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兒島獻吉郎于楚辭研究,不發(fā)空論,不純談義理,研究視角注重實際,對楚辭的文體屬性、篇目數量、文法特色、創(chuàng)作時地、作者意旨等具體問題進行全面細致地比較、引申和歸納,于細微處抉微發(fā)隱,或辨析、或詮釋、或考證,據此得出自己獨到的見解,從而開創(chuàng)出一條楚辭研究的新思路。
關鍵詞:日本;兒島獻吉郎;楚辭
作者簡介:施仲貞,南通大學楚辭研究中心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先秦文學(江蘇 南通 226019)。
基金項目: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金資助項目“楚辭在日本的傳播與影響”(2015SJB617);江蘇省“333工程”第三層次培養(yǎng)對象資助項目(2016);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東亞楚辭文獻的發(fā)掘、整理與研究”(2013&ZD112;)。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398(2017)06-0141-09
與中國一衣帶水的日本,由于其歷史文化和地理位置等多方面原因,在國際漢學研究中,一直是成果最多、成就最高且影響最大的部分。“日本人對于中國文學,潛心研究,幾無所不至?!盵日]兒島獻吉郎:《中國文學通論》,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2年,第1頁。而在日本史學中,又一直有這樣的一種觀點,認為“楚國是日本人的故鄉(xiāng),日本民族的祖先是楚民族”徐志嘯:《日本楚辭研究論綱》,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5頁。。因此,出于對“楚文化”自身的親切感和體認感,日本漢學中的楚辭研究,歷來深受日本眾學者重視。
值得注意的是,明治維新以后,日本開始推行西化政策,泛歐情緒全面蔓延,日本國內對于東方中國的文化,態(tài)度由主動學習轉為抑制和排斥。“明治而降,世態(tài)一變。舊學不振,耆宿凋謝;后起者將不繼,當路憂之”,“時漢學不振”。[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隋樹森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114頁。這一時期的日本,包括楚辭研究在內的整個中國文學研究,在經歷了江戶時代的興盛之后,都因忽視、排擠而轉入低谷。然而,在這樣一種壓抑被動的學術低潮中,日本學者兒島獻吉郎卻能一新時弊,轉而吸收歐學之精華,獨辟蹊徑,“以科學底方法,研究中國古代的哲學、文學、史學,見于著述,覃思精慮,條理明晰”[日]兒島獻吉郎:《中國文學通論》,第1頁。,取得令人稱贊的學術成就。
兒島獻吉郎(1866-1931),字星江,是日本明治、大正時期的杰出漢學家之一。他與同一時期的青木正兒、鈴木虎雄等學者,在中、日兩國的楚辭研究領域都產生過一定的影響。他先后著有《支那文學史(古代編)》《支那文學考》《支那文學史綱》《中國文學概論》《支那文學雜考》等。
兒島獻吉郎《支那大文學史》(古代編),其中“澤國文學”兩章專論楚辭;《支那文學考》,其中“賦體”“騷底體式”兩章專論賦騷;《支那文學史綱》,其中“春秋戰(zhàn)國文學”一章略帶提及楚辭;《支那文學雜考》,該書為“博士(兒島獻吉郎)門人所編的他的遺著”[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1頁。,其中“楚辭考”一章專論楚辭,共分為“楚辭之真價”“屈原之性格”“《離騷》一(特質與真價)”“《離騷》二(段落與脈絡)”“《離騷》三(句法與押韻法)”“《九歌》”“《九章》”七個部分,該書中“楚辭考”一章的內容代表著兒島獻吉郎楚辭研究的主要成就。民國時期,隋樹森又專門將兒島獻吉郎《支那文學雜考》中的“詩經考”“楚辭考”兩章抽取出來,并獨立翻譯合編成一本專著,書名為《毛詩楚辭考》,1936年由商務印書館正式出版。
兒島獻吉郎于楚辭研究,研究視角注重實際,不發(fā)空論,不純談義理,多是對具體問題進行全面細致地比較、引申和歸納,于細微處抉微發(fā)隱,或辨析、或詮釋、或考證,據此得出自己獨到的見解,“其對于漢學之功實偉”[日]兒島獻吉郎:《中國文學通論》,第1頁。。
一 文體屬性之辨析
