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耕原
(1.西安培華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125;2.陜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119)
從偏居江左的東晉開始,除了陶淵明、鮑照等個別詩人,尚能直面現(xiàn)實外,內(nèi)容的單調(diào),生活面的狹窄,成了整個南朝人的流行性貧血癥。宋齊兩代上層社會內(nèi)部相互斫殺,文人相繼遇難,使直抒胸臆的詠懷,借古諷今的詠史瀕臨絕跡,反映社會重大題材似乎成為一種禁忌,這在南齊時代顯得尤其突出。自然景物的描摹上升為占據(jù)詩壇的大宗題材,以情采切入的山水詩,較之處于“酷不入情”的巧似階段,有了迅速的進(jìn)展。內(nèi)容的貧瘠導(dǎo)致在技巧上盡力追求,原本若斷若續(xù)的詠物詩,至此數(shù)量驟然大增,進(jìn)入“正宗”地位,群體競作,相互切磋,也包含表現(xiàn)能力高下的競技意義,甚至促成了詠物詩帶有規(guī)模性的高潮到來。詠物詩突然占有很大比重和描寫題材前所未有的寬泛,這種詩歌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以及這時期詠物詩的特征,應(yīng)當(dāng)引起我們的關(guān)注。
作為永明詩歌權(quán)威代表的謝朓,他的詠物詩,在當(dāng)時同樣具有典范意義,解剖這一“標(biāo)本”,對于觀照永明詩與解讀小謝都有一定意義。
謝朓詠物詩均為五言,其五言詩今存135首,以“詠”字標(biāo)題的詠物詩凡16首,加上屬于樂府詩的《芳樹》 《秋竹曲》 《蒲生行》,共19首,接近五言詩總數(shù)的1/7,數(shù)量可謂不少。沈約今存詩240首,詠物詩共30首,占其總數(shù)1/8;王融存詩78首,詠物詩8首,占其總數(shù)1/10還強(qiáng)。他們?nèi)司懔小熬沽臧擞选?,其馀永明詩人即可概知。另外還有不少文字游戲之作,竟陵王蕭子良有《郡縣名》詩,沈約、王融、范云均有和詩;蕭子良有《藥名》詩,王融亦和。陸慧曉有《百姓名》詩,沈約有和詩。他們還以詠物詩作為酬唱的工具,王思遠(yuǎn)有《詠月》、王德充有《詠白云》、劉繪有《博山香爐》詩,沈約均有和詩。
永明詩人還經(jīng)常舉行一題同作切磋詩藝的活動?!赌淆R書·樂志》載:“《永平(當(dāng)作“明”)樂歌》者,竟陵王子良與諸文士造之,人為十曲?!苯翊嬷x朓、王融《永明樂》均十首,沈約今存一首,釋寶月亦有其作,同見于《樂志》。詠物詩也見于群聚共作的文學(xué)沙龍活動中。永明八年,謝朓、沈約、王融、虞炎、柳惲有《同詠坐上所見一物》;次年謝朓、沈約、王融又有《同詠樂器》;建武二年在宣城任上謝朓又和僚屬有《同賦雜曲名》。謝朓所作《秋竹曲》即為詠物詩。謝朓在竟陵八友中與沈約過從最密,他們的詠物酬和同詠詩亦多,除上所作以外,沈、謝都有《同詠坐上器玩》與《詠竹火籠》。文學(xué)團(tuán)體的形成,不僅提供共同創(chuàng)作的特定場所與人文環(huán)境,而且?guī)硪活}同作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參與者在當(dāng)場限定的題目中,雖然受到限制,而這種臨時題目明顯帶有防止宿構(gòu)的性質(zhì),以見作者才思敏捷。