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耀
(《名作欣賞》雜志社,山西 太原 030001)
拙作《山西“子學”淵流述略及成因探析》探討了晉地歷代學術(shù)大家對于晉學及其中國學術(shù)史的貢獻,并分析了晉地學術(shù)土壤形成的原因,大要有二:一是晉地學人走出去吸收先進的思想,致仕后回歸晉地,設(shè)教講學,形成一定的學術(shù)流派和文化氛圍,影響常達百千年; 二是外地學者走進來,在晉地任職或游歷,與晉地學人互動,以個人深厚的學養(yǎng)滋養(yǎng)晉人,或者改革學制等,直接推動了晉學的發(fā)展。
山西[注]“山西”正式成為行政區(qū)域出現(xiàn)是在元代,此前稱“道”稱“路”。 元代因京師薊門之西有太行山,故把太行山之西的政區(qū)置為河東山西道,這是以“山西”作為行政區(qū)名稱的開始。 至元八年(1271)三月設(shè)河東山西道按察司,“山西”首次在職官中出現(xiàn)。 明初改元之河東山西道為“山西行中書省”,洪武九年(1376)撤銷行中書省,將全國分為十三個承宣布政司,其中即有山西承宣布政使司。 清代置山西省,沿用至今。作為一個中國內(nèi)陸具有深厚歷史文化的大省,由于在歷史上具有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化上有著重要地位,前來任職的著名學者不乏其人。 檢《山西通志》“名宦”部分可知,先秦有子夏弟子吳起守西河。 漢代有經(jīng)學家趙岐做過皮氏長(皮氏在今河津縣)、并州牧; 學者崔寔做過聞喜長,陳寔做過五原太守(五原在今忻州地區(qū))。 隋末有王通弟子陳叔達做過絳州通守(絳州在今絳縣)。 唐代有文壇領(lǐng)袖張說做過并州長史,著名書法家顔真卿做過蒲州刺史,褚遂良做過河東觀察史,等等。 宋代時在山西做官的學者更是多到了驚人,韓琦、歐陽修、范仲淹、呂夷簡、程顥、邵伯溫等都曾任職晉地。 明代則有曹端、呂柟、韓邦奇、周斯盛、禇相、王世貞、袁繼咸等人。 清代則有劉庸、曾國荃、張之洞、胡聘之等人。 這些學官名師在晉地期間,勤講學,正士風,選學子,修廟學,建書院,編方志,輯文集,為山西的文化建設(shè)做出了重要貢獻,也為推動山西學術(shù)起到了重要作用,歷代《山西通志》皆有事跡可考。
而游歷晉地的著名學者亦不乏其人,如唐代詩人李白、杜牧等人,宋代詩人梅堯臣等人,明代詩人謝榛等人,清初學者顧炎武、朱彝尊等人。 他們在游晉過程中,皆形成了一定的學術(shù)團體,在與晉地學人的交流中,促進了晉地學術(shù)的發(fā)展,也對提升山西學子水平起到了重要作用。
目前,晉學研究的思路,多重本地學人,而對外籍學人的研究不足。 基于此,提出這一論題,有待于進一步深入研究,在更深層面梳理出晉學與這些優(yōu)秀的外地學人之學術(shù)之間的關(guān)系,從而對研究晉地學術(shù)的淵流和生態(tài)形成有益的補充。
晉地歷史上有過幾次較為集中的學術(shù)思想高峰期,皆為外地名宦、寓賢與晉地學人學術(shù)交融的結(jié)果。 以下略作梳理。
山西學術(shù)的源頭,普遍認為是孔子的弟子卜子夏,衛(wèi)國人。 《史記》載:“孔子既沒,子夏居西河教授,為魏文侯師?!?子夏得魯人孔子的學術(shù)正傳,并與孔子其他弟子多有學術(shù)交流,但落腳于晉地講學,成為開啟山西思想學術(shù)的重要源頭,對于山西學術(shù)形成了深遠的影響。 山西省社科院高專誠先生認為,“孔子去世后,弟子之間的思想分歧開始明朗化,并在戰(zhàn)國時代先后出現(xiàn)了‘儒分為八’的局面,從留存于后世的典籍的研究來看,齊魯之儒始于曾子、子思,到戰(zhàn)國中期出現(xiàn)了孟子之儒; 而晉地之儒則始于子夏,到戰(zhàn)國中后期出現(xiàn)了荀子之儒”,“荀子所研習的儒家經(jīng)典,有好幾部被認為是傳自子夏的。 清代學者章學誠甚至認為,荀子之學就是出自子夏儒學。 也就是說,晉地儒學從子夏開始,到荀子時又出現(xiàn)了一個高潮”[1]。 荀子上承子夏之儒,下啟韓非之法,是晉學乃至中國學術(shù)承上啟下的重要學者。 子夏設(shè)教于魏,荀子成長于趙,韓非成長于韓,但其活動區(qū)域均在山西河東一帶。 河東也成為晉學的重要發(fā)源地。 晉學特別是荀子、韓非之學,也成為戰(zhàn)國時代一直到秦漢時期的重要學術(shù)思想,其影響至今不絕。
