之辯的激烈。在漢儒尚德緩刑說中,陳涉的揭竿而起,無疑是一個良好例證。
總之,在西漢士人的歷史書寫中,因書寫者的主觀需要,陳涉的身份被有意地淡化、忽略,而其揭竿而起中的“義”被有意識地放大、突出了。
西漢儒生對陳涉首義的關注,不僅傾注著對國家、社會發(fā)展的深刻思考和政治理想,而且還浸淫著他們對儒家學派的出路和儒生個體的命運的深層考慮。
其一,為興儒學張目。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儒家并未站到政治舞臺的中心。漢家實行的是“外儒內(nèi)法”的策略。至昭帝時期的鹽鐵會議上,御史大夫與賢良文學之辯,仍為儒法之爭。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即言:“然鹽鐵會議確為史實,而書中所舉雙方辯論之內(nèi)容亦確能代表西漢中葉法儒思想之正面沖突?!盵注]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57頁。
西漢中期以前,儒生要求興儒學的呼聲不斷。這在相關的陳涉之議中,表現(xiàn)為“發(fā)憤于陳王”說。秦末,陳涉為王時,曾招募儒生。《史記·儒林列傳》:“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坑術士,六藝從此缺焉。陳涉之王也,而魯諸儒持孔氏之禮器往歸陳王。于是孔甲為陳涉博士,卒與涉俱死?!盵注](漢)司馬遷:《史記》(十),中華書局,1959年,第3116頁。魯?shù)厝迳鷴抖Y器奔陳涉而來,并終與陳涉俱亡。正常的情況下,儒生與草莽英雄之間本無關聯(lián),但是秦末魯儒生卻反其道行之的原因,就在于秦的挾書令讓儒生失去了生存、發(fā)展的空間,故有儒生“發(fā)憤于陳王”說?!稘h書·儒林傳》言:“陳涉起匹夫,驅(qū)適戍以立號,不滿歲而滅亡,其事至微淺,然而搢紳負禮器往委質(zhì)為臣者何也?以秦禁其業(yè),積怨而發(fā)憤于陳王也。”[注](漢)班固:《漢書》(十一),中華書局,1962年,第3592頁?!鞍l(fā)憤于陳王說”當為當時儒生的共識?!尔}鐵論·褒賢篇》中文學曰:“陳王赫然奮爪牙為天下首事,道雖兇而儒墨或干之者,以為無王久矣,道擁遏不得行,自孔子以至于茲,而秦重復禁之,故發(fā)憤于陳王也?!盵注]王利器:《鹽鐵論校注》(上),中華書局,1992年,第242頁。陳直注解《鹽鐵論·褒賢》篇時說:“本篇名《褒賢》,是褒孔甲及陳涉也,篇名為桓寬所加,是同意于文學之立場。”[注]陳直:《摹廬叢著七種·鹽鐵論解要》,齊魯書社,1981年,第176頁?!尔}鐵論》中“文學”和該書作者桓寬生活的兩個時間段里,一在漢昭帝時,一在漢宣帝時,但他們卻有共通的“發(fā)憤說”認識。儒生暢言“陳涉”的原因之一,在于對禁儒學的反感。反之而觀,“發(fā)憤于陳王”說,是為興儒學張目。
其二,為仕進吶喊?!巴鹾顚⑾鄬幱蟹N乎?”陳涉?zhèn)€人心血來潮的發(fā)問,肇始了時代變幻,預示一次偉大的風云際會。秦帝國瓦解,代之而起的是布衣之政。漢初廟堂之中的王侯將相多為布衣出身,但仕路并未就此為布衣儒生打開。
