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進德
(上海政法學院 法律學院,上海 201701)
自古以來,我國即有“和為貴”的社會觀念基礎和法律文化傳統(tǒng)。因此,調解在我國是一種古老的糾紛解決方式。新中國的人民調解作為一項自成體系的特色制度,則是溯源于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陜甘寧邊區(qū)。至1943年前后,陜甘寧的人民調解實踐蔚然成風,從民間調解推廣至政府調解與司法調解,成為一種全民參與型的調解。邊區(qū)政府發(fā)布了《關于普及調解的指示》,并確立了“調解為主、審判為輔”與“調解是訴訟的必經程序”等對建國后司法活動影響甚深的幾項原則。[1]在20世紀80年代,我國人民調解的發(fā)展達到了巔峰時期。據統(tǒng)計,當時全國人民調解委員會受理糾紛與人民法院受理一審民事案件的總數一度高達17比1。[2]但20世紀90年代以來,人民調解的糾紛數量逐漸萎縮,甚至曾在2003年大幅低于法院受理的民商事案件數量。*根據《中國司法行政年鑒》(1991-2003)的數據統(tǒng)計,人民調解糾紛數量1990年后逐年下降(僅在1993年比1992年略多),從1990年的7409222件下降到2002年的4636139件,下降比例達到40%以上。人民調解在低迷之后,迄今尚未恢復元氣。我們認為,這決非意味著人民調解的時代已經過去;恰恰相反,當下我國的司法改革已然涉入深水區(qū),日漸增長的司法負擔亟需多元糾紛解決機制的大力發(fā)展,人民調解在新的歷史時期理應承擔更為艱巨的歷史任務。對人民調解在當下糾紛解決實踐中的困境予以理性分析,對人民調解的固有屬性及功能進行準確定位,并將其作為時下司法改革大局的重要一環(huán),在此基礎上推動人民調解的現代化復興,是我國司法界面臨的一項重大任務。然而長期以來,理論界并未對人民調解的改革施以足夠關注,本文擬在此方面作一些努力。
時下,我國正在推進的新一輪司法改革,包括建立法官員額制、將法院人員分類管理、簡化訴訟程序等諸多舉措,都是旨在應對案多人少、司法負擔偏重以及由此帶來的法官職業(yè)尊榮感不足等諸多突出問題。單就此種狀況來看,人民調解作為我國社會一種基本的糾紛解決方式,理論上也會從法院中分流出一定比例的簡單民事糾紛,理應承擔越來越多的民事糾紛處理任務。但如前所述,人民調解卻出人意外地陷入了低迷狀態(tài)。人民調解日漸淡出公眾的視野,社會關注度愈見低下,大量的人民調解組織逐漸被虛置化,成為一種擺設。近些年來,這一狀況在某些方面有所轉機。譬如,諸多地方電視臺興起的電視調解節(jié)目,利用媒體視角宣傳了人民調解方式。[3]另外,個別地方涌現出一些以明星調解員為標志的人民調解組織,也受到了媒體與公眾的特別關注。*較為典型者例如,上海市靜安區(qū)的“柏萬青老娘舅工作室”(以明星調解員柏萬青為帶頭人)、上海市長寧區(qū)江蘇街道的“李琴人民調解工作室”(以著名調解員李琴為帶頭人)、山西省平順縣苗莊鎮(zhèn)的調解組織(以中央電視臺2003年度十大法治人物之一的調解員龍小霞為帶頭人)以及福建省南平市醫(yī)患糾紛調處中心(以全國模范人民調解員龔選民為帶頭人)等等。不可否認,這些現象對當下人民調解的發(fā)展發(fā)揮了較大的積極作用。但是,若無系統(tǒng)與理性的機制保障,僅靠媒體廣告效應和調解員個體效應支撐的人民調解組織只能是曇花一現,難以保障人民調解制度的長效運作。也就是說,大力凸顯人民調解作為基本糾紛解決方式的公眾認知度,是我國人民調解發(fā)展的當務之急。
