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英 和建華
(本文作者為麗江師范高等??茖W校中文系教師 )
云南對于外界而言是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地方,這一地方神奇的自然景觀與獨特的民族文化無不讓世人以一種驚異的,獵奇的,然而又以某些莫名其妙但可以肯定是非我族類的眼光相看待。這是一種對待云南以及云南文化的復雜心態(tài),也是對我們云南人的一種“他者”的眼光的觀照。然而,我們自己又是如何或者應該如何看待我們自己以及我們的文化、我們的精神呢?下面,筆者將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策略對這一問題提出一些看法。
1987年冬日,旅居昆明的納西族學者周善甫寫成后來一時傳為奇文的《春城賦》。《春城賦》征材聚事、寫物圖貌,命義閎博、措辭富麗,全面地贊頌了昆明的歷史文化和風光物貌,被公認為繼孫髯翁《大觀樓長聯(lián)》之后,多角度多層次吟詠昆明的最佳文學作品。然而事情并沒有結束,相反,我們的問題才剛剛開始,“賦”這種中國古典文學中比較難把握的文學體裁在西漢興盛,唐宋式微之后,到明清即成絕響,遑論民國。周老先生的這一舉動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呢?
筆者認為這里存在著一個云南作家的“錯位”的文學理念問題,這個問題涉及到云南作家文化身份與寫作策略的變化,周善甫寫《春城賦》只是這一問題的一個特殊表征。
文學,今日無法對其下一個準確的定義?!拔膶W是什么?”這一關于文學本體論的問題已經越來越被現(xiàn)代的學者們懸隔。事實上,在思想觀念不斷更新以致我們以“多元文化共生”這樣的概念來闡釋所處的知識大爆炸時代之時,我們已無力解決這一古老的文學本體論問題了。我們以文學理念、文化身份以及寫作策略這一更具體但也更明了的闡述來論述問題。
在本文中,所謂文學理念即作者的文學觀,它關涉作者對于“文學是什么?”這一關于文學本體論的問題基本觀點;文化身份指的是作者在創(chuàng)作或在其作品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作為作品書寫者主體身份的文化屬性,它關涉作者的文化背景、文化立場和文化觀念;而寫作策略指的是作者圍繞著“寫什么?”“怎么寫?”“ 為何寫?”以及“為誰寫?”四個問題而展開的思考及其在具體創(chuàng)作時所采用的方式方法。
從作家的文化身份來看,至少包涵二層面:一為云南籍的作家,如李喬、曉雪、于堅、夏天敏等等;二為旅居或客籍云南作家,如彭荊風、湯士杰等。前者以本土、本民族的文化身份寫作,在地域、民族等的問題上以“自我”的眼光進行觀照,作品具有“自我敘述”性質。如李喬在邊疆民族題材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就有著較強烈的自傳色彩,其代表作《歡笑的金沙江》除具有“十七年文學”的總體特征外,這種作家的文化身份以及“自我敘述”性質是不容忽視的。后者的作品具有較明顯的“他者”眼光以及比較文化的意識。如彭荊風的《驛路梨花》,其詩意的敘述,是在隔了一定的主客體的審美距離,在文化比較的潛意識中才可以完美表達出來的。而湯士杰的作品則是以審美距離,文化比較的意識更為濃烈的情況下對云南的人、事、物從一個當代作家的身份姿態(tài)所做的極具個性化的書寫。
從寫作的策略來看,云南當代作家中既有極具先鋒性質的于堅的“詩人寫作”。于堅自己曾說“在這個詩歌日益被降級到知識的水平的時代,我堅持的是詩人的寫作?!辈⒄J為“詩人寫作乃是一切寫作之上的寫作。詩人寫作是神性的寫作,而不是知識的寫作。在這里,我所說的神性,并不是‘把你教為神圣’的烏托邦主義,而是對人生的日常經驗世界中被知識遮蔽著的詩性的澄明?!?云南當下作家群里,也有強烈的女性主義色彩的海男的小說創(chuàng)作。而麗江作家木祥的小說《殺豬巷的女人》里的男性和女性世界,男性與女性的關系和地位,還處于男性世界和父權制度設定的主題、視覺和風格中。因此,木祥在創(chuàng)作中,強調女性意識并不僅僅是回到女性封閉的內心世界,而是完全放在現(xiàn)實背景上展開了女性主義敘事。促使當代流行的那種軟弱的、碎片式的和夢幻式的“女性內心獨白”,改變成開發(fā)式的更有力的對話。