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章燦
一、六朝柳樹意象之初成:從離別柳到官渡柳與金城柳
早在先秦時代的《詩經(jīng)·小雅·采薇》中,我們已經(jīng)可以看到這樣的名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從字面來說,詩中所稱雖然是“楊柳”二字,但從后文所用“依依”二字形容來看,自應(yīng)專指柳樹。在這里,“依依”既是對柳樹神態(tài)的刻畫,又是詩人內(nèi)心戀戀不舍的情感的投射。去時的依依柳樹,與歸來的霏霏雨雪彼此反襯,見證了生命的逝去,象征著流水一樣不復(fù)回返的光陰。這四句詩膾炙人口,傳誦千年,成為中國詩歌史上的經(jīng)典。其所開創(chuàng)的“昔—今”之句式結(jié)構(gòu),也成為被后人反復(fù)擬學(xué)的“句樣”。但是,就通篇來看,柳的意象顯然不是全詩的核心,而且這一意象也并非不可替換。實際上,在《小雅·出車》中,即有:“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涂?!薄笆蝠ⅰ北闳〈恕皸盍?,成為象征季節(jié)的標(biāo)志。這從一個方面表明,《小雅·采薇》中柳樹意象的出現(xiàn)有一定的偶然性。另一方面,從典范的角度上說,“柳”在《小雅·采薇》中的意義主要是審美和藝術(shù)層面的,并不具有歷史和文化的意義,因而也就不能成為那個時代文化精神的代表??傊谙惹匚膶W(xué)的園林中,柳還沒有成為一種十分引人注目的、饒有意味的樹木。
以“鋪采摛文,體物寫志”見長的賦體文學(xué)大盛于漢代,第一篇以柳為主題的文學(xué)作品也出現(xiàn)于漢賦之中。盡管我們根本無法確定,在《漢書·藝文志》所著錄的“雜器械草木賦三十三篇”之中,是否有以柳為主題的作品;盡管我們也不能十分確定,舊傳枚乘《忘憂館柳賦》是否一定是西漢枚乘的作品;盡管我們同樣不能確定,在枚乘《臨霸池遠訣賦》中,柳樹是否為描寫的主要對象;但是,我們至少可以肯定,在漢末建安時代,以時任魏太子的曹丕為中心,由王粲、陳琳等人參加,確實有過一次以柳為題的同題作賦的文學(xué)活動。建安時代既可以說是漢代的尾聲,也可以說是六朝的開端,所以,曹丕等人的《柳賦》既可以看作是漢賦,又可以視為六朝賦。從政治史上的王朝與正朔角度來說,它有充足的理由劃歸漢代;而從文化史和文學(xué)史的意義上來看,這些作品則更應(yīng)該視為六朝賦。
如果我們大膽地做一些推測,那么,《漢書·藝文志》所著錄“雜器械草木賦三十三篇”中的作品應(yīng)該與舊傳枚乘《忘憂館柳賦》相似,其主旨不外體物與頌德之意?!度o黃圖》卷六云:“霸橋在長安,東跨水作橋,漢人送客至此橋,折柳贈別。”據(jù)此推測,《臨霸池遠訣賦》應(yīng)該是以折柳表達離別之意。在后代與柳相關(guān)的詩賦作品尤其是唐詩宋詞之中,這些仍然是司空見慣的主題,但似乎并不具有鮮明的六朝特色。相比之下,曹丕《柳賦》則以迥異前人的立意,以突出的生命意識,揭開了柳樹意象創(chuàng)造的歷史新篇章。如果說,《忘憂館柳賦》中出現(xiàn)的是政治化或政治道德化的柳樹,《臨霸池遠訣賦》中出現(xiàn)的是日常生活中的柳樹,那么,曹丕《柳賦》中出現(xiàn)的則是帶有深層生命沉思的哲學(xué)化的柳樹。
曹丕《柳賦序》詳細交代了此賦的創(chuàng)作背景,對理解此賦至關(guān)重要:“昔建安五年,上與袁紹戰(zhàn)于官渡。時余始植斯柳,自彼迄今,十有五載矣。左右仆御已多亡,感物傷懷,乃作斯賦?!睋?jù)此序推算,此賦應(yīng)作于建安十九年(214) ,曹丕時年28歲,而其“始植斯柳”在建安五年(200) ,時年14歲,故賦中直言:“在余年之二七,植斯柳乎中庭?!边@十五年是曹丕人生成長的關(guān)鍵時期,在此期間他從一個少年成長為年近而立的青年。十五年前,在征戰(zhàn)的間歇,在疆場的邊緣,也許是偶然種下的這株柳樹,卻必然地見證了生命的流逝,也有力地激活了當(dāng)下的記憶?;厥淄?,環(huán)顧周圍,“左右仆御已多亡”,怎能不令他“感物傷懷”?賦的正文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下面這一段:
在余年之二七,植斯柳乎中庭。始圍寸而高尺,今連拱而九成。嗟日月之逝邁,忽亹亹以遄征。昔周游而處此,今倏忽而弗形。感遺物而懷故,俯惆悵以傷情。
雖然籠罩于征戰(zhàn)的緊張氣氛之中,柳樹依然茁壯成長,見證“日月之逝邁”,令人感慨今昔。在這些方面,《柳賦》與《小雅·采薇》遙相呼應(yīng)、一脈相承。甚至可以說,曹丕選擇柳樹而不是其他樹木作為寄托生命意識的載體,也受到了《小雅·采薇》潛移默化的影響。當(dāng)然,《小雅·采薇》中所蘊含的今昔感喟和對征戰(zhàn)不堪的情緒,在曹丕賦中已轉(zhuǎn)化、升華為更深沉的生命哲思。柳樹不僅如人一樣依依有情,而且被納入人類社會的歷史進程之中,與人一起成長,與社會一起盛衰,是一個活潑完整的生命主體。
將曹丕《柳賦》與同時繁欽、應(yīng)玚所作《柳賦》對比,或者與曹丕本人的《槐賦》對比,或許能更清楚地看出其特色與創(chuàng)新。無論是繁欽賦中的“有寄生之孤柳,托余寢之南隅。順肇陽以吐牙,因春風(fēng)以揚敷”,還是應(yīng)玚賦中的“赴陽春之和節(jié),植纖柳以承涼。攄豐節(jié)而廣布,紛郁勃以敷陽”都是簡單的鋪陳描寫,最多加幾筆擬人的比喻而已。至于曹丕本人的《槐賦》,因為其描寫對象是“文昌殿中槐樹”,所以其筆墨也集中在“有大邦之美樹,惟令質(zhì)之可嘉。托靈根于豐壤,被日月之光華”,著力于政治化的頌揚。曹植《槐賦》與此大同小異。王粲《柳賦》與曹丕賦關(guān)系最為密切,其文云:“昔我君之定武,改天屆而徂征。元子從而撫軍,植嘉木于茲庭。歷春秋以逾紀(jì),行復(fù)出于斯鄉(xiāng)。覽茲樹之豐茂,紛旖旎以修長。枝扶疏而覃布,莖森梢以奮揚。”文意上與曹賦彼此呼應(yīng),但是,在突出主體生命意識方面,王粲賦并沒有后出轉(zhuǎn)精。在建安時代諸篇《柳賦》中,曹丕《柳賦》創(chuàng)意最多,感慨最深,影響也最深遠。
曹丕《柳賦》在詩賦領(lǐng)域的影響是有目共睹的:魏晉以后出現(xiàn)了諸多以柳樹為題的詩賦,都可以看作曹丕《柳賦》的嗣響。然而,曹丕《柳賦》對于志人小說的影響,則似乎從未被注意到。《世說新語·言語》記載:
桓公北征經(jīng)金城,見前為瑯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zhí)條,泫然流淚。
這段軼事與曹丕《柳賦》的相似點實在太多了,我疑心前者就是以后者為原型的:桓、曹兩人同為亂世英雄,又同樣有前時種柳的細節(jié);兩事同樣以征戰(zhàn)為時代背景;“已十圍”就是曹賦中的“今連拱而九成”;“慨然”就是曹賦序中的“感物傷懷”;“北征經(jīng)金城”就是王賦序中的“行復(fù)出于斯鄉(xiāng)”,至于“攀枝執(zhí)條,泫然流淚”,則是曹賦中的“感遺物而懷故,俯惆悵以傷情”。當(dāng)然,兩者也有不同,最重要的有兩點:桓溫所植是一批柳樹,而曹丕所植只是一株;二是桓溫所謂“木猶如此,人何以堪!”將人樹一體的生命意識表達得更為新警有力。這是六朝文學(xué)史上柳樹意象開掘逐步深化的表現(xiàn),也是六朝思想史上生命意識日益強化的表現(xiàn)。
二、六朝柳樹意象之深化:從靈和柳到陶淵明的五柳
從柳樹中引發(fā)如此感人的生命意識,是六朝情感史、文化史和思想史的必然趨勢,而這又與六朝人對柳樹的認(rèn)識直接相關(guān)。
