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宣鳴
香港大學
【提 要】被中國學者夏志清稱為“公認的中國現(xiàn)代、當代文學之首席翻譯家”的葛浩文,在翻譯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取得的成就令人矚目。學界對其翻譯進行研究和質(zhì)疑,在“中國文學走出去”的呼聲日益壯大之際,這類研究不無意義。中國文學作品已經(jīng)開始走出國門進入西方世界,雖然取得了一定的進展,但仍存在著諸多方面的問題。本文以葛浩文英譯研究為起點,試圖剖析其內(nèi)在規(guī)律,在實證研究的基礎上,針對現(xiàn)階段的中國大陸文學對外譯介提出相應建議,以期帶來一定啟示。
英國漢學家藍詩玲稱葛浩文為“英語世界最為優(yōu)秀的中國當代文學翻譯家之一”1(Lovell 2006:196)。美國作家厄普代克曾稱贊:“在美國,中國當代小說翻譯差不多成了一個人的天下,這個人就是葛浩文”(斌格、張健2008)。2012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極大振奮了國人,使得“文化走出去”的聲音日益壯大,同時,葛浩文也受到了極大的關注。其實在莫言獲諾獎之前,葛浩文早已完成其翻譯的“資本”積累(謝露潔2017:24)。他每推出一部新譯,都能在報刊媒體上引起眾多關注、評論和贊譽(覃江華、劉軍平2012:42)。王德威認為,中國當代一些作家作品固然不錯,但“能不能推到國際上,能不能在國際文學界占一席之地……這個涉及到有沒有一個好的翻譯者”(見季進2011:103)。葛浩文作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走出去”的重要推手,其翻譯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葛浩文的多重身份(張繼光 2017:41;孟祥春 2015:77)使得其翻譯具有與通常譯者不一樣的視角,對葛浩文翻譯思想的透徹研究,無疑為“中國文學走出去”,即對外譯介,帶來重大意義。
作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翻譯的首席漢學家,目前國內(nèi)對葛浩文的研究成果較多,反之國外則較少,似有“墻外開花墻內(nèi)香”之勢。對于涉及葛浩文自身翻譯思想的論文、著作,經(jīng)筆者整理,從1976年臺灣《中央日報》發(fā)表的《文學與翻譯家》,至2014年Translation Review上發(fā)表的“The voice of the translator:An interview with Howard Goldblatt”,前前后后將近四十年時間,筆者就國內(nèi)外發(fā)表的關于葛浩文翻譯思想的大部分文章,進行對比研究,探究中國文學作品的海外傳播境況,以期對中國文學譯介有著一定意義的參考價值。
在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葛浩文早已引起中國學者的廣泛關注,而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仿佛給葛浩文的研究打了針“強心劑”,使得其研究迎來熱潮。就中國大陸來看,第一次出現(xiàn)葛浩文研究的是于1981年發(fā)表的《肖紅的著作和研究在美國》(戈寶權1981),但當時葛浩文尚處于翻譯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的初始階段。而真正作為傳播中國文學作品的漢學家,國內(nèi)的首次研究是于1987年發(fā)表的《域外學術行蹤——訪七位外國漢學家》,此時的葛浩文準備出版一部關于中國二十世紀文學作品的著作(肖曉1987),已經(jīng)著手開始研究中國特定時期的文學作品,并未涉及其翻譯思想的研究。
