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中華
(貴州師范學院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18)
金元全真教與以往道教相比,其修煉的特色在于確立了“內(nèi)修真功,外修真行”的修持路線,其在“出世”煉心體道的同時,也會“入世”勸化救人。“出世”煉心體道是“內(nèi)修真功”,“入世”勸化救人是“外修真行”。因此全真教可謂是“出世道”與“入世道”相結合的道派。全真教在入世救人、宣教傳教的過程中,建立了廣泛的群眾基礎,其對社會的了解、對社會文化的認知,以及對社會思想的吸納深切而具體,是以往道教流派所不可比擬的。深入民眾、混跡塵俗的教團特征,造成了全真教派強而有力的社會適應性,這對其教團文化建設、社會倫理思想構建都有著強有力的促進作用。
“仁”早在春秋時代即被視為一種美德?!蹲髠鳌べ夜辍氛f:“出門如賓,承事如祭,仁之則也?!盵1]477《國語·晉語》說:“為仁者,愛親之謂仁;為國者,利國之謂仁。”[2]232前則說仁者應行事謹嚴,后則說仁者應愛親、利國;行事謹嚴與愛親、利國都是美德。戰(zhàn)國初期儒家學說創(chuàng)立,“仁”一度成為儒家的終極道德原則。僅《論語》一書所用“仁”字就多達百余次,并對“仁”做出了被后世視為圭臬的經(jīng)典詮釋,如曰仁者“愛人”[3]873、“克己復禮為仁”[3]817、“能行五者(恭、寬、信、敏、惠),于天下為仁矣”[3]1199等。之后數(shù)千年的封建社會,儒士階層無不以仁作為修身立德的標的與行為處事的標桿。
全真道士雖非儒者,但他們對“仁”卻有著深刻的理解,從深層對其進行吸納和傳承,并大力地進行宣揚。如靈真子朱抱一評論馬鈺說:“廣行其教,欲人人咸離迷津,超彼岸,得全真之理,豈肯獨善其身哉?茲見仁人之用心也廣大矣。”[4]219張三豐評丘處機曰:“長春朝對,皆仁民愛物之言。”[5]2陳時可亦說:“師(丘處機)誠明慈儉,凡將帥來謁,必方便勸以不殺人。”[6]414可見全真家的仁義思想深得時人及后人所共識。
和儒家相比,全真對“仁義”思想的發(fā)揮與踐行,其領域似乎更加廣闊,從修身立德到體物感世,再到循道成仙,在不同的生活領域中均可看到全真宗師對“仁義”思想踐行的蹤跡。依據(jù)大量的詩詞及文獻記載,我們可以對全真宗師“仁義”思想的實踐與應用概括為以下三端:其一,以仁修身;其二,以仁體世;其三,以仁循道。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自經(jīng)儒家經(jīng)典《大學》宣倡以來,千古之下,其已經(jīng)成為中國傳統(tǒng)儒士階層尊崇不已的人生信條,更是知識分子砥礪心志、躋身仕途強有力的旗幟和口號,所以一提及“修身”尤其是“以仁修身”,人們自然而然地會想到儒士群體。事實上,錘煉自我、修習仁德并非是儒家獨有的人格保鮮方式,金元全真家亦十分注重修仁蘊德,提升自我。內(nèi)修仁德是全真家修身養(yǎng)性的重要準則。
