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文
唐代流放制度和左降官制度都是近年來學術界關注較多的問題。相關研究主要集中于探討這兩種制度的基本內容及其運作方式①丁之方:《唐代的貶官制度》,《史林》1990年第2期;齊濤:《論唐代流放制度》,《人文雜志》1990年第3期;辻正博:《唐代流刑考》,梅原郁主編:《中國近世の法制と社會》,京都: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1993年,第79—80頁;彭炳金:《唐代貶官制度研究》,《人文雜志》2006年第2期;戴建國:《唐代流刑的演變》,《法史學刊》第1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113—127頁;梁瑞:《唐代流貶官研究》,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年。。唐代嶺南自始至終都是流人和左降官最為集中、也是最有代表性的地區(qū),而這兩種制度在具體實施過程中,都具有比較明顯的強制性移民色彩,并因此成為唐代北方家族向嶺南移民的一種特殊途經(jīng)。然而,由于相關歷史資料比較匱乏而且極為分散,學術界對此尚未見有專門討論。本文擬從人口遷移的特定視角,探討唐代這兩種制度與北方家族移民嶺南的關系,并進而揭示其對唐代嶺南社會和文化等方面所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
唐代流放制度及其與嶺南的關系,完全是對秦漢以來流放制度的繼承和重要發(fā)展。因此,我們首先有必要對唐以前流放制度的演變及其與嶺南的關系作簡要的梳理和討論。古代刑法中的流刑早在堯舜時代就已出現(xiàn)?!渡袝に吹洹贩Q:“象以典刑,流宥五刑?!币饧幢咀宄蓡T犯罪本應處以“五刑”的,不忍刑殺,于是流于遠方,以示其寬宥?!渡袝に吹洹酚址Q:“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逼渌Q共工、驩兜、三苗、鯀等則屬于異族首領?!洞蟠鞫Y記·五帝德》稱舜“流共工于幽州,以變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變南蠻;殺三苗于三危,以變西戎;殛鯀于羽山,以變東夷”?!妒酚洝の宓郾炯o》稱舜“乃流四兇族,遷于四裔,以御螭魅”。劉宋裴骃《集解》引賈逵曰:“四裔之地,去王城四千里?!庇忠唬骸绑?,人面獸身,四足,好惑人,山林異氣所生,以為人害?!碧茝埵毓?jié)《正義》曰:“御魑魅,恐更有邪諂之人,故流放四兇以御之也?!雹偎抉R遷:《史記》卷1《五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8頁。綜合以上論述可見,早期流刑既具有非常鮮明的懲罰色彩,然而卻又含有以流人改造四夷的用意。其流放的地點均為四方邊遠蠻夷之地。例如,西漢大儒孔安國將流放驩兜的“崇山”解釋為“南裔”②孔安國傳,孔穎達正義:《尚書正義》卷3《舜典》,《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28頁。。至于其具體地點,唐代杜佑《通典》稱澧州澧陽縣(今湖南省澧縣)“有崇山,即放驩兜之所”③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183,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883頁。。
嶺南作為古代國家的流放重地有非常悠久的歷史,究其原因有三:一是遠離封建王朝的統(tǒng)治中心,地極邊遠;二是屬于少數(shù)民族聚集之地;三是嚴酷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特別是瘴癘最為嚴重④有關中古時期嶺南地理環(huán)境和氣候對疾病的影響,參見蕭璠:《漢宋間文獻所見古代中國南方的地理環(huán)境與地方病及其影響》,原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63本第1分,收入李健民主編:《生命與醫(yī)療》,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5年,第193—298頁;范家偉:《六朝時期人口遷移與嶺南地區(qū)瘴氣病》,《漢學研究》1998年第1期。。秦朝曾經(jīng)向嶺南大規(guī)模、強制性徙民?!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記載:“三十三年,發(fā)諸嘗逋亡人、贅壻、賈人略取陸梁地,為桂林、象郡、南海,以適遣戍?!薄叭哪?,適治獄吏不直者,筑長城及南越地。”裴骃《集解》稱:“徐廣曰:‘五十萬人守五嶺。’”張守節(jié)《正義》稱:“適音直革反。戍,守也。”⑤司馬遷:《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第253頁。所謂“適”,意為“謫”,即帶有一定流放色彩的強制性軍事移民。至于所謂“治獄吏不直者”,主要是指在司法斷案中重罪輕判或輕罪重判的犯罪官員⑥秦律《法律答問》稱:“罪當重而端輕之,當輕而端重之,是謂‘不直’?!保ㄋ⒌厍啬怪窈喺硇〗M:《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78年,第191頁)另外,《張家山漢墓竹簡》之“具律”篇稱:“劾人不審,為失;其輕罪也而故以重罪劾之,為不直?!币姀埣疑蕉钠咛枬h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149頁。。秦朝的流刑又稱為“遷”?!端⒌厍啬怪窈啞贩从沉藢倮魹^職罪的懲處,規(guī)定:“嗇夫不以官為事,以奸為事,論何也?當遷。”⑦⑧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第177,161頁。將犯罪之人遷徙邊地,其家屬必須隨同前往,而且“終身毋得去遷所”⑧。至西漢初年,漢高祖劉邦在詔令中亦稱:“粵人之俗,好相攻擊,前時秦徙中縣之民南方三郡,使與百粵雜處?!雹岚喙蹋骸稘h書》卷1下《高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73頁。
與秦朝流刑多為輕微的犯罪不同,漢朝的流刑大多具有免死為流的特點,即不忍刑殺而流之。漢代的流刑又稱為“徙”“流徙”或“徙邊”。元鼎六年(前111),漢武帝平定南越國,在嶺南設置九郡。根據(jù)史書記載,從西漢中后期開始,“大逆不道”的從犯大多被遷徙到嶺南的合浦、日南、九真等地。例如,《漢書·五行志》記載漢成帝陽朔元年(前24),“京兆尹王章訟(王)商忠直,言(王)鳳顓權,鳳誣章以大逆罪,下獄死。妻子徙合浦”⑩班固:《漢書》卷27上《五行志》,第1334頁。。《漢書·王章傳》亦記載王章被處死,“妻子皆徙合浦”?班固:《漢書》卷76《王章傳》,第3239頁。。漢哀帝元壽元年(前2),息夫躬為光祿大夫、宜陵侯,“躬母圣,坐祠灶祝詛上,大逆不道。圣棄市,妻充漢與家屬徙合浦”。第二年,有司奏“方陽侯寵及右?guī)熥T等,皆造作奸謀,罪及王者骨肉,雖蒙赦令,不宜處爵位,在中土”,于是“皆免寵等,徙合浦郡”?班固:《漢書》卷45《息夫躬傳》,第2187頁。。漢哀帝時,“大司馬董賢第門自壞。時賢以私愛居大位,賞賜無度,驕嫚不敬,大失臣道,見戒不改。后賢夫妻自殺,家徙合浦”?班固:《漢書》卷27中之上《五行志》,第1376頁。。公元元年,“孔鄉(xiāng)侯傅晏、少府董恭等皆免官爵,徙合浦”?班固:《漢書》卷12《平帝紀》,第347頁。,董恭即為董賢之父。漢平帝即位,王莽執(zhí)掌朝政,“追廢成帝趙皇后、哀帝傅皇后,皆自殺。外家丁、傅皆免官爵,徙合浦,歸故郡”①班固:《漢書》卷27下之下《五行志》,第1518頁。,“王莽秉政,諸前議立廟尊號者皆免,徙合浦”②班固:《漢書》卷60《杜周傳附杜業(yè)傳》,第2682頁。。東漢和帝永元四年(92),穰侯鄧迭、其弟步兵校尉鄧磊、竇憲女婿射聲校尉郭舉、郭舉之父長樂少府郭璜,因交結外戚大將軍竇憲,“皆下獄誅,家屬徙合浦”③范曄:《后漢書》卷23《竇憲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820頁。。
東漢時期嶺南的流人比較集中在最南的九真郡和日南郡。永元十四年(102),漢和帝的陰皇后被人告發(fā)“祠祭祝詛,大逆無道”,于是“遷于桐宮,以憂死”。其“父特進綱自殺,軼、敞及朱家屬徙日南比景縣,宗親外內昆弟皆免官還田里”④范曄:《后漢書》卷10上《陰皇后紀》,第417頁。。以上陰軼、陰敞為陰皇后之弟,鄧朱則為陰皇后外祖母。漢靈帝建寧元年(168)八月,太傅陳蕃、大將軍竇武“謀欲盡誅諸宦者;其九月辛亥,中常侍曹節(jié)、長樂五官史朱瑀覺之,矯制殺蕃、武等,家屬徙日南比景”⑤范曄:《后漢書》卷102《天文志下》,第3258頁。。在東漢末年“黨錮之禍”中,宦官常侍侯覽誣太山太守苑康、兗州刺史第五種以及都尉壺嘉“詐上賊降,征康詣廷尉獄,減死罪一等,徙日南”⑥范曄:《后漢書》卷67《苑康傳》,第2214頁。。漢明帝永平五年(62)十二月,陵鄉(xiāng)侯梁松“坐怨望懸飛書誹謗朝廷下獄死,妻子家屬徙九真”⑦范曄:《后漢書》卷101《天文志中》,第3229頁。。梁松之弟梁竦“后坐兄松事,與弟恭俱徙九真”⑧范曄:《后漢書》卷34《梁統(tǒng)傳》,第1170頁。?!顿Y治通鑒》記載則有不同,漢章帝建初八年(83),竇皇后“欲專名外家,忌梁貴人姊妹,數(shù)譖之于帝,漸致疏嫌。是歲,竇氏作飛書,陷梁竦以惡逆,竦遂死獄中,家屬徙九真”⑨司馬光:《資治通鑒》卷46,漢章帝建初八年,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1491頁。。毫無疑問,兩漢時期遷徙至嶺南的重罪官員應遠遠不止這些,但這些資料在相當程度上反映了漢代流放官員向嶺南遷徙的趨勢。