人民調解的弱化,與我國社會的急劇變革和轉型是分不開的。隨著近年來城市化進程的加快,人口流動性越來越強,我國傳統(tǒng)的熟人社會慢慢解體,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陌生人社會。由此致使社會凝聚力下降,共同體成員的自治能力較低,內部調整作用差。[4]基層民間自治組織在民眾中的權威大幅度降低,也就必然會殃及人民調解組織。即使是原有的熟人社區(qū),在社會商業(yè)化程度加劇的情況下,民眾的生活與工作節(jié)奏較快,導致社區(qū)成員的陌生化程度加大。基于此,熟人社會賴以生存的誠信體系遭到了廣泛破壞。人民調解所達成的協(xié)議缺乏法律上的強制執(zhí)行力,在效力層面要遠低于法院所作出的民事裁判。*在司法實踐中,人民調解協(xié)議的法律效力問題曾長期處于模糊不清的狀態(tài)。直至2002年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關于審理涉及人民調解協(xié)議的民事案件的若干規(guī)定》,才正式明確了人民調解協(xié)議的民事合同效力。缺乏足夠誠信期待的糾紛當事人,不會滿足于人民調解對糾紛的解決,會繞開甚至無視人民調解,而直接求助于法院訴訟。另一方面,隨著商業(yè)社會的發(fā)達,民商事糾紛的種類變得紛繁復雜,且專業(yè)化程度也大幅提高。除去傳統(tǒng)的家事糾紛與鄰里糾紛,醫(yī)患糾紛、勞動爭議、環(huán)境糾紛、拆遷安置糾紛、消費者權益糾紛、知識產權糾紛、交通事故糾紛等等諸種糾紛日漸頻發(fā)。針對這些糾紛,“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傳統(tǒng)調解模式不能再滿足當事人的需求,當事人會傾向于在大致厘清事實爭議、知曉法律規(guī)則的基礎上去進行解決。粗放式的人民調解思維,已經難以適應當事人對專業(yè)化與精細化糾紛解決模式的追求。
司法部曾經分別于2011年與2014年頒布了《關于加強行業(yè)性、專業(yè)性人民調解委員會建設的意見》和《關于進一步加強行業(yè)性、專業(yè)性人民調解工作的意見》。此舉即可視為對人民調解的專業(yè)化和去粗放化的改革思路的認同。但是,幾年以來,除在醫(yī)患糾紛調解等個別領域有所發(fā)展之外,專業(yè)性、行業(yè)性人民調解在大多數領域的發(fā)展仍然十分滯后。另外,即使在發(fā)展較快的醫(yī)患糾紛調解領域,鑒于理論指導不足與各地需求重視程度不一等諸多因素,也是導致了各地調解模式差異較大以及混亂無序的發(fā)展特征。人民調解專業(yè)化的發(fā)展并未取得預期效果,發(fā)揮其應有的功能。
人民調解的持續(xù)低迷,令其逐漸游離于我國社會公眾的主流話語系統(tǒng)之外。在普通民眾甚至諸多法律人之中,深入知曉人民調解為何物者甚少,對人民調解的理解普遍存在一定的誤解與偏見。人們的直觀印象僅僅在于,人民調解就是由居委會或村委會的老齡工作人員說合解決一些“婆婆媽媽”的民間糾紛。理論界的法律學者中關注人民調解者也是極少,在不少法律人當中甚至充斥著一種漠視抑或無視人民調解的情緒。在此種狀況之下,人民調解員的隊伍建設舉步維艱。長期以來,人民調解員的非專業(yè)化、低門檻化等傾向十分明顯,并且大多數人民調解員都是兼職人員。《人民調解法》第16條中規(guī)定的“人民調解員從事調解工作,應當給予適當的誤工補貼”,便是對這一現實窘境的無奈反映。人民調解職業(yè)主體的尷尬狀況,又會進一步降低人民調解作為一種糾紛解決方式的權威與社會認可度,與前文所述困境形成了一種雙向的惡性循環(huán)。