王重陽在《玉花社疏》中引用晉陽真人的話:“若要真行者,須是修仁蘊德,濟貧拔苦,見人患難,常行拯救之心?!盵4]160濟貧拔苦,救人患難可以看成是修仁蘊德的具體內(nèi)容。他又在《授丹陽二十四訣》中說:“凡人出家,絕名去利、忘情去欲則心虛,心虛則氣住,氣住則神清,神清則德合道生矣。孔子曰:仁、義、禮、智、信。若修行之人,仁者不棄,義者不污,禮者不自高,智者不爭,信者不妄言?!盵4]297在這里,王重陽把儒家的仁、義、禮、智、信等倫理思想同道家的清靜一起作為修身的具體準則。
尹志平在《清和真人北游語錄》中說:“圣人懷道,而不棄仁、義、禮、智者,要應一時之用,應過則復於道。修行人,內(nèi)含其真,在仁為仁……”[7]176王志瑾在《盤山棲云王真人語錄》中亦云修道之人要“曲己從人,修仁蘊德”[8]728。尹志平曾寫有《減字木蘭花·懷仁縣》詞,其中對“懷仁”進行了雙關處理,詞中彰顯了以仁修身的人生理想:
懷仁抱義。五帝三皇因此治。抱義懷仁。天下生靈一體親。 勤參道德。建國成家為法則。道德勤參,更與修身作指南[9]1184-1185。
這是孔孟仁政思想的另一敘述版本,仰崇三皇五帝,胸懷天下生靈,德識更加高遠。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價值體系與人生坐標再次被打上了崇高的印記。這已不像是一個遁跡山林、出世脫塵的道士所作,儼然是一位心系天下、苦心用世的儒匠之詞。
為防止“以仁修身”流于空泛,全真宗師提出了“日用修行”,把仁義具體細化到日用修為上?!墩嫦芍敝刚Z錄》曰:“舍己從人,克己復禮,乃外日用?!薄跋热撕蠹?以己方人,乃外日用?!薄靶奕侍N德,苦己利人,乃真外日用?!盵6]144日用指的就是日常的行為處事。如此一來,全真家在行、住、坐、臥中皆不忘于“仁”,這便最大限度地提升了“仁”在自我修身中的規(guī)范作用。
全真家雖倡導“出世”修心,但他們對于世事并非淡漠無聞、漠不關心,他們的修道生活離塵俗社會并不遙遠。全真家向來倡導歷世煉心,在飽覽塵世人生百態(tài)中體察世情,他們在用出家人獨有的方式關懷社會。在歷世中全真宗師以飽含仁義之心體恤百姓,力所能及地濟世救人,并不辭艱辛地發(fā)出廣施仁義的吶喊。
由提振自我到關懷眾生,這才是對仁義思想踐履的根本意義之所在,亦體現(xiàn)了全真宗師對仁義思想解讀之深刻。從他們的詩詞中我們不難感知那份推心置腹、愛惜民瘼的仁者情懷。王重陽在《贈友入道頌》中說:“長懷平等心,人疴須要救護”[4]140,更要求弟子們懷有“見彼過如余口過”[4]5的仁者之心。丘處機的《造物》一詩,可謂道出了千古圣哲施仁于物的強烈心聲。詩說:
造物通神化,流形滿大千。
群迷長受苦,萬圣不能悛[6]56。
看到群迷在遭受苦難,那些覺悟的圣哲就不能停止他們救助的重任。這既是丘處機對圣人設教救人的一種解讀,更是其對自我施救于人的仁義之心的表述。又如他的《愍物》一詩說:“皇天生萬類,萬類屬皇天。何事縱陵虐,不教生命全。”[6]55該詩當是對兵燹四起、殘傷百姓的社會現(xiàn)實的聲討,蕓蕓眾生皆屬皇天,本是同根,為何要互相殘害呢?其中深寄著作者痛疾刀兵、愛惜民瘼的仁者情懷。痛疾刀兵是全真家一貫的思想,他的《復寄燕京道友》更加突顯出這種思想,詩云:
十年兵火萬民愁,千萬中無一二留。