按照漢朝法律規(guī)定,犯有“不道”和“大不敬”的罪犯,往往被遷徙至北方的敦煌和朔方等地⑩[日]大庭修著,林劍鳴等譯:《秦漢法制史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55—156頁。。漢明帝永平八年(65)十月:
詔三公募郡國中都官死罪系囚,減罪一等,勿笞,詣度遼將軍營,屯朔方、五原之邊縣;妻子自隨,便占著邊縣;父母同產(chǎn)欲相代者,恣聽之。其大逆無道殊死者,一切募下蠶室。亡命者令贖罪各有差。凡徙者,賜弓弩衣糧。?范曄:《后漢書》卷2《明帝紀》,第111頁。
唐代李賢注稱“占著謂附名籍”。所謂“占著邊縣”,就是將被流放者的戶籍遷往邊境郡縣?!胺册阏?,賜弓弩衣糧”,則說明這些被流放的人在邊境還負有軍事防衛(wèi)的職責。
漢朝國家將流人安置的地點按罪行的輕重和身份高低加以區(qū)分的做法,直接影響了后來隋唐流放制度。漢朝將大量流人安置在嶺南的做法,也對嶺南社會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逗鬂h書》稱漢武帝在嶺南設置九郡,“凡交址所統(tǒng),雖置郡縣,而言語各異,重譯乃通。人如禽獸,長幼無別。項髻徒跣,以布貫頭而著之。后頗徙中國罪人,使雜居其間,乃稍知言語,漸見禮化”?范曄:《后漢書》卷86《南蠻傳》,第2836頁。。可見,漢朝國家“頗徙中國罪人”雜居在嶺南少數(shù)民族中間,確實也有開發(fā)嶺南的政治考慮。
六朝時期由于歷代政權和地域疆界并不穩(wěn)定,國家刑罰中沒有明確的流刑,但是流刑作為一種減死恤刑的方式卻仍在不斷地被使用。《三國志》記載:孫吳騎都尉虞翻“性疏直,數(shù)有酒失”,孫權“積怒非一,遂徙翻交州。雖處罪放,而講學不倦,門徒常數(shù)百人。又為《老子》、《論語》、《國語》訓注,皆傳于世”①陳壽:《三國志》卷57《吳書·虞翻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21頁。。孫吳揚武將軍張休“為魯王霸友黨所譖”,與平尚書事顧譚、雜號將軍顧承等“并徙交州”②陳壽:《三國志》卷52《吳書·張休傳》,第1225頁。。其中顧譚“坐徙交州,幽而發(fā)憤,著《新言》二十篇。其《知難篇》蓋以自悼傷也。見流二年,年四十二,卒于交址”③陳壽:《三國志》卷52《吳書·顧譚傳》,第1230頁。。吳末帝孫皓元興元年(264)十一月,丞相濮陽興、左將軍張布因罪被收押,“徙廣州,道追殺之,夷三族”④陳壽:《三國志》卷64《吳書·濮陽興傳》,第1452頁。。兩晉、宋、齊、梁、陳時期,均有不少重罪流人遷徙到嶺南的記載。例如,劉宋時吳興太守謝述有三子:謝綜、謝約、謝緯。謝綜和謝約因牽涉范曄謀反案被殺,而謝緯因“尚宋文帝第五女長城公主,素為(謝)綜、(謝)約所憎,免死,徙廣州”⑤李延壽:《南史》卷19《謝裕傳附謝緯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32頁。??偟膩碚f,六朝時期嶺南流人的規(guī)模都要小于秦漢時期。
隋朝繼承了北齊和北周的“五刑”(即杖刑、鞭刑、徒刑、流刑、死刑)制,開始大量而普遍地使用流刑。《隋書·刑法志》稱:“流刑三:有一千里、千五百里、二千里。應配者,一千里居作二年,一千五百里居作二年半,二千里居作三年。應住居作者,三流俱役三年?!雹尬横绲龋骸端鍟肪?5《刑法志》,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710頁。嶺南也是隋朝安置重罪流放官員最重要的地區(qū)。仁壽四年(604),隋文帝之子漢王楊諒為并州總管,率軍防御突厥,為突厥所敗,“其所領將帥坐除解者八十余人,皆配防嶺表”⑦⑧⑨ 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80,隋文帝仁壽四年,第5605,5613,5615、5604頁。。其后楊諒又以謀反罪被“除名為民,絕其屬籍”,而楊諒“所部吏民坐諒死徙者二十余萬家”⑧。其中應該有大量“吏民”遷徙嶺南。該年慈州刺史上官政“坐事徙嶺南”。兵部尚書柳述、黃門侍郎元巖“并除名。述徙龍川(今廣東惠州),巖徙南?!雹?。隋煬帝時,宗室成員邵國公楊綸被指控“厭蠱惡逆,坐當死”,隋煬帝“以公族不忍,除名為民,徙始安(今廣西桂林)。諸弟散徙邊郡”⑩魏徵等:《隋書》卷44《滕穆王楊瓚附楊綸傳》,第1223頁。。宗室成員衛(wèi)王楊集被人告發(fā)“懷左道,厭蠱君親”,“坐當死”,隋煬帝亦“不忍加誅”,“于是除名為民,遠徙邊郡”?魏徵等:《隋書》卷44《衛(wèi)昭王楊爽附楊集傳》,第1225頁。。《隋故右親衛(wèi)楊公(孝謩)墓志銘并序》記載,楊孝謩字寶藏,弘農(nóng)華陰人也,“簪黻鐘鼎,蟬聯(lián)無替”,其父楊紀為隋黃門侍郎、宗正卿、禮部尚書、上明恭公,楊孝謩本人“起家右親衛(wèi)”,因其從侄楊玄感反叛受牽連,大業(yè)九年(613),“公乃坐之,遷于嶺表”,“終于欽州(今廣西欽州)之館”?《隋故右親衛(wèi)楊公(孝謩)墓志銘并序》,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之《千唐志齋新藏專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3頁。。
隋朝也繼承了秦漢國家大規(guī)模征發(fā)流人以充實邊防的做法。史載隋文帝時庫狄士文為貝州刺史,“至州,發(fā)摘奸諂,長吏尺布斗粟之贓,無所寬。得千人,悉配防嶺南,親戚相送,哭聲遍于州境。至嶺南,遇瘴癘死者十八九”?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697《牧守部·酷虐》,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8315頁。。隋煬帝大業(yè)四年(608),隋破吐谷渾,“其故地皆空,東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皆為隋有,置州、縣、鎮(zhèn)、戍,天下輕罪徙居之”?? 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81,隋煬帝大業(yè)四年,第5641,5645頁。;“置西海、河源、鄯善、且末等郡,謫天下罪人為戍卒以守之”?。
根據(jù)以上討論可見,自秦漢以來嶺南一直就是古代國家最重要的流放地區(qū)之一,其流人又以重罪犯人為主。至于流人的身份,則包括犯罪的官員、貴族乃至皇親國戚等。秦漢至隋朝流刑制度以及流人的分布特點等等,都對唐朝流刑制度的實行有直接而深刻的影響。
唐朝在前代基礎上形成了笞、杖、徒、流、死五刑系統(tǒng),其中流刑則得到了進一步發(fā)展和完善。唐朝流放在隋朝基礎上各增一千里,即流二千里、二千五百里、三千里。流刑在唐代刑罰中得到廣泛使用?!短坡墒枳h》有大量法律條文涉及流刑。《唐律疏議》卷3《名例律》規(guī)定犯流者徙邊,“妻妾隨之,父祖子孫欲隨者,聽之”,“移鄉(xiāng)人家口,亦準此”。又“加役流者,流三千里,役三年。役滿及會赦免役者,即于配處從戶口例”①長孫無忌等撰,劉俊文點校:《唐律疏議》卷3《名例律》,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66—67頁。。唐開元二十五年《獄官令》亦規(guī)定:“諸流人科斷已定,及移鄉(xiāng)人,皆不得棄放妻妾。至配所,如有妄作逗留、私還及逃亡者,隨即申省?!薄案改讣白訉O,去住從其私便,至配所,又不得因使(便)還鄉(xiāng)。”“若妻、子在遠,又無路便,預為追喚,使得同發(fā)?!雹谔煲婚w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天圣令整理課題組校證:《天一閣藏明鈔本天圣令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59—186頁。唐代法律規(guī)定流人妻妾、父祖子孫可從至流放地,加役流者于當?shù)鼐幐綉艏邸短屏洹肪?《刑部尚書郎中員外郎》條亦有流人“編所在為戶”的規(guī)定。見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86頁。,這就使流放制度已具有一定的強制性移民色彩。
唐代流人主要分布在嶺南、黔中、劍南、隴西等地區(qū),亦表現(xiàn)出某種規(guī)律性的傾向。隴西流人主要是犯有輕罪的一般百姓,多用于邊鎮(zhèn)防遏的需要④唐肅宗:《乾元元年南郊赦文》,董誥等編:《全唐文》卷45,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96頁;《唐會要》卷41,元和八年刑部侍郎王播奏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861—862頁?!秲愿敗肪?9《帝王部·興教化》所收天寶三載(744)十二月制曰:“自古圣王皆以孝理天下……自今已后,如有不孝、不恭、傷財破產(chǎn)者,宜配隸磧西,用清風教?!鼻晁脑略t:“百姓中有事親不孝,別籍異財,玷污風俗,虧敗名教,先決六十,配隸磧西?!?。與此相對,根據(jù)我們對兩《唐書》人物傳和唐代有關制令統(tǒng)計,流放嶺南者大多是犯有十惡如謀反、叛逆以及官贓等重罪免死減流的官員。