首先,柳樹是當(dāng)時人生活環(huán)境中最為常見的樹木之一,很多人家的宅院之中都有柳樹?!稌x書》卷四十九《嵇康傳》即記嵇康“宅中有一柳樹甚茂,乃激水圜之,每夏月居其下以鍛”。六朝人喜歡以柳喻人,或者以柳自況,與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不無關(guān)系。以柳喻人時或見于當(dāng)時的人物品評,例如《世說新語·容止》記:“有人嘆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薄赌鲜贰肪砣弧稄埦w傳》所記靈和柳之事,或許更能說明問題:“劉悛之為益州,獻蜀柳數(shù)株,枝條甚長,狀若絲縷。時舊宮芳林苑始成,武帝以植于太昌靈和殿前,常賞玩咨嗟曰:‘此楊柳風(fēng)流可愛,似張緒當(dāng)年時。其見賞愛如此。”齊武帝以柳樹形容張緒風(fēng)姿,在他的眼中,柳樹、張緒和風(fēng)流可愛已經(jīng)高度契合,幾乎達到了三位一體的地步?!赌淆R書》卷三十九《劉傳》亦記一事,與此頗為類似:“丹陽尹袁粲于后堂夜集,在座。粲指庭中柳樹,謂曰:‘人謂此是劉尹時樹,每想高風(fēng),今復(fù)見卿清德,可謂不衰矣?!?。這株庭中柳樹,不僅使人想起當(dāng)年的清談名士劉惔,也使人聯(lián)系眼前的當(dāng)代名儒劉。由此及彼,睹物思人,這是常規(guī)的聯(lián)想思路,原不足為奇,而袁粲以柳喻人的言外之意,卻值得深長體味。細究袁粲發(fā)為此語的深層動因,很可能受到陶淵明《五柳先生傳》的啟發(fā)。袁粲曾擬學(xué)《五柳先生傳》,作《妙德先生傳》以自敘,足見其對《五柳先生傳》的熟悉與推崇。他一定會從《五柳先生傳》中想見陶淵明的“高風(fēng)”“清德”。
陶淵明是中國歷史上最早以柳樹自況的詩人之一,這當(dāng)然與他的生活環(huán)境分不開。其《歸園田居》有句云:“榆柳蔭后園,桃李羅堂前?!痹谔帐衔萸拔莺蟓h(huán)繞著榆柳桃李等各種樹木,但是,只有柳樹對陶淵明有不同尋常的意義。《宋書》卷九十三《隱逸傳》記:“(陶) 潛少有高趣,嘗著《五柳先生傳》以自況,曰:‘先生不知何許人,不詳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边@是一篇極具個性的自傳,錢鍾書對此有很敏銳的觀察:
“不”字為一篇眼目?!安恢卧S人也,亦不詳其姓氏”,“不慕榮利”,“不求甚解”,“家貧不能恒得”,“曾不吝情去留”,“不蔽風(fēng)日”,“不戚戚于富貴,不汲汲于貧賤”……“不”之言,若無得而稱,而其意,則有為而發(fā);老子所謂“當(dāng)其無,有有之用”,王夫之所謂“言‘無者,激于言‘有者而破除之也?!?/p>
作為否定詞的“不”字魚貫而出,強烈表達了陶淵明對世俗的社會規(guī)范和社會身份的蔑視和鄙棄,不但籍貫、門第以及姓字等標(biāo)志自己社會身份的種種信息一概抹去,連作為社會成功標(biāo)志的榮利、富貴等也掃除殆盡,甚至在心中也不留任何痕跡。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是“環(huán)堵蕭然” “簞瓢屢空”“忘懷得失”。現(xiàn)實世界和心靈世界同樣一片空無,只有宅邊五柳兀然挺立,孤標(biāo)秀出。在這篇傳記中,“五柳”是堅定標(biāo)榜“無”的陶淵明唯一的“有”,是大力“破除”的陶淵明唯一的“立”。
以樹作為高士身份的標(biāo)識的做法,并不始于陶淵明,也不專限于柳樹。傳說中的巢父便是以樹上之巢作為身份的標(biāo)識,這是典型的魏晉人的歷史記憶,嵇康、皇甫謐以降皆如是說,足見其深入人心。而在漢人如班固《漢書》及王符《潛夫論》的記述中,并沒有突出巢父的身份標(biāo)識。20世紀(jì)法國著名思想家??抡f過:“身份以及身份的標(biāo)識是由差別決定的。我們認(rèn)識某一動物或某一植物,不是因為它身上帶有什么烙印,而是看它和其他動物或植物有什么不同?!