去歲幸逢慈詔下,今春須合冒寒游。
不辭嶺北三千里,仍念山東二百州。
窮急漏誅殘喘在,早教身命得消憂[6]188。
“十年兵火萬民愁,千萬中無一二留”是對當時戰(zhàn)爭連年、民不聊生現(xiàn)實的揭露,更是對刀兵戰(zhàn)火的殘酷與罪惡的痛斥。該詩寫于其西覲成吉思汗的途中,元太祖十五年(公元1220年)丘處機率十八弟子奉元太祖之召西行,是年73歲?!安晦o嶺北三千里,仍念山東二百州”,可謂把年逾古稀卻毅然決然應召西行的因由道了出來,他不惜年邁路艱,千里迢迢西征大漠,為的是天下百姓少受刀兵之苦,真可謂俠肝義膽。其視民瘼如己痛,體民恤民的拳拳深情字字可見。
丘處機這一身體力行詮證“仁人”之舉,為全真后人樹立了光輝典范,更讓隨行的十八弟子深有觸動。后人曾評丘處機曰:“長春老仙扇真風于我國朝啟運建極之際,中間陶鑄群生,使之保合太和,各正性命,蓋千萬數(shù)。而俘鹵之余齒,凍餒之殘喘,狴犴之假息,所以起尸肉骼膏枯已痛俾人蒙安樂之福者,又莫得而周知?!盵10]580可謂恩澤千萬,功德無量。
全真后人尹志平曾有一詩,表達其憂民寒苦、痛疾刀兵之情志。詩曰:“暖室明窗我則眠,返思天下有余寒。三冬誰得優(yōu)游過,多被刀兵歲歲殘?!盵11]504此詩的寫作正值金元兵馬交戎之際,戰(zhàn)亂連綿,烽火連天,兵荒馬亂中,盜賊群起,民不聊生。作者雖身居暖室明窗,但心中卻懷憐著天下無邊的苦寒。億萬生靈在征戰(zhàn)殺伐中茍延殘喘,在這三冬嚴寒中有幾人能悠然度過?此詩與丘處機的《復寄燕京道友》一詩在情志上一脈相承,其中視民瘼如己痛的仁者情懷滲透紙背。
全真宗師在以仁體物恤民的同時,更注重從實際中施惠于民。全真教創(chuàng)立之初,祖師王重陽就于《立教十五論》中提出了“和藥”一論,謂醫(yī)藥之術“肯精學者,活人之性命;若庸醫(yī)者,損人之形體。學道之人,不可不通。若不通者,無以助道”[4]276,還在其詩中說:“救人設藥功尤大”[4]143。全真后人遵從其旨,行醫(yī)施藥者頗多。如劉處玄的弟子催道演,稟賦優(yōu)異、不念塵俗,洞曉仁德之大義?!凹籴t(yī)術筑所謂積善之基,富貴者無所取,貧窶者反所多給,是以四遠無夭折,人咸德之?!盵10]495同時他們還勉勵教眾積極耕種,把余出的糧食及富人捐贈的錢糧拿出來救濟饑民。
除在世俗層面踐履仁義外,全真宗師還把修仁蘊德與仙道相結合,在仙凡之間架起了一座互通的橋梁。在全真家看來,多施仁義,就可以成真證仙,在救度他人脫離苦海的同時,自己也可以獲得悟道成仙的階梯,度人度己。馬鈺以詞示人說:“不惟壽永過松筠,仁人可以同仙福?!盵12]165在《贈趙大慈》詩(拆大字起)中說:“(大)慈仁者必為仙,(人)悟玄中玄上玄?!盵12]39又在《立身法》中說:“修仁蘊德,消災滅禍。退己進人,亦成仙果?!盵12]93王處一在《仗李壽卿化木植》詩中說:“壽卿貴族莫辭難,仁義通開生死關?!盵13]261于道顯在《示時官》詩中說:“一行作吏莫傷民,百計施恩與日新。入則敬親出則悌,外全仁義內(nèi)全真?!盵14]34諸如此類的勸示詩詞還有很多,不能備引。