而在臺灣,早于1976年,葛浩文本人就在《中央日報》發(fā)表了《文學與翻譯家》,其原文是英文,由黃文范譯成中文,這是探究葛浩文翻譯思想最重要的文獻之一。
葛浩文(1976)提到“翻譯家時常誤用了‘信’這個詞兒(信于什么?詞匯?形式?意義?文體?影響?),原作中一些詞匯和習語,對外國讀者來說毫無意義,會對作家以及文學作品所代表的文化,導向完全扭曲的觀點。翻譯家卻不肯把它們用富于創(chuàng)意的同義語來譯出”。劉易斯首次提出“妄用式忠實”(abusive fidelity):這是一種新的忠實觀,它要求譯者關注能指鏈、句法過程、文本結構、語言機制對思想和現(xiàn)實形成產(chǎn)生的影響,等等。忠實的要求……遠遠高于對語義實質(zhì)的追求,它還要求對表達方式和修辭策略也要忠實……這是一種強有力的翻譯,它重視語言試驗,破壞常用的表達方式,尋求體現(xiàn)原文表達方式的多價性或表達性重點,還其本來面目(見王東風2008:74)。值得注意的是,國內(nèi)有不少學者從“創(chuàng)造性叛逆”的角度研究葛浩文的翻譯,這里不一一舉例說明,但從“妄用式忠實”角度來展開的研究卻鳳毛麟角。
“反常的忠實”要求譯者致力于把原文的反常譯成反常,其效果是翻譯讀起來就像是翻譯(王東風2008:75)。唯一的忠實就是對原文精確的重復,即便如此,人們?nèi)匀豢梢哉J為,這樣的忠實終究是淺薄的……完全忠實之不可能(Lewis 2000:264)。有人可能會反問,葛浩文的譯文怎么可能是“妄用式忠實”?他的翻譯行云流水,在英語讀者中相當受歡迎,足以印證他的譯文讀起來地道,是不會“讀起來像翻譯”。然而,筆者想要探討的是,葛浩文的譯作在西方廣受歡迎,除了譯作中的“改寫”之外,在“妄用式忠實”中所含的“能指鏈、句法過程、文本結構、語言機制”等方面,他的譯文難道沒有忠實過嗎?否則如何獲得西方讀者的歡迎?筆者認為,對于葛浩文譯作,不是簡簡單單地用“妄用式忠實”、“歸化”等就可以定論的。有學者認為是妄用式忠實的異化翻譯的一種極端手段(封一函2006:129)。筆者并不十分認同,因為如同葛浩文(1976)所言,翻譯到底“信于什么”,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另外很有意思的是,學者王東風(2008:75)指出,“反常的忠實”既要忠實于原文的正常之處,也要忠實于原文的反常之處。其無言的預設恰恰是完全的忠實是可能的,顯然與其白紙黑字聲言是矛盾的。正如“妄用式忠實”在提出者劉易斯本人那里都成了一個“悖論”,所謂的“處處”忠實的譯文一定是異化翻譯的極端?在翻譯莫言小說《檀香刑》時,葛浩文為了最大程度保留(即忠于)原文標題的發(fā)音(sound)、節(jié)奏(rhythm)和聲調(diào)(tone),將“Tan-xiang-xing!”譯為“Sandal-wooddeath!”(Goldblatt 2013)通過這個簡單的例子,可以看到,譯文在很多方面都做到了忠實,幾乎算得上“處處”忠實,其效果不言而喻。此外,葛浩文在譯作《檀香刑》中,直接保留了中文方言里的dieh(爹)、niang(娘)等詞匯,這不正是劉易斯所提的“語言實驗”?也有學者將這種現(xiàn)象稱為“異化式的翻譯”,關于“妄用式忠實”與“異化”的討論,此處不作展開。創(chuàng)造性叛逆是“譯介學”所引進的一個命題……對于以認真嚴肅自勉、把“信”和“忠實”看作文學翻譯第一要義的譯者,最怕的就是譯文出錯,而“錯誤”和“叛逆”在我們心目中,不分彼此,同樣可怕又可恥。……在實際的文學翻譯中,創(chuàng)造性與叛逆性其實是根本無法分隔開來(方平1999:5)。最早提出“創(chuàng)造性叛逆”這一概念的,是法國著名文論家埃斯卡皮,他在《文學社會學》一書中指出:“說翻譯是叛逆,那是因為它把作品置于一個完全沒有預料到的參照體系里(指語言),說翻譯是創(chuàng)造性的,那是因為它賦予作品一個嶄新的面貌,使之能與更廣泛的讀者進行一次嶄新的文學交流;還因為它不僅延長作品的生命,而且又賦予它第二次生命”(埃斯卡皮1987:137)。