碧諟Y明以柳樹自況,或者說,五柳成為陶淵明身份的標(biāo)識,乃是因為柳樹有諸多不同于其他植物之處。除了上文提及的陶氏生活環(huán)境、垂柳風(fēng)流可愛之外,陶淵明對柳樹的身份認(rèn)同之中,更含有對生命柔弱的深刻認(rèn)識?!妒勒f新語·言語》記:“顧悅與簡文同年而發(fā)蚤白。簡文曰:‘卿何以先白?對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質(zhì),經(jīng)霜彌茂?!?。柳與蒲草并列,春榮秋落,應(yīng)和著自然的季節(jié)變化和人生的盛衰生死。俗語云:“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這正是陶淵明詩中經(jīng)常詠嘆的主題:“窮居寡人用,時忘四運周。櫚庭多落葉,慨然知已秋?!?“靡靡秋已夕,凄凄風(fēng)露交。蔓草不復(fù)榮,園木空自凋。”《雜詩》其三將這一主題表達得最為完整、動人:“榮華難久居,盛衰不可量。昔為三春蕖,今作秋蓮房。嚴(yán)霜結(jié)野草,枯悴未遽央。日月有環(huán)周,我去不再陽。眷眷往昔時,憶此斷人腸。”
眾所周知,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而柳樹每因風(fēng)起舞,腰肢柔軟,似乎與陶氏貞節(jié)頗異其趣,故明人李至清《題五柳圖》詩云:“凄慘江城柳萬條,淡煙疏雨夜蕭蕭。輕柔不似先生節(jié),逢著東風(fēng)便折腰?!绷硪晃幻鞔娙肆著櫾凇稊M古》其七中亦有句云:“乃知陶潛翁,避俗甘固窮??v酒愛五柳,折腰若為容?”。更有人半開玩笑地提出這樣一個有趣的詰問:性不折腰的陶淵明為什么卻對善于折腰的柳樹情有獨鐘? 表面上看,這兩方面愛尚不同,仿佛是兩個陶淵明,彼此不無矛盾,實質(zhì)上,這兩個陶淵明是統(tǒng)一的:一個是暫棲官場的陶淵明,“性剛才拙,與物多忤”,故不為五斗米折腰;另一個則是歸隱高士的陶淵明,熱愛自然,熱愛屋前的柳樹,熱愛五六月北窗下的涼風(fēng)?!百|(zhì)性自然”的陶淵明終于離開“以心為形役”的官場,回歸“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的田居生活,日與宅邊五柳、身邊五子優(yōu)游盤桓。在他怡然睇眄的“庭柯”當(dāng)中,一定也有柳樹的枝柯在內(nèi)。王叔岷早就注意到:“‘宅邊有五柳樹,陶公有五子,其數(shù)巧合”。他在《湖柳初綠懷五柳先生》詩中再次將五柳與五子并提:“五柳先生有五子,五柳柔弱五子愚。乃知先生思弱女,慰情良可勝于無”。或許,在陶淵明眼中,五柳有著如同五子一樣的親切可愛。這樣說來,以柳之意象為貫串,“五柳”“五子”與“五斗米”三者巧結(jié)連環(huán),這個不妨稱為“陶淵明與‘五字”的公案,或許可以這樣得到解釋。
總之,柳與六朝人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guān),也與六朝人的文化生態(tài)包括隱逸、清談、人物品評等息息相關(guān),它是一個充滿六朝文化特色的意象。
三、柳樹意象的經(jīng)典化:從南朝到唐宋的“六朝柳”
至遲在南朝后期,柳樹意象就已經(jīng)走上經(jīng)典化的道路。在這一過程中,庾肩吾、庾信父子和昭明太子蕭統(tǒng)、梁簡文帝蕭綱、梁元帝蕭繹兄弟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具體說來,經(jīng)典化集中在兩個節(jié)點上:一個是《世說新語》中的金城柳,另一個是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