討論人民調解制度的優(yōu)化與轉型,首先應當對制度屬性進行基本的理性定位。在此,我們無意面面俱到地去剖析人民調解的全部屬性,只想從底線視角試著探討一下我國人民調解制度在轉型中應遵循的幾點基本規(guī)律。所謂“底線”,即指最低之限度。此處引入“底線”概念,主旨在于為討論人民調解的現代化轉型設定最低標準,不應以轉型之名突破人民調解的一些基礎屬性。針對底線屬性的定位,主要是基于三方面的考量:一是要尊重人民調解的歷史,二是要回應我國國情的現實需求,三是要適當借鑒國外調解的共通發(fā)展經驗。
人民調解之“人民”,要求它首先具備純正的民間性。民事訴訟屬于一種公力救濟的糾紛解決方式,而人民調解屬于典型的社會救濟范疇。人民調解的非官方性,可以有效滿足民眾對多元糾紛解決機制的選擇需求。從我國人民調解的發(fā)端史來看,民間性是令其獨具特色并賴以成為一種重要糾紛解決機制的基礎性元素。另外,民間性也是我國的人民調解賴以存續(xù)并以“東方經驗”揚名國際的一大基本屬性。
近年來,西方各國的民間調解也發(fā)展迅速,他們的調解也十分強調調解與公權機關或個人的獨立關系。例如,德國2012年通過的《促進調解及其他庭外糾紛解決程序的法律》(我國學界通常簡稱為《德國調解法》)第1條第2款即規(guī)定,調解員是指引當事人雙方進行調解的獨立、中立且不擁有裁判權限的人員。它明確排除了由法官擔任調解員的可能性。法國的民間調解制度也十分強調獨立性。在法國,民間調解員不依附于任何司法機關,或屬于某調解協(xié)會,或是獨立職業(yè)者,擁有一種相對于國家的獨立關系。[5]
在我國現行國情下談及人民調解的民間性,要著重于防止官方公權力的浸入。2010年通過的《人民調解法》廢止了司法行政機關對人民調解行使管理權的傳統(tǒng),取而代之的是司法行政機關和法院對人民調解的“指導”職責,從而厘清了各機構與人民調解組織的關系,明確人民調解作為自治組織不受公權力機關的領導。這無疑有利于保證人民調解組織的獨立地位,減少無序競爭和社會資源的浪費。[6]濃厚的官方色彩會使得人民調解過分行政化,必然會危及人民調解作為社區(qū)調解的定位及其民間性特點,從而將人民調解與行政調解混同起來。但與國外民間調解不同的是,西方國家大多是收費調解,而我國則遵循免費調解原則。關于人民調解的經費來源,我國一些地方嘗試采取了一種“政府購買人民調解”的模式。應當指出,這種模式強調的是政府購買社會服務,而非政府領導人民調解,還是能夠保障人民調解的獨立性和民間性。
從法理視角來看,于所有糾紛解決機制而言,糾紛解決主體皆應獨立于糾紛的雙方當事人,而處于不偏不倚的中立地位。調解的中立性是近年來西方國家調解立法中普遍確立的屬性。例如,《德國調解法》對調解員的中立性就有嚴格保障,要求調解前在同一案件中為一方當事人從事過活動的人不得擔任調解員,調解員也不得在調解中和調解后在同一案件中為一方當事人從事活動。[7]當前我國處于社會轉型時期,民間矛盾頻發(fā),且極易造成重大社會影響,許多民間糾紛的火藥味較濃。人民調解介入解決這些糾紛時,能否保持中立性甚至是多方關注的首要因素。
人民調解的踐行情況與其中立性存在一定的背馳之處。近年來人民調解的衰敗在一定程度上架空了它的實效運作機制,許多地區(qū)普遍存在“一套人馬、多塊牌子”的狀況,人民調解只是基層司法行政部門的一塊牌子。范愉教授通過實證觀察,曾經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鄉(xiāng)鎮(zhèn)(街道)層面人民調解的嚴重問題所在:“由于很多農村的司法所(科)與法律服務所沒有完全分家,調解事實上由司法所和法律服務所共同承擔?!盵4]司法所是最基層的司法行政部門,法律服務所又是典型的盈利性法律服務機構,兩者對鄉(xiāng)鎮(zhèn)人民調解獨立性與中立性的影響之巨可見一斑。法律服務所的盈利點,體現在提供法律服務包括日后潛在的訴訟代理事務方面,而在人民調解方面并無盈利性。這種特殊的盈利性思維,會侵蝕個案的調解目標和調解效果,危及調解主體的中立性,進而影響人民調解作為一種民間糾紛解決機制的權威性。