唐朝被流放到嶺南的官員總數(shù)難以精確統(tǒng)計。我們試臚舉唐前期一部分具有代表性的官員來說明。貞觀二年(628)六月,唐太宗處置參與隋末“江都之變”的隋朝舊將裴虔通,稱辰州刺史裴虔通“昔在隋代,委質晉藩,煬帝以舊邸之情,特相愛幸。遂乃志蔑君親,潛圖弒逆,密伺間隙,招結群丑,長戟流矢,一朝竊發(fā)。天下之惡,孰云可忍!宜其夷宗焚首,以彰大戮。但年代異時,累逢赦令,可特免極刑,除名削爵,遷配驩州”⑤劉昫等:《舊唐書》卷2《太宗紀》,第34頁。。驩州(今越南義靜省榮市)屬于嶺南道所轄的交州都督府,是唐朝國境內最南的一個州。該年七月,唐太宗又進一步處置其他隋朝叛將,《新唐書》記載為“皆除名,徙于邊”⑥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92,唐太宗貞觀二年,第6055頁;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2《太宗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9頁。?!杜f唐書》所載唐太宗詔令則稱:“萊州刺史牛方裕、絳州刺史薛世良、廣州都督府長史唐奉義、隋武牙郎將高元禮,并于隋代俱蒙任用,乃協(xié)契宇文化及,構成弒逆。宜依裴虔通,除名配流嶺表。”⑦劉昫等:《舊唐書》卷2《太宗紀》,第35頁。《通典》記載唐高宗永徽二年(651)七月,華州刺史蕭齡之在其任廣州都督時,“受左智遠及馮盎妻等金銀奴婢,詔付群臣議奏,上怒,令于朝堂處盡”。御史大夫唐臨以蕭齡之為齊高帝五世孫,奏請免死,“詔遂配流嶺南”⑧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167《雜議下》,第4319頁。。唐高宗永徽四年(653)十二月,代州都督劉大器“坐妄說圖讖,情有窺窬,特免死流配峰州”⑨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卷150《帝王部·寬刑》,第1814頁。。唐高宗調露二年(680)五月,定襄道總管曹懷舜與突厥史伏念戰(zhàn)于橫水,官軍大敗,“懷舜減死,配流嶺南”⑩劉昫等:《舊唐書》卷5《高宗紀》,第107頁。。唐宗室李孝逸有破徐敬業(yè)之功,功進授鎮(zhèn)軍大將軍,轉左豹韜衛(wèi)大將軍,改封吳國公,“武承嗣等深所忌嫉,數(shù)讒毀之”。垂拱二年(686)武則天“以孝逸常有功,減死配徙儋州”?劉昫等:《舊唐書》卷60《淮安王神通附李孝逸傳》,第2344頁。。沈佺期字云卿,相州內黃人,進士及第,任給事中,因“考功受賕”。唐中宗即位,以結交張易之,“遂長流驩州”?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202《文藝傳中》,第5749頁。。驩州和峰州均屬于交州都督府。唐高宗調露元年(679)改交州都督府為安南都護府。
我們在此僅列舉唐玄宗時期的幾種詔令和規(guī)定,看看唐朝對重罪流人的處置。
(1)唐玄宗開元二年(714)八月六日勅令稱:
詐偽制敕及偽寫官文書印,并造意與句合頭首者,斬。若轉將偽印行用,及主典盜,并欺罔用印成偽文書者,絞。并為頭首,不在赦限,仍先決一百;其從,并依律以“偽造、寫”論,與偽寫同,并配長流嶺南遠惡處。①竇儀編,薛梅卿點校:《宋刑統(tǒng)》卷25,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年,第441頁。
(2)開元十二年(724)四月《減抵罪人決杖法詔》曰:
比來犯盜,先決一百,雖非死刑,大半殞斃。言念于此,良用惻然。自今已后,抵罪人合決敕杖者,并宜從寬,決杖六十,一房家口,移隸磧西。其嶺南人移隸安南,江淮人移隸廣府,劍南人移隸姚攜州,其磧西、姚攜、安南人,各依例程。②宋敏求編:《唐大詔令集》卷82,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474頁;《唐會要》卷40《君上慎恤》,第841頁;《冊府元龜》卷612《刑法部·定律令四》,第7347頁。
(3)宋代《天圣令》所載唐開元二十五年(737)《獄官令》稱:
諸流移人,州斷訖,應申請配者,皆令專使送省司。令量配訖,還附專使報州,符至,季別一遣。具錄所隨家口、及被符告若發(fā)遣日月,便移配處,遞差防護。專使部領,送達配所。若配西州、伊州者,并送涼州都督府;江北人配嶺以南者,送付桂、廣二都督府。其非劍南諸州人而配南寧以南及攜州界者,皆送付益州大都督府,取領即還。其涼州都督府等,各差專使,凖式送配所……若妻、子在遠,又無路便,豫為追喚,使得同發(fā)……諸流移人至配所,六載以后聽仕。其犯反逆緣坐流,及因反逆免死配流,不在此例。③天一閣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天圣令整理課題組校證:《天一閣藏明鈔本天圣令校證》,第420頁;《唐會要》卷41《左降官及流人》,第859—866頁。
(4)唐玄宗開元二十九年(741)五月制稱:
道有三寶,慈居一焉。欽若至言,爰茲宥過。天下見禁囚徒,其十惡罪及造偽頭首并謀殺妖訛宿宵人等,特宜免死配流嶺南。④⑥ 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86《帝王部·赦宥五》,第1016,1029頁。
(5)唐玄宗天寶九載(750)九月十六日《關選人冒名勅》稱:
選人冒名接腳,實紊紀綱,比雖堤防,未全折中。如有此色,量決六十,長流嶺南惡處。⑤唐玄宗:《關選人冒名勅》,竇儀編,薛梅卿點校:《宋刑統(tǒng)》卷25,第446頁。
(6)天寶十四載(755)八月辛卯,因天長節(jié)玄宗于勤政樓宴群臣,下制曰:
爰因歡慶之辰,用申雷雨之澤,其天下見禁囚徒,有犯十惡及謀殺偽造頭首罪至死者,特宜免死配流嶺南遠惡處。自余一切釋放。⑥
以上所謂“偽造頭首”,與前引唐開元二年八月六日勅令所稱“詐偽制敕及偽寫官文書印”等相同。《資治通鑒》記載天寶六載,“令削絞、斬條。上慕好生之名,故令應絞斬者皆重杖流嶺南”⑦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15,唐玄宗天寶六載,第6876頁。。也就是說,唐玄宗曾經(jīng)一度廢除死刑,其死刑均以先決杖后配流嶺南來代替。可見,唐代流放嶺南者大多是重罪或免死為流的罪犯。這些被流放者大部分是皇室外戚、貴族、官僚士大夫及其子弟,他們所犯之罪大都具有家庭甚至宗族連坐的性質。史載唐太宗第十子紀王慎被流放嶺表。唐高宗永徽(650—655)年間,太宗第五子吳王恪被殺,其四子“并流嶺表”⑧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80《太宗諸子傳》,第3566頁。。垂拱四年(688),武則天“大殺唐宗室,流其幼者于嶺南”①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4《則天皇后傳》,第88頁。。高宗王皇后被廢,“后母兄、(蕭)良娣宗族悉流嶺南”②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76《高宗王皇后傳》,第3473頁。。趙國公宰相長孫無忌被殺,“大抵期親皆謫徙”③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105《長孫無忌傳》,第4022頁。。唐高宗咸亨二年(671)“朝士坐與(賀蘭)敏之交游,流嶺南者甚眾”④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02,唐高宗咸亨二年,第6367頁。。唐玄宗時戶部侍郎隋朝宗室楊慎矜以謀反罪被殺,大臣中“坐竄徙者十余族”,其莊宅等并予官收,其家口男女并配嶺南諸處⑤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134《楊慎矜?zhèn)鳌罚?564頁;唐玄宗:《賜楊慎矜等自盡并處置詔》,《全唐文》卷32,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61頁。。
《通典》記載武則天長壽元年(692),“有上書人言嶺表流人有陰謀逆者,乃遣司刑評事萬國俊就按之,若得反狀,便行斬決。國俊至廣州,遍召流人,擁之水曲,以次加戮,三百余人一時并命。然后鍛煉,曲成反狀。仍更誣奏云:‘諸道流人,咸有怨恨。若不推究,為變非遙。’太后又命攝監(jiān)察御史劉光業(yè)、王德壽、鮑思恭、王處貞、屈貞筠等,分往劍南、黔中、安南、嶺南等六道按鞫流人。光業(yè)誅九百余人,德壽誅七百人,其余少者不減數(shù)百人,亦有雜犯及遠年流人枉及禍焉”⑥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170《刑法典》,第4427頁;《舊唐書》卷50《刑法志》,第2143頁;《唐會要》卷41《酷吏》,第867頁。?!缎绿茣づ醽葡葌鳌酚钟涊d,武則天時有補闕李秦授奏:“今大臣流放者數(shù)萬族,使之葉亂,社稷憂也?!雹邭W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117《裴伷先傳》,第4249頁。有學者根據(jù)前引武則天派酷吏誅殺流人的數(shù)額,認為這里“數(shù)萬族”的記載有訛誤,意即過分夸大了武則天時期流放的規(guī)模。
我們認為這條材料還需要辨析。首先,《通典》等所記載的誅殺數(shù)百人等,是指“得反狀”或“曲成反狀”的流人,并非指在嶺南等地的全部流人。其次,這條記載的原始出處,據(jù)《資治通鑒》卷205長壽二年(693)胡三省注引唐代潘遠《紀聞》云:“補闕李秦授寓直中書,進封事曰:‘陛下自登極,誅斥李氏及諸大臣,其家人親族流放在外,以臣所料,且數(shù)萬人?!雹嗨抉R光:《資治通鑒》卷205,武則天長壽二年,第6491頁。又據(jù)《舊唐書·酷吏傳》記載,武則天天授中來俊臣為侍御史,僅其一人就致“前后坐族千余家”⑨劉昫等:《舊唐書》卷186《酷吏傳上》,第4837頁。。唐代官僚士大夫之家家口一般都有百口甚至數(shù)百口⑩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18《選舉》6《雜議論》,第449頁。??梢姡鲜鎏谱谑掖蟪及ㄆ浼胰擞H族流放在外有“數(shù)萬人”甚至更多,仍然是可信的。