金元全真家的這種仁義觀念,把道教的修道成仙與儒家的人格塑造進行完美的融合,進而消解了個人追求與社會道德之間的矛盾與沖突,高度融合了儒道二教。這種仁義觀念得道了明清丹家的大力宣揚。張三豐的《大道論》曰:“仙家汞鉛,即仁義之種子也。金木交并,水火交養(yǎng),故嘗隱居求志,高尚其志,而后汞鉛生,丹道凝。志包仁義汞鉛,而兼金木水火之四象,求之尚之者,誠意為之,意土合而五行全。大道之事備矣?!盵5]2“不拘貴賤賢愚,老衰少壯,只要素行陰德,仁慈悲憫,忠孝信誠,全于人道,仙道自然不遠也?!盵5]3陳致虛的《上陽子金丹大藥》說:“修身養(yǎng)生之道曰廉、曰明、曰能、曰仁。能廉明者知也,能仁者勇也,惟仁者實。夫人之前程,惟廣而普及于民物,是即圣門智、仁、勇之謂也?!盵15]255王常月在《昆陽子龍門心法·下卷》云:“見識高明能說法,仁柔謙遜善修身。凡心解脫功圓滿,自己天然道德行?!盵16]206獨有一股融合儒道的全真家風。
全真宗師之所以把踐行仁義同體真證仙相等同,是因為他們把仁人之舉看成是外修真行的重要內(nèi)容。真行在全真家看來,是自我升騰仙化、成就終極果位必不可少的修行內(nèi)容。“外而積德,內(nèi)而修道,以德佐道,以道全德,道德并行,內(nèi)外同濟。”[17]167傳統(tǒng)的仁義美德其思想內(nèi)涵得到了擴充,其價值指引得到了提升。
受全真宗師的影響,后世出現(xiàn)很多全真教門德行高深的道士,他們都能深悟仁義之真諦,并終身踐行不遺余力。翰林學士王鶚在《玄門掌教大宗師真常真人道行碑》中說:“若夫以清靜養(yǎng)真,以仁恕接物,華實相副,文質(zhì)兼全,名重望崇,使遠近道俗趨拜堂下,惟恐其后,則吾真常公(李志常)有之矣?!盵10]578翰林侍講學士單公履在《沖和真人潘公神道之碑》中說:“師(潘德沖)性資仁裕,戒履修潔,雖居道流,然樂善好施。”[18]762這些全真者都是仁義之士的代表,都能以仁義廣施天下,懷抱推己及人、憐惜民瘼的仁者之心,張顯了全真道士兼濟天下的普世精神,為時人所敬仰。
全真教雖力倡離塵脫俗、超然物外,但對傳統(tǒng)的忠孝人倫卻保持著認同和吸納的態(tài)度。在全真出世的思想中,毫無厭世的情緒,相反在世俗的禮法中,他們卻尋覓到了體證道法的門徑。對忠孝的倡導與踐履,就是于塵世間另一種別樣的參悟。
自教祖王重陽始,全真教就極力倡導嚴己審慎、遵法守紀的教團文化。王重陽在詩中說:“道情勿能轉(zhuǎn),王法寧肯畏”[4]18,教導門人“會要修持遵國法”[4]156。馬鈺認為修行之人應“謹遵依、國法天條,永不犯不犯”[12]115;劉處玄亦在詩中說:“天條莫犯,國法遵依”[13]116,都意在說明方外之人也應遵依國法。全真家的遵法忠君的觀念體現(xiàn)了其尊重社會規(guī)律,維護社會安寧的道德自律。
在全真教立教之初,全真宗師就把儒家的經(jīng)典《孝經(jīng)》列為入道者必讀書目,并要求門人“長行孝順酬斯價”[4]110,并作詞以示世人:“人與六親和睦,朋友圓方。宗祖靈祠祭饗,頻行孝,以序思量”[9]172。因此清代后學陳教友評王重陽曰:“重陽之學,奉老子為依歸者也。而其教人則以《孝經(jīng)》稱首?!盵19]51評說切中肯綮。丘處機亦宣揚“三千大罪,莫大于不孝者”[6]223的孝道文化,并對《孝經(jīng)》勤于研誦。其雖皈依玄門,但對父母仍深懷眷戀,當他得知鄉(xiāng)人信士將其父母改葬的消息時,心潮激蕩,感動不已,遂秉筆創(chuàng)詞一首來表達對鄉(xiāng)人信士的無限感激。詞序云:“余自東離海上,西入關中十五馀年,舍身求道,圣賢是則。墳塋罷修,考妣骨骸,孰加憐憫?邇聞鄉(xiāng)中信士,戮力葬之,懷抱不勝感激。無以為報,遂成小詞,殷勤寄謝云?!盵9]458情之真切,意之深厚,深透紙背。