這讓筆者聯(lián)想到程光煒在香港大學中文學院的學術講座《文學經(jīng)典化與作品的壽命》,其實優(yōu)秀的翻譯也是延續(xù)作品壽命的另一種方式。需要指出的是,在今天的譯壇,有的譯者以“創(chuàng)造”為名,行“背叛”之實,翻譯時不細讀原作,不顧及原作的底蘊與風格,隨心所欲地加以處理,尤其是涉及到形象比喻、情感表述細膩、語言表達形式獨特的文字,往往添油加醋或大而化之。這些問題的存在,應引起我們足夠重視(許鈞2003:8)。這無不體現(xiàn)著一些學者對于創(chuàng)造性叛逆的擔憂,同時也是批評葛浩文翻譯中相當一部分學者的看法。但是事實真若如此?國內(nèi)外已有不少學者為葛浩文的翻譯正名,其中不乏令人耳目一新的論點(Lupke 2011;孫會軍2012;孟祥春 2015;許詩焱 2016a/2016b;呂敏宏 2012),除去文本因素之外,文本外的諸多因素對一部譯作的最終問世或多或少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基于Lefevere的觀點,文本外的這些因素大致來源于意識形態(tài)、詩學形態(tài)以及文學系統(tǒng)的專業(yè)人士和贊助行為(1992:2-19)。筆者認為,陸敬思(Christo-pher Lupke)、孫會軍、孟祥春等的觀點都可以從意識形態(tài)、詩學形態(tài)以及文學系統(tǒng)的專業(yè)人士和贊助行為找到源頭。那么,葛譯中在一些學者認為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之處,為何不是“妄用式忠實”?此外,葛譯僅僅用“叛逆”、“忠實”來分析,真的足夠嗎?筆者認為對于葛譯的分析應延伸得更深入,角度應更多樣。
葛浩文(1976)認為翻譯的本質(zhì)就是一種折衷。針對涉及葛浩文翻譯思想的論文、專著整理后發(fā)現(xiàn),遺憾的是,國外除了葛浩文本人發(fā)表過關于自身翻譯思想的論文外,專門涉及葛浩文翻譯思想的論文寥寥無幾,而國內(nèi)涉及葛浩文翻譯思想的論文已頗為豐富。
從中國大陸看,1987年至2000年中,國內(nèi)學者多以肖紅研究提及葛浩文,并未特定地對他及其翻譯思想進行深入的研究。真正談及葛浩文翻譯思想的則是于2002年發(fā)表的“The writing life”,此文是葛浩文自己所作,對管窺其翻譯思想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從2000年開始,關于葛浩文的研究有了明顯的增多,其中葛浩文的翻譯思想,散見于國內(nèi)外大大小小的訪談錄(舒晉瑜2005;季進2009;付鑫鑫 2011;李文靜 2012,Lingenfelter 2012;葛浩文 2014a;閆怡恂、葛浩文 2014;Stalling 2014;曹順慶、王苗苗 2015),或者葛浩文(1976;1980;1984;2010;2013;2014a;2014b;2014c) 自己所作的文章、專著等。筆者針對這些文獻進行對比研究,囿于篇幅,現(xiàn)選取五篇較為系統(tǒng)總結葛浩文翻譯思想的文章進行分析。按照時間順序依次為2002年發(fā)表的“The writing life”,2007年發(fā)表的《葛浩文翻譯觀探究》,2013年發(fā)表的《葛浩文論譯者——基于葛浩文講座與訪談的批評性闡釋》,2014年發(fā)表的“The voice of the translator:An interview with Howard Goldblatt”,2015 年發(fā)表的《翻譯與變異——與葛浩文教授的交談及關于翻譯與變異的思考》。