中國歷史博物館收藏有唐代李華所撰《燕故魏州刺史司馬垂墓志銘》?周錚:《司馬垂墓志考證》,《中國歷史博物館館刊》1996年第1期。,這是一份學術界極少關注的唐碑。碑文記載:
桂州都督兼御史中丞游子騫按察嶺南,奏(司馬垂)為判官,副掌南選。士族坐法移竄者,男女為百越所略,地偏法弛,自白無由,公聞而戚之,飛傳按問,于是仰給緣道,歸鄉(xiāng)里者二千余人,德周人心,威靜徼外,則銓署之明可知也。
游子騫,郁賢皓《唐刺史考全編》的“桂州刺史”條未加收錄。游子騫出任桂州刺史、桂州都督并按察嶺南的時間,大致在唐玄宗天寶(742—756)后期??梢姡谡蜗鄬η迕鞯臅r代,其“坐法移竄”嶺南的“士族”也應該遠不止二千余人。所謂“男女為百越所略”,則是指不少被流放到嶺南的北方官員、士大夫及其家族,其家屬往往被嶺南各地俚獠豪酋首領所擄掠。例如,《朝野僉載》記載,唐中宗的皇后韋氏“遭則天廢廬陵之后,后父韋玄貞與妻女等并流嶺南,被首領寧氏大族逼奪其女,不伏,遂殺貞夫妻,七娘等并奪去。及孝和即位,皇后當途,廣州都督周仁軌將兵誅寧氏,走入南海。軌追之,殺掠并盡”?張鷟撰,趙守儼點校:《朝野僉載》之《輯補》,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71頁。?!顿Y治通鑒》亦記載韋皇后之父韋玄貞流欽州而卒,“蠻酋寧承基兄弟逼取其女,妻崔氏不與,承基等殺之,及其四男”①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08,唐中宗神龍二年,第6603頁。。《朝野僉載》又記載:“周恩州刺史陳承親,嶺南大首領也,專使子弟兵劫江。有一縣令從安南來,承親憑買二婢,令有難色。承親每日重設邀屈,甚殷勤。送別江亭,即遣子弟兵尋復劫殺,盡取財物。將其妻及女至州,妻叩頭求作婢,不許,亦縊殺之。取其女。前后官人家過親,禮遇厚者,必隨后劫殺,無人得免。”②張鷟撰,趙守儼校點:《朝野僉載》卷2,第29頁。
唐朝為數(shù)眾多被流放的貴族官僚,主要集中在嶺南桂、容、循、欽、崖、儋、振、雷、柳、龔、環(huán)、瀧、白、春、高、潘、新、驩、愛等州,而這些地方大多正是唐代所謂“夷獠雜居”的“溪洞”地區(qū)。《通典》記載,武則天長壽年間有上書人言嶺表流人中有陰謀逆者,促使武則天遣使在嶺南等地大殺流人③⑧ 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170《刑法典》,第4427,4431頁。。唐中宗神龍二年(706),張柬之、桓彥范、袁恕己等“五王”被長流于嶺南各地,為“絕其歸望”,武三思、崔湜派侍御史周利貞至嶺南“皆鳩殺之”④劉昫等:《舊唐書》卷186下《周利貞傳》,第4852—4853頁;《資治通鑒》卷208,唐中宗神龍二年七月條,第6605頁。。唐玄宗天寶六載(747),宰相李林甫又遣侍御史羅希奭“如嶺南,所過殺遷謫者”⑤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15,唐玄宗天寶六載,第6875頁。。唐代嶺南流人的命運之所以有別于其他各地流人,根本原因就在于大量貴族官僚士人被流放嶺南,其本身往往就是統(tǒng)治集團內部相互傾軋斗爭的結果,而朝廷內部各種政治力量的此消彼長,都有可能直接改變嶺南流人的命運。因此唐朝中央政權內部的斗爭,就不可避免地延伸到作為被流放官僚士人最集中的嶺南地區(qū)。
嶺南地區(qū)這些為數(shù)眾多的重罪流人,除非經(jīng)過特赦,一般不許返回原籍。唐高宗初年,就出現(xiàn)了具有明確終身放逐性質的“長流”?!冻皟L載》記載:“唐趙公長孫無忌奏別敕長流,以為永例。后趙公犯事,敕長流嶺南,至死不復回。此亦為法之弊?!雹蘩顣P等:《太平廣記》卷121“長孫無忌”條引《朝野僉載》,第850頁。顧炎武稱:“唐時贓吏多于朝堂決殺,其特宥者乃長流嶺南?!雹哳櫻孜渲S汝成集釋,欒保群、呂宗力校點:《日知錄集釋》卷13《除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785頁?!锻ǖ洹ば谭ǖ洹匪涢_元十三年(725)三月《開元格》,稱武周時期的“酷吏”來子珣、萬國俊23人,“殘害宗支,毒害良善,情狀尤重,身在者宜長流嶺南遠處??v身沒,子孫亦不許仕宦”⑧。唐德宗建中三年(782)正月,唐德宗所發(fā)布的《左降官等許歸葬勅》稱:“諸色人及左降官身死,宜并許親屬收歸本貫殯葬,其造畜蠱毒移家口,不在此限?!雹帷度莆难a編》卷50,第602頁。其所謂“造畜蠱毒移家口不在此限”,實際上等于長流。
唐朝流放制度作為一種強制性的移民方式,其對嶺南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唐高宗顯慶三年(658),具有外戚身份的中書令柳奭被殺,“沒其家,期以上親并流嶺表,奭房隸桂州為奴婢”⑩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112《柳奭傳》,第4177頁。。開元初年中書舍人柳渙上奏稱,其堂伯祖宰相柳奭與大臣褚遂良等同被譴戮,致使“后嗣遂編蠻服”?劉昫等:《舊唐書》卷77《柳奭傳》,第2682頁。。唐高宗顯慶二年(657),宰相褚遂良因反對立武昭儀為皇后,先被貶為譚州都督,隨后又貶為愛州(今越南清化?。┐淌?,第二年卒于官。兩年后,許敬宗和李義府又奏稱“長孫無忌所構逆謀,并遂良扇動”,“乃追削官爵,子孫配流愛州”。至弘道元年(683)二月,唐高宗遺詔將其子孫放還本郡。神龍元年(705),武則天遺制復褚遂良及韓瑗爵位?劉昫等:《舊唐書》卷80《褚遂良傳》,第2739頁。。然而,褚遂良子孫其實并沒有真正被放還中原。根據(jù)《唐會要》記載:
懿宗咸通九年(868)正月五日,安南觀察使高駢奏:“愛州日南郡北五里,有故中書令河南元忠公禇遂良墓。前都護崔耿,大中六年因訪丘墳,別立碑記云:‘顯慶三年歿于海上,殯于此地,二男一孫祔焉。’伏乞尋訪苗裔,護喪歸葬?!睆闹詣葞X南各委本道捜訪,如有禇氏事跡相類者,尋訪聞奏,當加優(yōu)憫。①王溥:《唐會要》卷45《功臣》,第951頁;[新羅]崔致遠:《桂苑筆耕集》卷16《補安南錄異圖記》,上海:上海書店,1989年,第89頁。
唐懿宗勅令“嶺南各委本道搜訪”,說明在褚遂良亡故將近二百年后,其后裔其實仍然居留在嶺南。
唐文宗開成元年(836)至開成五年,盧鈞為廣州刺史兼嶺南節(jié)度使。《舊唐書·盧鈞傳》記載:“自貞元已來,衣冠得罪流放嶺表者,因而物故,子孫貧悴,雖遇赦不能自還。凡在封境者,鈞減俸錢為營槥櫝。其家疾病死喪,則為之醫(yī)藥殯殮,孤兒稚女,為之婚嫁,凡數(shù)百家。由是山越之俗,服其德義。”②劉昫等:《舊唐書》卷177《盧鈞傳》,第4592頁?!缎绿茣けR鈞傳》則稱:“貞元后流放衣冠,其子姓窮弱不能自還者,為營棺槥還葬,有疾若喪則經(jīng)給醫(yī)藥、殯斂,孤女稚兒,為立夫家,以奉稟資助,凡數(shù)百家?!雹蹥W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182《盧鈞傳》,第5367頁?!秲愿敗穼⒈R鈞誤記為“開元初為廣州節(jié)度使”,并稱“管內多流竄者子孫,貧困未歸,鈞以俸俾營大事者數(shù)百家,婚嫁孤弱,赒惠困窮”④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卷675《牧守部·仁惠》,第8067頁。。其實這數(shù)百家遠非只是貞元(785—805)以來被流放的官僚士人。例如,李元真《請歸葬祖父于越王塋次狀》,即稱其開成三年受到嶺南節(jié)度使盧鈞出俸錢接濟⑤李元真:《請歸葬祖父于越王塋次狀》,《全唐文》卷945,第9816頁。。李元真實為李玄真,為唐太宗之子越王貞的玄孫。唐玄宗先天(712—713)年間,李玄真曾祖李珍(貞)被配流嶺表,李玄真祖與父皆亡歿嶺外?!缎绿茣ぴ酵踟憘鳌酚浝钬憽白钣紫⒄渥又啂X表,數(shù)世不能歸”⑥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80《越王貞傳》,第3577頁。。又據(jù)《冊府元龜》記載,開成四年六月,故越王李貞玄孫女道士玄貞進狀:“曾祖名“珍(貞)”,是越王第六子,先天年得罪,流配嶺南,祖父皆亡歿嶺外,雖累蒙洗雪,未還京師,去開成三年十二月內,嶺南節(jié)度使盧鈞出俸錢接借,哀妾三代旅櫬暴露,各在一方,特與發(fā)遣,歸就大塋合祔。今護四喪,已到長安,旅店權下,未委故越王墳所在。伏乞天恩,允妾所奏,許歸大塋。妾年已六十三,孤露家貧,更無所依?!碧莆淖谠t曰:“越王事跡,國史著明,枉陷非辜,尋以洗雪。其子珍他事配流,數(shù)代漂零,不還京國。玄貞弱女,孝節(jié)卓然,啟護四喪,綿歷萬里,況是近族,必可加恩。行路猶或嗟稱,朝廷固須恤助,委宗正寺、京兆府與訪越王墳墓報知,如不是陪陵,任祔塋下葬,其葬事仍令京兆府接借,必使備禮。葬畢,玄貞如愿住京城,便配宜觀安置?!雹咄鯕J若等:《冊府元龜》卷39《帝王部·睦親》,第441—442頁。