早在建安文學(xué)的鄴下團(tuán)體中,就有大量的一題同作的賦體之作,以及“獻(xiàn)酬、紀(jì)行、頌德諸體,遂公開后世種種應(yīng)酬等類。”[1]永明“竟陵八友”的形成,亦有賦體同作,而為詠物詩的大批量的出現(xiàn),提供了培植各種題材的溫床。
關(guān)于詠物詩發(fā)展淵流,前人曾有過梳理:“昔屈原《橘頌》,荀況賦《蠶》,詠物之作,萌芽于是,然特賦家流耳。漢武之《天馬》,班固之《白雉》 《寶鼎》,亦皆因事抒文,非主于刻畫一物。其托物寄懷,見于詩篇者,蔡邕《詠庭前石榴》,其始見也。沿及六朝,此風(fēng)漸盛。王融、謝朓至以唱和相高,而大致多主于隸事。唐宋兩朝,則作者蔚起,不可以屈指計矣。其特出者,杜甫之比興深微,蘇軾、黃庭堅之譬喻奇巧,皆挺出眾流。其馀則唐尚形容,宋參議論,而寄情寓諷,旁見側(cè)出于其中,其大較也。中間如雍鷺鷥、崔鴛鴦、鄭鷓鴣,各以摹寫之工得名當(dāng)世。而宋代謝蝴蝶等,遂一題衍至百首,但以得句相夸,不必緣情而作。于是別岐為詩家小品,而詠物之變極矣”[2]。此節(jié)論述至為清晰,以今言之,東漢末至建安為萌芽期,南朝蕭齊為初盛期,唐宋為鼎盛期,此其可注意者一;其二,“王融、謝朓至以唱和相高”,大批量的制作,促成詠物詩題材與題名的正式形成;在表現(xiàn)技巧上開始以數(shù)典隸事編織其中,為后人開一大法門;其三,王、謝詠物唱和詩,屬于早期群體性的文學(xué)活動,而且詠物詩一題同作亦“萌芽于是”;其它的奉和同詠詩,如蕭子隆有《經(jīng)劉先生墓下》,奉和者有蕭子良、沈約、謝朓、虞炎、柳惲。謝朓隨鎮(zhèn)荊州,留別詩有《離夜》,同題共詠贈別詩者有江孝嗣、沈約、虞炎、范云、王融、蕭琛、劉繪,謝朓又作《和別沈右率諸君》。這種群聚同詠的活動,在永明年間成為經(jīng)常性的文學(xué)活動。
在《謝宣城集》中,聯(lián)句詩7首,應(yīng)詔詩3首,《同賦雜曲名》1首,同詠《永明樂》10首,《同謝諮詠銅爵臺》1首,同賦鼓吹曲2首,酬答詩19首,《奉和隨王殿下》16首,詠物詩同詠4首,總共63首,占包括四言、雜言、佚詩在內(nèi)總數(shù)146的將近一半,其他竟陵府邸詩人亦可概見。集體性同題共作以及酬和應(yīng)詔、應(yīng)教、應(yīng)令、奉和,乃至等而下之種類繁多的文字游戲,數(shù)量巨大,種類花樣翻新,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盛況。這是純藝術(shù)時代的必然趨勢,也是詠物詩大量滋生的原因。
詠物詩大量出現(xiàn)的另一原因:自建安伊始,詩賦題材交流,賦的詩化與詩的賦化日趨交融,西晉賦的詩化更為高漲,劉宋則詩的賦化亦為興盛,鋪排始終的大謝山水詩就代表著這種趨向。南齊以小謝為代表的山水詩注重情感的介入,對“寓目輒書”的竭力刻畫加以控制,賦化體物的手法則進(jìn)入詠物詩中,詩的賦化的熱力在重視技巧的詠物詩中得以釋放。