需要指出的是,全真祖師王重陽還把“孝”的文化內(nèi)涵進行延展,使之推廣到尊敬師長上,并提出了“三布施”的具體要求。“第一舍身布施,第二將花獻師,第三令膳而供養(yǎng)。”[4]288自此全真宗師對門徒均有嚴格要求,使其對師長敬重盡孝。在全真文獻中,可以看到很多“師父”“父師”的稱謂,這正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尊師觀念的體現(xiàn)。大定十年(公元1170年)王重陽于汴梁仙逝,馬鈺、丘處機等弟子為其守喪三年,不折不扣地履行了儒家服喪的禮儀。
和儒家的忠孝倫理不同的是,全真教的忠孝思想有著更高的境界指向,其把忠君孝親與修煉成仙緊密結合在一起。忠孝之于全真,就成了一種與內(nèi)丹修煉密切相關的宗教實踐;之于世俗的人們,是一種增進自我仙階的善舉。王重陽作詞以示世人:“孝順先知金母,更無能、背爹尋父……惺惺奉侍歸紫府,也管錄、姓名仙薄?!盵4]173又在《臨江仙》詞中說:“孝心自許合神天。長長能后已,永永瞻家緣便是修行真寶路,正端無黨無偏。放開馨月照金蓮。馨香沖霄漢,堪獻大羅仙?!盵4]182-183譚處端的《贈韓家郎君在家修行》詩說:“內(nèi)侍孀親行孝道,外持真正合三光。常行矜憫提貧困,每施慈悲挈下殃。他日聰明如省悟,也應歸去到仙鄉(xiāng)。”[13]7-8王處一在《贈內(nèi)侍局司丞》詩中說:“常行忠孝無私曲,應有神明指正宗。不覺脫離生死海,十方三界顯家風?!盵13]260又在《天壽節(jié)作醮》詩中說:“普運丹誠須薦福,同行真孝必通天?!盵13]261
全真宗師把踐行忠孝與證道成仙相等同,拉近了世俗社會與神仙世界的距離,在仙凡之間開辟了一條人人皆可行的通道,由此也展現(xiàn)了全真家修“仙道”亦修“人道”的修行觀。
忠孝仁義等日用平常之理,在全真家看來便是“人道”,將這些世俗的倫理踐行好了,“人道”也就全了,“全于人道,仙道自然不遠也”[5]3。全真后人李西月說得明白:“古來英雄神仙,身名兩樹,忠孝兩全”[5]4;把“忠孝兩全”視為天上神仙的基本品格。如此一來,全真家在忠孝的倫理中亦發(fā)明了真道。這是一種積極的修行態(tài)度,也是一種至純的參悟境界。把忠君孝親的履行視為一種體悟與修行,對于全真教來說無疑拉近了其與現(xiàn)實社會的距離;對于世人來說,更是一種至善的思想勸導。
值得注意的是,全真道士雖不出仕,但他們對為政者卻有很多的忠孝規(guī)勸。譚處端在《游懷川》詩中說:“為官清政同修道,忠孝仁慈勝出家。”[13]17劉處玄的《述懷》詩說:“忠孝治民,靜心養(yǎng)性。意不外游,自然神定。”[13]111又在《四言絕句》中說:“治政清通,為官忠孝。節(jié)欲身安,他年蓬島?!盵13]126為政清廉,忠孝治民,在教化世人中為官者可以得到成仙的臺階。