唐憲宗元和十二年(817)至十五年,孔戣出任廣州刺史兼嶺南節(jié)度使。韓愈所撰《南海神廟碑》記載:“人士之落南不能歸者與流徙之胄百廿八族,用其才良,而廩其無告者。其女子可嫁,與之錢財,令無失時?!雹囗n愈撰,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卷7《南海神廟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45頁;《全唐文》卷561,第5678頁。李肇《唐國史補》也記載孔戣為嶺南節(jié)度使,“有殊政,南中士人死于流竄者,子女皆為嫁之”⑨李肇:《唐國史補》卷中,上海:上海古籍書版社,1979年,第42頁。。《新唐書·孔戣傳》記載為:“士之斥南不能北歸與有罪之后百余族,才可用用之,稟無告者,女子為嫁遣之。”⑩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163《孔戣傳》,第5009頁。明代黃佐《廣東通志》記載廣州有“廣恩館”,在府城內北一里,后為開善寺,“唐節(jié)度孔戣建,以居南謫子孫流落不能自存者,撥廢寺田歲收租五百石以贍之”?黃佐:《廣東通志》卷19《輿地志七》,廣州:廣東省地方史志辦公室謄印,1997年,第462—463頁。按宋代廣州地方官員也參照唐朝孔戣的做法。王象之《輿地紀勝》記載:廣州有“廣安宅”,“在西城內岳廟東。運使管鑒請于朝,買沒官田三十頃,又別撥租米七百余〔石〕,錢九百余貫,以給士夫子孫之落南者。其扶喪出嶺,人亦量赒其行。創(chuàng)廣安宅五十余間居之,月給糧米有差”。見王象之撰,李勇先校點:《輿地紀勝》卷89《廣州·古跡》,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065頁。。劉長卿《送李秘書卻赴南中》一詩原注曰:“此公舉家先流嶺外,兄弟數(shù)人,俱沒南中?!逼湓娫疲骸把字薨倏谧?,故國幾人歸?”①劉長卿:《送李秘書卻赴南中》,清圣祖御定:《全唐詩》卷147,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489—1490頁。至唐代后期,皇帝詔令屢屢提及要撫恤優(yōu)憫嶺南已亡歿流貶人的家口或其孀幼孤寡,也說明唐代流放制度在客觀上已成為北方家族向嶺南移民的一種特殊途經(jīng)。
“左降官”的概念大致開始于漢朝②班固:《漢書》卷14《諸侯王表》稱漢景帝“遭七國之難,抑損諸侯,減黜其官。武有衡山、淮南之謀,作左官之律,設附益之法,諸侯惟得衣食稅租,不與政事”。唐代顏師古注引服虔曰:“仕于諸侯為左官,絕不得使仕于王侯也。”又引應劭曰:“人道上右,今舍天子而仕諸侯,故謂之左官也?!鳖亷煿欧Q:“左官猶言左道也。皆僻左不正,應說是也。漢時依上古法,朝廷之列以右為尊,故謂降秩為左遷,仕諸侯為左官也?!保ā稘h書》卷14,第395—396頁)。唐代的左降官和流人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貶則降秩而已,流為擯死之刑”,“流為減死,貶乃降資”③王溥:《唐會要》卷41《左降官及流人》,第863,1423頁。。清代阮元《廣東通志》稱:“唐以前得罪至嶺南者,皆遷徙為民,至唐時始謫為宦?!雹苋钤骸稄V東通志》卷183《前事略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350頁。但是唐代左降官制度在具體實施過程中,卻又具備一定的流放色彩⑤王承文:《唐代的左降官與嶺南文化》,《唐文化研究論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514—516頁。。唐代官員的任免遷轉原則,一般是“京職之不稱者,乃左為外任。大邑之負累者,乃降為小邑。近官之不能者,乃遷為遠官”⑥? 王溥:《唐會要》卷 68《刺史上》,第 1418頁。。所謂“遠官”,其中不少就是左降官。
由于歷史年代久遠,已無法統(tǒng)計出唐代嶺南左降官的實際數(shù)目,但是卻可以肯定左降官構成了嶺南地方官比較重要的組成部分。對此,唐代文獻資料有較多的反映。宋之問《至端州驛見題壁慨然成詠》詩云:“逐臣北地承嚴譴,謂到南中每相見。”⑦宋之問:《至端州驛見杜五審言沈三佺期閻五朝隱王二無競題壁慨然成詠》,《全唐詩》卷51,第626頁。唐玄宗《貶責羅希奭張博濟敕》稱桂州“地列要荒,人多竄殛”⑧唐玄宗:《貶責羅希奭張博濟勅》,《全唐文》卷35,第384頁。。白居易《送客春游嶺南二十韻》詩云:“路足羈棲客,官多謫逐臣。”⑨白居易:《送客春游嶺南二十韻》,《全唐詩》卷440,第4898頁?!杜f唐書·刑法志》記載,“安史之亂”后“大獄相繼”,以至州縣之內“多是貶降人”⑩劉昫等:《舊唐書》卷50《刑法志》,第2152頁。。元和四年(809),廣州刺史兼嶺南觀察使楊于陵奏稱嶺南州縣上佐“悉是貶人”?。特別是唐代后期,左降官制度已成為朝臣結黨傾軋排斥異己的手段而被大加利用,使嶺南左降官的數(shù)量有增無減。宋朝也繼承了唐代左降官制度,宋人稱:“五嶺炎蒸地,從來著逐臣。”?王象之撰,李勇先校點:《輿地紀勝》卷103《靜江府》引沈晦詩,第3477頁。宋代范正敏《遯齋閑覽》戲稱“唯崖州地望最重”,因為“朝廷宰相只作彼州司戶參軍,他州何可及也”?陶宗儀:《說郛》卷25上《崖州地望最重》,《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77冊,第405頁。。陳瑩中亦稱:“嶺南之人見逐客不問官高卑,皆呼為相公,想是見相公常來也?!?王暐:《道山清話》(不分卷),《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37冊,第656頁。這些觀念應該早在唐朝就已經(jīng)形成。在唐代,僅由宰相貶官海南島崖州的就有楊炎、韋執(zhí)誼、皇甫镈、李德裕等。白居易《寄隱者》詩云:“昨日延英對,今日崖州去。由來君臣間,寵辱在朝暮?!?白居易:《寄隱者》,《全唐詩》卷424,第4669頁。這里非常典型地反映了隨著六朝門閥政治的結束和高度中央集權統(tǒng)治的確立,唐朝皇帝對大臣具有生殺予奪之權,使勢族的榮辱興衰往往就在轉瞬之間。嶺南許多邊遠荒僻的溪洞地區(qū)也因此與唐代無數(shù)左降官結下了不解之緣。元代許善勝稱唐朝安南“其他放臣逐客,多中朝名士”①[越]黎崱著,武尚清點校:《安南志略》之《安南志略序》,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4頁。。明代王守仁評論唐宋嶺南貶官曰:“唐宋之世,地盡荒服,吏其土者,或未必盡皆以譴謫,而以譴謫至者居多。士之立朝,意氣激軋,與時抵忤,不容于儕,眾于是相與擯斥,必致之遠地。故以譴謫而至者,或未必盡皆賢士君子,而賢士君子居多?!雹谕跏厝剩骸锻跷某扇珪肪?9《送李柳州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65冊,第773頁。
韓愈一生三次前往嶺南,因而其經(jīng)歷很有代表性。韓愈幼年隨其兄韓會貶居韶州(今廣東韶關市)。韓愈所作《祭鄭夫人文》云:“兄罹讒口,承命遠遷,窮荒海隅,夭閼百年。萬里故鄉(xiāng),幼孤在前。相顧不歸,泣血號天。微嫂之力,化為夷蠻……遭時艱難,百口偕行?!雹垌n愈:《祭鄭夫人文》,《全唐文》卷568,第5744頁。韓會貶任韶州,其家族上百口人亦隨之而行。其后韓會卒于韶州,賴其妻鄭氏的努力,整個家族才得以返回北方。因此韓愈稱“微嫂之力,化為夷蠻”。元和十四年(819),韓愈貶潮州刺史。韓愈稱:“愈既行,有司以罪人家不可留京師,迫遣之?!雹茼n愈:《女挐壙銘》,《全唐文》卷566,第5732頁。其《潮州謝孔大夫狀》稱:“其妻子男女并孤遺孫侄奴婢等尚未到官?!雹蓓n愈:《潮州謝孔大夫狀》,《全唐文》卷550,第5573頁。韓愈在韶州所作《過始興江口感懷》一詩亦稱:“憶作兒童隨伯氏,南來今只一身存。目前百口還相逐,舊事無人可共論?!雹揄n愈:《過始興江口感懷》,《全唐詩》卷344,第3861頁??梢娮蠼倒僦喨螏X南,除其血親家族外,往往還包括奴婢僮仆等。825年,唐敬宗即位,戶部侍郎李紳被貶端州司馬。李紳《逾嶺嶠止荒陬抵高要》一詩原注稱:“余在南中日,知家累以其年九月九日發(fā)衡州,因寄云‘菊花開日有人逢,知過衡陽回雁峰?!逼洹稕兾鹘芬辉娨卜从称浼胰诵谐桃训竭_五嶺一帶,故有“一身累困懷千載,百口無虞貴萬金”⑦李紳:《泝西江》,《全唐詩》卷480,第5465頁。的感嘆。今廣東省肇慶市星湖有李紳所留石刻,其文云:“李紳,長慶四年二月,自戶部侍郎貶官至此,寶歷元年二月十四日將家累游?!雹鄤ョH校注:《肇慶星湖石刻全錄》,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43頁??梢?,李紳家族上百口亦隨之而遷徙嶺南。
歷史資料反映唐代左降官制度確實使很多北方家族即因此定居嶺南。沈佺期《入鬼門關》一詩稱:“昔傳瘴江路,今到鬼門關。土地無人老,流移幾客還?!雹嵘騺缙冢骸度牍黹T關》,《全唐詩》卷97,第1050頁。柳宗元稱:“百越蓁蓁,羈鬼相望?!雹饬谠骸读訓|集》卷11《故襄陽丞趙君墓志》,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174頁。所謂“羈鬼”,就是指因左降或流放而亡故并埋葬在嶺南的人。宋初《賓州圖經(jīng)》稱賓州等嶺南西部“去天遠,中州名公巨儒罕有至者,惟遷謫入嶺,游宦落南,間有人焉”?王象之撰,李勇先校點:《輿地紀勝》卷115《賓州》引宋初《賓州圖經(jīng)》,第3737頁。。韋執(zhí)誼,京兆人,唐順宗朝宰相,后貶崖州司戶參軍。據(jù)《崖州志·宦績志》記載,韋執(zhí)誼死后“因家瓊山”?。又據(jù)清代《瓊州府志》卷4《輿地志》記載瓊山縣有“亭塘”,為韋執(zhí)誼十世孫奉訓大夫韋敬匡始開,其后裔庠生韋孝等繼筑成之?明誼修,張岳松纂:《瓊州府志》卷4下《輿地志下》,《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9年,第104頁。。
唐代左降官制度中的“長任”,就是在流放制度中的“長流”影響下發(fā)展起來的,也有放逐終身的性質。例如,唐中宗神龍二年(706)六月,貶特進、朗州刺史平陽郡王敬為崖州司馬,特進、亳州刺史扶陽郡王桓彥范為瀧州司馬,特進、郢州刺史袁恕已為竇州司馬,特進、均州刺史博陵郡王崔玄暐為白州司馬,特進、襄州刺史漢陽郡王張柬之為新州司馬,“并員外置,長任,舊官封爵并追奪”?劉昫等:《舊唐書》卷7《中宗紀》,第142頁;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08,唐中宗神龍二年,第6603頁。。以上崖州、瀧州、竇州、白州、新州五州均在嶺南。開元十九年(731),唐玄宗斥殿中監(jiān)、霍國公王毛仲“居常多怨望之詞。跡其深愆,合從誅殛;恕其庸昧,宜從遠貶??蔀徶輨e駕員外置長任,差使馳驛領送至任,勿許東西及判事”①劉昫等:《舊唐書》卷106《王毛仲傳》,第3255頁。。瀼州在今廣西上思縣。