關于“騷體”,兒島獻吉郎將其定義為“是屈原創(chuàng)作的新調”[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80頁。,“騷底名義從屈原底《離騷》而出,是指在憂愁怨慕的境遇里的詩人,發(fā)泄幽思的一種韻文”[日]兒島獻吉郎:《中國文學通論》,第511頁。。黃河在《〈文心雕龍〉文體研究的美學意義》中也認同“《離騷》開創(chuàng)了騷體的源頭”黃河:《〈文心雕龍〉文體研究的美學意義》,《華僑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3期,第106頁。。兒島獻吉郎將作為文學層面概念的“騷體”與民間歌謠嚴格鑒定且區(qū)分開來。所謂“騷體”,就是有其獨特的句法和形式;而《論語》中所提及的楚狂接輿之歌、《孟子》中所記載的孺子滄浪之歌,都只是楚國的俚謠,它們更加接近于《詩經》的詩調,與屈原的“騷體”則有著質的區(qū)別。兒島獻吉郎更進一步指出,在屈原作品中,將楚國民間祭祀歌曲成功改編而成的《九歌》,“是因襲沅湘之間流行的俗歌之形式,而更易其內容者。而它的形式則句法短促,與《離騷》及《九章》不同”[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80頁。,因而《九歌》并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騷體”,“為楚之巫覡祀神時歌舞唱和的樂曲”[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110頁。。兒島獻吉郎這種單以形式和客觀句法為標準,來定義和辨析“騷體”的方法,有著明顯的西學中科學分析法和精準化衡量理念的印記,這與中國楚辭學者的學術視域和研究角度有著很大的不同,如過常寶在《楚辭與原始宗教》中就指出“《離騷》在形式上正同于以《九歌》為代表的民間祭歌,可以說,沒有民間祭歌就沒有《離騷》”過常寶:《楚辭與原始宗教》,北京:東方出版社,1997年,第136頁。。以上中日兩位學者,同樣都提出是從“形式上”入手分析,可得出的結論卻截然相反。究其原因,當是兒島獻吉郎的著眼點在于,嚴格從來源、著者、形式和章句文法上,對“騷體”進行界定與甄別,進而做出了《九歌》不同于《離騷》,并不是“騷體”的判定;而過常寶在對《離騷》與《九歌》進行推闡時,則更多關注到的是,往更深的內涵層面,《離騷》對《九歌》中那種“人神相戀”模式的借鑒、延承和改造,其對于兩者在文體形式區(qū)分標準上的設置受此影響,因此顯得更為寬容,更偏重于宏觀上的“同”,而弱化甚至忽略了其在章法體式上的具體差異。
同時,兒島獻吉郎又對騷與賦的關系作了進一步的分析,曰:“如果從體制方面論起,騷固屬于賦,不可獨立于賦以外的”,“顧騷是古詩底流派,性質上雖與賦同,然形式上求其與賦相異之所,第一是在讀尾用‘兮為助語,第二是在句中用以、而、之、于、其等接續(xù)的虛字”,“且賦底句法,是混用三字句、四字句、五字句或六字句,殆同散文底句法。而騷之句法,間有五字句、七字句的,概屬六字句。而一句中上三字、下二字之間,用一個接續(xù)的虛字”,“然賦家底賦,襲用騷之特色的亦不尟”。[日]兒島獻吉郎:《中國文學通論》,第511—512頁。
此外,兒島獻吉郎認為《離騷》不是經。對于《離騷》,多有楚辭學者稱《離騷》為經:劉知幾《史通·序傳》曰“案屈原《離騷經》”(唐)劉知幾撰:《史通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56頁。;屈復《楚辭新集注》有“《楚詞》惟《離騷經》最難解”屈復:《楚辭新集注》,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07頁。;馮覲云“《離騷經》斷如復斷,亂如復亂,而綿邈曲折,讀者莫得”沈云翔:《楚辭評林》,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2,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37頁。。此外,還有李光地《離騷經注》、方楘如《離騷經解略》、劉獻廷《離騷經講錄》等。兒島獻吉郎卻明確提出,從《離騷》的文體分類來說,《離騷》不是經,“《離騷》是敘情詩。而決不是以教訓為目的的倫理書。其篇中發(fā)表忠君愛國可為人臣軌范的大義者,不過是屈原人格之表現(xiàn),質存于內,故文形于外耳”[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85頁。。他言辭鋒利地批評陸時雍、金蟠列《離騷》為經的學說,“說這些話的人,都是不知經史子集的分別,不足與語文學的”[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86頁。;同時,對于李光地、方楘如、戴震、屈復等清代大儒,以解經的方法注釋《離騷》,而兒島獻吉郎也認為其論乃未明《離騷》抒懷表情之本意,“不察其情思之所在,不究其興懷之所寓,徒以理智附會之,拘于文字而穿鑿之”[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86頁。。