隋末河東大儒王通,河東郡龍門縣通化鎮(zhèn)(今山西萬榮縣通化鎮(zhèn))人。 據(jù)尹協(xié)理先生《王通評傳》(北岳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王通曾在四川等地做過小官,但大部分時間都在家鄉(xiāng)設(shè)教,“聚徒河汾間,仿古作《六經(jīng)》,又為《中說》以擬《論語》”。(《新唐書》) 遠近來此求學者達一千余人,董常、薛收、陳叔達、李靖、姚義、溫大雅皆為其弟子,而房玄齡、杜如晦、魏征一說也是他的弟子。 皮日休《文中子碑》:“孟子之門人有髙第弟子公孫丑、萬章焉,先生(文中子)則有薛收、李靖、魏征、李勣、杜如晦、房玄齡。” 王通弟子時稱“河汾門下”。 “河汾門下”后來也成為師出名門的代稱,人皆以出自河汾門下為榮。 其學術(shù)流派也被稱為“河汾學派”。 王通弟子多為唐初的重臣,比如薛收一直追隨李世民,是唐初重要的謀士,李世民有關(guān)軍事民政的檄文布告,大多出自薛收的手筆。
程顥(1032-1085年),“洛學”代表人物,與其弟程頤世稱“二程”,有《二程全書》。 二程學說后為朱熹所繼承和發(fā)展,世稱“程朱學派”。 據(jù)清人楊希敏《宋程純公年譜》,程顥任晉城令是在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年),時年三十五歲。 他在任期間,興教化,建書院,澤州文風大盛; 愛民如子,端風正俗,“在縣三歲,民愛之如父母。”(《宋史·程顥傳》) 僅在興學方面,這三年,便形成了晉地學術(shù)的高峰,其影響所及,直至元、明、清的幾百年。
程顥在晉城,提出了“鄉(xiāng)必有?!钡恼?,要求縣中各鄉(xiāng),都建立學校。 所建學校,有社學(以社為單位),有鄉(xiāng)學(以鄉(xiāng)為單位)。 雍正《山西通志·學?!分疂芍莞骸吧鐚W,宋晉城令明道先生建立七十所?!?《山西通志·古跡》:“程子鄉(xiāng)校,宋治平間明道先生令晉城,建鄉(xiāng)校七十余,民間子弟親為正句讀,又立社學凡數(shù)十所?!?程顥經(jīng)常光顧各鄉(xiāng)的學校,與父老交談(“暇時親至,召父老與之語”)。 也常常親自教鄉(xiāng)里兒童讀書,“兒童所讀書,親為正句讀”。 他還非常重視鄉(xiāng)學教師的選擇,“教者不善,則為易置”,以免誤人子弟。 發(fā)現(xiàn)可教之才,則將他們集中起來教育講學(“擇子弟之秀者,聚而教之”)。 如此,則形成一種全民重學的風尚。 為了“擇子弟之秀者,聚而教之”,程顥還主持修建了一所書院(今稱明道書院或程顥書院),時常講學其中。 短時間內(nèi),“其俗樸陋,民不知學”的晉城,出現(xiàn)了“應書者至數(shù)百,登科者十余人”(朱熹《伊洛淵源錄》)的盛況。
金元之際著名學者郝經(jīng)《宋兩先生祠堂記》(兩先生指二程),比較了程顥興學前后澤州甚至河東一帶學風、民俗的變化:
河東自唐為帝里,倚澤潞為重,五季以來,屢基王業(yè),故其土俗,質(zhì)直尚義,武而少文。 明道先生令澤之晉城,為葆五均役法,惠孤煢,革奸偽,親鄉(xiāng)閭,厚風化,立學校。 語父老以先王之道,擇秀俊而親教導之,正其句讀,明其義理,指授《大學》之序,使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篤于治己而不忘仕祿,視之以三代治具,觀之以禮樂未發(fā)。 被儒服者數(shù)百人,達乎鄰邑之高平、陵川,漸乎晉、絳,被乎太原。 擔簦負笈而至者日夕不絕,濟濟洋洋,有齊魯之風焉。 (到金代)平陽一府冠諸道,歲貢士甲天下,大儒輩出,經(jīng)學尤盛,加為決科文者,六經(jīng)傳注皆能成誦,耕夫販婦,亦知愧謠諑道,文理帶經(jīng); 而鋤者四野相望,雅而不靡,重而不佻,矜廉守介,莫不推其厚俗,猶有先生之純焉。 (《陵川集》卷二十七)
郝經(jīng)之文,較為全面地總結(jié)了程顥興學的影響,可以說有兩個維度。 一是空間維度,由晉城輻射至周邊的高平、陵川縣,漸漸向南輻射到晉州、絳州,向北輻射到太原; 二是時間維度,由北宋輻射到了二百年后的金代。 影響人數(shù)之多,影響時間之久,皆洋洋可觀,使小小晉城縣,一時成為學術(shù)文化的中心地帶,如當年孔、孟所在之齊魯,又如戰(zhàn)國時代的稷下學宮。
程顥還影響了另一個地方,即山西盂縣。 于晉城,程顥是“名宦”; 于盂縣,是“寓賢”。 二程之母侯氏,盂縣上文村名門望族侯道濟之女,道濟為進士,曾任丹徒令,官至比部員外郎。 程頤撰有《上谷郡君家傳》述其母家世:“先妣夫人姓侯氏,太原孟縣人,行第一,世為河東大姓?!?其母生于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卒于宋仁宗皇祐四年(1052年),卒封上谷郡君。 史載其自幼聰穎過人,苦讀史書,識見高遠,有五言詩傳世。 程顥的舅父亦為當時著名學者,程顥有《殿中丞侯先生墓志銘》,稱其舅“篤志為學,祁寒酷暑,未嘗廢業(yè)。 博極窮書,聲聞四馳,就學者日眾,雖邊隅遠人,皆愿受業(yè)”。 一生從仕,其官“自評事四遷為殿中丞,階宣奉郎勛騎都尉,服錫五品”,然一生傾心教育,“平生以勤學新民為己任,主華學之教育者幾二十年,官之所至,必為之治學舍興”[注]參見儲大文: 《山西通志·藝文志》; 張嵐奇,劉鴻逵: 《盂縣志·卷九》。 《盂縣志》題作《殿中丞侯可墓志銘》。。
二程之學,也為盂縣之教育帶來了繁榮。 據(jù)今人王欣欣《山西歷代進士題名錄》,山西歷代進士,盂縣排第一,為161人,故盂縣也有“進士之鄉(xiāng)”之稱。 盂縣進士以宋、元時居多,明、清稍次。 據(jù)統(tǒng)計,金元時期盂縣進士73人,占全省總數(shù)600人的12.2%,比位于這一時期第二名的陵川縣進士多出23人; 特別是在元代,全省進士267名,盂縣獨得49人,比例高達18.4%,占到全省近五分之一。[2]金、元時期盂縣進士之多,與二程外祖父與舅父在縣內(nèi)大力辦學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 史載,二程曾親臨盂縣,為學子授課傳道,其講道之村,后更名為興道村,其講學處被稱為程子巖。 現(xiàn)巖洞中尚立有“宋大儒程夫子講道處”石碑。
薛瑄(1389-1464年)是中國古代哲學史上上承宋學、下啟明清理學的重要人物。 黃宗羲《明儒學案》、孫奇逢《理學宗傳》均對薛瑄及其學術(shù)有專章介紹。 “瑄學一本程、朱,其修已教人,以復性為主,充養(yǎng)邃密,言動咸可法”(《明史·薛瑄傳》),卒后從祀文廟,詔祀于鄉(xiāng),其著作《讀書錄》被頒于國學,要求六館誦習。 薛瑄繼王通“河汾學派”之后,又開創(chuàng)了“河東之學”,因此世稱“薛河東”。 清人視薛學為朱學傳宗,稱之為“明初理學之冠”“開明代道學之基”。 高攀龍認為,有明一代,學脈有二:一是南方的陽明之學,一是北方的薛瑄朱學。 可見其影響之大。 雖然“薛瑄學宗朱子,但并不盲從朱子,在理氣關(guān)系問題上,他批評了朱子‘理在氣充’和‘理氣決是二物’的理氣觀,得出了‘理氣無先后’‘理氣不相高’的結(jié)論,揭露了朱子學說的內(nèi)在矛盾,促進了朱子哲學的分化”[3]300。 薛瑄學術(shù)與人格達到了高度統(tǒng)一,明代名臣李賢評價:“公之學,踐履篤實之學也,居恒每以圣賢為師,隨其所寓,一言一動,于理稍有違失,便覺身心不安,凡辭受取予,必揆諸義,一毫不茍?!?/p>
