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錦英
(遼東學院 外國語學院,遼寧 丹東 118000)
雖然文學翻譯中會出現歸化、顛覆或者重寫等“不忠實于”原文的現象,但翻譯是實現“中國文學走出去”的重要渠道之一。以莫言代表的邊緣文學家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作為莫言的御用譯者,葛浩文功不可沒,他將莫言的多部作品翻譯成英文,使中國文學在以英語為主導、西方意識形態(tài)為中心的世界文學體系中得以傳播和認可。尤其是莫言的小說《生死疲勞》,深為英文讀者衷愛,并多次獲獎。那么,葛浩文是如何實現譯文的跨文化共情共識功能呢?本文試圖通過生態(tài)翻譯理論的“適應選擇”觀,結合葛浩文的《Life and Death Are Wearing Me Out》,分析在《生死疲勞》翻譯活動中,譯者如何經過自然選擇進入到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在翻譯過程中,譯者如何不斷“選擇”“適應”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在評價翻譯中,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如何選擇譯者(譯文),實現了《生死疲勞》譯文在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中的適應,即生存立足,進而解釋翻譯的過程即是譯者(譯文)與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多次選擇適應的結果。
在跨學科研究興起、“文化轉向”的過程中,翻譯研究中更多關注翻譯中的主體元素,比如譯者、文化、意識形態(tài)和歷史對翻譯的影響。蘇珊·巴斯奈特使用“樹木生存之地”[1]解釋翻譯的生態(tài)特點。羅森納·沃倫認為,翻譯“就像把植物……從一個地方遷移到另一個地方……只有適應新環(huán)境……才能生存[2]”。借助正在興起的生態(tài)學觀念,胡庚申提出了翻譯生態(tài)理論,將翻譯定義為“譯者為主導、以文本為依托、以跨文化信息轉換為宗旨的譯者(譯文)適應與選擇行為[3]?!边m應選擇觀既包含了譯者(譯文)的(被)適應與選擇,也包括原作、作者、譯者與譯文等翻譯要素間的適應選擇,通過“適者生存”“事后追懲”“優(yōu)勝劣汰”等翻譯生態(tài)選擇,最終實現翻譯譯者(譯文)的適應。
根據胡庚申的觀點,在翻譯過程中,適應選擇分為兩個階段:1.以原文為要素的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對譯者的選擇;2.譯者為主體選擇適應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形成譯文。同時,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對譯者(譯文)的選擇適應的評價機制,則通過“適者生存”的“事后追懲”機制完成[4]。因此,在此需要明確與適應選擇觀息息相關的兩個重要概念,分別是“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和“譯者中心”,這個環(huán)境指源語、原文和目的語構成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既是制約譯者(譯文)適應選擇和被適應選擇的所有因素,又是譯者多維度適應與選擇的前提[5]。而“譯者中心”是指在翻譯過程中,譯者根據翻譯能力和翻譯經驗,與原作者、目的語讀者、歷史經濟條件等翻譯要素合作(適應),選擇取舍翻譯策略,以適應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完成譯文[6]。由此可以看出,在生態(tài)翻譯理論中,適應選擇觀是譯者作為翻譯活動的中心和主體,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作為翻譯發(fā)生的場所,譯者自主地適應選擇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同時譯者和他的譯文接受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對譯者(譯文)的適應選擇機制,多次雙向選擇和適應。在上述討論基礎上,本文將依據胡庚申的適應選擇的兩個階段和適應選擇的評價標準,探討在葛浩文翻譯的《生死疲勞》中的多重適應選擇。