還有未經(jīng)人注意的原因:自魏晉易代名士少有全者以后,宋齊兩朝文人總與政治保持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身在魏闕在于戀棧貪祿,表白心想山林在于遠(yuǎn)禍全身,這在南齊文人尤著。較之魏晉文人,他們更多了一層內(nèi)傷:宋齊兩代文禍驟起,文士罹難與日俱增,重藝術(shù)時代的競爭挾帶妒殺嫉害的副產(chǎn)品,所以面對以文自負(fù)的宋武帝,鮑照就把文章弄得“多鄙言累句”,沈約隸典數(shù)事也要“少(梁武)帝三事”,不安全的憂難感,像陰影籠布心頭,所以小謝的詩常言隱居,甚至搞成“篇篇一旨”也在所不惜。因而永明詩人很少直接選擇重大的社會題材,山水詩與送別、詠物詩占了主體位置,它們本身標(biāo)志著很顯明的安全系數(shù),因而也始終伴隨著小謝短短的創(chuàng)作歷程。
要了解謝朓詠物詩的特色,我們須先巡視這一題材在創(chuàng)始期的表現(xiàn)特征與發(fā)展演變。
詠物之制在辭賦中出現(xiàn)甚早,屈原《九章·橘頌》與荀子《賦篇》已開其端,宋玉以后則得到長足進(jìn)展,而詩則出現(xiàn)甚晚。蔡邕的《翠鳥》被認(rèn)為是最早的詠物詩,其詩云:“庭陬有若榴,綠葉含丹榮。翠鳥時來集,振翼修形容?;仡櫳躺瑒訐u揚(yáng)縹青。幸脫虞人機(jī),得親君子庭。馴心托君素,雌雄保百齡”①此詩因開頭言及“若榴”,遂被四庫館臣誤為《詠庭前石榴》。。采用比興手法,喻才士脫險后托身得所,顯然借鳥自喻。10句中只有3句刻畫動姿羽色,詩的重心在于表達(dá)亂世文士的企望。王夫之說:“以詠物則佳,以作感興詩則淺”,具有“風(fēng)度典刑”(《古詩評選》卷四)。這種寫法與同時趙壹《窮鳥賦》極為相近,趙賦中援救窮鳥的“大賢”與此詩中的“君子”為同一機(jī)杼,詩賦對流,于此可見端倪。
趙賦蔡詩很可能受到漢樂府《飛鵠行》 (即《艷歌何嘗行》)的啟發(fā)。其詩云:“飛來雙白鵠,乃從西北來。十十將五五,羅列行不齊。忽然卒疲病,不能飛相隨。五里一反顧,六里一徘徊。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吾將負(fù)汝去,羽毛日催頹。樂哉新相知,憂來生別離。躊躇顧群侶,淚落縱橫垂。今日樂相樂,延年萬歲期?!币詳⑹銮楣?jié)為主,有別于以體物為主的詠物詩。蔡詩體物敘事參半,帶有由通體比興的飛鳥詩向詠物詩轉(zhuǎn)化的痕跡。王粲佚題詩云:“鸞鳥化為鳩,遠(yuǎn)竄江漢邊。遭遇風(fēng)云會,托身鸞鳳間。天姿既否戾,受性又不閑。邂逅見逼迫,俯仰不得言?!鼻楣?jié)事理更為昭晰,是向漢樂府“雙鵠”詩的回歸。劉楨《贈從弟》三首,《文選》置于“贈答”類,實都為詠物詩,分別寫蘋藻、冬松、鳳凰,首篇以體物為主,中篇通首比興借,松言志。末篇詠鳳則切合自身經(jīng)歷,尤可見從《飛鵠行》生發(fā)出來。還有見于類書的兩首佚題詩“青青女蘿草”與“翩翩野青雀”,看來均屬詠物之制。應(yīng)玚《侍五官中郎將建章臺集》,主要敘寫鴻雁南來北往遠(yuǎn)行的艱辛,情詞悲切,與當(dāng)時公宴詩有別。后少半表達(dá)對“公子敬愛客”的感激?!段倪x》列入“獻(xiàn)詩”類,實則把詠物與贈詩結(jié)合起來,基本與劉楨《贈從弟》如出一轍。繁欽《詠蕙》與《生茨》是以賦法體物的詠物詩。前者以第一人稱敘寫,物中含情。結(jié)末言:“百卉皆含榮,己獨(dú)失時姿。比我英芳發(fā),鵜鴂鳴已哀”,即物即人,情感凄切,“居然動人”(王夫之語)。后者云:
有茨生蘭圃,布葉翳芙蕖。
寄根膏壤隈,春澤以養(yǎng)軀。
太陽曝真色,翔風(fēng)發(fā)其敷。
甘液潤其中,華實與氣俱。
族類日夜滋,被我中堂隅。
通篇寫惡草蔓延,比較淡化了自《雙鵠行》以來的情節(jié)化敘述,以描寫滋衍為中心,與標(biāo)準(zhǔn)的刻摹形狀的詠物詩相當(dāng)接近。這兩首無論題目與體制都已正規(guī)純粹,同時也具有前此的比興寄托手法。此詩由唐代佚名的《灌畦暇語》始錄,并言:“后漢繁欽傷世道剝喪,賢愚隱情,上之人用察不至,而小人得志,君子伏匿,于是賦《生茨》之詩”,當(dāng)為可信。另有《槐樹詩》僅存四句,全描繪物色。魏明帝曹叡四言詩《短歌行》,是首規(guī)范的詠燕詩,只是充斥著儒家的說教氣息。
曹植《吁嗟篇》以擬人手法詠飛蓬,通體比興,情節(jié)尤為詳贍,無不一一切合自家坎坷遭遇,狀物卻無一句,走的是《雙鵠行》的路子。佚題詩“雙鶴俱遨游”則明顯模擬《雙鵠行》。玄學(xué)家何晏《言志詩》亦宗法《雙鵠行》,借詠鴻鵠“常恐夭網(wǎng)羅,憂禍一旦并”,寄托憂生之嗟。王夫之說:“直切已開西晉一派,而檢制不泛濫”(《古詩評選》卷四)。毋丘儉《答杜摯詩》言鳳鳥遭到“燕雀嗤”的心曲,以詠物詩代酬答,體近劉楨《贈從弟》。嵇康《五言贈秀才》前大半以比興為體,敘寫雄鸞遭羈:“雙鸞匿景耀,戢翼太山崖??故资叮瑫勱栒裼饍x。長鳴戲云中,時下息蘭池。自謂絕塵埃,終始永不虧。何意世太艱,虞人來我維。云網(wǎng)塞四區(qū),高羅正參差。奮迅勢不便,六翮無所施。隱姿就長纓,卒為時所羈。單雄翩獨(dú)逝,哀吟傷生離。徘徊戀儔侶,慷慨高山陂”,“為所羈”喻其兄嵇喜投身仕宦[3],固然切合自家處境,追本溯源,仍出自《雙鵠行》。由此看來,樂府此詩成了東漢末至魏流行的詠鳥詩一大母題本源。阮籍《詠懷》第43首“鴻鵠相隨飛”,第79首“林中有奇鳥”,借鳥舉身青云而網(wǎng)羅不制,發(fā)抒遠(yuǎn)身避禍的心愿,體制亦近詠物,實則是《雙鵠行》的逆向構(gòu)思。魏明帝曹叡四言詩《詠燕》,賦比交互為用,雖賦予燕子倫理化人格,寫得生動“有活氣”(王夫之語)。
西晉傅玄佚題詩“啄木高翔鳴喈喈”,題材新鮮,把鳥喻為樹木的“倡俳”,似乎譏刺無行文人。左氏(佚其名) 《啄木》則贊它“無干于人,惟志所欲”,就小物講出“清榮濁辱”的大道理。張華詠《荷》算是比較好的一首:“荷生綠泉中,碧葉齊如規(guī)?;仫L(fēng)蕩流霧,珠水逐條垂。照灼此金塘,藻耀君玉池。不愁世賞絕,但畏盛明移?!雹俅嗽娨娪凇端囄念惥邸肪戆硕忠娝伪觉U照集·學(xué)公干體。他是賦家名手,此詩用意不刻露,鋪寫簡潔得法,“凈而不促,舒而不隘,開先唐亦一禘祖矣”(王夫之《古詩評選》卷四)。陸機(jī)《塘上行》詠江蘺由幽渚移居華池,葉潤根堅,但繁華難久,馀芳風(fēng)散。與上詩喻旨相近。又有《園葵》二首,用意與詠蘺無二。西晉四言詩回潮,模擬風(fēng)氣濃厚。司馬彪《贈山濤》詠青雀,失題詩詠秋蓬,則均為五言。后者簡直是曹植《吁嗟篇》的縮寫。末尾“搔首望故林,邈然無由返”,不采用習(xí)見的議論作結(jié),而是擬人化的描摹,頗具情態(tài),理亦在其中①王夫之《古詩評選》卷四題作《雜詩》:“王敬美謂:‘詩有妙悟,非關(guān)理也?!