唐宣宗大中元年(847),著名宰相李德裕被貶為潮州刺史,后又謫為崖州司戶參軍。唐宣宗在大中二年九月所發(fā)布的《李德裕崖州司戶制》規(guī)定,李德裕“可崖州司戶參軍員外置同正員,仍仰所在馳驛發(fā)遣,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②唐宣宗:《李德裕崖州司戶制》,《唐大詔令集》卷58,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308頁。。所謂“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事實上就等于“長任”。李德裕在崖州作《與姚諫議合書三首》稱,“大海之中,無人拯恤”,“百口嗷然,往往絕食”③李德裕:《與姚諫議合書三首》,《全唐文》卷707,第7260頁。。其后卒于崖州?!缎绿茣だ畹略鳌酚涊d,李德裕除其子李燁外,“余子皆從死貶所”④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180《李德裕傳》,第5343頁。。然而,李浚所撰《唐故郴縣尉趙郡李君(燁)墓志銘》卻記載:李燁為李德裕第五子,“大中初,公三被遣逐,君亦謫尉蒙山,十有余載。旋丁大艱,號哭北向,請歸護伊洛。會先帝與丞相論兵食制置西邊事,時有以公前在相位事奏,上頗然之,因詔下許歸葬。君躬護顯考及昆弟亡姊凡六喪,洎仆馭輩有死于海上者,皆輦其柩悉還。親屬之家,誠節(jié)昭感,若有所衛(wèi)”⑤李浚:《唐故郴縣尉趙郡李君(燁)墓志銘》,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4輯,西安:三秦出版社,1997年,第225頁。。另有碑文強調李燁將已故的李德裕及其親屬的靈柩奉往洛陽安葬⑥《唐茅山燕洞宮大洞煉師彭城劉氏(致柔)墓志銘并序》,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1輯,西安:三秦出版社,1994年,第353—354頁;李莊:《唐故趙郡李氏(懸黎)墓志銘并序》,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1輯,第410頁。?!堆轮葜尽肪?3《黎防志》“村峒”條卻又記載:“抱勸,即多港峒,李德裕弟德禧,從抱班移居在此?!雹邚堧h、邢定綸、趙以謙纂修,郭沫若點校:《崖州志》卷13《黎防志》“村峒”條,第253頁。同書卷22《雜志》又云:“李德裕謫崖,居于畢蘭村。后故,歸葬。其弟德禧寓崖,因水沖畢蘭,徙抱班。后又見抱勸田地肥饒,移居焉。今其村李姓百余家?!雹鄰堧h、邢定綸、趙以謙纂修,郭沫若點校:《崖州志》卷22《雜志》“遺事”條,第507頁??蓞⒁婈愐。骸独畹略YH死年月及歸葬傳說辨證》,《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郭沫若:《李德裕在海南島上》,《光明日報》1962年3月16日。又鄧淳輯《嶺南叢述》(道光年間刻本)卷21“李德裕后”條云:“《漱石閑談》載李贊皇之南遷也,卒于崖州,子孫遂為獠族,數(shù)百人自相婚配。正德間吳人顧朝楚為儋州同知,以事至崖,召見其族,狀與苗獠無異耳。綴銀環(huán)索垂至地,言語亦不相通。德裕誥敕尚存。”見《廣州大典》第215冊,廣州:廣州出版社,2015年,第217頁。
宋代廣西昭州(今廣西昭平縣)“陶李峒”的形成,最能說明唐代左降官制度所具有的移民色彩?!斗捷泟儆[》記載:昭州有“陶李峒,在平樂縣”,“相傳唐陶英太尉謫居,與李氏聯(lián)姻。后此二姓居峒,數(shù)百家世為婚姻云”⑨祝穆撰,施和金點校:《方輿勝覽》卷40《昭州》,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732頁。。王象之《輿地紀勝》記載昭州平樂縣(今廣西平樂縣)有“陶李峒”,“有陶、李二大姓,世為婚姻。唐陶英太尉謫居,與李氏聯(lián)姻。此洞千數(shù)百家,二姓獨存”⑩《輿地紀勝》卷107《昭州》,第3589頁。。至于陶英左遷昭州并留居的原委,據(jù)明代學者曹學佺《廣西名勝志·平樂府》記載:“唐陶英為青州人,累官太尉。天祐二年上書言事,指斥時政,忤朱全忠,因授太尉征南將軍,領兵八萬出鎮(zhèn)昭州,故以疏之。明年全忠篡位,英慎禍,遂于誕山家焉。同時有李太尉者,簪纓相似,子孫累代締姻,因目為陶李峒?!?曹學佺:《廣西名勝志》,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十國春秋》記載為:“陶英字世民,世為青州人。唐末累官太尉。天祐二年,上書言事,指斥時政,忤梁王朱全忠,因授征南將軍,領兵八萬,出鎮(zhèn)昭州以疎之。明年唐亡,英懼禍,隱于昭州之誕山,挈家以居。武穆王開國,英絕跡不與通。同時有李太尉者,后與英累代締姻,人名其山下峒曰‘陶李峒’。”?吳任臣:《十國春秋》卷75《陶英傳》,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028頁。以上所稱“領兵八萬”很可能有夸大之處。然而唐末太尉陶英和李太尉謫居嶺南昭州則完全有其可能?!侗眽衄嵮浴肪?5“謀害衣冠”條云:“天祐中,朱全忠以舊朝達官尚在班列,將謀篡奪,先俾翦除,凡在周行,次第貶降。”①孫光憲撰,賈二強點校:《北夢瑣言》卷15,“謀害衣冠”條,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97頁。而此時左降官、流人幾乎都集中在嶺南地區(qū)。北宋徽宗崇寧二年(1103),侍御史鄒浩被謫為昭州別駕②脫脫等:《宋史》卷345《鄒浩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0958頁。,其所作《仙宮嶺》記載了“陶李峒”,其詩稱:“樵叟向我言,自古傳至今。去州五十里,有峒鬰森森。陶家李家女,年各勝巾衿?;秀比舴暧?,相與登崎崯。一朝作蟬蛻,英魂不墜沉。鄉(xiāng)人共祠之,彷佛來顧歆。水旱禱輒應,民吏同所欽?!雹坂u浩:《道鄉(xiāng)集》卷5,《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1冊,第201頁。據(jù)此可見,至宋代,作為唐末左降官后裔定居地的昭州“陶李峒”,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以陶氏和李氏兩姓為主而且規(guī)模很大的村莊。
唐宋時期不少嶺南籍名人均與唐代流放制度和左降官制度有關。眾所周知,六祖惠能是中國佛教史上的巨擘,其開創(chuàng)的禪宗南宗代表了中古佛教思想的根本性變革,影響極其廣泛而深遠。有關惠能的家世,王維《六祖能禪師碑銘》稱:“禪師俗姓盧氏,某郡某縣人也。名是虛假,不生族姓之家;法無中邊,不居華夏之地。”④王維:《六祖能禪師碑銘》,《全唐文》卷327,第3313頁。賈島《送空公往金州》詩云:“惠能同俗姓,不是嶺南盧。”⑤賈島:《送空公往金州》,《全唐詩》卷573,第6656頁。所謂“嶺南盧”,是指古代嶺南沿海的水上居民“盧亭島夷”⑥唐代劉恂《嶺表錄異》稱:“盧亭者,盧循昔據(jù)廣州,既敗,余黨奔入海島野居,惟食蠔蠣,壘殼為墻壁?!币妱⑩?,商壁、潘博校補:《嶺表錄異校補》,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1988年,第60頁。。清初檀萃撰《楚庭稗珠錄》,稱六祖惠能“其實固中原名家子也”⑦檀萃著,楊偉群點校:《楚庭稗珠錄》卷66《六祖之生》,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66頁。?;菽芟仁酪凭訋X表有流放和左降官兩種不同的記載?!端胃呱畟鳌贩Q:惠能“南海新興人也,其本世居范陽。厥考諱行瑫,武德中流于新州,(以)百姓終于貶所。略述家系,避盧亭島夷之不敏也。貞觀十二年戊戌歲生能也,純淑迂懷,惠性間出。雖蠻風獠俗,漬染不深,而詭行么形,駁雜難測”⑧贊寧撰,范祥雍點校:《宋高僧傳》卷8《唐韶州今南華寺慧能傳》,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73頁。。其門人法海等編《壇經(jīng)》亦云:“慧能慈父,本官范陽,左降遷流嶺南,作新州百姓?!雹峄勰苤?,郭朋校釋:《壇經(jīng)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頁??梢妼嵵副涣鞣艓X南,遂于當?shù)卣技??;菽艿哪赣H李氏實系嶺南新州的土著⑩按:唐代嶺南流人和左降官婚娶之事,如《太平廣記》卷147“裴伷先傳”條引《紀聞》,記載裴伷先為宰相裴炎之侄,因被流放嶺表,“在南中數(shù)歲,娶流人盧氏,生男愿”(第1058頁)。柳宗元在柳州所作《與李翰林建書》曰:“今仆……唯欲為量移官,差輕罪累,即便耕田藝麻,取老農(nóng)女為妻,生男育孫,以共力役?!保ā度莆摹肪?73,第5795頁)。然《景德傳燈錄·慧能傳》卻記載:其父行瑫“武德中左宦于南海之新州,遂占籍焉”?道原:《景德傳燈錄》卷5《慧能傳》,《永樂北藏》第153冊,北京:線裝書局,2008年,第292頁。。其稱惠能為左降官后裔實源于唐代《六祖大師緣起外紀》,該文稱六祖之父“唐武德三年九月,左官新州”?慧能著,郭朋校釋:《壇經(jīng)校釋》附錄《六祖大師緣起外紀》,第119頁。。然而唐朝軍隊直到武德四年(621)十二月才進駐桂州,開始收復群雄割據(jù)的嶺南。武德五年七月高涼酋帥馮盎歸降唐朝,新州始納入唐中央統(tǒng)治范圍?劉昫等:《舊唐書》卷1《高祖紀》,武德五年七月丁亥條,第13頁。。所以惠能之父為左降官的記載明顯有誤。又據(jù)北京故宮所藏乾隆本《新興縣志》記載,六祖故居在仁平都下盧村,“為六祖生身之所。師祖、父初來居此”?劉芳纂修:《新興縣志》卷16《山川志》,《廣東歷代方志集成》,第110頁。。又記“盧氏墓”實為六祖慧能之祖父母及父母墓地,“唐神龍間賜額”①劉芳纂修:《新興縣志》卷17《壇祠志》,《廣東歷代方志集成》,第116頁。。饒宗頤先生曾經(jīng)專門走訪廣東新興縣惠能的故鄉(xiāng),稱“知其原非閭巷編氓”,故惠能早年能受“家庭教育之熏陶”②饒宗頤:《談六祖出生地(新州)及其傳法偈》,《紀念陳寅恪先生誕辰百年學術論文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49頁;另參見姜伯勤:《國恩寺考》,《中山大學史學集刊》第2輯,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4年。。