漢初時重軍功?!皾h興二十余年,天下初定,公卿皆軍吏”[注](漢)班固:《漢書》(七),中華書局,1962年,第2098頁。。漢惠帝后,朝廷打破了限制商賈入仕的限令,為富商大賈開“以貲為郎”之途。文帝時的張釋之、武帝時的司馬相如等人都是如此進仕的。非富、非貴、非軍功的平民出身的士人,較難平步青云。《史記·平準書》批評說:“軍功多用越等,大者封侯卿大夫,小者郎吏。吏道雜而多端,則官職耗費?!盵注](漢)司馬遷:《史記》(四),中華書局,1959年,第1423頁。《漢書·食貨志下》言仕途中多商賈當?shù)?,“使僅、咸陽乘傳舉行天下鹽鐵,作官府,除故鹽鐵家富者為吏。吏益多賈人矣?!盵注](漢)班固:《漢書》(四),中華書局,1962年,第1166頁。軍功、富商塞途和官吏職能不清,引起了士人的強烈不滿。他們對軍功、貲郎等選吏方式多予以批評,認為他們堵塞了選舉之路。《鹽鐵論·除狹篇》中賢良就以古喻今批評說:“今吏道壅而不選,富者以財賈官,勇者以死射功。戲車鼎躍,咸出補吏,累功積日,或至卿相?!盵注]王利器:《鹽鐵論校注》(上),中華書局,1992年,第410頁。戲車鼎躍,就是古代的力士雜技。由此可見,在當時選吏方式中,基本沒有士人的出路。《鹽鐵論·救匱篇》中文學亦曰:“君子之路,行止之道固狹耳?!标愔币詾榇司渑c劉向《說苑·雜言》中所引子石之嘆息“君子道狹耳,誠不逢其明主”語義一致,并認為“下篇以《除狹》標題,即是根據(jù)賢良君子道狹而言”[注]陳直:《摹廬叢著七種·鹽鐵論解要》,齊魯書社,1981年,第220頁。。楊樹達、王利器表達了同樣的觀點。[注]參見楊樹達《鹽鐵論要釋·救匱》和王利器《鹽鐵論校注·救匱》同條目注釋。從諸位前賢的注解中可見,西漢中期前儒生們迫切希望破解他們在政治出路上的困境。
鑒于仕進路徑不明朗、不暢通,布衣而王的陳涉重視儒生的歷史典故,就成了西漢中期前儒生們說事論是的范例。
翦伯贊曾據(jù)《史記·儒林列傳》史料說:“知識分子投到陳勝的旗下,其動機很簡單,就是為了反對秦朝政府‘焚書坑儒’的政策?!盵注]翦伯贊:《秦漢史十五講》,中華書局,2012年,第55頁。此論篤實,但應該還有擴展的可能性,即秦末魯?shù)厝迳侗缄惿娌粌H是為反禁學、興儒學,更為學以致用、經(jīng)世濟民的學術意愿。舊題孔鮒的《孔叢子·獨治》講述了陳涉禮請孔鮒為博士,咨議天下事的詳情,“子魚遂往,陳王郊迎而執(zhí)其手議世務。子魚以霸王之業(yè)勸之,王悅其言,遂尊以博士,為太師咨度焉。”[注]傅亞庶:《孔叢子校釋》,中華書局,2011年,第411頁。其中子魚即孔鮒,亦名孔甲,陳王即陳涉。博士,是秦漢時期的官職,隸屬太常,有議政功能。固然,自宋后《孔叢子》的真?zhèn)螁栴}一直困擾學界,但今人李學勤、黃懷信等以翔實的史料力證《孔叢子》可信,出于“孔氏家學”;其中的史料為當時之事。[注]李學勤:《孔子家語與漢魏孔氏家學》,《孔子研究》1987年第2期。黃懷信:《孔叢子的時代與作者》,《西北大學學報》1987年第1期。那么陳涉禮聘孔鮒議國之事也當為可信,也當為西漢士人所知之事。在昭帝時期鹽鐵會議上,文學們批評時政,其中的一個議題就是選拔人才。儒生的意見與當權者相左,《鹽鐵論·褒賢篇》就是講述“賢人”的標準問題。王利器就此篇的《題解》言:“他們對于孔甲,就提出了各自不同的褒貶意見。文學把孔甲褒之為‘為百姓除殘去賊’的賢人。桑弘羊則把他貶為‘為天下笑’的愚人。一褒一貶,乍愚乍賢,足見斗爭之尖銳復雜了?!盵注]王利器:《鹽鐵論校注》(上),中華書局,1992年,第243頁。而此篇文中提到孔甲(孔鮒)“負孔氏之禮器、《詩》《書》委質(zhì)為臣”,《史記》《漢書》也都提到魯儒生“挾禮器”投奔陳涉,與之俱存亡。[注]司馬遷:“陳涉之王也,而魯諸儒持孔氏之禮器往歸陳王。于是孔甲為陳涉博士,卒與涉俱死?!眳⒁?漢)司馬遷《史記》(十),中華書局,1959年,第3116頁。