梁簡文帝《同泰寺故功德正智寂師墓志銘》:“峰頹朽壤,波逝江潭。山川若此,人何以堪?!?“峰頹”“波逝”云云,自是墓志銘中常見的對歲月不居、人生飄忽的感嘆,與金城柳故事的寓意一脈相承。“人何以堪”一句,更證明梁簡文帝化用了金城柳的故事,只是字面上并不那么顯山露水而已。相比而言,庾信《枯樹賦》對金城柳故事的改寫和利用更為直露:“桓大司馬聞而嘆曰:‘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庾信將這幾句置于篇末,意在曲終奏雅,可見其對此相當(dāng)重視。而我們重視的是,《枯樹賦》作于庾信入北之后,時距簡文帝蕭綱被殺未久,賦中所用“潭”“堪”二韻卻與蕭綱之文不謀而合,恐非偶合。換句話說,當(dāng)庾信構(gòu)思此賦終篇數(shù)句之時,他的腦中不僅聯(lián)想起《世說新語》中的桓溫泣柳故事,也回蕩著梁簡文帝那篇墓志銘的聲音。如果說《世說新語》是古典,那么,《同泰寺故功德正智寂師墓銘》就是今典。顯然,東晉末年的金城柳故事,在梁代已然經(jīng)典化,成為文人筆下經(jīng)常驅(qū)遣的典實。
前文曾專門論證金城柳與曹丕《柳賦》之間的關(guān)系。值得注意的是,宋人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八已將二事相提并論,并指出二者都是“睹木興嘆”,其意“相沿以生”:
魏文帝《柳賦》:“在余年之二七,植斯柳乎中庭。始圍寸而高尺,今連拱而九成。”桓北伐經(jīng)金城,見為瑯琊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乃知睹木而興嘆,代有之矣。按:《廣人物志》載蘇颋年五歲,裴談過其父,試誦庾信《枯樹賦》,颋避談字,易其韻曰:“昔年移柳,依依漢陰。今看揺落,凄愴江潯。樹猶如此,人何以任!”文忠公詩云:“人昔共游今孰在,樹猶如此我何堪?”荊公詩:“道人從南來,問松我東崗。舉手指屋脊,云今如許長?!眲⑺沽⒃娫疲骸胞湁怕薷妩S,新苗寸寸未禁霜。手中馬棰余三尺,想見歸時如許長。”意皆相沿以生也。
在曹、桓二事之外,吳曾還列舉了包括唐代蘇颋、宋代歐陽修、王安石、劉跂在內(nèi)的多個用例,他們圍繞“睹木興嘆”之典故內(nèi)核,易其韻腳,變其字面,沿生其意,殊途而同歸。而在《景定建康志》卷三十七所錄楊備、馬之純兩篇詩中,地理則成為典故的核心。這當(dāng)然因為兩詩都屬于“金陵覽古詩”系列,意在當(dāng)?shù)?。楊備《金城柳》云:“風(fēng)絮煙絲春復(fù)秋,攀條何故淚雙流。因憐樹老猶青眼,不覺人衰已白頭?!笔呛唵尉痛诉z跡軼事加以鋪寫。馬之純《金城柳》更像是《世說新語》的詩體擴展版:“金城四面柳為營,此日征西路再經(jīng)。憶昔僅能高咫尺,如今端可拂青冥。清眸漸隔花中霧,綠發(fā)俄懸鏡里星。功業(yè)未成多少事,攀枝挽葉淚淋零。”據(jù)方志記載,金城在江乘縣(今南京市棲霞區(qū)) ,其地臨江。所以,在清人毛奇齡的筆下,金城柳又被置換為江柳,成為賦作的中心。
姜夔對這個典故情有獨鐘,其自度曲《長亭怨慢》小序表示,他深愛“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諸句。詞云“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可以說是反曹、桓之意而用之。他在《永遇樂·次稼軒北固樓詞韻》篇末寫道:“問當(dāng)時、依依種柳,至今在否?!贝颂幱媒鸪橇?,位置與《枯樹賦》相同。