薛瑄對晉地及全國學術(shù)都起到了推動作用,今人常裕先生總結(jié),“薛瑄門徒遍及山西、陜西、河南、山東、甘肅等地,在北方影響甚大,其后學一部分融入關(guān)中,直接推動了關(guān)中之學的興起,另一部分融入心學流派中。 薛瑄及其河東學派對明初理學兼采朱陸而開了先河,其在儒學發(fā)展史上的地位是不容置疑的”[3]306。 薛瑄及春河東學派特別是對關(guān)學影響甚大,一個證據(jù)是,《河東學案》共收入薛瑄弟子14人,其中九人被《關(guān)學編》收入。 劉宗周認為,“是時關(guān)中之學,皆自河東派來,而一變至道”。(《明儒學案·師說》) 其傳播過程是:“薛瑄之學經(jīng)段堅傳于周蕙,并傳至關(guān)中,中經(jīng)薛敬之廣,最后呂柟集其大成?!盵3]245嘉靖三年(1524年)被謫為解州判官的呂柟(1479-1542年)是薛瑄的四傳弟子,河東學派在明中葉的主要代表人物。 在解州任上,薛瑄建解梁書院,選民間俊秀,歌詩習禮。 呂柟多為山西南部諸多州縣的學校修建等地作記,推獎有為官員,同時倡明正學。 解州、臨晉、猗氏、安邑、壺關(guān)、平陸、絳州、黎城、臨汾等地儒學及河東書院、上黨東山書院都有呂柟所作記。
呂柟繼承了薛瑄關(guān)于格物致知的見解,認為“格”是“觀察求取” “格物之義,自伏羲以來,未之有改也。 仰觀天文,俯察地理,遠求諾物,近取諸身,其觀、察、求、取,即是窮極之義”。 “物”指具體的語默作止,格物的“物”,“非是泛然不切于身的”,“凡身所到,事之所接,念慮之所起,皆是物,皆是要格的”。 “宇宙內(nèi)事,固與吾心相通,使不一一理會于心,何由致知?所謂不理會而知者,即所謂‘明心見性’也,非彈而何?”有關(guān)于“知行”的見解,他認為“人之知行,自有先后,必先知而后行”,圣賢也未曾“以知為行”。
呂柟弟子中,山西人不在少數(shù)。 例如: 平定人李應箕:“李應箕,平定人。 初受業(yè)于高陵呂柟,壁書‘志顏學伊’四字。 柟曰:‘李生少年美質(zhì),篤志于道,何患不到圣賢地位?’……卒于任,所貧僅舉櫬,謝絶賻賄,人稱為孝亷”; 解州人王光祖:“王光祖,解州人。 正徳間貢士,游涇野之門,精思力行,潛心理學,不治舉子業(yè)。 涇野轉(zhuǎn)官南都,光祖負笈從之,涇野嘆其篤信好學。 比既歸,筑室祀先圣賢,讀書其中,題曰明誠精舍。 所著有《龍居子稿》,見刻《三晉語錄》中”; 絳州人陶梓:“陶梓,絳州人。 嘉靖甲午舉人,任睢州,遷兩浙鹽運副,去之日,士民不忍舍……梓徳性溫雅,平生無疾言遽色,師呂涇野,得身心之學焉?!?《山西通志·人物》)
可以說,呂柟受學于晉人,發(fā)揮晉學,又反哺于晉學,致仕后又將晉學帶回關(guān)中,成中繼張載之后“關(guān)學”的領(lǐng)軍人物,都對當時及后世的學術(shù)起到了重要作用。
傅山(1607-1684年)是清初一代學術(shù)大家,史稱于學無所不通,經(jīng)史之外,兼通先秦諸子,又長于書畫醫(yī)學,與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李颙、顏元一起被梁啟超稱為“清初六大師”。 他精研老、莊,對道家傳統(tǒng)思想作了發(fā)展。 作為明遺民的代表,其周圍曾聚集了大批的全國學術(shù)名流。 筆者曾列《傅山交游錄》體例,梳理了與其交游有名有姓者四百余人,其中學者如孫奇逢、李颙、韓霖、顧炎武、朱之俊、朱彝尊、曹溶、申涵光、李因篤、屈大均、王士禛、魏象樞、畢振姬、文翔鳳、閻若璩、戴廷栻、陳廷敬等,其中多有外地學者。 雖然有人認為這一批人交集的重點多在于反清復明,然其學術(shù)上的交流,對當時三晉學術(shù)的推動,也是不可否認的。 康熙曾言“南有水繪園,北有丹楓閣,朕之心腹大患也”,也從另一個側(cè)面表明了學術(shù)團體的聚集對于朝廷意識形態(tài)的無形威脅。