班固:“陳涉之王也,魯諸儒持孔氏禮器往歸之,于是孔甲為涉博士,卒與俱死。”參見(漢)班固《漢書》(十一),中華書局,1962年,第3592頁。禮器是禮治的象征,帶有儒家政治寓意。可見,魯儒生“發(fā)憤于陳王”除了含有政治目的、學術目的外,還有個人的仕進晉身要求的。而西漢儒生的“發(fā)憤于陳王說”,是以此論事,闡發(fā)儒家“賢人觀”,要求拓寬儒生仕進之路。西漢儒生對陳涉禮賢下士的熱衷討論,反映了他們興儒學、求仕進的迫切渴望和對尚賢政治的迫切要求。
綜上所述,西漢儒生熱議“陳涉”,是欲以象寓意,以史為鑒。究其實質(zhì),是勸誡漢統(tǒng)治者汲取秦亡的教訓、興王道、建設新政的政治意圖。對“陳涉”的詮釋不僅在于他們強烈的政治指向,而且還因于他們自身群體仕進致用的迫切要求。
由上可知,自賈誼《新書》始,至桓寬《鹽鐵論》之時,陳涉的故事呈現(xiàn)出逐漸升溫、直至頂端的評議熱潮,反映了西漢士人群體心聲,是他們的集體意識。而東漢時期的子書對陳涉的關注程度減弱、淡化,反映出兩漢不同的政治構架和士人政治觀的不同側(cè)重傾向。較之西漢而言,東漢政治體制更為完善,思想更為專制一統(tǒng),官方的政治導向更為明確。士人的批判思維多囿于宗經(jīng)征圣的范圍,漠視儒家經(jīng)典之外的資源的利用,而且“陳涉”作為意象,已發(fā)生轉(zhuǎn)型,所以東漢子書中少見“陳涉”。
西漢時陳涉的官方地位較高,高祖十二年十二月曰:“秦始皇帝、楚隱王、陳涉、魏安釐王、齊緡王、趙悼襄王皆絕無后,予守冢各十家,秦皇帝二十家,魏公子無忌五家?!盵注](漢)司馬遷:《史記》(二),中華書局,1959年,第391頁。武帝時期對陳涉的官祀仍不絕,故《史記·陳涉世家》言:“高祖時為陳涉置守冢三十家碭,至今血食。”[注](漢)司馬遷:《史記》(六),中華書局,1959年,第1961頁?!稘h書》沿用了這個史料,屬于人云亦云,并非實事。劉知幾《史通·因習》中就批評說:“又《史記·陳涉世家》,稱其子孫至今血食?!稘h書》復有《涉?zhèn)鳌?,乃具載遷文。按遷之言今,實孝武之世也;固之言今,當孝明之世也。事出百年,語同一理。即如是,豈陳氏苗裔祚流東京者乎?斯必不然?!盵注](唐)劉知幾:《史通》,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40頁。劉知幾的話是有道理的,東漢時陳涉恐無再享國祀的可能。班固《漢書》的撰寫體例體現(xiàn)國家意志,其中他將陳涉的傳記由《史記》的“世家”類降為“傳記”類,可為一證。
此外,還有一事可證。讖緯產(chǎn)生于西漢末哀、平之際,定型于東漢光武帝時?!躲^命訣》曰:“項羽、陳涉、胡亥為三猾?!盵注](宋)李昉等:《太平御覽》(二),中華書局,1960年,第1595頁。勝者英雄敗者寇,此段讖緯文中陳涉與項羽、胡亥并列,并非有稱頌之意。此句的結(jié)論“猾”字,就是擾亂之意?!渡袝に吹洹罚骸靶U夷猾夏?!笨装矅鴤鳎骸盎?,亂也?!盵注]黃懷信:《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00頁。揚雄《法言·重黎》亦言:“或問‘陳涉、吳廣’。曰:‘亂?!盵注]汪榮寶:《法言義疏》(下),中華書局,1987年,第337頁。揚雄也將陳涉起義定性為“亂”。同時期的桓譚言“亂”義,是“以不肖代不肖謂之亂”[注]朱謙之:《新輯本桓譚新論》,中華書局,2009年,第6頁。??梢姡谖鳚h末、東漢初,官方和儒生對陳涉首義的認知,已發(fā)生了轉(zhuǎn)折性變化。