侵^無理有詩,正是不得以名言之理相求耳。且如飛蓬何首可搔?而不妨云‘搔首’,以理求之,詎不蹭蹬?”。前詩則簡潔有意味:“翩翩野青雀,受性孤且傲。昔生三河側(cè),鼓翼帝王畿。”棗據(jù)《雜詩》“有鳳適南中”,詠鳳自愿離梧棲榆,振翼天衢,不待朝陽,當(dāng)為隱士寫照,全是一幅不合作姿態(tài)。摯虞《逸驥》今存四句,似為完璧:“逸驥無鑣轡,騰陸從長川。剪落就羈靮,飛軒躡云煙”。這為詠物詩開一絕新的大題材,在“力柔于建安”的西晉,可謂絕響。前秦趙整《諷諫詩》其二:“北園有一樹,布葉垂重陰。外雖饒棘刺,內(nèi)實有赤心?!焙唲艅偨?,風(fēng)骨凜然。東晉袁山松《菊》:“靈菊植幽崖,擢穎陵寒飇。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條。”借物示志,可與趙整詠棗樹媲美。作為最早的詠菊詩,可視為陶淵明寫菊的前奏曲。王夫之認(rèn)為“藏鋒毫端,咫尺萬里”(《古詩評選》卷三)。伏系之《詠椅桐》今存四句:“亭亭椅桐,郁茲庭圃。翠微疏風(fēng),綠柯蔭宇?!彼茷闅堅姡瑑H余敷色部分?!按湮ⅰ毕纫娪谧笏肌妒穸假x》,以后為山水詩的常見詞。陶淵明《歸鳥》體近詠物,實為詠懷,體用意義如同左思《詠史》。陶詩每多此制,飛鳥為其一大重要意象。《飲酒》其四“棲棲失群鳥”,喻其出處境遇,亦屬此類。范泰《鸞鳥》轉(zhuǎn)述羈鳥一鳴而殞的故事,而非詠物正體。謝惠連《詠螺蚌》純出以議論,為詠物詩之別體。
時至南朝,劉宋袁淑《詠寒雪》采用騷體,僅存殘篇佚句。鮑照《學(xué)劉公干體》其二詠松,略為生色,但終遜劉楨原作。另有《喜雨》 《苦雨》《詠白雪》 《山行見孤桐》 《詠雙燕》,體雖近正,數(shù)量亦多,但非其長。吳邁遠(yuǎn)《飛來雙白鵠》則模擬漢樂府。
綜上所述,舊說詠物起源于蔡邕《翠鳥》,誠然謹(jǐn)慎,而蔡作實受漢樂府《雙鵠行》啟發(fā),只是對所詠之物略增鋪寫,仍帶有敘事之痕跡?!峨p鵠行》雖以敘事為本,未曾描繪物色,然通體言鳥,寄托流離人的生離死別,稍加描摹,即為蔡邕詠鳥之類。所以,我們無妨把它看作詠物的濫觴,或無大謬。如同左思《詠史》不過借史事點(diǎn)染,實為詠懷,人們?nèi)砸暈樵伿分?。何況《雙鵠行》為原始初期之作,體不規(guī)范,在所難免。而且此為魏晉眾多詠鳥詩的一大本源,沾溉數(shù)代,影響甚巨。另外,此詩托事寄情,已開后世“托物寄懷”之體制。王粲、劉楨即順此而來。視為詠鳥詩之祖,詠物詩之始,理亦在其中。
嗣后魏晉詠物諸作,增加蘋、蓬、蕙、茨、江蘺、荷、葵、松、棗樹、桐樹等草木之詠,鳥則衍增鳳、雀、鶴、鸞、啄木鳥等。建安劉楨、應(yīng)玚、曹植的《斗雞》,純以物色描寫較長量短,不涉寄托,比興都無,誠為詩酒文會的文字游戲,而非詠物正宗。摯虞的詠馬本是上好題材,但東晉至南朝壯志宏偉者寥若晨星,故繼作者無人。趙整詠棗體制短小,寄意剛正,孤篇獨(dú)出,此和詠馬則對志氣恢宏的唐人將會發(fā)生作用。鮑照所作篇數(shù)最多,似乎是南齊詠物詩高潮來臨的前奏曲。其詩賦均為名家,而詠物諸制無多起色。但轉(zhuǎn)換前此以敘述遭遇或處境為主,而鋪寫物色,主于刻畫,使詠物詩趨于規(guī)范。詠物詩從起始至此漸進(jìn),傳統(tǒng)的“借題以托比,觸目以起興”,即成主要定式。