婁山學派是清代洪洞人范鄗鼎(1626—1705年)所創(chuàng)立的學派。 學者稱其為婁山先生,其學派因此而名。 而其學術(shù)淵源,卻得自絳州辛全,且其祖父宏嗣、父蕓茂俱受業(yè)于辛全。 范鄗鼎初以五經(jīng)應試,嗜《左傳》《國語》及秦漢之文,既而究心濂洛關(guān)閩諸書,養(yǎng)母不仕,閉戶讀書,立希賢院,置學田以贍學者,河汾人士多從受經(jīng)。 范鄗鼎其弟子有范翼、閻擢、陳大美、呂元音、石去根等。
婁山學派之學,不事著作,不主一家之言,他主張“折衷群言”,反對理學方面的門戶之見,宗派之分,唯匯輯古今嘉言強行以教學者。 范鄗鼎認為,“從來理學不一人,學亦不一類”,“前圣后賢之論,互有發(fā)明,小有異者,不害其為大同,而非背馳不相入焉”。 他認為,“理學即是經(jīng)濟,經(jīng)濟即是文章。 外經(jīng)濟而言文章,則文章無用; 外理學而言經(jīng)濟,則經(jīng)濟無本”,試圖將理學與“經(jīng)濟”統(tǒng)一起來。 徐世昌《清儒學案》云:“三晉理學最稱敬軒、復元。 李氏實衍其緒,婁山祖、父皆游辛門,淵源既有所自,復能顓精壹意,講學不倦,巍然為清代山右儒宗。 《理學備考》一書,亦夏峰《宗傳》之亞也?!?/p>
當然,以上未列出的山西杰出學者尚多,僅清代就有孫嘉淦及徐潤第、徐繼畬父子等人。 而從三晉學術(shù)史或中國學術(shù)史的角度來看,以上所列學術(shù)團體及重要學人,皆對當時及后世的學術(shù)產(chǎn)生過一定的影響,其中皆有本省學者與外地名宦、寓賢交流互動的痕跡。
從中國政治史或?qū)W術(shù)史的視角來看,中國幾次政治學術(shù)的繁盛,也多與晉地學術(shù)思想的推動有關(guān)。 比如戰(zhàn)國時期各國的改革,大多吸收了三晉改革的成果。 三晉在經(jīng)濟、政治等多方面的改革,皆為當時各國的經(jīng)濟、政治發(fā)展提供重要的思想資源。 關(guān)于唐代的貞觀之治,也有學者認為王通“河汾之學”起到了重要的開啟作用,如王通弟子魏征、房玄齡、陳叔達、薛收等,皆為唐初重臣。 鄧小軍《河汾之學與貞觀之治的關(guān)系》一文的主要觀點有:“河汾之學與貞觀之治在歷史時間上的連續(xù)性,尤其在文化精神上的一致性,表明河汾之學乃是貞觀之治的思想文化上的深刻準備。” “河汾門弟子、問學者薛收、陳叔達、杜淹、魏徵,成為唐朝開國創(chuàng)業(yè)和貞觀之治的參與者、創(chuàng)造者。” “河汾之學在思想資源和人材資源兩方面,為后來達成貞觀之治發(fā)生了深刻的、重大的作用。” 結(jié)論是:“今天,就貞觀之治的文化精神而論,應當說:唐源流出于河汾?!盵4]
任職晉地的名宦,多有向朝廷舉薦當?shù)貙W人的事例。 例如: 唐代官至宰相的猗氏人張嘉貞(665-729年),最初入朝任職,是受到河東采訪使張循憲的舉薦。 時張嘉貞因在平鄉(xiāng)尉任上事被免職,閑居鄉(xiāng)里。 雍正《山西通志·名宦》張循憲條:“張循憲,則天時以御史為河東采訪使事。 有未決,病之,問吏曰:‘若頗知有嘉客乎?’吏以猗氏張嘉貞對。 因召見,咨以事,命草奏,武后以為能對,皆嘉貞所為。 請以官讓,后乃拜嘉貞監(jiān)察御史,而擢循憲司勛郎中,酬其得人?!?此事發(fā)生在長安二年(702年),據(jù)新、舊《唐書》本傳,循憲“薦嘉貞材堪憲官,請以己之官秩授之”。 武則天召見之,面試其才,“與語大悅”,擢其為監(jiān)察御史。 又如寫有“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的并州晉陽才子王翰,未出仕時,在晉陽即頗有才名,深得曾任并州長史的張嘉貞的賞識,嘉貞“偉其人,厚遇之”。 張說任并州長史,益為賞識,所謂“張說至,禮益加”。 開元九年(721年)張說入朝為相,薦引其為秘書正字,擢通事舎人、駕部員外郎。 但因王翰恃才放曠,豪放不羈,因而在張說罷相后一度被貶。(《舊唐書·王翰傳》)