文軍、王小川、賴甜(2007)根據(jù)2002年葛浩文發(fā)表的“The writing life”,將葛浩文的翻譯思想分為四點,分別是忠實、翻譯即背叛、翻譯是重寫和翻譯是一種跨文化交流活動。在葛浩文的文章中,這四點都有提及,但未包含其全部內(nèi)容。根據(jù)葛浩文的原文,翻譯和譯者的觀點,共有十點,翻譯和譯者各有五點,分別是關于翻譯:1)翻譯的本質(zhì)是重寫;2)翻譯是對原作的補充,而不是復制;3)絕大多數(shù)翻譯是不充分的;4)翻譯永遠是未完成的工程(an unfinished project),如何應對跨文化交流中的紛繁復雜尚存爭議;5)不認同翻譯是次等的藝術,認為翻譯應該是帶來更多美好的藝術。關于譯者:1)不反對譯者是“叛徒”;2)譯者有責任以一種微妙和恰當?shù)姆绞剑瑏聿东@每個例子的特定含義;3)譯者可以提升(enhance)作品,而且是從原作作者從未想到的方面;4)作為譯者,喜歡那種面臨創(chuàng)造和忠于原著的緊張,甚至是無法避免的妥協(xié);5)作為譯者,我忠實地服務于雙方,對于那些好的、不好的、甚至不值一文的中文作品,我都會愉快地翻譯成可讀性強、容易接受,乃至銷路好的英文作品(Goldblatt 2002)。從葛浩文的原文可以看出,葛浩文并沒有對翻譯有著特定的理論體系,只是有許多對翻譯的觀點,故首先要指出,嚴格說來對于葛浩文翻譯方法論的研究,應該是翻譯觀或者翻譯思想研究,而不宜稱之為翻譯理論研究。
曹順慶、王苗苗(2015)將葛浩文的翻譯思想歸為《周易》中的“易之三名”:易、變易與不易。關于“易之三名”的解釋如下:易,指翻譯作品思想內(nèi)容再復雜再深奧,經(jīng)過譯者的翻譯,其譯本都會更易于被目標語讀者所接受。變易,指原著在被翻譯的過程中,穿越了語言的界限,需要譯者根據(jù)目標語文化的變化而進行語言變異。也可以說,變易者,變異也。東西方文化的不同使譯者不能逐字逐句地進行翻譯,而是進行創(chuàng)造性改編。不易,則指在翻譯過程中進行創(chuàng)造性改編的前提是忠實于原著的精髓,準確地表達出原著的形與神。實質(zhì)上看,這對應著葛浩文的翻譯思想中的接受性、重寫性和忠實性,而且更多的是從功能的角度對葛浩文的翻譯思想進行描述。順應葛浩文翻譯目的中的易于讀者接受,翻譯中的兩種語言不可能完全對等,必須做出轉化、改變。孟祥春(2013)將葛浩文關于譯者的思想分為四類:譯者之“用”、“道”、“質(zhì)”、“我”,分別對應譯者價值之所在、翻譯的方法論、翻譯的認識論和譯者的自我認知與定位。依然從實質(zhì)來看,葛浩文關于翻譯和譯者中的不同觀點均不同程度地被分列在以上的四點,此文雖涉及葛浩文的翻譯思想,但更多的是談葛浩文對于譯者的認識。然而,從“易之三名”到譯者之“用”、“道”、“質(zhì)”、“我”,這分別從翻譯和譯者兩個角度論及葛浩文的翻譯思想,實則是從共時角度對葛浩文的翻譯思想進行了描述。
結合2014年年底發(fā)表于Translation Review上葛浩文的國外訪談,筆者根據(jù)這次訪談就葛浩文的翻譯思想進行了總結:1)譯者不必總是全盤接受原作作者所言;2)(戲曲翻譯)當面臨意義與韻律、字面形式與聽覺的選擇時,寧可舍棄意義來保留曲調(diào),不可舍棄曲調(diào),否則一切皆無;3)英漢差異巨大,(戲曲翻譯)漢語韻律容易掌握,英語十分困難,翻譯不可避免做出巨大犧牲,(翻譯)需捕獲足夠意義使得讀者明晰內(nèi)容;4)翻譯涉及語域、語體的轉化,首要考慮讀者的語域、語體;5)注重讀者期待與讀者大致反應;6)贊同“譯者應當清楚讀者對于(譯作)結構、內(nèi)容上異化的承受程度”;7)反對翻譯過度理論化;8)原作對于原語讀者的接受程度應與譯作對于譯語讀者接受程度一樣,譯語讀者對于譯作的反應應與原作讀者(對于原作)相同。聯(lián)系三位國內(nèi)學者對于葛浩文翻譯思想的總結,筆者進行了相應歸納,可以看出,文軍所提的葛浩文四點翻譯思想,重點體現(xiàn)的是翻譯的認識、方法和目的;曹順慶所提的葛浩文“易之三變”,重點體現(xiàn)的是對翻譯過程的描述和對翻譯最終目的的闡釋;孟祥春所提的譯者之“用”、“道”、“質(zhì)”、“我”,針對翻譯的方法、認識和譯者的定位、價值作出相應解釋。結合葛浩文自己的觀點,可以發(fā)現(xiàn),葛浩文的翻譯思想核心之處在于以讀者為導向的折衷和改寫,此處的“折衷”,筆者認為與錢鐘書化境論中的翻譯策略“厥中”(于德英2009:172)頗有幾分相似。