人民調解所要解決的糾紛,關系到當事人的切身利益,在實體利益方面與人民調解員無關。因此,人民調解的開啟、進行與結果應當最大限度地體現當事人的自由意志。當事人的地位是完全平等的,而且應當在毫無外在干涉的前提下去表達意志。當事人應當被賦予充分的多方面的選擇權,調解員應當充分尊重當事人的選擇權,此即人民調解的自治性。在《德國調解法》上,當事人有權調解員名單中自主選任調解員,調解員可能是律師、司法人員、注冊會計師以及社會心理專家成員等等;當事人在所有階段都保持完全自由的決定權,當事人可以在任何時間終結調解;第三人申請參與調解程序時必須征得所有當事人的明確同意,由此排除了律師等代理人自動介入調解的權利。這些規(guī)定都是體現了德國民間調解的自治性。
人民調解的自治性在我國立法上并未得以徹底確立。根據最高人民法院2009年頒布的《關于建立健全訴訟與非訴訟相銜接的矛盾糾紛解決機制的若干意見》第26條之規(guī)定,按照一定標準建立調解組織名冊和調解員名冊,以便于引導當事人選擇合適的調解組織或者調解員調解糾紛。這是首次規(guī)定當事人選定調解員的法律文件。但其后在2010年的《人民調解法》中卻規(guī)定,人民調解委員會根據調解糾紛的需要,可以指定一名或者數名人民調解員進行調解,也可以由當事人選擇一名或者數名人民調解員進行調解。其中,明確了可由調解組織擅自指定調解員的做法。另外,《人民調解法》第18條還保留了基層法院、公安機關在受理糾紛告知當事人先行人民調解的前置性規(guī)定,這一規(guī)定在基層司法實踐中有被演變?yōu)閺娭七M行人民調解的危險。
與民事訴訟相比,人民調解作為一種替代性糾紛解決方式,在21世紀的中國應該大有可為。一方面,這是由人民調解的高效、便捷、靈活、成本低廉等特點決定的。人民調解可以有效分擔法院與法官的司法壓力,解放法官的雙手以及意志,助力時下正在推進的司法改革。另一方面,從民眾角度而言,糾紛解決途徑不應被法院壟斷,人民調解可以滿足當事人解決糾紛的多元化需求。因此,人民調解具有與民事訴訟的平行性,而非趨同性。換言之,人民調解不應被打造成為“第二種民事訴訟”,不能用民事訴訟的制度標準去評估和發(fā)展人民調解。譬如,在民事訴訟中,強調當事人雙方之間的對抗性,充分貫徹辯論原則,并強調最大限度的審判公開原則,這些方面都與人民調解有著本質的差異。但是,近年來一些地方的人民調解卻步入了“民事司法化”的泥淖。比較典型者,例如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于2009年出臺了《關于開展社會法庭試點工作的指導意見》,在全省全面推行社會法庭制度,人民調解程序趨于法庭化運作。此種實踐傾向抹殺了人民調解應有的獨特屬性與活力,弱化了人民調解的自治性,這是制度設計者在改革人民調解制度時應當避免的一大誤區(qū)。
范愉教授將人民調解的社會功能主要歸納為三個方面:第一,社會治理和政治功能;第二,傳承文化、道德和社會組織功能;第三,糾紛解決功能。[4]人民調解制度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陜甘寧邊區(qū)的發(fā)端初期,其政治功能是一項十分凸顯的重要功能。當時,黨的路線、方針、政策和新的法律精神在人民調解過程中得到了宣傳。陜甘寧邊區(qū)政府從來就沒有把調解僅僅當作一種司法手段,而是作為一種解決社會問題的方式,是從司法角度入手以期最終改造社會,控制社會。[1]馬錫五法官的一段論述很能說明當時人民調解的政治功能:“在民間調解工作方面,還出現了調解模范村、鄉(xiāng)和模范人物……這些調解模范的共同特點是與群眾有密切聯(lián)系,熟悉群眾生活;在群眾中有很高的威信;公正無私,熱愛群眾。由于調解工作的開展,農村和睦了,生產加強了?!盵8]