宋代歐陽修于慶歷四年(1044年)以河東制置使遍歷山西,向朝廷舉薦了二十余位人才,其中以澤州人劉羲叟為著。 劉羲叟(1018-1060年),字仲庚,精通史學、天文、算術(shù),《宋史》有傳,稱其“尤長于星歷、術(shù)數(shù)”“觀天象而知人事”。 曾鞏《劉羲叟傳》也稱其“星歷、數(shù)術(shù)尤得其要”,《名臣碑傳琬琰之集》亦稱其“占日月星辰無或不驗”。 歐陽修發(fā)現(xiàn)其人才高而不仕后,連上兩道奏折,極力舉薦(《舉劉羲叟札子》《繳進劉羲叟春秋災異奏狀》)。 前奏中他評價其人,“博涉經(jīng)史,明于治亂。 其學通天人禍福之際,可與漢之歆、向、張衡、郎顗之徒為比”,希望朝廷“特賜召試”。 后奏中,又將劉羲叟著述《春秋災異集》進呈朝廷,并評價其書“辭章精博,學識該明,論議有出于古人,文字可行于當世,然止是羲叟所學之一端”,希望朝廷早日特召。 經(jīng)歐陽修舉薦,劉羲叟入朝為官,先后做過試大理評事,權(quán)趙州審事判官、秘書省著作佐郎、崇文院檢討等。 曾與宋祁、宋敏求、呂惠卿等人共修唐史(《新唐書》),并參與了《資治通鑒》的編修。 劉羲叟最主要的成就是歷法,他編有從戰(zhàn)國到五代的萬年歷譜《長歷》,被稱之為“羲叟歷法”,當時歷學首推第一,歐陽修、司馬光等“皆遵用之”。 史書贊其歷法“遠出古今上,有揚雄、張衡所未喻者”。(《宋書》)
舉薦人才或者教育晉地后學,成就晉地學術(shù)人才,是仕晉名宦的重要貢獻之一。 如政和元年(1111年)任芮城令的邵伯溫,就成就了一位大人物趙鼎(1085-1147年)。 《宋史·趙鼎傳》:“趙鼎少從伯溫游。” 元代國子祭酒歐陽玄:“公(指趙鼎)師邵伯溫,友胡寅,其問學源委,措諸行事?!?(《趙忠簡公祠記》,《山西通志·藝文》)后趙鼎為相,在當時聲望極高,“論者謂中興賢相,以鼎為稱首”。(《宋史·趙鼎傳》) 任相期間,推崇洛學,出現(xiàn)了儒學興盛的局面,這一時期亦被學界稱為“小元祐”。 他又上《乞追贈邵伯溫狀》奏議,請求追錄伯溫功績。
晉學史上,建書院、興學校,延名師講學,成就晉地學者的名宦,代不乏人。 以下僅舉幾例。
明代霍州知州曹端,河南人,著名理學家,主要著作有《〈太極圖說〉述解》《〈通書〉述解》《〈西銘〉述解》《四書詳說》《性理文集》《儒學宗統(tǒng)譜》等。 黃宗羲《明儒學案》中有《曹端學案》。 明代學者陳建所著《通紀》曰:“本朝武功首推劉誠意(劉基),理學肇自曹靜修(曹端)?!?《明史·曹端列傳》稱他為“明初理學之冠”。 曹端一生只任過學正一職,且任職十幾年基本都在山西,先后任蒲州學正、霍州學正,其理學著作亦大多作于山西。 永樂二十年(1422年)任蒲州學正時,他“倡明道學,學者翕然向風”。(乾隆《蒲州府志》卷七) 當時一位周姓司訓認為曹端是“有道君子,學博行高,有古人風,其接引后學,即胡安定(胡瑗)亦不過此”。 在霍州,他曾修建縣學,并建頒書閣。 雍正《山西通志》卷三十五“學校”:“霍州儒學,在州治西南……宣徳七年,學正曹端修明倫堂,建頒書閣,自為記?!?“頒書閣,明學正月川先生曹端建,并為記曰:‘端先正霍州學,乃與諸生即講堂后作重屋貯之。 逮再正是學,白之司土筑而復之。 會為雨水所圯,再筑之,包以石,完固整齊,號為石址。 建閣于上?!?曹端對河東學術(shù)影響巨大,史稱其“嘗司教山右之霍、蒲,四方從游者幾千人,賢者服其德,不肖者服其化”(《山西通志》卷二百二十五)。 山西籍大儒薛瑄對曹端之學識極為推崇,曹端筑“拙巢”,薛瑄為之作記并題詩,并為其寫有像贊。 后世稱曹端與薛瑄諸君子“鼓吹羽翼”(《元明事類鈔》卷十五),側(cè)面說明曹端對河東之學的重大影響和貢獻。 明宣德九年(1434年)九月,這位明代理學之冠病死于霍州學正官署,享年59歲。 諸生為之服心喪三年,私謚“靜修”。 霍州人“罷市巷哭”。 至今曹端墓尚存,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