筆者注意到,國內(nèi)學者所歸納的葛浩文翻譯思想更多地是在談論翻譯本身內(nèi)部的某些機理,似乎和市場,即讀者群關系不多,然而葛浩文的一些主張例如“注重讀者期待”、贊同翻譯過程中作品的異化程度對于讀者的接受度等等,可以看到葛浩文對于翻譯作品在西方的市場有著深刻的認識,同時他提出原文與譯文分別對應各自讀者的接受程度和反應應該相同,這與國內(nèi)學者近期提出的翻譯“認知對等”似乎不謀而合,而所謂翻譯“認知對等”,即指譯文與原文在句法、語義、語用等方面均實現(xiàn)對等,“認知對等”則是對這些對等的綜合,與“認知對等”淵源相同,“翻譯原型”也起源于“認知科學”(龍明慧2011:49-55),它同樣對葛浩文翻譯思想的某些方面有著不約而同的吻合之處。
那么,對于葛浩文翻譯思想中那些沒有被歸納的部分,筆者認為,既然葛浩文從事的是將中文作品譯為英文作品,作為漢學家將中國文學作品傳播到西方世界,翻譯的同時更重要的是傳播中國的文化、價值觀等等,那么就必然涉及到操縱理論。根據(jù)勒弗維爾(1992),操縱理論主要有三大因素影響翻譯,分別是文學系統(tǒng)中的專業(yè)人員、文學系統(tǒng)之外的贊助系統(tǒng)以及主流詩學,主要依次對應著意識形態(tài)、贊助人和詩學。詩學指文學手法和文學的功能觀(許鈞、穆雷2009:91)。從操縱理論看來,國內(nèi)學者更多的是將葛浩文的翻譯思想歸在文學的專業(yè)人員和主流詩學中,對于翻譯傳播中的另一大因素贊助系統(tǒng)似乎談得較少。對應于國內(nèi)外葛浩文的翻譯思想研究,這些研究成果均可歸納在意識形態(tài)或者詩學之中,而必須加上贊助人的研究,對于葛浩文翻譯思想的研究才可以說是較為全面的。進一步看,葛浩文的翻譯思想好似操縱理論的“升級”,因為在操縱理論這個大框架下,除了原有的這些因素,葛浩文的其他翻譯思想可用來加入補充。
葛浩文曾將翻譯歸為兩大派,納博科夫派與帕斯派,前者認為翻譯的作品讀起來就該讓讀者覺得是從外文翻譯過來的,不能讓讀者感覺好像是用他的語言寫的,后者的主張相反。英文和中文可以說是天壤之別的兩種語言,真要逐字翻譯,不但讓人讀不下去,而且更會對不起原著和作者(葛浩文2014c)。顯而易見,葛浩文屬于帕斯派,也就是屬于歸化的大方向。并且有著多年積累翻譯經(jīng)驗的葛浩文,歸化的總體翻譯思路使得他的翻譯獲得巨大的成功,不僅西方以“歸化式”翻譯作為其主流翻譯理念,中國譯界在翻譯介紹西方文學作品時,長期以來,也大多奉“歸化”為圭臬(胡安江 2010)。
從最直觀的葛浩文翻譯來說,國內(nèi)外大大小小批評葛浩文翻譯的聲音此起彼伏,總是會出現(xiàn)有關學者站出來批評葛浩文的翻譯如何背離原文,那如何刪減修改,還有的說葛浩文以“西方的意識形態(tài)”審視中國文學作品,給譯作披上了一層西方文學的色彩,值得一提的是美國著名作家Updike(2005)曾在《紐約客》上發(fā)表《苦竹》來批評葛浩文的翻譯是“陳詞濫調(diào)”。然而,葛浩文不止一次在其自己所寫的文章或者訪談錄里表示,出版的譯文并不是直接出自他的譯文,而是多方最終妥協(xié)的產(chǎn)物。譯者交付譯稿之后,(國外)編輯最關心的是怎樣讓作品變得更好,他們最喜歡做的就是刪和改。在刪減的問題上,葛浩文曾表示,莫言的小說也一樣,(刪減)都不是我決定的。其中一兩本被刪去十分之一,甚至八分之一,我還爭取又加回去了一些,但莫言對此沒有意見,他說“反正我看不懂”(李文靜2012)。從這里可以看出,葛浩文不但不是所謂的刪減譯文,反而是努力挽回被刪減的譯文。