陶淵明去世僅數(shù)十年,其“五柳先生”的形象就伴隨著沈約《宋書》卷九十三《隱逸傳》的撰成而廣為傳播,《五柳先生傳》也因此進入了文學(xué)經(jīng)典的行列。雖然它未被《文選》選錄,但是,從梁代文人對“五柳”一典的使用中,可以看出當(dāng)時人對這篇作品的熟悉。庾肩吾《謝東宮賜宅啟》:“況乃交垂五柳,若元亮之居;夾石雙槐,似安仁之縣?!边@里的“五柳”指代的是陶淵明之宅,是高士的幽居之處。這種用法被李白《題東溪公幽居》沿用:“宅近青山同謝朓,門垂碧柳似陶潛?!敝档米⒁獾氖牵捎谥x朓、陶潛兩位都是六朝名士,所以李白這一對句實際上強調(diào)了幽居高隱與六朝人士的聯(lián)系。庾信《和王少保遙傷周處士》:“悵然張仲蔚,悲哉鄭子真。三山猶有鶴,五柳更應(yīng)春?!边@里的“五柳”指的是與張仲蔚、鄭子貞同調(diào)的隱逸之士陶淵明。梁元帝《全德志論》:“雖坐三槐,不妨家有三徑;但接五侯,不妨門垂五柳。”“五侯”與“五柳”相對,便是仕宦與隱逸相對,在梁元帝眼中,相互矛盾的這兩種人生狀態(tài)是可以統(tǒng)一的。
在唐詩中,五柳先生自然超脫的隱逸姿態(tài)被進一步放大、變形,甚至改造為放蕩狂歌的形象,如王維《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復(fù)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蓖瑫r,柳樹與陶淵明的關(guān)系又更加密切、牢固,詩歌中也就出現(xiàn)了“先生柳”和“淵明柳”這樣固定的詞語組合,仿佛這是專屬于陶淵明的柳樹,一個在文化意義上新的柳樹“品種”遂由此誕生。無論是王維《老將行》中的“路傍時賣故侯瓜,門前學(xué)種先生柳”還是韓翃《家兄自山南罷歸獻詩敘事》中的“落照淵明柳,春風(fēng)叔夜弦”,或是李商隱《喜聞太原同院崔侍御臺拜兼寄在臺三二同年之什》中的“寂寥我對先生柳,赫奕君乘御史驄”,柳樹都被深深打上了陶淵明、隱士、閑逸等諸種印記,而這諸種印記又皆與六朝緊密相連。
五柳先生是隱居的陶淵明,與彭澤縣令陶淵明本無關(guān)系,但是,宋人驅(qū)使五柳之典,卻有意將二者混同而談。例如《宋詩紀(jì)事》卷四十一載陸元光《五柳橋》:“五柳先生倦折腰,孤眠千載仰風(fēng)標(biāo)。青衫令尹頭如雪,不厭朝昏過此橋。”便將“五柳先生”與為官“倦折腰”連在一起,以反襯當(dāng)今奔走仕途的“青衫令尹”。同書卷九十六載周必大《陶公醉石》:“五字高吟酒一瓢,廬山千古想風(fēng)標(biāo)。至今門外青青柳,不為東風(fēng)肯折腰?!彪m反垂柳之意,謂柳不肯風(fēng)中折腰,然其言外之意,亦隱然以門前青柳與彭澤縣令相比擬。宋代學(xué)者對此頗有非議:
《藝苑雌黃》云:“士人言縣令事,多用彭澤、五柳,雖白樂天《六帖》亦然。以予考之:陶淵明,潯陽柴桑人也,宅邊有五柳樹,因號五柳先生。后為彭澤令,去家百里,則彭澤未嘗有五柳也。予初論此,人或不然其說。比觀《南部新書》云:‘《晉書》陶淵明本傳云:潛少懷高尚,博學(xué)善屬文,嘗作《五柳先生傳》以自況。先生不知何許人,不詳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則非彭澤令時所栽。人多于縣令事使五柳,誤也。豈所謂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歟?”苕溪漁隱曰:“沈彬詩‘陶潛彭澤五株柳,潘岳河陽一縣花,蘇子由詩‘指點縣城如掌大,門前五柳正揺春,皆誤用也?!?/p>
宋人“以學(xué)問為詩”,用典一方面專務(wù)求新求變,另一方面又斤斤計較其準(zhǔn)確與否。不為五斗米折腰與五柳先生二事本來同屬陶淵明,通過兩個故事、兩種文本的嫁接以達到故典新用,正是文人好奇、追求新變的表現(xiàn),責(zé)為“誤用”,似乎有點膠柱鼓瑟。這種“誤用”其實是前代文學(xué)作品及其意象在宋代經(jīng)典化的常見現(xiàn)象,甚至可以說是一個特點。
四、“樹”立的六朝:《秦淮枯柳倡和詞》中的六朝想象
在六朝柳這一意象成立的過程中,湯雨生編選的《秦淮枯柳倡和詞》一冊,以其與南京秦淮河、六朝文化以及柳樹的諸重關(guān)系,而引起筆者的特別注意。這次大約發(fā)生于清代道光(1821—1850) 末年、緣起于一棵曾經(jīng)“籠煙拂水,依依可憐”的秦淮東關(guān)垂柳之枯死的詩詞唱和活動,為我們考察柳意象的經(jīng)典化提供了極好的個案。