時至今日,人民調解的政治功能仍然顯要。在討論人民調解的主流話語系統(tǒng)中,人民調解常常被稱作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第一道防線”。我們認為,其維穩(wěn)的政治功能應當逐漸淡化,進而讓位于糾紛解決功能。主要基于下述幾點考量:其一,官方話語對人民調解政治功能的過分強調,會大幅度削弱人民調解的民間性與自治性。其二,動輒將個案糾紛提升至事關社會穩(wěn)定的高度,會加劇當前人民調解的脆弱性。其三,政治功能與糾紛解決功能的目標指向不同,前者強調國家利益與社會利益,后者強調當事人個體的利益,兩者存在較大程度的沖突,人民調解功能定位的錯亂,會導致兩種功能的實現力度兩敗俱傷。因此,應當最大程度地還原作為一種糾紛解決方式的人民調解,將解紛功能置于首要地位,政治功能屬于糾紛解決之后的水到渠成的副產品。
人民調解在我國是一項土生土長的法律制度,它最初的發(fā)端與發(fā)達主要依賴的不是頂層設計,而是自下而上的推進路徑。因此,在人民調解蓬勃發(fā)展的20世紀80年代,我國的人民調解立法也并不發(fā)達。在20世紀90年代之前,人民調解的法律依據主要就是1954年政務院發(fā)布的《人民調解委員會暫行組織通則》(共11條),至1989年國務院才重新頒布《人民調解委員會組織條例》。直到1990年,司法部才出臺了《民間糾紛處理辦法》,對人民調解的運行機制予以規(guī)范。此后人民調解日漸衰落,蕭條十余年后在2002年9月,三項法律文件同時出臺以期復興人民調解,分別是最高人民法院、司法部《關于進一步加強新時期人民調解工作的意見》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人民調解協(xié)議的民事案件的若干規(guī)定》以及司法部的《人民調解工作若干規(guī)定》。此種立法思路的轉變是科學的。這是因為,早期人民調解的發(fā)展模式已經滯后于我國社會大幅變革的需要,新時期的人民調解必須有賴于立法的引導和規(guī)范。但是應當指出,前述人民調解的立法普遍存在一種低位階化的特征,基本是以行政法規(guī)、司法解釋、行政規(guī)章的形式呈現出來。2010年,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人民調解法》,由此實現了人民調解立法從低位階向高位階的轉型。
另外必須認識到,《人民調解法》只是關于人民調解的一部基本立法,其綱要性特點十分突出。而當前人民調解的分化趨勢日益顯著,2002 年司法部《人民調解工作若干規(guī)定》將調解組織的形式規(guī)定為四種:第一,農村村民委員會、城市(社區(qū))居民委員會設立的人民調解委員會;第二,鄉(xiāng)鎮(zhèn)、街道設立的人民調解委員會;第三,企業(yè)事業(yè)單位根據需要設立的人民調解委員會;第四,根據需要設立的區(qū)域性、行業(yè)性的人民調解委員會。可見,其中至少便呈現出了基層組織、單位的人民調解和專業(yè)性、行業(yè)性的人民調解兩大類別。兩者之間體現出越來越大的發(fā)展差異,一部統(tǒng)領式立法已經難以適應這一趨勢。因此我們認為,人民調解的立法思路可以考慮從以下兩方面進行轉型:一是針對不同性質的人民調解,出臺單行的法律文件予以規(guī)范;二是在立法內容方面,應當從《人民調解法》的粗放化過渡到法律規(guī)范的具體化與可操作化,并且可以在行業(yè)性、專業(yè)性人民調解的立法中對自治性、中立性等方面的諸多理念予以探索和體現。