當然,葛浩文也曾表示,大概因為英語算是世界語的緣故,美國人不太愛讀翻譯小說,所以,只要我能幫出版社推銷,我什么都愿意做(舒晉瑜2005)。葛浩文曾經(jīng)提到,對于翻譯批評,他更傾向于宏觀式的剖析,希望從更寬的視角評論他的譯作,從一整部作品的忠實度來判定作品的成功度,如,語調(diào)、語域、清晰度、魅力、優(yōu)美的表達等。要是因為一個文化或者歷時所指沒有加上腳注,或者,因為一個晦澀的暗指解釋不當,據(jù)此批評譯文不夠好,這種批評是沒有益處的(葛浩文2014a)。在譯作出版之時,對于譯作的評價應該考慮到這個過程涉及到的所有步驟,而不應只抓住一點來評論譯文,這也是“中國文學走出去”比較重要的一步。
有學者統(tǒng)計(張繼光2016),至2015年年末,葛浩文總共出版(發(fā)表)了96位中國作家的201部(篇)作品的譯作,這是葛浩文翻譯“資本”最為明顯的證明,上文提到的均是葛浩文翻譯“資本”的微觀之處。宏觀來看,以葛浩文與莫言的合作為例,自翻譯莫言《紅高粱》一炮走紅之后,葛浩文便開始了翻譯“資本”積累的加速,經(jīng)他所譯的中國作家,均會在西方乃至全世界引起注意,甚至關注的熱潮,莫言就是最顯著的例子,莫言的作品目前已經(jīng)有來自三十個國家的漢學家在翻譯(莫言2017),不可否認葛浩文英譯帶來的巨大“號召”效應。不難看出,葛浩文英譯的“資本”,從布迪厄社會學角度來說,實際上是其社會資本和象征資本的大幅提升。這里的“社會資本”,主要指葛浩文的社會人際關系網(wǎng)絡,經(jīng)歷四十多年的翻譯生涯,葛浩文與作者、出版商、編輯、文學批評家等的聯(lián)系與關系無疑愈加緊密。而“象征資本”則指葛浩文在美國華文翻譯界所取得的地位、名聲。臺灣作家李昂(2015)稱“葛氏夫妻,品質(zhì)保證”,葛浩文譯作在華文英譯世界的影響力可見一斑。
從葛浩文翻譯思想的研究入手,自1976年葛浩文談到自己的翻譯思想,可以看出,葛浩文當時的觀點還主要集中在翻譯本身探討,涉及翻譯之外的因素較少,而到2014年在國外翻譯期刊Translation Review發(fā)表的最新的葛浩文訪談錄,葛浩文更加注重翻譯以外的因素,其中較為重要的是提出了譯文與原文對應各自讀者的接受度和反應,從自身角度預估讀者期待,重視讀者期待等,這些都說明葛浩文翻譯思想的歷時變化,對“中國文學走出去”中最重要的譯介(翻譯傳播)有參考意義,多年從事翻譯傳播的經(jīng)驗使得葛浩文對于翻譯傳播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中國大陸對于翻譯傳播的實踐,也可從葛浩文翻譯思想的歷時變化吸取經(jīng)驗,轉變對外翻譯的思路和方法等。
隨著國家對于文化強國的認識逐步轉變,中央政府正在加大力度增強中國的文化軟實力。作為建設文化強國中極其重要的部分,對外翻譯發(fā)揮著十分明顯的作用。對外翻譯在當下表現(xiàn)為近期頗為火熱的中國文學“走出去”,隨著首位中國國籍作家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而更加炙熱。然而,對外翻譯其實早于多年前就已啟動,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國文學》英文版與法文版的創(chuàng)刊,到八十年代中國文學出版社的成立及“熊貓叢書”(一套高質(zhì)量的英語版中國經(jīng)典著作、傳說、史集)的策劃發(fā)行,再到世紀之交“大中華文庫”項目的設立,2004年中國外文局“對外傳播研究中心”的創(chuàng)設,2010年年初“中國文學海外傳播”工程的啟動,以及全國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辦于2010年首次批準設立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中華學術外譯項目,世界與中國共同見證了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每一次不懈嘗試,以及這些嘗試背后的種種現(xiàn)代性焦慮與文學復興壓力。