二 篇目數量之考定
對于“楚辭”,兒島獻吉郎分別考證比較了劉向、王逸、陳仁錫和朱熹《楚辭集注》、林云銘《楚辭燈》的觀點,進而提出“楚辭”一詞,本來是對屈原及其弟子宋玉、景差等楚人的辭而命名的”[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82頁。。兒島獻吉郎認為,據此定義,將祖式屈原,模擬楚辭的賈誼、劉安、東方朔、嚴忌、王褒、劉向等人的作品納入楚辭范疇,“這是劉向的濫稱”[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82頁。。對于將自己所作的《九思》一同列進楚辭的王逸,兒島獻吉郎佐用陳仁錫的評論,“以宋玉、劉向、王逸諸人之作,合為《楚辭》,可謂辱極”(《古文奇賞·楚辭》)陳仁錫:《古文奇賞》,見《楚辭文獻叢刊》第43冊,北京:國家圖書館,2014年,第106頁。,更對其作出了“可說是如非僭越,即為愚誣了”[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82頁。的激烈批評。朱熹《楚辭集注》中有“蓋自屈原賦《離騷》,而南國宗之,名章繼作,通號‘楚辭”(宋)朱熹集注:《楚辭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2頁。,其收錄楚辭,剔除東方朔、王褒、劉向、王逸等作品,屈原宋玉以下,僅保留景差、賈誼、嚴忌和劉安等人,兒島獻吉郎評論其“這總算差強人意的”[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82頁。。兒島獻吉郎認為,林云銘《楚辭燈》僅把《離騷》《九歌》《九章》《遠游》《卜居》《漁父》和《招魂》林云銘:《楚辭燈》,見《楚辭文獻集成》第27冊,揚州:廣陵書社,2008年。編入楚辭(按:此處兒島獻吉郎有所遺漏,事實上,林云銘《楚辭燈》還把《大招》編入楚辭),很符合關于“楚辭”定義的嚴格內涵與外延,贊其“這庶幾乎大獲我心了”[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82頁。。
關于《九歌》的篇數,《九歌》題名為“九”,卻實有《東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東君》《河伯》《山鬼》《國殤》《禮魂》十一篇。其中原因,歷代治騷者大致有兩種解釋方向:一種認為“九”為多數之意,并不是實指限定于“九篇”。例如清代《四庫全書總目》批評李光地《九歌解》將《九歌》篇數限于九篇,曰:“古人以九紀數,實其大凡之名。猶雅、頌之稱什,故篇十有一,仍題曰什。光地謂當止于九篇,竟不附載,則未免拘泥矣!”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207頁。馬其昶《屈賦微》亦言“《九章》九篇,《九歌》十一篇,九者數之極。故凡甚多之數皆可以九約,其文不限于九也”馬其昶:《屈賦微》,見《楚辭文獻叢刊》第67冊,第319頁。。對此種觀點,兒島獻吉郎認為是尚有根據,差強人意的,“這話也不是毫無理由”[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110頁。。關于《九歌》篇數的另一種觀點,認為“九”是實數,實存有“十一篇”,為了契合九篇之數,歷來有多種解釋:陸時雍《楚辭疏》提出“錯附”說,曰:“《國殤》《禮魂》不屬《九歌》。想當時所作亦不止此,而后遂以此二者附之《九歌》末耳。”陸時雍:《楚辭疏》,見《楚辭文獻叢刊》第40冊,第427頁。后來,李光地、徐煥龍等亦有此論;明代黃文煥《楚辭聽直·聽九歌》則有“合篇”說,曰:“歌以名九,當止于《山鬼》。既增《國殤》《禮魂》,共成十一,乃仍以九名者,殤、魂皆鬼也,雖三仍一也?!秉S文煥:《楚辭聽直》,見《楚辭文獻叢刊》第38冊,第561頁。林云銘、朱冀等皆從此說。