在封建社會中,為政者扮演的是不同尋常的社會角色,其忠孝仁慈與否直接關乎著國計民生,對其進行忠孝勸化,其意義顯然已不再拘囿于“修身成仙”的規(guī)勸層面,在規(guī)勸的背后至少蘊含著全真宗師兩個方面的意指。其一,在仙道層面上調(diào)和官民的對立關系。把為官清正、忠孝治民與得道成仙相結合,這樣民與官已不再是對立的矛盾關系,民對于官不再是奴役搜刮的對象,而是助其飛升的力臂,是為官者追求生命持久的階梯,官與民的關系于仙道的層面上得到了調(diào)和,這其中多少隱含著全真家愛民恤民的思想情懷。其二,對為政者進行忠孝勸化,可以促使為政者更好地發(fā)揮社會風尚的導向作用?!墩撜Z·為政》中孔子曾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盵3]61社會風尚的好壞,為政者起著向?qū)У淖饔谩I闲邢滦?統(tǒng)治者能夠以身作則、嚴于修身,廣大民眾自然恪守忠孝、踐履人倫,社會民風自然得以淳化。
綜上所述,全真教在對傳統(tǒng)忠孝倫理的參悟中,不僅大大地拓展了忠孝思想的文化內(nèi)涵,而且在勸導方式上別具特色。其把忠君孝親的社會道德規(guī)范與得道成仙的生命價值指向相結合,將人生修養(yǎng)與生命境界融為一體,忠孝倫理的踐履便有了堅實的心理基礎與信念支持。這就把“忠孝”由一種社會倫理約束升華為了一種內(nèi)在的道德自覺與需求。這就是全真文化的超越之處,其對中國傳統(tǒng)倫理思想的發(fā)展和完善有著不可磨滅的貢獻。
善惡果報是金元全真詩詞中又一重要的宗教倫理思想。全真作者倡導世人行善,認為行善自有善報;斥責世人為惡,指出為惡自有惡報。王處一在《贈福山劉一翁》詩中就明確指出:“善惡兩還報,賢愚不并酬?!盵13]326
在全真者看來,行善或為惡全決定于自我的心念。心存善念者就會常常行善;心存惡念者,就會造孽為惡,所謂“天堂地府,善惡由心”[13]28。全真宗師尹志平在《減字木蘭花》一詞中說:“頑愚不省。禍福還如身逐影。劫運天災。都是人人心上來。 若明此理。視物應當同自己。了見天真。善惡臨時全在人?!盵9]1183詞中對善惡、禍福的根源作了清晰的交代,“都是人人心上來”。心念向善,自有福星照臨;心念向惡,自有禍影隨身。所以他勸說世人要視人、視物如同自身,推己及人,善待人我。基于對心念決定善惡的認識,勸化就顯得必要而促效了。因此,全真宗師充分利用詩詞這一宣傳媒介,對善惡果報及棄惡揚善的倫理思想進行闡揚,讓勸善的詩詞在街頭巷尾、里弄巷陌間傳唱。此種勸化的效果要比開壇說法、厲顏訓教更加明顯和持久。
全真宗師對善惡的勸化,是從世人切身的福禍利益著手的,并指出:造惡之人,無論生前死后均會遭到應有的懲罰;相反,積善者不但可以累福自身,還可以庇佑后人,延吉子孫。馬鈺在《爇心香善惡報》中這樣說:“造惡之人,兇橫無過。細尋思、最易奈何。生遭官法,死見閻羅。向獄兒囚,碓兒搗,硙兒磨。 積善之人,恭順謙和。細尋思、卻總輸他。難收黑簿,怎入刑科。更神明佑,家門慶,子孫多?!盵12]101為惡之人,生前遭受凡世的官法制裁,死后還要承受陰間的懲罰。積善之人,一生安平祥和,且有神明護佑,家門昌隆,子孫興旺。兩相對比中把善惡所得結果的天壤之別生動地展現(xiàn)出來,勸示貼切而深入。