日本的棚瀨孝雄教授曾將調解劃分為判斷型、交涉型、教化型和治療型四種模式。判斷型調解將正確地依法解決糾紛作為首要目標,而且與審判相比以降低成本為其優(yōu)勢;交涉型調解是指當事人以預估的糾紛審判處理結果和所需成本為下限,以眼前可能獲得的最有利解決為上限,與對方進行討價還價的調解過程;教化型調解則是認識到嚴格依法解決糾紛的僵硬,而從糾紛背景、當事人之間關系等整體性質出發(fā)去尋找適合具體情況的恰當解決方案;治療型調解把糾紛視為人際關系的一種病理現象,試圖通過廣義的人際關系調整方式(包括心理治療與危機干預等)來治療病變,使其恢復正常。[9](P54-69)諸種調解模式各有優(yōu)勢和局限性,具體的調解實踐可能不會禁錮于某一種調解模式,而是綜合或者靈活地適用多種模式。但是,運用這種模式類型化的方法來對調解進行大致定位和分析,可以助益于我國人民調解的轉型。
首先,判斷型調解更加接近審判,但人民調解缺乏審判應有的資源與能力,也不具備審判為查清事實而設立的辯論、證據制度等程序要素。因此,判斷型調解不應成為人民調解發(fā)展的主要模式,人民調解不應過分地強調“查清事實、分清是非”。另外,傳統(tǒng)的中國式人民調解極為重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較為趨近于教化型調解的模式。但是,單一的調解模式已經不再適應現代人民調解的分化趨勢。以基層組織的人民調解所常涉的家事糾紛為例,糾紛當事人在法律關系之外,可能更多地摻雜了情感糾葛與心理變異等諸多因素。所以,借鑒治療型調解的一些元素,吸收情感專家、心理學專家參與家事調解,可能會彌補傳統(tǒng)的教化型調解的某些不足。再者,教化型模式并不適合醫(yī)療糾紛、勞動爭議、知識產權糾紛等專業(yè)性的人民調解,否則便有“和稀泥”的嫌疑。專業(yè)性人民調解可能更為重視從法律視角厘清糾紛脈絡,并讓當事人對按照審判途徑解決糾紛的結果有一定的認知,因此交涉型調解可能是適合其轉型方向的一種模式。不同調解模式所蘊含的迥異理念,可以成為日后指導不同類型人民調解的立法的思路與依據。
前已述及,人民調解程序的改革應當避免與民事訴訟的趨同化。人民調解應當體現自治性,沒有民事訴訟那樣相對更加細致嚴格的程序要求。人民調解的程序設計,應當以兩個“最大限度”為中心:一是最大限度地滿足當事人的選擇權,二是最大限度地保障當事人的諸種權利。關于前者,《人民調解法》第23條的規(guī)定已經基本到位,涵括了選擇調解員、決定調解進程、要求調解公開與否、自由陳述以及自愿達成協(xié)議等方面的選擇權。至于后者,對當事人權利的保障,往往意味著對人民調解員之義務的設定。
我們認為,主要可以從下述四個方面討論人民調解員的義務:第一,平等對待義務。調解員有平等對待各方當事人的義務,這也是對調解中立性的基本要求。對此,《人民調解法》第15條中確立了禁止“偏袒一方當事人”的規(guī)定。第二,披露義務。在當事人提出申請的前提下,調解員應有義務將其任職情況、調解工作經歷以及可能影響其獨立性與中立性的事項告知當事人。我國的人民調解立法缺乏此方面規(guī)定。第三,曉諭義務。為保障當事人選擇權的充分行使,調解員應負有向當事人進行曉諭的義務,包括詢問是否理解調解協(xié)議內容、告知自愿達成協(xié)議、告知調解協(xié)議的法律效力以及在專業(yè)性調解中告知當事人有權咨詢專業(yè)人士相關疑問等等。人民調解員的曉諭義務在我國立法中也無規(guī)定。第四,保密義務。