不論是對于以上的“錯附”說還是“三篇合一”說,兒島獻吉郎都持明確的反對意見,他引用王邦采對此類學說“尤為謬妄”的駁斥,認為此批評“很是”[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110頁。。關于《九歌》篇數的爭議,兒島獻吉郎提出更傾向于蔣驥的“合篇說”,“《九歌》本十一章,其言九者,蓋以神之類有九而名。兩司命類也;湘君與夫人亦類也。神之同類者,所祭之時與地亦同,故其歌合言之。”[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111頁。他認為蔣驥此論“這話頗與我的意見相近”[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111頁。。其實,這種將九神歸類成篇以合九篇之數的,除了兒島獻吉郎所提及的蔣驥《楚辭余論》和王邦采《屈子雜文·九歌箋略》,明人周用《楚辭注略》亦早已有之。
除了考證《九歌》的篇數,兒島獻吉郎還辨析了《九章》的篇目。學界一般認為《九章》包括《惜誦》《抽思》《思美人》《哀郢》《涉江》《懷沙》《橘頌》《悲回風》和《惜往日》九篇。兒島獻吉郎卻提出,《九章》應把《橘頌》篇除外,而添入《遠游》,“因為《橘頌》是后世詠物之祖,無論是從他的性質來說,句法來說,都與其他八篇不一樣。陳本禮所說的‘《橘頌》乃三閭早年詠物之什,以橘自喻,且體涉于頌,與《九章》之文不類,這話是頗得我心的”[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112頁。。
三 文法特色之分析
兒島獻吉郎認為,任何文學都是有法可遵,有跡可循,有章可依的;而文學研究的目的和意義正是體現(xiàn)在其寫作方法、規(guī)律與經驗之可以總結歸納、參照學習和靈活運用上,《中國文學通論》:“故學古的……在應為古人的子孫而不應為古人的奴婢。為子孫則能稟祖先的血脈,傳祖先的風神;而為奴婢,則是依他人而作活,終身不免他人之指嗾。稟古人的血脈,傳古人的風神的,一舉一動雖有師承,而無痕跡……前者的技能,則很能錦上添花。”[日]兒島獻吉郎:《中國文學通論》,第1頁。因此,兒島獻吉郎專注于對楚辭的文法分析,認為楚辭之“真價”,正在于其寫作文法的“可尋”和“可學”。
(一)章法分析
兒島獻吉郎批評陳繼儒所謂《離騷》“古今文章無首尾者獨《莊》《騷》兩家,……哀者毗于陰,故《離騷》孤沉而深往……哀樂之極,笑啼無端;笑啼之極,言語無端”[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88—89頁。的觀點浮于空玄,認為陳繼儒“這話雖然頗為奇拔,但是畢竟不過以凡人的丈尺,評議非凡人的神墨耳,《離騷》《南華》的文章,豈是沒有首尾的呢?它既有起承轉合,又有段落及脈絡;不過人力加工的痕跡不多罷了”[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89頁。。兒島獻吉郎提出《離騷》結構實有首尾安排,其脈絡清晰可見,整篇主意可歸結為“怨”“死”“去”三字,且每個字眼都有隱現(xiàn)起伏、回環(huán)反復及首尾呼應:第一個字眼“怨”,“而篇中許多的‘傷字、‘哀字、‘恐字、‘懷字、‘悲字、‘悔字及‘長太息三字,都不過是‘怨字的化身;至結尾之‘仆夫悲余馬懷一句,總收束之”[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98—99頁。。第二個字眼“死”,“而結束的‘又何懷乎故都一句,回顧第六十七節(jié)之‘爾何懷乎故宇;結尾之‘吾將從彭咸之所居一句,應照第十九節(jié)之‘愿依彭咸之遺則,最有情致”[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99頁。。第三個字眼“去”,屈原深陷窘境欲去楚,可其與楚同姓的血脈淵源又終是“義不可去”,“而欲去不能去,將舍生以取死的他那正義的大決心,從起首‘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二句出,而歸結于結尾的‘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賢之所居二句”[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99頁。。兒島獻吉郎由此下批論:“這樣看來,誰能說《離騷》的文章沒有首尾呢?”[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99頁。