與歷史對話,特別是與變動的現(xiàn)實對話,在政治性的雙重結構中,也就是在反抗男權神話譜系及其泛政治權力的社會場景中來揭示納西族的歷史面目。但更多的是沿著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并吸收了部分現(xiàn)代主義寫作手法,并且有所發(fā)揮的寫作策略在當代云南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中占了上風。如以夏天敏、雷平陽等人為代表的昭通作家群,包括年輕作家趙清俊的短篇小說集《透明的夜晚》,從自己切身的生活經歷,豐富深厚的現(xiàn)實經驗、真切的心靈的感受和敏銳的藝術感悟,勾勒出中國當下高寒山區(qū)的真實畫卷。在這一個個縮影中,流溢出作者對文學對生活的執(zhí)著和熱愛——生命在夢想中展開。這從一個側面表現(xiàn)出來存在著一個云南作家的“錯位”的文學理念問題。在當今喧囂浮躁的文壇里,標新立異、各抒己見已為常態(tài)和慣性之時,云南作家并不故作姿態(tài)或盲目跟風,而是有所秉持,在沿著現(xiàn)代云南作家的足跡繼續(xù)前進。這就顯得云南作家的文學理念不夠“與時俱進”,因而出現(xiàn)了某種“錯位”。事實與價值對立在認識論上就是一種“錯位”,是理性與感性沖突的一種必然結果?!板e位”雖然不一定正確,但“錯位”不是錯誤。馬斯洛在談到人的“自我實現(xiàn)”時有這么一種觀點,基本心理是,人的認識越客觀,越是不受個人感情的影響,則它就越是遠離價值。知識分子幾乎總是把事實與價值看成是反義詞。認為兩者是互不相容的。當下云南作家群的創(chuàng)作精神和意義就顯現(xiàn)在“錯位”的文學理念里。
于堅及其所屬“新生代詩人”曾是當代中國文學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于堅如彗星般劃過當代中國文學的天空,留下一道屬于當代云南人的于堅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精神軌跡。關于于堅,幾本權威的著作曾做如下評述:
“于堅的詩歌寫作可以分成幾個階段:80年代初期是以云南高原的人文地理環(huán)境為背景的高原詩時期,這一時期的重要作品有《河流》《高山》等;80年代中期是以日常生活為題材的口語化寫作時期,代表作有《尚義街六號》《羅家生》等;90年代以來是注重語言作為存在之現(xiàn)象的時期,主要作品有《對一只烏鴉的命名》《0檔案》等。其中長詩《0檔案》帶有很強的實驗性質,其獨特的詩歌內容、詩體形式和語言組織方式,得到一部分讀者的贊賞,也受到另一些人的非議。但不管怎么說,該詩在詩人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具有重要的意義。于堅的詩歌已結集出版的有《對一只烏鴉的命名》《詩六十首》等。在詩歌創(chuàng)作之余,于堅還寫作詩學隨想與詩論,結集為《棕皮手記》與《人間筆記》等。” 此外,于堅近來也寫了不少反思性較強的文化隨筆和散文。
“于堅從八十年代中期以來一直致力于不同于‘朦朧詩’的新的詩歌美學實驗,以調侃、游戲、甚至堆砌的手法表現(xiàn)現(xiàn)代生存的平面化、生命的分裂感和心靈的破碎狀態(tài)?!薄啊?檔案》這首詩是對當代個人成長史的反觀,它的意義遠不止深入觸及社會與個人的齟齬,而且也意味著‘第三代’詩歌對于語言與存在有了新的反思與展望——通過書寫檔案之外無數(shù)游離的、平庸瑣碎的個人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狂歡,我們既看到了現(xiàn)實與語言的分裂,也看到了渺小、平庸、瑣碎的個人生活細節(jié)的文化意義和用它構建詩歌空間的可能性?!?/p>
從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云南詩人于堅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精神軌跡。我們認為重要的是于堅作為一個云南人,一位詩人,一種屬于云南又不僅僅屬于云南地域的文化姿態(tài)——生于大山但并不像祖祖輩輩“守望大山”,而是要“走出大山”,走向世界,面對現(xiàn)實,活在當代,感受當代,并且不忘記回身“凝視大山”的當代云南人的開拓精神,一種“敢為天下先”的云南人的氣魄!