韓澄,據(jù)《粵大記》記載其為南海人,其曾祖為唐朝宰相韓瑗③⑤ 郭棐撰,黃國聲、鄧貴忠點校:《粵大記》卷19,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524,524頁。。《新唐書·韓瑗傳》記載其為京兆三原人,唐高宗永徽年間官至宰相,顯慶二年被貶為海南振州刺史,逾年卒。韓瑗既死,“追削官爵,籍其家,子孫謫廣州官奴”④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105《韓瑗傳》,第4031頁。?!痘洿笥洝酚钟涊d:“澄生長南海,勵志讀書,嘗默禱于羅浮山神,祈復世仇。義府死后,始以秀才得薦,官至汲郡太守”,后加兵部郎中⑤。《新唐書·代宗紀》永泰元年(765)條有普州刺史韓澄⑥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6《代宗紀》,第172頁。。韓澄從孫韓泰,唐憲宗元和(806—820)中官至漳州刺史,“悉心為治,官吏懲懼,百姓安寧。韓愈刺袁州,常舉泰以自代云”⑦黃佐:《廣東通志》卷55《韓澄傳》,第1399頁。。
歷史資料證明,唐代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等大量左降官在嶺南社會文化發(fā)展中有其特殊而重要的地位⑧王承文:《唐代的左降官與嶺南文化》,收入《唐文化研究論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留居在嶺南的左降官后裔也有不少成為比較杰出的人物。張九齡《安南副使都護畢公墓志》記載,安南副都護畢公本山東東平人,其四世祖畢義云為北齊度支郎中、青州刺史。曾祖畢琰,貞觀初為并州白馬府右果毅都尉右衛(wèi)郎將。祖畢,蒲州河東令,“坐事左轉桂州歸義縣丞,因家于始安”。始安郡即桂州。其父畢誠“舉孝廉,高尚不仕”,“公即孝廉府君之子”,以安南副都護卒于官⑨張九齡:《安南副使都護畢公墓志》,《文苑英華》卷939,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第4934頁;《全唐文》卷293,第2968—2969頁。。
唐朝也有很多因左降而留居嶺南的北方家族,及至五代和宋朝時才開始顯現(xiàn)并名聞于世。孟賓于是五代十國時期最杰出的詩人之一。北宋王禹偁《孟水部詩序》曰:
水部諱賓于,字某,生于連州。其先太原人,故其詩云:“吾祖并州隔萬山,吾家多難謫郴連?!庇咨迷娒髟佂?,后唐長興末渡江赴舉……由是詩名籍甚,游舉場十年。⑩? 王禹偁:《小畜集》卷20《孟水部詩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86冊,第198,198頁。
以上明確記載孟賓于是連州(今廣東連縣)人,是唐代嶺南左降官的后裔,其原籍為山西太原。王禹偁又記載:“江左士大夫如昌黎韓熙載、東海徐鉉甚重之。有《金鰲集》者,應舉時詩也;《湘東集》者,馬氏幕府詩也;《金陵集》者,李氏詩也;《玉笥集》者,吉州詩也;《劍池集》者,豐城詩也,總五百五首?!?宋代龍袞《江南野史》記載:“孟賓于,湖湘連上人。少修儒業(yè),早失其父,事母以孝聞。長好篇詠,有能詩名。天祐末,工部侍郎李若虛廉察于湘、沅,賓于以詩數(shù)百篇,自命為《金鰲集》獻之,大為稱譽。因采擇集中有可舉者十數(shù)聯(lián)記之于書,使賓于馳詣洛陽,獻諸朝廷,皆為數(shù)之,其譽藹然。至明年春,與故李司昉同年擢進士第。尋屬喪亂,遂歸寧親?!?龍袞:《江南野史》卷8,《五代史書匯編》,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5214頁。宋代馬令《南唐書》也記載:“孟賓于,湖湘連上人。少孤力學,事母以孝聞。天祐末,工部侍郎李若虛廉察沅湘,賓于以詩數(shù)百篇,自命為《金鰲集》,獻之。若虛稱善,采警冊數(shù)聯(lián),譽諸朝廷,由是詩名益振。明年春,擢進士第,未幾,以離亂還鄉(xiāng)。會馬殷開府,辟為零陵從事,亦不顯用。及馬氏敗,賓于自歸南唐,授豐城簿,遷涂陽令……致仕,隱于玉笥山,自號群玉峰叟。逾年,后主以水部員外郎起之。金陵平,歸老連上?!?馬令:《南唐書》卷23《孟賓于傳》,《五代史書匯編》,第5407頁。明代黃佐《廣東通志》記載:“孟賓于,字國儀,連州人,少聰穎,游鄉(xiāng)校,力學不怠”,“晉天福九年登進士第,仕湖南、江南,歷縣令、水部員外郎,終郎中。賓于能詩,有盛唐風”,“后歸老于鄉(xiāng),號群玉峰叟,年八十卒。賓于以詩鳴,為世所重,性好獎拔后進”①黃佐:《廣東通志》卷55《孟賓于傳》,第1420頁。。據(jù)黃佐《廣州人物傳》可知其于后晉登科后,主要仕宦南方的楚和南唐,官至水部員外郎,最后歸老連州②黃佐著,陳憲猷點校:《廣州人物傳》卷4,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69頁。。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19著錄《孟賓于集》一卷?!度圃姟肪?40《孟賓于小傳》稱其“有《金鰲集》二卷。今存詩八首”。《全唐文》卷872收有其《碧云集序》一文③孟賓于:《碧云集序》,《全唐文》卷872,第9127—9128頁。。宋代陳堯佐為其《金鰲集》作序,稱之“如百丈懸流,灑落蒼翠間,清雄奔放,望之豎人毛骨。五代詩人未有過之者”④李賢等:《明一統(tǒng)志》卷79《人物》,《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73冊,第674頁。?!妒畤呵铩芬嘤涊d孟賓于“負詩才,喜獎拔后進,士林多之”⑤⑧ 吳任臣:《十國春秋》卷75《孟賓于傳》,第1029,1030頁。。孟賓于雖然長期游宦于外,但是對于故鄉(xiāng)粵北連州卻有特殊的感情?!短撇抛觽鳌酚涊d后晉天福九年,禮部侍郎符蒙知貢舉,孟賓于于簾下投詩云:“那堪雨后更聞蟬,溪隔重湖路七千。憶得故園楊柳岸,全家送上渡頭船。”⑥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卷10,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486頁。其《懷連上舊居》一詩又稱:“閑思連上景難齊,樹繞仙鄉(xiāng)路繞溪。明月夜舟漁父唱,春風平野鷓鴣啼。城邊寄信歸云外,花下傾杯到日西。更憶海陽垂釣侶,昔年相遇草萋萋?!雹呙腺e于:《懷連上舊居》,《全唐詩》卷740,第8438頁??梢?,像孟賓于這樣的左降官后裔,不但已把祖輩謫居地視為“故園”和桑梓,也把相對安寧的嶺南視為亂世中的“仙鄉(xiāng)”。孟賓于最后也確實歸老連州。其子孟歸唐“亦能詩,肄業(yè)廬山國學”,至北宋開寶(968—976)年間“累官大理丞”⑧。
北宋韶州曲江名人王式(963—1038)為唐太宗時著名宰相王珪的后人,其祖籍為山西太原。《舊唐書·王珪傳》記載王珪之子王敬直,“以尚主拜駙馬都尉,坐與太子承干交接,徙于嶺外”⑨劉昫等:《舊唐書》卷70《王珪傳》,第2530頁。。余靖(1000—1064)是北宋“名臣”,也為韶州曲江人。其所撰《宋故大理寺丞知梅州王君墓碣銘》記載,王珪之子王敬直“尚南平公主,拜駙馬都尉,坐事貶死嶺南。子孫留者,因為曲江著姓。雖世襲簪紳不絕,而祿卑不得譜于國史”。意即王敬直貶死嶺南后,其子孫遂留居在韶州曲江縣,并成為當?shù)刂沾笞?。不過,韶州曲江王氏家族在政治上的重新崛起則延至南漢和北宋時期。根據(jù)余靖的記載,南漢“劉氏自即尊號,族人仕者皆得美官”。至北宋初年,王式的父親王臨,“皇朝以鄉(xiāng)邑器望,署潮州司理參軍”。王式本人“沉厚方直,敦尚名教。自幼孤至白首,貫以一節(jié)”?;洷鄙刂萸h自唐代名相張九齡之后,很少有通過科舉而通顯者。特別是宋朝在嶺南實行攝官制度(宋人亦稱之為“南選”),由于這種制度對入仕的門坎要求比較低,因而“常才趨之猶恐不及”。然而余靖卻記載:
公嘗喟然曰:“曲江自文獻公后,士大夫鮮復以科第取顯爵于朝,豈南方以此選誘人為卑耶?吾為州黨項領,期于展力,從官詎宜碌碌齒其間?”由是自弱冠捧鄉(xiāng)老書,游場屋三十年,終不屈意。暨上第,時母夫人猶在堂,升堂拜嘉,閭里始歸其高焉。今天子初踐祚,在諒暗不待祥禫,即臨軒急于采擷天下俊異。而曲江聯(lián)翩六人中第,皆公之力。六人,即公及子陶,余若靖輩,悉嘗趨函丈焉??な丶紊?,縷陳其事,乞改公所居之鄉(xiāng)曰“興文”,里曰“折桂”。詔可其奏,邦邑榮之。⑩余靖撰,黃志輝校箋:《武溪集校箋》卷19《宋故大理寺丞知梅州王君墓碣銘》,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92—593頁。