兒島獻吉郎又稱贊王邦采《離騷匯訂》所談的,其年少與年長時閱讀《離騷》不同的、切實的閱讀感受,“這真是體驗之言”[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89頁。;王氏之論“‘所貴乎能讀者,非徒誦習其詞章聲調已也,必審其結構焉,必尋其脈絡焉,必考其性情焉。結構定而后段落凊,脈絡通而后詞義貫,性情得而后心氣平更能把陳繼儒之說一蹴而去之”[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89頁。。而對于其他如黃文煥、蔣驥、林云銘等根據文法研讀《離騷》,即使“雖未臻上乘,不得其三昧,但是也足資參考的”[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89—90頁。。
關于《離騷》的結構是否具有一定的行文法則,歷代學者有著不同的看法。就學者專著而言,主要有劉勰《文心雕龍》、朱熹《楚辭集注》、王世貞《藝苑卮言》、胡應麟《詩藪》、汪瑗《楚辭集解》、陳第《屈宋古音義》、黃文煥《楚辭聽直》、錢澄之《莊屈合詁》、林云銘《楚辭燈》、朱冀《離騷辯》、賀貽孫《騷筏》、李光地《離騷經注》、董國英《楚辭貫》、魯筆《楚辭達》、劉熙載《藝概》、蔣驥《山帶閣注楚辭》、朱駿聲《離騷補注》、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朱自清《經典常談》、劉永濟《屈賦音注詳解》、戴志鈞《論騷二集》、張來芳《離騷探賾》、潘嘯龍《屈原與楚辭研究》、李誠《楚辭論稿》、陳怡良《屈騷審美與修辭》等。胡應麟《詩藪》認為“騷復雜無倫,賦整蔚有序”(明)胡應麟:《詩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6頁。。兒島獻吉郎卻明確提出:“《離騷》的文章,好像是沒有文法而實是有文法的。不僅是字有字法,句有句法,并且章有章法。篇有篇法。不僅篇章之間首尾相應。并且中腹之處有波瀾,有曲折,有起伏,有繼續(xù)。”[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90頁。兒島獻吉郎就以脈絡結構為依據,將《離騷》劃分為五段:第一段為“小序”;第二段33節(jié)132句,“是一篇主意發(fā)揮之處”[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92頁。;第三段29節(jié)160句,“是一篇神韻流露之處”[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94頁。;第四段28節(jié)120句,“是一篇余音嫋嫋之處”[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96頁。;第五段為“亂”,是為“總結”。
(二)句法分析
關于“句有句法”,兒島獻吉郎提出《離騷》基本造句法異于前人。首先,《離騷》是六字句,“概為六字句,而句之中間用轉接詞‘而‘以‘與,結尾詞‘之,或前置詞‘乎‘於‘于,以構成一種句法;在無韻的上句之尾端,加以結尾詞‘兮字”[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100頁。。這種造句形式外開新派,獨創(chuàng)別體,是為“騷體”,后“所謂騷之正系的作品,也都用此句法”[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100頁。。其次,《離騷》第一人稱用法特殊,“第一人稱,即‘余‘吾之主語,置于副詞或形容詞之下”[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100頁。。再次,《離騷》在用字上,喜用花草、瓊玉比人之德性,并喜用楚國方言造句。此外,兒島獻吉郎認為《離騷》文句的押韻法則“概系隔句押韻者,而以四句二韻為定則”[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100頁。,并推論明人陳第所謂的《離騷》有“六句為韻者”陳第:《屈宋古音義》,見《楚辭文獻叢刊》第36冊,第516頁。,應是衍文或者脫文,兒島獻吉郎更按此押韻法,將《離騷》以四句一解韻分為九十三解,“以窺探屈原時代通韻的范圍”[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101頁。;其同時指出,因屈原時代尚無韻書,又加之受楚國方音的影響,《離騷》的押韻難以分部,且為四聲混用。