上世紀八十年代策劃發(fā)行的“熊貓叢書”是中國文學“走出去”戰(zhàn)略中的標志性事件,因而在此過程中扮演了非常關鍵的角色。它不僅是中國文學海外傳播的深度嘗試,也為中國文學在當代為繼續(xù)尋求“走出去”最佳方案積累了諸多寶貴經(jīng)驗。然而,不可否認,中國文學在“走出去”的歷史進程中,一直以來都是步履蹣跚。據(jù)上世紀八十年代曾在外文出版社工作的英國漢學家杜博妮分析,這種尷尬局面的形成主要是因為翻譯決策的失誤以及讀者對象的誤置所致。杜博妮指出,當時制定翻譯政策的人對英語語言知之甚少,對英語讀者的閱讀取向更是不明就里。與此同時,這些翻譯決策者們對文學譯本的實際讀者少予重視,而只關注專業(yè)讀者的可接受性(見李文靜2012)。上述的翻譯決策和讀者定位,實際上仍然是操縱理論的三方面,分別對應贊助人、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形態(tài)。
首先需要明確,中國文學對外傳播,也就是“走出去”,究竟是走往何方?目前而言,主要“走入”的仍然是西方世界,特別是美國、法國、英國、德國等發(fā)達國家。葛浩文在談到中國文學在美國時曾提到“波動原理”和“燕尾原理”,波動原理指新聞中出現(xiàn)中國消息,中國文學作品的銷量就會增加;反之要是新聞中好久沒有中國的消息,中國文學也就從書店下架了。燕尾效應指到中國工作或者旅游的人越來越多,中國書籍的閱讀數(shù)量和種類也會隨之增加,其中自然涵蓋文學作品(葛浩文2014b)。這兩個原理從側面反映西方世界的意識形態(tài)對中國文學傳播的影響,所謂“實踐出真知”,葛浩文依據(jù)其數(shù)十年的譯介經(jīng)驗,才能總結出上述原理,同時,他還表示對中國文學進入世界舞臺很“樂觀”,總的來說還是指日可待的(付鑫鑫2011)。
對于對外傳播的翻譯作品,最重要的無疑是希望擁有龐大的讀者群。如果譯出國門的作品沒有人愿意讀,不能吸引更多的西方讀者,那么即便是走出國門,也走不進市場,也無法走進西方讀者的眼中和心中,對外傳播也就失去了最根本的意義。對于中國文學作品的變化,葛浩文認為以前的中國小說如果有一個的缺點,就是把人性寫的不夠仔細深刻,表面結構都好,故事也好,但是現(xiàn)在就慢慢改變了。雖然中國文學作品正在逐步“進化”,但是對于西方國家,以美國為例,翻譯在出版書籍的總數(shù)所占比例非常小,大約只有3%,而中國文學的譯作則是這個3%里面的一個小部分。在美國,中國小說翻譯成英文出版的一年也不過十來本(閆怡恂、葛浩文2014)。
針對國外數(shù)量如此之少的譯作,這不禁令人深思,中國文學有這么多優(yōu)秀的作品,究竟為何傳播到國外的作品如此寥寥?我們也看到了葛浩文在每次中國學者的訪談錄中均表示,中國文學優(yōu)秀作品非常多,但是翻譯傳播到國外的卻非常少,原因之一就是英語界專門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翻譯的人實在太少了(季進2009),一般認為,目前能夠合格從事漢譯英的外國譯者全球也就二十人左右,要讓他們承擔起中國文化走向世界的任務顯然是勉為其難(范武邱2013)。國內(nèi)學者紛紛提出相應對策,有的提倡由中國翻譯家承擔,有的提出合作翻譯,有的提倡外國人翻譯等等。筆者認為,合作翻譯的可取性最大,因為翻譯必然涉及至少兩種語言,非母語者對于某種語言的理解很難完全達到母語者的水平,如果要保證原作的意義被準確的理解,那么交給母語者無疑是比較合理的,但是當轉化為譯文時,譯文為母語也就突顯了優(yōu)勢,而且,作為翻譯界幾乎普遍接受的觀點,翻譯中不存在絕對的對等,也就是說翻譯不可避免的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譯者就是其中一個因素,合作翻譯能較好地進行譯者互補,盡可能避免譯文受到譯出語或者譯入語譯者的單方面影響,現(xiàn)階段較為經(jīng)典的組合有葛浩文與林麗君、陳邁平與陳安娜等,以上實則是對詩學的互補,以求譯作展現(xiàn)原作的詩學之美,達到“譯語讀者對于譯作的反應應該和原語讀者對于原作的反應相同”。