首先,譯者接受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選擇和制約。葛浩文一直說,他只“翻譯自己喜歡的”,從表面上看,翻譯《生死疲勞》是譯者葛浩文的選擇,但更是以原文為主要要素的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選擇了譯者。葛浩文成了莫言的“御用”翻譯、甚至是中國現當代文學主要推手并非偶然。從他開始對中文感興趣,到博士生階段師從柳無忌、研究中國作家蕭紅和她的作品《呼蘭河傳》,他與中國文學產生了不解之緣。多年的潛心研究,不僅使他精通漢語和漢文化,更為日后翻譯中國現當代文學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其次,譯者的被選擇還表現在譯者與其他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主體要素之間的關系。方夢之說,“譯者要取得成功,有兩個必要條件,一是譯者要具備適應翻譯環(huán)境的能力……二是譯者與翻譯生態(tài)場其他主體的和諧共存[7]?!弊g者與作者間的有效溝通是翻譯的幸事,也是開展翻譯活動、維持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平衡的依據。葛浩文認真對待翻譯中的細節(jié),多年來,養(yǎng)成了不懂就問的習慣,經常通過信件、傳真、電話和網絡等方式與原文作者莫言、畢宇飛等溝通,而作者們對于葛浩文的信任給翻譯提供了很大的空間和自由。葛浩文曾經說過,“很幸運的是,我與大多數小說家的合作都很愉快,尤其是莫言,他對我的工作大力支持……會很體貼、和善地給我解釋作品中一些晦澀的文化和歷史背景?!?/p>
再者,譯者的被選擇表現在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讀者方或者英美市場的需求。西方世界渴望了解東方、了解中國,葛浩文恰恰是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出現了,搭建起原文與目的語讀者需要的橋梁。莫言的創(chuàng)作擺脫了中國20世紀80年代小說的紅色宏大敘事模式,從個人的、主觀的立場看待歷史,對普世價值觀的人性、戰(zhàn)爭、饑餓、死亡等主題進行反思。隨著莫言文化資本的不斷積累,加之國外讀者渴望發(fā)現與自身文學傳統(tǒng)、歷史背景、社會環(huán)境迥然不同的世界的要求,使葛浩文選擇莫言的作品在潛意識中恰好滿足了目的語的文學期待。
由此可見,正是在當下國際交流的歷史、文化、語言背景下,葛浩文契合了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要求,通過適應選擇機制,成為莫言小說的譯者,并非偶然。
在適應選擇的第二個階段,譯者以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主體要素的身份實施適應選擇。在生態(tài)翻譯理論中,譯者是翻譯活動中的最為活躍的因素之一,不僅僅是“中間人”,更是翻譯活動中的“中心”。譯者進入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后,就開始“操縱”譯文,選擇適應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才能使翻譯活動進行下去。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運用語言、文化等翻譯知識,選擇翻譯策略和翻譯方法,在語言和文化交際層面創(chuàng)造性地實現譯文的適應選擇。
莫言的文學作品句式多變,語言風格獨特,雅俗共賞,幽默詼諧,極富感染力。葛浩文在翻譯過程中,盡量做到忠實于原文,保持原文的語言風格和整體布局。比如:
例1:我講,是人眼中的世界;你說,是牛眼所見乾坤[8]。
譯文:I see the world through human eyes,but yours is an animal universe[9].
在上述的翻譯中,葛浩文基本上做到了“字對字”式直譯,在漢英的語言結構和意義上完整地再現了原文的語言風格和意圖。然而,畢竟英漢兩種語言差異較大,翻譯做到完全(充分)對等是不可能的。葛浩文在翻譯《生死疲勞》時,為了譯文的形成,更注重翻譯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和諧,關注目的語讀者的閱讀,從而選擇犧牲了某些原文語言形式和語篇布局。例如:
例2:多年不見,脾氣還是如此暴躁!
譯文:After all these years,you’re still a hothead.
這句英譯是典型的譯者在語言措辭上的取舍,將原文文本的形容詞轉換成英語名詞,符合英語描述一個人性格的習慣法。譯者的這種“操控”不僅起到了兩種語言間的“潤滑劑”的作用,促進源語言和目的語的交流互通,而且使譯文更加契合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需求,使原文和譯文達到近似對應的效果。
例3:但簡單的事情,被你這顛三倒四、橫生枝蔓、黑瞎子掰棒子的敘述,給弄成了一鍋糊涂粥。
譯文:But you’ve taken a simple matter and turned it inside out,deliberately complicating it in your jumbled narration.