關于《九歌》,兒島獻吉郎通過將其與《離騷》比較,來進行句法研究。兒島獻吉郎提出《九歌》句法與《離騷》相比為短;且《離騷》語助詞“兮”字多用于句末,如“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茍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等。而《九歌》則是“在句之中間插入語助詞兮字,這是與《離騷》不一樣的地方”[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112頁。,如“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與女游兮九河,沖風起兮橫波”等。其實,兒島獻吉郎所言“兮”字在《離騷》和《九歌》中文法上的差異,姜亮夫《屈原賦校注·九歌解題》中有涉及:“自句法而論……《離騷》《九章》以‘兮字為分句,在一句之末,上句殿以‘兮字而下句協(xié)以韻,此兩句句義必相關合,情愫必相對待,故‘兮字太半為語助,而少介詞之用……而《九歌》則‘兮在句中,句義足成于當句,‘兮字不僅為稽遲聲息之用,且又有所借于詞義之助,故‘兮字多有其他介詞之義?!苯练颍骸肚x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150—151頁。而姜亮夫《楚辭通故》又提到:“就字義言,(兮)則大多數在句末者,僅為一種助聲之語氣詞,即今語體中句尾帶感嘆作用之‘啊‘呀等字……其用遍及《騷》《章》《遠游》《招魂》《卜居》《漁父》《九辯》《惜誓》《招隱士》《七諫》《哀時命》《九嘆》等篇。至于《九歌》《九懷》《九思》諸篇中變化殊大,略起語助字‘乎‘于‘其‘夫‘與‘之‘而‘以等虛詞之作用,當視其上下文義而定,但無純語詞之用?!苯练颍骸冻o通故》第四輯,濟南:齊魯書社,1985年,第324頁。較之兒島獻吉郎與姜亮夫的觀點,兩者都關注到了“兮”字在《離騷》與《九歌》中,文法上、尤其是所處位置上的差異;但在“兮”的詞性理解上,兒島獻吉郎認為《離騷》與《九歌》中“兮”字皆為語助詞,而姜亮夫卻將《九歌》中的“兮”字解釋成虛詞,義類同于“乎”“于”“其”“夫”“與”“之”“而”“以”等。
而關于《九章》,《楚辭考》認為“《九章》之格調,除《橘頌》《懷沙》外,皆與《離騷》同轍,是屈原獨具的句法?!盵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113頁。對于《九章》的句法,雖有前人從審美的角度,對其綺麗美予以極力贊賞,如劉勰《文心雕龍·辨騷》曰:“《騷經》、《九章》,朗麗以哀志……故能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艷,難與并能矣!”(梁)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47頁。但兒島獻吉郎則提出不同的看法,先引用了朱熹對《九章》的評論:考其詞,“大抵多直致,無潤色,而《惜往日》《悲回風》又其臨絕之音,以故顛倒重復,倔強疎鹵,尤憤懣而極悲哀,讀之使人太息流涕而不能已。”[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113頁。又引用陳本禮對《九章》句法的理解:“《離騷》《九歌》,體若比興;然《九章》則直賦其事,而凄音苦節(jié),動天地而泣鬼神。”[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113頁?;诖?,兒島獻吉郎提出,《九章》的句法風格較為統(tǒng)一,主要以“直致”及“直賦其事”為主要特色,隨事感觸,輒形于聲,多是言志致情,直抒胸中塊壘。
(三)字法分析
關于“字有字法”,兒島獻吉郎從語言學角度研究《離騷》的用字法則,提出以第一人稱,“即‘余‘吾之主語,置于副詞或形容詞之下”[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110頁。,是其重要的字法特征之一。如《離騷》有“忳郁邑余侘傺兮”,“耿吾既得此中正”,“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時之不當”等,都是屬于此類用法。兒島獻吉郎又以修辭學視角統(tǒng)觀《離騷》的用字之法,指出《離騷》多用比擬手法,“稱楚王曰‘荃,曰‘靈修,比人之德性于芳草,則擬于江蘺、辟芷、蘭蕙、留夷、揭車、杜衡、芙蓉、芰荷、木蘭、宿莽、荃、薜荔、茝、申椒、菌桂、胡繩;比于瓊玉,則擬于玉虬、瓊枝、瑤象、珵、瓊佩、瓊靡、玉鸞、玉轪”[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100頁。。此外,兒島獻吉郎更把方言學融入《離騷》字法考證,指出:“用‘憑字為滿義,用‘謇字為難義,以‘扈字為披被義,以‘紐字為繩索義,自取義用‘謇,轉義用‘邅,嘆息之詞用‘羌,這都是用楚國的方言,也是《離騷》字法上的一種特征?!盵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100頁。