詩人以樹作為六朝的象征建立或寄托自己的六朝想象,是有歷史依據(jù)的。在柳樹之外,《世說新語》中兩次提到玉樹,一次是《言語》中的“芝蘭玉樹”,另一次是《容止》中的“蒹葭倚玉樹”,都是很有六朝意味的語典。南京人早已習(xí)慣將古樹名木想象為六朝遺物。明顧起元《客座贅語》卷一“花木”有所謂六朝銀杏:“樹之大而久者,留都所有,無逾于銀杏……祈澤寺二株,云是六朝人植……棲霞山二株,云亦是六朝人植,皆大可數(shù)人合抱。”《秦淮枯柳倡和詞》中錄程嘉杰《臺城路》詞,也提到當(dāng)時陶谷有一株梅樹,相傳為六朝梅。舊日中央大學(xué)、今日南京東南大學(xué)校園內(nèi),亦傳有所謂六朝松。在“大而久”這一點上,柳樹似乎無法與銀杏、松樹相比,但是,這并不妨礙人們發(fā)揮所謂“六朝柳”的想象。晚唐詩人韋莊的名篇《臺城》:“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鳖}目與正文中的“臺城”,完全可以替換成“六朝”,一點也不離題。臺城是六朝的標(biāo)志,臺城柳就是六朝柳,在韋莊眼中,它不止是詩人的想象,而是矗立于十里堤上的現(xiàn)實。柳是六朝的符號,也是南京的符號,在文學(xué)的苑囿中,柳樹與時間及空間三者組成生命共同體,從而更加根深蒂固。
《秦淮枯柳倡和詞》的首倡者是孫麟趾,其《臺城路》詞小序言:“秦淮東關(guān)垂柳一株,籠煙拂水,依依可憐。嘗與秦雪航駕部艤舟其下,昨晤顧子恂,云已枯死,為之黯然?!睎|水關(guān)是秦淮河在南京城東的水閘,附近有江總故宅、烏衣巷、桃葉渡等六朝古跡,還有夫子廟、吳敬梓故居等明清文化遺跡。顯然,這是一處容易讓人發(fā)思古之幽情的所在,而柳樹與南京及六朝的歷史淵源,更使這次倡和活動的參加者懷古傷今,不約而同。隔著一千多年的時空,頻頻回望六朝,這是《秦淮枯柳倡和詞》中最為突出的抒情姿態(tài)。
這次倡和的參加者共28 人,主要來自江南地區(qū),包括上元(南京)、江浦、長洲(蘇州)、陽湖(常州)、金匱(無錫)、元和(杭州)、嘉興、紹興、宜興等地。歷史上這些地區(qū)處于南朝的疆域之內(nèi)。除了《詞林正韻》的作者吳縣戈載之外,這些詞人在文學(xué)史上都沒有多大聲名,但是在道咸之際的江南詞壇上,這卷倡和詞集卻有值得另眼相看之處。
在詞牌的選擇上,詞人是有意為之的。此集28 首詞,共使用15 個詞牌,其中《臺城路》和《長亭怨慢》兩個詞牌最應(yīng)該關(guān)注。《臺城路》本名《齊天樂》,周密《天基節(jié)樂次》稱為《圣壽齊天樂慢》,因周邦彥《齊天樂》首句為“綠蕪雕盡臺城路”而改名《臺城路》,又因為張輯詞有“如此江山”一句而得名《如此江山》。 在眾多詞牌中,首倡者孫麟趾選擇了《齊天樂》的詞牌別名《臺城路》,既是著眼于詞牌本身所帶有的懷古傷今的氛圍,也是著眼于詞牌與柳、六朝以及南京的聯(lián)系。從孫氏詞序中所用“籠煙拂水”“依依可憐”等句來看,他對這種氛圍和聯(lián)系是看得很清楚的。在“??莞鶖∪~”“荒涼古渡”等詞句背后隱藏著的,明顯是六朝桃葉渡的影像。對孫麟趾的這種意圖,很多唱和者心領(lǐng)神會,并加以追和。張輯詞懷古傷今,故也有少數(shù)幾個詞人改用《如此江山》,其意與《臺城路》相近?!堕L亭怨慢》,則始制于姜夔,而姜夔正是因為特別喜愛桓溫泣柳的故事,才創(chuàng)作了這樣一支詞曲。
在詞題的選擇上,這次倡和也有與眾不同之處。以往文學(xué)作品中所吟詠的柳樹,大多數(shù)是繁盛的、成長著的柳樹。庾信《枯樹賦》雖然引用了金城柳故事以結(jié)局,但賦題本身并非專寫柳樹,而是鋪寫各種枯木,故篇中所寫涉及槐、梓、松等各種樹木。清人王士禎以《秋柳》為題作詩,秋柳只是較為衰颯而已,并非枯死。而此卷詞集卻是專以枯死之柳為題,在某種意義上,枯死之柳已經(jīng)不是一種實體存在,這意味著柳的實體的缺席。潘鐘瑞《臺城路》:“六朝悄向垂柳問,是儂舊題詩處。”據(jù)其自注,“秦淮酒家,一曰‘問柳,中有額曰:流水聲中問六朝?!眴柫萍夜倘皇且粋€現(xiàn)實存在,但這里的柳也只是一個虛名,是文字幻象而已。實體的缺席,正好需要也便于想象的介入,通過想象來充實其歷史文化內(nèi)涵,這就給了此次倡和以很大的發(fā)揮抒寫的空間。