眾所周知,崇禎七年(1634年)春任山西提學僉事的袁繼咸,在明末亂世中不廢課教士子,聲望大著,并得到時任山西巡撫吳牲的支持,修復了山西重要的教育機構(gòu)三立書院。 三立書院舊為河汾書院,明嘉靖九年(1530年)山西提學陳講首創(chuàng),后任職山西的名宦周斯盛、魏允貞等皆有修建,魏允貞曾建鄉(xiāng)賢外宦從祀。 到崇禎年間,殘破不堪,講學廢止多年。 在山西巡撫吳牲的支持下,袁繼咸修復了書院,“公遂請修復,因為從祀諸賢各系一傳,取髦士三百余人聚于課讀,饔飧供給,疾病醫(yī)藥,皆公躬為料理,師弟間藹藹如父子”。(戴廷栻《總督江楚應皖兵部左侍郎袁公傳》,《半可集》卷一) 傅山亦有文記之:“袁先生督課全晉諸生三立書院。 取錄科等高者二百五十余人。 先生于書院中修《三立名賢傳》,謂諸生曰:“‘此我他日謗書也。’ 課法:月大會三,皆至書過多,日饌撰,午后文完飲酒,各從其知為群。 小會六,皆在各寓中。 寓多在崇善寺。 每生用米面菜錢,取足于學租,皆豐厚有余用。 不時至崇善寺講藝,有病者親至其寓所,與藥餌調(diào)養(yǎng)之?!?(《因人私記》,《傅山全書》卷三十五)由這些記載可知,袁繼咸在明末的山西,以制度化的方式,開創(chuàng)了一時學術(shù)的繁榮。
特別是清代巡撫張之洞、胡聘之、岑春煊等人,在外籍人士李提摩太的引導和幫助下,在山西實行教育體制改革,引入西學,建立現(xiàn)代化學堂,設(shè)立分科教學等,直接將晉學引入現(xiàn)代軌道。
光緒九年(1883年),山西巡撫張之洞創(chuàng)辦令德堂,吸收全省高材生入學。 延聘洪洞人王軒為主講,鄉(xiāng)寧人楊篤、聞喜人楊深秀為襄校兼監(jiān)院。 令德堂成為近代山西一所著名的書院,培養(yǎng)了一大批杰出人才。 張之洞還提出了一系列在全省興學的具體措施,如“減社錢以廣義學”“去棚費以汰積弊”“免差徭以尊學校”“重歲貢以勸來學”“戒鴉片以作士氣”“嚴教育以端表率”“裁陋規(guī)以恤寒素”“清學田以復舊章”“整武校以資練習”(張文襄公年譜》卷二)等,從中也可以看出張之洞整頓和振興山西傳統(tǒng)教育的決心。 張之洞得知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不僅熱心中國洋務事業(yè),還深通漢語,精研孔、道、佛三教經(jīng)典,又有豐富的西學知識時,出面聘請李提摩太為顧問。 李提摩太向張之洞等山西官提出了山西現(xiàn)代化的方案,并專門從倫敦購置了科學書籍和儀器,在省城太原組織了演講社,從光緒七年到十年,按月向山西官紳進行演講及試驗表演,內(nèi)容包括天文、歷史、地理、聲學、電學、光學、機械、醫(yī)學等科學常識,并表演磁石吸鐵、氧氣助燃、電可發(fā)光等簡單實驗,使與會者對“泰西新學”欽佩不已。 光緒九年(1883年)四月,張之洞設(shè)立山西洋務局,計劃高薪聘請通曉西學的各方面人才,研究天文、算學、水法、地理、格致、制器、公法、語言、兵械、船炮、礦學、電器科學。 除科技之外,張之洞同時也認識到了外語、國際情報、外交與商務的重要。 他在《延訪洋務人才啟》中曾這么說:“蓋聞經(jīng)國以自強為本,自強以儲才為先,方今萬國盟聘,事變?nèi)斩?,洋務最為當務之急……查中外交涉事宜,以商務為體,以兵戰(zhàn)為用,以條約為章程; 以周知各國特產(chǎn)、商情、疆域、政令、學術(shù)、兵械、公法律例為根抵; 以通曉各國語言文字為入門?!?(《張文襄公全集》卷八十九)