莫言在這本小說使用了方言,使作品充斥了濃重的中國鄉(xiāng)土氣息。中西社會制度、歷史、文化、生活方式和思維等存在著巨大的差異,翻譯過程中,適度地引進外來文化,能激起目的語讀者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興趣。但是如果翻譯過于死板,硬是將全部的陌生的文化信息轉換成英文,勢必影響讀者的閱讀,因此,葛浩文考慮到英文讀者對異質文化的接受度,選擇“改寫”,將“顛三倒四、橫生枝蔓、黑瞎子掰棒子”棄而不譯,抓住主要語義turned it inside out,從文化維度協(xié)調好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要素之間的關系,整體契合生態(tài)翻譯學提倡的適應選擇觀點。
另外,中國文學作品的英譯中,譯者需要翻譯出源語文本的隱含交際意圖,比如小說題目的翻譯。而最難把握的是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有些交際信息是不能為目的語讀者接受或理解的部分,需要刪除,這就弱化了文本的交際信息功能。
例4:其實你根本就沒睡,你躲在書房里,桌上裝模裝樣地擺著一本《列寧選集》,就你這滿腦袋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的家伙還看《列寧選集》?啊——呸!這是你小子的一貫伎倆,你用這種方法逃避和我的女主人睡覺。你一支接一支抽煙,把你那書房熏得墻壁發(fā)黃,仿佛裝修時使用的別樣涂料。
譯文:You hadn’t even been in bed.No,you were hiding in the study,chain-smoking until the room was yellow with smoke,just so you wouldn’t have to sleep with your wife.
莫言在描寫解放逃避合作的婚姻中,十分形象地使用了特殊疑問句,搬出了《列寧選集》作為拒絕結發(fā)妻子的擋箭牌。葛浩文則沒有翻譯這處細節(jié),而是通過刪減等同化翻譯策略,突出解放放棄與妻子的婚姻。刪譯透露著譯者“糾結掙扎”的結果,選擇了為目的語讀者融入小說情節(jié)掃除了構建信息的障礙,畢竟英語讀者始終是帶著有色眼鏡來看待有關蘇聯的信息,意識形態(tài)、政治立場等與中國讀者是不一樣的。反之,原文制造的諷刺效果在譯文中會產生負面的效果。譯者自主地處理原文,“選擇”性地隱含了源語言的信息,尋找到適應目的語讀者交際的途徑。
譯者為中心的適應選擇是否就隨心所欲呢?也就是《生死疲勞》的英譯沒有評價的機制?在生態(tài)翻譯理論中,譯文形成之后,由生態(tài)翻譯理論的自然法則——“適者生存”“汰弱留強”——對譯者的選擇適應作出最后的裁定,也是翻譯過程中的最后一步,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對譯者(譯文)的適應選擇再次做出適應和選擇,即檢驗譯者(譯文)是否為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中另一個主要主體要素——目的語讀者所接受,考察對譯文作出的回應?!笆潞笞窇汀笨梢允窃淖髡?、贊助人、出版商、譯文審查者,或者是讀者、譯評人、社會輿論等。葛浩文的譯文《Life and Death are Wearing me Out》一經出版,收獲頗豐,摘得了首屆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被列入《華盛頓郵報》推薦的“世界優(yōu)秀文學作品”;同時,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美國教授大多會選用葛浩文所翻譯的莫言作品,認為他們能夠感受到莫言作品中的人物“瘋狂”神奇與情節(jié)魔幻,能激發(fā)他們想象和熱情。目的語讀者們對于《生死疲勞》的接受和認可表明譯者(譯文)在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檢驗中“適者生存”。
綜上所述,《生死疲勞》的譯介成功表明,翻譯是譯者(譯文)為主體的翻譯活動要素為了適應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及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選擇適應譯者(譯文)的合力結果。在葛浩文和他的《Life and Death are Wearing me Out》翻譯活動中,適應選擇一直通過譯者在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中發(fā)揮作用,這不僅是文學作品的普世性和異質性獲得了讀者認可譯者(譯本),譯者(譯文)的選擇適應更是以市場、作者和讀者們?yōu)橹饕氐姆g生態(tài)環(huán)境對譯者(譯文)的適應和選擇,以“汰弱留強”“事后追懲”等基本原則,實現著翻譯生態(tài)的適應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