四 創(chuàng)作時地之考辨
兒島獻吉郎對《九章》的創(chuàng)作時地進行了細致的考證。關于《九章》創(chuàng)作時地,王逸《楚辭章句·九章》有解題曰:“《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思君念國,憂心罔極,故復作《九章》?!保ㄋ危┖榕d祖:《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20—121頁。這段話意指《九章》皆作于頃襄王時,其地點則在江南之野。王逸之后,朱熹雖提出《九章》“非必出于一時之言”(宋)朱熹集注:《楚辭集注》,第73頁。的觀點,但他也認為《九章》作于頃襄王時期流放江南之地,云:“而襄王立,復用讒言,遷屈原于江南。屈原復作《九歌》《天問》《九章》《遠游》《卜居》《漁父》等篇?!保ㄋ危┲祆浼ⅲ骸冻o集注》,第2頁。后來楚辭學者多從此論。至凊代,則有林云銘《楚辭燈》和蔣驥《山帶閣注楚辭》提出,《九章》的成作時間應跨度楚懷王和楚頃襄王兩段時期。兒島獻吉郎明顯更滿意于林云銘和蔣驥的觀點,提出《九章》“非必一時之作,或作于懷王之時,或作于頃襄王之世。并且作成的地方亦非一處,或在江南,或在漢北”[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112—113頁。。其中,《惜誦》《抽思》《思美人》三篇作于懷王之時,創(chuàng)作之地在漢北;《哀郢》以下六篇作于頃襄王之世,創(chuàng)作之地在江南。
關于《九歌》的創(chuàng)作時地,歷代學者有不同的看法。王逸在《九歌》題解中,認為《九歌》為屈原于頃襄王時期流放沅、湘之間所創(chuàng)作,云:“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保ㄋ危┖榕d祖:《楚辭補注》,第55頁。但王逸在注釋《九歌·山鬼》中“留靈修兮憺忘歸”句時,云:“言己宿留懷王,冀其還己,心中憺然,安而忘歸。”(宋)洪興祖:《楚辭補注》,第80頁。顯然,王逸此處又意指《九歌·山鬼》作于懷王時期,自相矛盾,令人不解。后來,朱熹對王逸的觀點進行了修正,認為《九歌》 是屈原于頃襄王時期流放沅、湘之間,在民間祀神樂歌的基礎上修改而成的,云:“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覡作樂,歌舞以娛神。蠻荊陋俗,詞既鄙俚,而其陰陽人鬼之間,又或不能無褻慢淫荒之雜。原既放逐,見而感之,故頗為更定其詞,去其泰甚?!敝祆洌骸冻o集注》,第29頁。對于王逸、朱熹的觀點,王夫之并不認同,他認為《九歌》應為屈原于懷王時期退居漢北之地所創(chuàng)作,云:“按逸言沅、湘之交,恐亦非是?!毒鸥琛窇鄳淹鯐r作。原時不用,退居漢北,故《湘君》有北征道洞庭之句。逮后頃襄信讒,徙原于沅、湘,則原憂益迫,且將自沈,亦無閑心及此矣。”王夫之:《楚辭通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25頁。顯然,兒島獻吉郎繼承并發(fā)展朱熹的觀點,認為《九歌》是屈原于頃襄王時期流放沅、湘之間,根據民間俚謠之音調而革新其內容而成的,“《九歌》是屈原放浪于沅、湘之野的時候所作”,“依俚謠之調而革新其內容”[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110頁。。
五 作者意旨之闡發(fā)
對于屈原之性格,前人主要有兩種不同看法:一是肯定,如劉安、司馬遷、王逸等;一是否定,如揚雄、班固、顏之推等。對此,兒島獻吉郎高度肯定屈原性格,并對司馬遷所謂“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2503頁。的觀點進行反駁,曰:“君有過則諫,諫而不聽則去,這是人臣之義;但是去同姓之君卻屬不義。他說‘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他那憔悴之顏,枯槁之容,臨江潭行吟澤畔的態(tài)度,不是很像箕子的佯狂嗎?他說‘國無人兮,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這不又是像比干之以諫死自許嗎?他有忠誠之質,極恐皇輿之敗績;他有郁悒之情,遂決懷沙之志。他又焉能希求游于諸侯,見容于他國呢?”[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85頁。顯然,兒島獻吉郎此處將屈原比作殷之三仁的觀點受到洪興祖的啟發(fā),洪興祖《楚辭補注》:“屈子之事,蓋圣賢之變者。使遇孔子,當與三仁同稱雄,未足以與此?!保ㄋ危┖榕d祖:《楚辭補注》,第51頁。