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山西巡撫胡聘之改令德堂書院為山西省會學堂,書院山長改為學堂總教習,并聘請兩名西學副教習來并,仿照京師大學堂章程,中、西并課,學生在經(jīng)史必修課外,還須在新增設(shè)的時務、農(nóng)工物產(chǎn)、地理兵事、天算博藝等四門課程中選修其中一門,此舉成為山西近代教育史上的一件大事。 同年胡聘之又向清政府提出開辦山西武備學堂的申請,得到批準后,旋即在太原校場東選定學堂地址,并派專人購置教學設(shè)備,聘請教習,教習學生。 終因戊戌變法失敗而擱淺。[5]
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九月,山西巡撫岑春煊將太原兩大書院晉陽書院和令德堂合并為山西大學堂。 李提摩太到達山西,建議將兩者合并為一所大學,將學校分為兩個部分:一部為中學專齋,由中國人負責管理,專門教授中國的傳統(tǒng)學問; 一部為中西大學堂并入的西學專齋,由其負責管理十年,教授西學科目。 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反復商討和交涉,岑春煊等認為利大于弊,同意合并辦理。 中學專齋所上課程有經(jīng)、史、政、藝四科。 谷如墉講《戰(zhàn)國策》,高燮曾講《近思錄》,賈耕講《禹貢》,田應璜講《明史》,成年增講算學。 1904年,中齋又增設(shè)了英文,日文、法文、俄文、代數(shù)、幾何、物理、化學、博物、歷史、地理、國文、圖畫、音樂和體操。 西學專齋所上課程有文學、物理、工學、礦學、格致、法律、西洋史、世界史、體操、數(shù)學、英文、圖畫。 中齋教習張友桐編寫的《中國通史》,內(nèi)容充實; 傅岳芬編寫的《西洋史講義》簡明扼要; 西齋格致博士和化學教習新常富編寫的《無機化學講義》譯成中文后,頗受歡迎。 這些書風行一時,銷路很廣,對開展中外文化交流,促進我國文化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傳播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shù)知識和資產(chǎn)階級民主主義思想,都有較大的作用。 山西大學堂作為近代知名大學,大大推動了山西的近代教育。 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岑春煊又將太原崇修書院改為太原府中學堂,這是山西省成立最早的中學之一。[6]
以上所舉,只是一種研究的初步思路。 如果展開研究,是一個較為宏大的課題。 據(jù)筆者淺見,研究這一課題,可從以下兩個維度展開。
其一,橫向研究。 即將不同時期全之三晉學術(shù)思想,三晉重要學人,任職晉地的名宦,游歷晉地的賢達,全部置于當時國內(nèi)甚至國際學術(shù)的大背景之下,對照研究晉學先哲在中國學術(shù)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從而找出晉學對于全國甚至世界學術(shù)的意義,更為客觀地衡量名宦、寓賢對于晉學的促進作用。
其二,縱向研究。 即梳理晉學的學術(shù)思想理路,由荀子、韓非、王通、柳宗元等人,一路向下,到宋之孫復、司馬光,金元之際之元好問、郝經(jīng)等人,明之薛瑄、孔天胤等人,清之傅山、閻若璩、范鄗鼎、徐繼畬等人,一路下行的學術(shù)思想之間,或者說河汾學派與河東學派、婁山學派之間,是否有著直接或間接的關(guān)聯(lián)。 而在這一脈相承的學術(shù)理路之間,外籍名宦、寓賢起過怎樣的作用,這些名宦、寓賢的學術(shù)所本又在哪里,與晉學的關(guān)系如何,等等。 當然,“寓賢”研究的范圍,還可由游晉的中國學者,擴大到如李提摩太這樣的外國學者。
以上只是研究的初步理路,供有志于研究的專家學者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