秦亡漢興。對秦政暴虐的社會共識,成為劉邦政權建立的合理性基礎和合法性根據(jù),“摒秦”遂成為一時思想主流。但經(jīng)歷了文景之治、武帝專政后,漢帝國大一統(tǒng)局面業(yè)已形成。陳涉“官逼民反”的標本意義,就像“湯武革命”議題一樣,雖在昨日還言之鑿鑿,但因為“在現(xiàn)實的社會運行框架中,卻往往要強調(diào)以各社會階層的各安本分、自行其是為前提”[注]張士閃:《禮俗互動與中國社會研究》,《民俗研究》2016年第6期,第4頁。,就成為了現(xiàn)實政治的悖論,為求政治穩(wěn)固,只能擱置不提。景帝曾言:“食肉毋食馬肝,未為不知味也;言學者毋言湯武受命,不為愚?!盵注](漢)班固:《漢書》(十一),中華書局,1962年,第3612頁。西漢中后期,官方和民間的學術在思想、方法上有日趨調(diào)和之勢,讖緯學術漸漸成為朝野共識。“今文經(jīng)學的天人合一論與陰陽五行說的詮釋方式,愈演愈烈,成為社會和學界通行的公理和方法。兩漢之際,在讖緯思潮的推波助瀾中,今文經(jīng)學走向神學?!盵注]聶濟冬:《齊學及其源流新論》,《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2期,第4頁。西漢中期以后,在今文經(jīng)學的神化和讖緯的鼓噪下,天權神授,已成為漢代立國的根據(jù)?!逗訄D》即云:“漢高祖觀汶水,見一黃釜,驚卻反?;癁橐晃?,責言曰:劉季何不受河圖?”[注][日]安居香山、[日]中村璋八:《緯書集成》(下),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223頁。劉季即劉邦?!逗訄D》具有神圣性,古代認為出現(xiàn)河圖、洛書是帝王圣者受命之祥瑞。兩漢之際已經(jīng)形成了漢命天授的認識?!稘h書·翟義傳》:“河圖、雒書遠自昆侖,出于重壄。古讖著言,肆今享實。此乃皇天上帝所以安我帝室,俾我成就洪烈也?!盵注](漢)班固:《漢書》(十),中華書局,1962年,第3432頁。異相傳說也是讖緯神學的一種表達方式。讖緯《河圖提劉》中極言劉邦有異相,能承天佑,“帝季,日角,戴勝,斗胸,龜背,龍股,長七尺八寸,明圣寬仁,好士主軫?!盵注][日]安居香山、[日]中村璋八:《緯書集成》(下),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185頁。此條又見《河圖稽命徵》。兩漢之際,社會已經(jīng)形成帝王異相、政權神化的認識。儒生們已能熟練地將此運用于神化漢政權來源的社會實踐中。漢光武帝劉秀就是通過讖緯占據(jù)了輿論的制高點?!逗鬂h書·光武紀》言劉秀在長安的同舍生強華,“自關中奉《赤伏符》曰:劉秀發(fā)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龍斗野,四七之際火為主。群臣因復奏曰:受命之符,人應為大。萬里合信,不議同情。周之白魚,曷足比焉。今上無天子,海內(nèi)淆亂,符瑞之應,昭然著聞。宜答天神,以塞群望?!鳖亷煿抛⒃唬骸八钠?,二十八也,自高祖至光武初起合二百二十八年,即四七之際也。漢火德,故火為主也。”[注](南朝宋)范曄:《后漢書》(一),中華書局,1965年,第21-22頁。周武王受命有白魚躍舟的符應,此時有《河圖赤伏符》出現(xiàn),群臣便以為二者相類,光武當受天命。兩漢之際,還出現(xiàn)了一股“王命論”思潮,郅惲、蘇竟、班彪等人旗幟鮮明地提出了神化劉漢的“王命論”思想。