人民調解員應對在調解過程中獲悉的所有糾紛信息予以保密,并享有基于此的作證豁免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建立健全訴訟與非訴訟相銜接的矛盾糾紛解決機制的若干意見》第19條有“不得披露調解過程的有關情況”以及“不得在就相關案件進行的訴訟中作證”的規(guī)定。但《人民調解法》第15條之規(guī)定僅止于禁止調解員“泄露當事人的個人隱私、商業(yè)秘密”,對保密義務的闡釋不夠具體,應當借鑒前述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
一直以來,我國人民調解的職業(yè)主體存在著遴選門檻低下的特點?!度嗣裾{解法》第14條將人民調解員的任職條件定位于“公道正派、熱心人民調解工作,并具有一定文化水平、政策水平和法律知識的成年公民”??梢姡渲谐恕俺赡辍币笾?,其他并無具體的硬性條件限制。當然,從個體角度來看,人民調解員的調解能力與其自身的學歷、專業(yè)等并無太大關聯(lián)。上海一位模范調解員李琴有兩句描述人民調解工作的名言:“一句話說得人家笑,不能一句話說得人家跳”和“兩頭擺平就是水平”。[10]前者體現的是說服能力,后者體現的是調和能力,兩者與人民調解員的專業(yè)、學歷沒有直接關系,甚至只是與性格、生活經驗等密切相關。在人民調解實踐中也存在一種思維,對調解經驗的需求與評價遠遠高過專業(yè)與學歷等因素,甚至有著無視后者的傾向。我們認為,這種思維的普遍化會妨礙到我國人民調解的復興。一方面,人民調解的分化趨勢致使專業(yè)性、行業(yè)性調解對調解主體專業(yè)化的需求愈來愈強。另一方面,人民調解隊伍建設的低門檻化和非專業(yè)化傾向會整體拉低民眾對這種解紛方式的信服力與期待,調解模范的個體優(yōu)勢并不能有效地拯救群體。
實際上,《人民調解法》對職業(yè)主體資格低門檻化的規(guī)定只是體現了兜底性特點,是對我國人民調解薄弱現狀的一種無奈妥協(xié)。司法部《人民調解工作若干規(guī)定》便嘗試提升了調解員門檻,第14條要求“鄉(xiāng)鎮(zhèn)、街道人民調解委員會委員應當具備高中以上文化程度”。另有相關立法也為提高調解主體的門檻保留了發(fā)展空間。依據司法部、衛(wèi)生部、保監(jiān)會于2010年頒布的《關于加強醫(yī)療糾紛人民調解工作的意見》之規(guī)定,鼓勵醫(yī)療糾紛人民調解委員會吸納離退休醫(yī)學專家、法官、檢察官,以及律師、公證員、法律工作者等專業(yè)人士加入;《人民調解法》第20條也有規(guī)定:“人民調解員根據調解糾紛的需要,在征得當事人的同意后,也可以邀請具有專門知識、特定經驗的人員或者有關社會組織的人員參與調解。”此外,國內也有高校在本科專業(yè)設置方面為人民調解的人才培養(yǎng)與儲備作出了積極嘗試。[11]
在我國調解主體入職門檻難以短時間內提高的情況下,可以考慮強化人民調解員的職業(yè)培訓力度?,F代西方各國都十分重視民間調解員的培訓工作。例如,法國于2003年頒布的第1166號法令設立了“家事調解員”國家文憑,該文憑的獲取必須經過490學時的理論教育(包括調解技術、法律、心理、社會學以及論文)和70學時的實踐培訓。[5]奧地利《民事調解法》也詳細列舉了調解員培訓的具體內容,不僅涉及調解的基礎理論知識,還包括社會心理學、倫理學、法學等知識,并且也重視通過角色扮演、情景試驗、模擬和反思等手段幫助受訓人掌握調解技巧。[12](P84)相較之下,我國人民調解員的業(yè)務培訓至少存在下述兩方面缺陷:其一,缺乏詳實的立法保障?!度嗣裾{解法》第14條第2款規(guī)定:“縣級人民政府司法行政部門應當定期對人民調解員進行業(yè)務培訓。”該項規(guī)定有失簡單與模糊,缺乏可操作性。其二,在培訓實效方面可能疏于形式化,缺乏針對性、科學性與系統(tǒng)性。以筆者的親歷來看,許多人民調解員的培訓過于隨意,沒有科學實用的課程設置,課時與次數也無法保障,培訓效果大打折扣。我們認為,對于人民調解員的培訓應當加大投入,國家司法部應對培訓方案進行統(tǒng)一的指導性頂層設計。