全真宗師勸人行善,除要求與人為善外,還要求對人類之外的諸多生靈施以善行。在全真家眼中,萬物的生命在天地道法面前都是平等的,其蘊含的道性是相同的,人的生命固然可貴,但其他生物的生命同樣可貴。這是對老莊“道生萬物”“物我為一”思想的繼承和闡揚,因此全真宗師十分憎恨殺生的行為。對于逞兇頑惡的殺生者,他們警示說:“殺害生靈圖作戲。全不念地獄,重重暗記。一朝若大限臨頭,與他家愷氣”[6]86。道教認為,世間人的一切舉動都有神靈監(jiān)視,為善或者造惡,都會被一一記載下來,等時日一到,自有相應的福禍應現(xiàn)。所以有“重重暗記”一語。而逞兇頑惡的殺生行為自然會被記錄在冊,且要受到降入地獄的懲罰。這就是造惡的代價。這一勸示對于有著生死輪回觀念的人來說,有著莫大的警醒作用。
為抑惡揚善,讓世間更多的人心存善念,身舉善行,全真宗師在勸說技法上另辟蹊徑,從仙道的層面對行善進行褒揚,明確指出:積德行善是累積真功的行為,與道法天心相合,待到功滿行圓,便可上天升仙。這樣一來,他們便在行善與升仙之間架通了一座橋梁,如他們所說,“濟貧拔苦慈悲福,功德無邊。勝熱沉箋。定是將來得上天。做神仙”。“肯濟貧窮。管取將來不落空。赴仙宮?!盵12]108又說:“常行矜憫提貧困,每施慈悲挈下殃。他日聰明如醒悟,也應歸去到仙鄉(xiāng)?!盵13]8至此世人的善舉得到了最高的獎賞,行善的意義得到了升華,素日的為善成了達性命、成真證仙的階梯。
全真作者把行善與修行視為同構,把棄惡揚善的宗教道德規(guī)范與得道成仙的生命價值指向相結合,將人生修養(yǎng)與生命境界融為一體,這樣向善倫理的踐履便有了堅實的心理基礎與信念支持。這就把棄惡行善由一種宗教倫理約束升華為了一種內(nèi)在的道德自覺與需求。
棄惡揚善的思想是全真教對傳統(tǒng)道教思想的繼承。早期道教太平道所尊奉的經(jīng)典《太平經(jīng)》中就有著清晰的善惡報應觀。稍后的《赤松子中誡經(jīng)》、葛洪的《抱樸子內(nèi)篇》等都貫穿著善惡報應、勸人行善的倫理思想。同時全真教還借用佛教的生死輪回說,讓行善與造惡的后果,在生前與死后、前生與來世的綿延輪回中一一應現(xiàn)。這樣善與惡的果報,就不會隨著生命時空的轉(zhuǎn)變而消失。這一思想對有著濃厚的敬生畏死意識的世人來說,無疑有著積極向上的鞭策作用。
綜上可知,金元全真詩詞不僅是抒情言志、傳播教義的工具,而且還是全真思想文化的重要載體,是全真教團吸納傳統(tǒng)道教文化精髓,以及援儒入道、援佛入道的文化結晶。其中豐富的社會倫理思想,不僅對入道、向道者有著深入而具體的行為規(guī)向性,而且對于保留和傳承中國優(yōu)秀的倫理思想有著重要的文化意義。這種融合三教的社會倫理思想,無疑是中國文化史上具有濃縮意義的文化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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