在這股思潮影響下,班固《兩都賦》即言:“及至大漢受命而都之也,仰悟東井之精,俯協(xié)《河圖》之靈?!盵注](南朝梁)蕭統(tǒng):《文選》(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頁??傊?,經(jīng)過西漢后期經(jīng)學神學化改造,神權天授,已成為社會的廣泛共識,再由兩漢之際“王命論”思潮的進一步延宕,也就抹殺、蕩除了陳涉起義與劉邦建國之間的邏輯關聯(lián)點。
西漢宣帝即位后,遵循武帝朝典制,重文法吏,輕儒生,儒生仕途蹭蹬。但西漢元帝即位后,儒學開始處于真正獨尊的地位,進入興盛發(fā)展的勢態(tài)。皮錫瑞《經(jīng)學歷史·四經(jīng)學極盛時代》云:“經(jīng)學自漢元、成至后漢,為極盛時代?!盵注](清)皮錫瑞:《經(jīng)學歷史》,中華書局,1981年,第101頁。自西漢元帝以后,儒學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儒生的進路,有了正常的途徑和制度保障。《漢書》言元帝“少而好儒,及即位,征用儒生,委之以政,貢、薛、韋、匡迭為宰相。而上牽制文義,優(yōu)游不斷,孝宣之業(yè)衰焉”[注](漢)班固:《漢書》(一),中華書局,1962年,第298-299頁。。儒生群體日益壯大,終成為東漢建國的主干力量?!敦ザ吩洝贰皷|漢功臣多近儒”條言:“西漢開國,功臣多出于亡命無賴,至東漢中興,則諸將帥皆有儒者氣象,亦一時風會不同也?!盵注]王樹民:《廿二史札記校證》,中華書局,1984年,第90頁。東漢時,經(jīng)生地位空前高漲。經(jīng)師桓榮拜為太子少傅,“賜以輜車、乘馬。榮大會諸生,陳其車馬、印綬,曰:‘今日所蒙,稽古之力也,可不勉哉!’”[注](南朝宋)范曄:《后漢書》(五),中華書局,1965年,第1251頁。在溫文蘊藉的氛圍中,在“取青紫如俯拾地芥”的環(huán)境下,儒生對儒學的發(fā)展和自身的進路已無后顧之憂?!鞍l(fā)憤于陳王說”,自然也就沒有言說空間和必要性了。
總之,“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并非是西漢儒生對陳涉情有獨鐘,“陳涉”只是他們就事論事的一個符號。在東漢官方對陳涉的冷漠語境中,在儒學上升為經(jīng)學的熾熱背景下,陳涉起義所蘊含的反秦暴政和“發(fā)憤于陳王”的意象蘊含,被完全消解殆盡。東漢儒生已沒有了言說“陳涉”的群體性熱情和詮釋意義。
清人云,“漢儒言《詩》,不過美刺兩端?!盵注](清)程廷祚:《青溪集》卷二《詩論十三》,金陵蔣氏慎修書屋,民國三年版。西漢儒生對“陳涉”的詮釋,也在這類詮釋模式中。“陳涉”既是西漢儒生對漢帝國的建立熱情頌揚的表現(xiàn)形式,又是他們批判社會現(xiàn)實、意欲建構仁政思想的符號,同時還是他們迫切要求興儒學求仕進的表征。關于“陳涉”之議,是西漢儒家的興奮點,與別的學術流派多無涉。司馬遷高度褒揚陳涉,是這種集體意識表現(xiàn)的典型一例,非個人獨創(chuàng)。至西漢元帝朝以后,儒家政治漸定型,“陳涉”正面的符號意義漸被儒生摒棄。最終在東漢,一個經(jīng)學極盛時代里,“陳涉”的現(xiàn)實意義消失殆盡,其中的意象蘊含轉(zhuǎn)為消極,甚至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