據(jù)上可知,作為北方名門之后和韶州“州黨項領”的王式,不甘心只通過“攝官”制度博取低級的地方官職,而是立志要通過科舉進士考試步入仕途,經(jīng)過長達三十年的努力,終于得以進士及第。因受王式的教育和直接影響,曲江縣竟然接連有六人進士及第,除了王式之外,還有王式的長子王陶、次子王防以及余靖,等等。韶州知州將此事上報給皇帝,要求改其鄉(xiāng)名為“興文鄉(xiāng)”,其里為“折桂里”,也得到了皇帝的批準。王式進士及第后,仕為秘書省校書郎,歷廣州、虔州、南安軍司理參軍,入朝,除大理寺丞。后移知梅州,于景祐五年(1038)卒于治所?!队罉反蟮洹匪账未渡刂莞尽贩Q宋王式為“唐宰相珪裔也。耿介自立,以孝行稱。舉進士,授校書郎,轉宰吉之永新。吉俗固好訟,而當官者復侵漁之,公一皆痛括其弊,民戴之如父母焉”①馬蓉等點校:《永樂大典方志輯佚》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474頁。。余靖本人亦是移民后裔②歐陽修所作《余襄公神道碑》記載:“余氏世為閩人,五代之際逃亂于韶。自曾高以來,晦跡嘉遯。至于博士府君始有祿仕,而襄公繼之以大。曲江僻在嶺表,自始興張文獻公有聲于唐,為賢相。至公,復出為宋名臣。蓋余氏徙韶,歷四世始有顯仕。而曲江寂寥三百年,然后再有聞人。惟公位登天臺,正秩三品,遂有爵土,開國鄉(xiāng)州,以繼美前哲,而為韶人榮?!睔W陽修撰,李逸守點校:《歐陽修全集》卷22,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366頁。。余靖自稱“嘗趨函丈”,“幸而交其父子間,兼師友之重”,并于北宋天圣二年(1024)進士及第。
在王式之后,我們仍能看到其家學的傳承和發(fā)揚?!睹饕唤y(tǒng)志》記載王式之子王陶,“天圣中進士,官至京東提刑度支郎中。妻朱氏,尤賢淑,善教子,五子相繼登第”③李賢等:《明一統(tǒng)志》卷79,《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73冊,第467頁。。黃佐《廣東通志》記載王陶“博學有俊才,登進士第,官至京東提刑度支郎中,皆有嘉政”。王陶之妻朱氏“尤賢淑,皆善教子,有五子,皆已受室。一日,夫妻與諸婦言:‘今歲吾子有預鄉(xiāng)薦者,其婦免執(zhí)爨設食,得侍姑閑坐?!T婦受命,各勉其夫出宿外舍讀書。是年,三子中選。次舉,二子繼之。至今鄉(xiāng)人言善教子者,必以王郎中夫妻為法云。陶子履古亦登進士第。曲江惟王氏、鄧氏父子孫三世登第”④黃佐:《廣東通志》卷56《王陶傳》,第1433頁。??梢?,王式祖孫三代均以進士出仕,成為韶州曲江地區(qū)有重要影響的科舉世家。從唐初山西太原王氏的貶謫南遷,到北宋韶州曲江王氏的崛起以及家族內部的家學傳承,也從一個具體方面證明了唐代流放制度和左降官制度對嶺南地域社會的深刻影響。
北宋史學家路振(957—1014)就是唐朝嶺南流人的后裔。路振字子發(fā),永州祁陽(今湖南祁東縣)人,為唐后期宰相魏國公路巖的后裔。路巖為魏州冠氏縣(今山東冠縣)人。根據(jù)《舊唐書·路巖傳》記載,路巖之祖路季登,唐大歷六年(771)登進士第,升朝為尚書郎,遷左諫議大夫。生三子,群、庠、單,皆登進士第。路巖之父路群,字正夫,既擢進士,又書判拔萃,累佐使府。入朝為監(jiān)察御史、翰林學士承旨,二子岳、巖,“大中中相次進士登第”。路巖“幼聰敏過人,父友踐方鎮(zhèn),書幣交辟,久之方就。數(shù)年之間,出入禁署。累遷中書舍人、戶部侍郎。咸通三年,以本官同平章事,年始三十六。在相位八年,累兼左仆射”⑤劉昫等:《舊唐書》卷177《路巖傳》,第4603頁。。咸通十四年(873),路巖被貶嶺南新州刺史,“至江陵,免官,流儋州,籍入其家”,后其“至新州,詔賜死”⑥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184《路巖傳》,第5397頁。。路巖的家族成員應有不少因此留居在南方。北宋曾鞏《隆平集》記載,路振為“唐相巖四世孫。巖貶死嶺外,其子孫避地湖湘,遂為永州人。振幼穎悟,十歲聽誦《陰符經(jīng)》,才百言而止,父使終業(yè)。振曰:‘百言演道足矣?!府惼鋵Α4净信e進士。殿試《卮言日出賦》,獨振知所出,而文亦典贍,遂登甲科,累擢知制誥。詞命溫雅,深愜物論”,“作詩有唐人風。有文集二十卷”⑦曾鞏撰,王瑞來校證:《隆平集》卷13《路振傳》,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373頁。?!稏|都事略》記載:“路振字子發(fā)。永州祁陽人也。唐相巖之四世孫,巖以貶死嶺外,子孫因避地湖湘間,遂居焉。”⑧王稱:《東都事略》卷115,濟南:齊魯書社,2000年,第1003頁?!端问贰ぢ氛駛鳌芬嘤涊d:路振之父路洵美“事馬希杲,署連州從事,謝病終于家。振幼穎悟,五歲誦《孝經(jīng)》、《論語》,十歲聽講《陰符》,裁百言而止。洵美責之,俾終其業(yè)。振曰:‘百言演道足矣,余何必學?’洵美大奇之。十二丁外艱,母氏慮其廢業(yè),日加誨激,雖隆冬盛暑,未始有懈。淳化中舉進士,太宗以詞場之弊,多事輕淺,不能該貫古道”,“振寒素,游京師人罕知者,所作賦尤為典贍,太宗甚嘉之。擢置甲科,釋褐大理評事”⑨脫脫等:《宋史》卷441《文苑三·路振傳》,第13062頁。。其官至知制誥。有集二十卷,并有《九國志》傳世。雖然從籍貫來說,路振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嶺南人,然而卻是典型的唐代嶺南流人的后裔。從晚唐路巖、五代路洵美到宋初路振所體現(xiàn)的路氏家族傳承,一方面證明了唐朝流放制度和左降官制度與北方家族南遷的關系,另一方面證明了這些北方家族南遷對南方開發(fā)和文化發(fā)展的重要影響。
唐代是北方家族向嶺南大量移民的時期,其移民的原因和主要途經(jīng)包括:一是整個唐朝都有不少北方官員因官而移貫嶺南;二是自“安史之亂”直至唐末五代,有大量北方家族為逃避戰(zhàn)亂而移居嶺南各地;三是由于唐朝流放制度和左降官制度都具有一定的強制性移民色彩,而唐代嶺南自始至終都是流人和左降官最為集中的地區(qū),這兩種制度也因此成為北方家族向嶺南移民的重要途徑①王承文:《唐代北方家族與嶺南溪洞社會》,《唐研究》第2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如果說前兩種方式的北方移民一般都比較集中在粵北、廣州以及西江流域等嶺南開發(fā)較早地區(qū)的話,那么,無論是唐代流人還是左降官,其在嶺南的空間分布,則大多集中在“夷獠雜居”、開發(fā)較晚的所謂“溪洞”地區(qū)。唐懿宗咸通四年(863)七月所發(fā)布的《恤民通商制》就稱:“安南寇陷之初,流人多寄溪洞。”②董誥等編:《全唐文》卷83《恤民通商制》,第871頁;劉昫等:《舊唐書》卷19上《懿宗紀》,第654頁。這兩種制度的長期實行,亦必然在一定程度上不斷改變嶺南特別是嶺南“溪洞”地區(qū)的人口結構,并進而對嶺南社會產(chǎn)生深刻影響。早在20世紀初,桑原騭藏就指出:“唐末五代之亂時,不少中原士人到嶺南避難,當?shù)匚倪\因之一代一代的得以開通。五代時期割據(jù)福建的閩和偏在嶺南的南漢,文物皆相當整備,他們從北方避難的士人得到不少協(xié)助,亦自不待言?!雹郏廴眨萆Ts藏:《歷史上所見的南北中國》,載劉俊文主編:《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1卷,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24頁。割據(jù)嶺南的南漢王朝就是以北方家族為核心建立起來的政權。歐陽修《新五代史》論南漢王朝稱:“(劉)隱父子起封州,遭世多故,數(shù)有功于嶺南,遂有南海。隱復好賢士。是時,天下已亂,中朝士人以嶺外最遠,可以避地,多游焉。唐世名臣謫死南方者往往有子孫,或當時仕宦遭亂不得還者,皆客嶺表?!雹軞W陽修:《新五代史》卷65《南漢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10頁。歐陽修總結晚唐至五代北方官僚士人遷移嶺南的幾種途徑,其中就包括很多來自北方的流人和左降官的后代。古代嶺南開發(fā)和社會文化發(fā)展與北方內地移民密不可分。元代大德年間陳大震所編《南海志》云:“廣州為嶺南一都會,戶口視他郡為最。漢而后,州縣沿革不同,戶口增減,亦各不一。大抵建安、東晉永嘉之際至唐,中州人士避地入廣者眾。由是風俗革變,人民繁庶?!雹蓐惔笳穑骸对蟮隆茨虾V尽禋埍尽肪?《戶口》,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頁。明代海南籍大學士著名理學家丘浚(1421—1495)總結中古以來嶺南區(qū)域文化的轉換說:“魏晉以后,中原多故。衣冠之族,或宦或商,或遷或戍,紛紛日來,聚廬托處,熏染過化,歲異而月或不同。世變風移,久假而客反為主?!雹耷鹂#骸吨鼐幁偱_稿》卷22《南溟奇甸賦有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48冊,第454頁。有學者指出:“在文化傳播方面,個別官吏的教化只能是墨漬式的,只有移民的文化擴散作用才能是席卷式地起到改變風俗的作用?!雹咧苷聱Q:《從“九州島異俗”到“六合同風”——兩漢風俗地理區(qū)劃的變遷》,《中國文化研究》1997年第4期,第68頁。古代這些北方家族作為中原文化的代表,既為嶺南開發(fā)帶來了比較先進的生產(chǎn)工具和生產(chǎn)技術,提供了現(xiàn)成的勞動人手,又對嶺南社會和文化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