缺乏制度化的經費來源渠道,是我國人民調解面臨的一大突出問題。人民調解經費的捉襟見肘,直接導致了前文所述調解組織的“一套人馬、多塊牌子”的狀況。根據《人民調解法》第6條之規(guī)定,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對人民調解工作所需經費應當給予必要的支持和保障??梢?,我國的人民調解經費來源主要依賴縣級以上的地方財政,而且“必要”二字也顯現出了乏力的經費保障現狀。但不同地區(qū)之間經濟發(fā)展的失衡,直接導致了各地大相徑庭的調解經費保障力度。一般來說,在上海等東部沿海地區(qū),“政府購買人民調解服務”的經費保障模式運作較為暢通,而在大多數中西部地區(qū)則情況迥異。譬如,一些地方的醫(yī)療糾紛人民調解組織的經費主要來源于醫(yī)療事故責任保險機構,而保險機構的經費又來源于醫(yī)療機構投保的保險費。這就意味著,醫(yī)療糾紛的調解經費由作為糾紛當事人的醫(yī)療機構來承擔。人民調解的中立性便喪失殆盡。因此,“政府購買人民調解服務”的模式有待于通過國家立法予以大力推進。
另外,基于人民調解的民間性特征,從西方各國的發(fā)展經驗來看,民間調解組織的經費來源應當最終回歸市場機制。《人民調解法》明確設定了人民調解解決糾紛完全免費的基本原則。就當前人民調解的發(fā)展階段而言,這一規(guī)定是相對合理的。因為稚嫩的人民調解復興狀況尚不足以擔負起市場運作模式,收費也許會澆滅人民調解的復興火苗。但我們認為,調解收費應當成為未來人民調解理性發(fā)展的終極目標。一方面,人民調解是為當事人提供的糾紛解決服務,讓當事人成功避開法院為其節(jié)省了高昂的訴訟成本,收取調解費用是天經地義的邏輯。另一方面,從普通民眾的消費心理來看,人民調解收費比免費可能更有利于當事人之間糾紛的解決。
值得注意的是,最高人民法院與司法部于2017年10月聯(lián)合發(fā)布了《關于開展律師調解試點工作的意見》,開始在北京、上海等11個省(直轄市)試點推行律師調解的糾紛解決機制。雖然律師調解不屬于典型意義上的人民調解,但基于其民間屬性的相通性,律師調解也是人民調解復興過程中的重要補充性機制。其中指出,律師調解可以按照有償和低價的原則向雙方當事人收取調解費。此舉確立了作為民間解紛機制的律師調解的有償性原則。律師調解的大力推進,不會惡性壓制人民調解的發(fā)展,反而會成為人民調解良性發(fā)展的促進因素。在此基礎上,應當考慮選擇合適時機廢止《人民調解法》中的人民調解免費原則。
時下中國的司法改革,主要有以下兩大追求:一是滿足民眾對司法正義的需求,二是提升司法效率,減輕司法活動中各方的高成本負擔。而人民調解的復興,則可同時有效呼應前述兩大追求。其一,人民調解能夠實現糾紛主體的意思自治,回歸糾紛的本源,讓糾紛主體最大限度地感受正義;其二,人民調解重合意結果而輕程序,可以極大程度上節(jié)約司法資源,也可降低當事人的解紛時間成本。因此,在我國現階段司法改革過程中,充分強調人民調解的復興有著極為重大的意義。而且,進一步研究人民調解在整個司法改革宏觀體系中的地位,以及人民調解與其他糾紛解決方式的動靜態(tài)互動關系,也是本文當中未竟的課題,值得學界同仁的繼續(xù)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