葛浩文表示,中國文學對外傳播,除了官方組織的翻譯外,諸如葛浩文這樣非官方的對外翻譯,極其缺乏資金。葛浩文曾坦言,雖然他因為熱愛而翻譯,選取翻譯作品時不用考慮市場,但是出版商不得不考慮市場,所以在他出版的這些譯作中,要么是葛浩文自發(fā)翻譯一部分,然后向出版商“推銷”,成功之后接著翻譯剩余部分,要么就是出版商主動要求葛浩文翻譯,再或者是葛浩文申請基金會贊助來完成翻譯。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葛浩文所申請的基金會贊助,目前仍然沒有來自中國大陸的,反而有來自中國臺灣的和美國的。進一步證明,中國官方應當適時啟動國內(nèi)學者呼吁的“漢學家工作坊”之類的項目,根據(jù)實際情況來資助真正熱愛中國文學的漢學家、外國學者等,同時大力培養(yǎng)致力于為國家文化翻譯傳播貢獻的有為學者、翻譯家等。
抓住對外翻譯最核心的部分——讀者。隨之而來,首先就是翻譯策略的改變,尤其是所謂“對抗式翻譯”等等,筆者認為,此時還不是過分夸大民族特征的時候,既然國家已經(jīng)將文化強國提升到國家戰(zhàn)略,那么就必須講究實效,現(xiàn)階段最可取的仍然是“歸化式翻譯”,然而雖然歸化,也要掌握一定的尺度,絕不可過度。其次,中西方出版業(yè)不同的行業(yè)規(guī)則也要予以必要的重視,對于中西方行業(yè)差異的認識缺乏,也造成了眾多讀者、學者對于葛浩文翻譯的批評此起彼伏,殊不知,在西方,一部譯作的誕生是多方妥協(xié)的結果,而不是譯者“一個人說了算”。既然對外翻譯的重要部分是讀者,那么對于國內(nèi)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否需要以國外讀者為目標,或者是翻譯?答案當然是否定的,這種為翻譯家寫作的趨勢是不可取的,作家寫作是為了他的讀者(葛浩文2013)。其次,針對“讀者”,翻譯最初始的階段——選材必須要做好,就歷屆官方組織的對外翻譯傳播中,選材大多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等,目前看來,在世界渴望了解中國國情的情況下,占據(jù)中國文學英譯主流的典籍翻譯已經(jīng)不能夠滿足世界的需求,中國應抓住這個契機,適當?shù)蒯槍π赃x取西方感興趣的素材進行翻譯(辛紅娟 2014)。
隨著文化強國提升為國家戰(zhàn)略,作為文化強國建設中的重要部分,對外翻譯傳播發(fā)揮著巨大作用。要讓中國文學真正地“走出去”,海外文化傳播毫無疑問需要真正強大起來,葛浩文的翻譯給予我們諸多意義非凡的啟示,不同意識形態(tài)的碰撞、贊助人的操縱、詩學的重塑,這些都是需要跨過去的“坎”。透過文化強國戰(zhàn)略,筆者看到,對外翻譯傳播需要的不僅僅是翻譯模式的探索、對外翻譯的資助、中西方行業(yè)差異的重視、翻譯策略和創(chuàng)作的重新審視,更重要的是堅定地保持發(fā)揚本族文化特色,與其他文化平等對話,采用合理、實用的策略推進中國文化海外翻譯,才有可能邁向一個真正有影響力的文化大國。
注釋:
1 原文為Some of the best Anglophone translators of the post-Mao period are Bonnie McDougall,Howard Goldblatt,and Flora Dr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