在兒島獻吉郎看來,“屈原的文章,思君懷國,都是至誠至忠的表現(xiàn)”[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82頁。,“中國的文學可稱之為政治的文學,而同時中國的政治可稱為文學的政治” [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83頁。,而屈原的作品尤其具有極其濃厚的政治色彩。他認為,“屈原作《離騷》時,‘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83頁。,而《離騷》的題義就是班固所謂的“遭憂”[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88頁。;“在《九章》之中,反復的悲嘆自己的境遇,而同時又怨慕君國,欲鞠躬盡”[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83頁。;“《九歌》的內容有表里兩面,表面敘事神之敬,里面藏思君懷國之精忠”[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111頁。。葛荃在《屈原的政治人格與心態(tài)析論》一文中,也認同屈原作品體現(xiàn)出他獨具個性的政治人格,“屈原政治人格的個性傾向被戀君情結緊緊纏住,使他難以形成逆向思維或超前思維,在認識上走出君主政治的荒漠;也難以在行為上作出忠君殉國之外的選擇。事實上,屈原人格特點和心態(tài)特征的交互作用反而強化了他的政治依附性,凝成了熱切的明君期盼,促使他一心一意地阪依楚王,忠心不二。然而,他的明君期盼越熱切,潛在的失望情緒就越加重。一旦期盼徹底破滅,他也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所以屈原要自沉淚羅”葛荃:《屈原的政治人格與心態(tài)析論》,《華僑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1期,第112頁。。
總之,兒島獻吉郎這位明治維新、歐化思想洗禮下的日本學者,“嗜文章,有氣概”[日]兒島獻吉郎:《毛詩楚辭考》,第114頁。,憑借其對楚辭的滿腔熱忱和深厚的漢學功底,一改這個時期日本楚辭研究的頹勢,樹立具象化、理性化、嚴整化的學術新風,自成一家,不落窠臼,頗具新意,從而開創(chuàng)出一條楚辭研究的新思路。
Abstract:In researching Chu Ci,Goshima Yoshiro,without speaking ideology and purely talking about argumentation,paid attention to the actual in researching perspective,roundly and carefully compared,extended and induced the concrete problems such as Chu Cis style attributes,chapter heading number,grammar characteristics,writing times and region,and Authors intention,and explored invisible problems in details with the ways of discriminating,interpreting and criticizing on these grounds,draw their own unique views,thus created a new way of researching Chu ci.
Key words:Japan;Goshima Yoshiro;Chu C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