以“流水聲中問六朝”作為“問柳酒家”之門額,大有講究。因為柳不僅象征流水般的時光,而且象征著逝去的六朝。秦淮河?xùn)|關(guān)的這株枯柳,激起詞人們許多悲傷而又旖旎的聯(lián)翩浮想。這些想象的核心都是“六朝”:
休弄聲聲玉笛,六朝如夢杳,亂鴉無數(shù)。
汪寶豐《疏影》
嘆六朝如夢,勾起玉人眉皺。
張熙《長亭怨》
此樹婆娑,六朝時物,曾向舊宮前舞。
程嘉杰《臺城路》
嘆從此,纖腰慵舞,了卻秦淮,六朝煙雨。
宋志沂《長亭怨》
一角殘秋,幾絲瘦影,寫出六朝幽怨。
馬鐘彥《臺城路》
過客留題,六朝游冶更誰溯。
潘遵璈《臺城路》
六朝悄向垂柳問,是儂舊題詩處。
潘鐘瑞《臺城路》
嘆息沉埋,六朝金粉,便做瀟瀟,畫船聽雨系無分。
劉履芬《長亭怨慢》
畫舫冷春波,六朝遺恨多。
高蘭《菩薩蠻》
六朝遺恨無今古,憔悴偏憐汝。
錢瑗《虞美人》
六朝可以從聲音(笛聲)、顏色(青青垂柳)、氣味(金粉) 以及溫度(冷春波) 等多個角度去感知,去想象,視角各不相同。想象的媒介可以是概括性的,也可以是具體的,還可以是多種典型意象的糅合。比如六朝的人:
庾信:未到秋風(fēng),如此蕭條,庾郎又吟愁賦。
汪寶豐《疏影》
陶弘景:只貞白梅邊,寒香逗雨。
程嘉杰《臺城路》
莫愁:石城打槳重來日,還記舊時風(fēng)景。
盛樹基《摸魚兒》
孫楚:載酒聽鶯,勝游空自感孫楚。
宋志沂《長亭怨》
比如六朝的地:
桃葉渡:荒涼古渡,問底事難留,萬條煙雨。
孫麟趾《臺城路》
青溪:一搦腰肢前度影,記得青溪環(huán)抱。
李本涵《金縷曲》
南朝宮廷:倦眼窺天,纖腰貼地,曾學(xué)南朝宮舞。
錢符祚《臺城路》
比如六朝的風(fēng)流韻事:
金蓮步:倩魂久已歸瑤島。何處著齊梁古步,一絲殘照。
秦耀曾《金縷曲》
桃葉桃根:桃根桃葉休相妒,有一種纏綿難續(xù)。
王壽庭《疏影》
《玉樹后庭花》: 蕭蕭輦路,記玉樹歌來,金蓮蹴去。
程嘉杰《臺城路》
乃至前人吟詠六朝、吟詠柳樹、吟詠南京的詩詞,也統(tǒng)統(tǒng)被編入這一聯(lián)想網(wǎng)絡(luò)之中,建構(gòu)起一座有意義的華堂。陳慶溥《如此江山》中的“凄涼燕子,似相對呢喃,樹猶如此”指涉周邦彥《西河·金陵懷古》;汪守愚《長亭怨》所謂“娉婷悄影,早攝入姜郎詞筆”自然指寫過《長亭怨慢》等詞的姜夔;汪孫僅《買陂塘》甚至因為“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而將柳永《雨霖鈴》牽扯進來;潘遵璈《臺城路》更直接引用韋莊“無情最是臺城柳”,稱為“韋郎舊吟詩句”。六朝意象最密集、也最典型的是汪孫僅《浪淘沙》:
憔悴斷柔絲。瘦損腰肢。藏烏休再戀空枝。桃葉桃根今在否,枉說情癡。
舊夢冷烏衣。黛影全非。江潭豈獨愴桓伊。多少秦淮曾作客,張緒風(fēng)姿。
這首詞幾乎句句都是六朝想象,由柳腰瘦損聯(lián)想到沈腰,由藏烏戀枝說到桃葉桃根的癡情,烏衣舊夢,桓溫獨悲,秦淮作客,張緒風(fēng)姿——身體與癡情、家族與個人、悲愴與倜儻,多少六朝的人情物理,盡在其中。美中不足的是,或許是詞人誤記,或者是有意趁韻,“江潭”一句將桓溫之事誤作桓伊了。
六朝早已隨水而去,秦淮東關(guān)的這株柳樹也早已枯死。但是,這株柳樹為我們樹立了一個鮮活的六朝世界:這里有歷史的六朝,也有文化的六朝,有物質(zhì)的六朝,也有感性的六朝。這是一個虛幻的世界,實在也是一個意義豐厚耐人尋味的世界。
(選自《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