或許有人會認為詩人于堅只是個特殊例子,是個單數(shù),僅僅一個于堅還不足以代表云南當代文學,那么“于堅之后”呢?昭通作家群的崛起對于云南當代文壇就不是一個特殊的或偶然的文學現(xiàn)象了。1996年12月,中共云南省委六屆四次全委會通過了《中共云南省委關于貫徹黨的十四屆六中全會決議,加強全省精神文明建設的實施意見》,首次明確提出“讓云南民族文化走向全國、走向世界,努力把云南建設成為富有特色的民族文化大省”。以此為起點,云南開始了建設民族文化大省的研究和籌備工作。昭通作家群的崛起與這個大背景有著內在的關聯(lián)。如果說于堅用自己的喉嚨發(fā)出了先知先行者的聲音,那么昭通作家群則是在云南建設民族文化大省的道路上群體的多聲部大合唱。他們表征了“勤奮踏實的云南人”的厚實品格。
昭通作家群的創(chuàng)作主要還是以小說、散文、詩歌等體裁為主,在取材上則以能體現(xiàn)云南文化的個性特征的內容為主,表現(xiàn)手法以寫實為主摻以少數(shù)現(xiàn)代派技法。前面說過,以夏天敏等人為代表的昭通作家群更多的是沿著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并吸收了部分現(xiàn)代主義寫作手法,并且有所發(fā)揮的寫作策略在當下云南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中占了上風。事實上,這與云南文化的個性特征息息相關。云南文化的個性特征:一是鄉(xiāng)土性,二是邊緣性,三是和容性。(當然最明顯的特征還是民族性,但此處為了行文的方便以及與論題的相關性,故而掠過民族性。)這種云南文化的特征體現(xiàn)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不可能是哪家哪派散兵作戰(zhàn)之力就可以成事的,云南作家不能不認真思考自己的文學理念、文化身份以及寫作策略這一更具體但也更明了的概念。
夏天敏的中篇小說《好大一對羊》獲得了國際國內的各大獎項。作品里所反映出來的直射人心靈深處的讓人無處逃躲的貧窮落后愚昧虛弱的農民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與農民群體相對應的駕馭于農民之上的干部形象,這就是文學的力量也是文學的勝利。與全國甚至全世界相比,云南山區(qū)農民的生存狀態(tài),夏天敏老師寫出的是常態(tài)是復數(shù),根據(jù)典型化的文學創(chuàng)作規(guī)律,《好大一對羊》揭示的云南高寒山區(qū)啟蒙精神的失敗和缺失,是云南特困山區(qū)里的農民特定而又無法改變的命運際遇。
生于斯,長于斯,老于斯的昭通作家們,對于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特色食品,風味小吃;故鄉(xiāng)的文化傳統(tǒng),著名人物,民風民俗,鄉(xiāng)親逸聞;故鄉(xiāng)的生活經歷,家族淵源,村莊記憶,現(xiàn)實新貌,無不牽制著作者那敏感的心,即便離開了故鄉(xiāng),來到了省城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只要一有機緣,故鄉(xiāng)便不知不覺浮現(xiàn)在心頭,心有所動,情有所牽,很自然地就拿起手中的筆,把自己對故鄉(xiāng)“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思用文字表達了出來,似乎文字也不盡能夠表達自己的感情,只好把目光投向遠方,在藍天白云下,感慨紅土地是我的故鄉(xiāng)。
斯達爾夫人論南北文學,認為氣候和地理條件對一個民族的影響最為顯著?!皻夂蛴绊懸粋€民族的氣質和內在的情感傾向,地理環(huán)境則關系到一個民族對于生活的態(tài)度,是依賴別人還是獨立自主,是好逸惡勞,還是勤勉堅忍、勇敢善戰(zhàn)。而這些民族的氣質和特性又不無反映在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闭淹ㄗ骷乙怨枢l(xiāng)作為題材的散文作品中,雖然表現(xiàn)形式不盡相同,語言特色各有千秋,結構安排大相徑庭,但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凝重厚實的情感基調,堅毅卓絕的生命韌性,血濃于水的故里親情,或許這真的跟斯達爾夫人所論的氣候與地理環(huán)境有關。從昭通作家的小說、散文和詩歌中透射出,當下昭通作家作品,陽剛之氣頗濃,陰柔之美稍遜;深沉凝重有余,瀟灑飄逸不足。掩卷閉目,一座座大山就在腦海里出現(xiàn),這里的人們有著大山的堅韌與厚實……與小橋流水的江南文人那富于書卷氣的輕靈雅致的作品相比,明顯的感覺就是:這是來自云貴高原紅土地上的“昭通制造”。一個前所未聞的地方民族品牌。
學者陶東風指出:“不管我們是否承認,在今天,審美活動已超出所謂純藝術∕文學的范圍,滲透到大眾的日常生活中。” 更有甚者直接宣判“現(xiàn)實主義已經過時”,“文學已死”這樣危言聳聽的言語也不是什么新聞了。筆者認為這些言論不無道理,但充其量也只是發(fā)現(xiàn)并表達了部分道理。通過上文的論述,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事情表面的背后,于堅還在執(zhí)著地寫詩,不斷壯大的昭通作家群也正在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績證明著文學的生機及現(xiàn)實主義的力量。云南精神,有人曾認為就是“大山精神”即“務實、高遠、開放”。但在本文所涉及的論題來說,或者于當代云南文學創(chuàng)作實績所體現(xiàn)出來而言,一方面是對延續(xù)傳統(tǒng)的高度重視,另一方面是面向未來的不懈努力。這種精神更準確地概括就是——“凝重厚實,開拓創(chuàng)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