詠物詩發(fā)展到南齊,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高潮。四庫館臣指出“王融、謝朓至以唱和相高”,舊史習(xí)慣上把沈約視為梁人,故未提及。至于說南齊詠物詩“大致多主于隸事”,本為囫圇說法。王融詠物詩有琵琶、幔、梨花、梧桐、女蘿、四色、火等諸物,確實都沒有什么寄托,唯以刻畫物色為能事,但卻沒有多少“主于隸事”。鐘嶸謂王融詩“詞美英凈”,在這些詠物詩中尚可看出。至于詠物詩最多的謝朓,若謂“多主于隸事”,則未免以偏概全了。
如前所言,謝朓詠物詩不只作于早年,但無論是竟陵西邸還是宣城時期,這些詠物詩都有顯明的寄托,可以說幾乎無詩不比興,而且借題托比,示志詠懷,大多感發(fā)明朗。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屬于文字游戲的東西,諸如像王融所作的《藥名詩》《星名詩》 《郡縣名詩》 《四色詠》 《后園作回文詩》 《雙聲詩》 《代五雜組詩》,沈約所作的奉和竟陵《郡縣名詩》與《藥名詩》,應(yīng)令的《大言》《細(xì)言》 《百姓名詩》,乃至以等而下之的詠《領(lǐng)邊繡》 《腳下履》。這些詩有些是奉和而作,如王融《郡縣名詩》即奉和竟陵王所作,則由蕭子良發(fā)起,而謝朓身列竟陵八友,且詠物之制最多,竟無一首此類東西。另一西邸詩友范云存詩僅39首,亦有《建除詩》 《數(shù)名詩》 《州名詩》 《四色詩》五首、《奉和竟陵王郡縣名詩》,而獨(dú)謝朓一首也無,這就不免讓人詫異。
鐘嶸《詩品》卷中曾說:“(謝)朓極(一作‘亟’,當(dāng)是) 與余論詩,感激頓挫過其文?!本硐掠盅裕骸白雨枺ㄓ蒴耍?詩奇句清拔,謝朓常嗟誦之?!庇蒴擞小对伝魧④姳狈ァ?,胡應(yīng)麟就極其詫異:“宋齊之末靡極矣,而袁陽源《白馬》,虞子陽《北伐》,大有建安風(fēng)骨,何從得之?”(《詩藪》外編卷二)陳祚明亦稱此詩“高壯”,“已稍洗爾時纖卑習(xí)氣矣”(《采菽堂古詩選》)?!对娖贰肪碇杏种^謝朓詩奇秀警遒,“足使叔源失步,明遠(yuǎn)變色”。沈約稱他為“才杰”,稱其詩“文鋒振奇響”,“思逐風(fēng)云上”(《傷謝朓》)。據(jù)上所論,可知謝朓關(guān)于“好詩”的見解,就不僅是音律上“圓轉(zhuǎn)如彈丸”,在內(nèi)容上自有他的要求。作為西邸文友,而不作文字游戲一類東西,由此即可概知。
關(guān)于謝朓詠物詩寄托之有無,我們先看早期永明西邸之作。《琴》 《席》 《烏皮隱幾》 《詠竹火籠》 《詠鏡臺》 《詠燈》 《詠燭》,均為列身西邸文士詠物、唱和之作[4]。永明五年,蕭子良開西邸,謝朓時年24,開始步入詩壇。這時正好趕上難得的升平時期:“永明之世,十許年中,百姓無雞鳴犬吠之警,都邑之盛,士女富逸,歌聲舞節(jié),袨服華妝,桃花綠水之間,秋月春風(fēng)之下,蓋以百數(shù)”(《南齊書·良政傳序》)。史稱齊武帝蕭賾繼位后,“雖為繼體,事實艱難。御袞垂旒,深存政典,文武授任,不革舊章,明罰厚恩,皆由上出,義兼長遠(yuǎn),莫不肅然。外表無塵,內(nèi)朝多豫,機(jī)事平理,職貢有恒,府藏內(nèi)充,民鮮勞役,宮室苑囿,未足以傷財,安樂延年,眾庶所同幸”(《南齊書·武帝本紀(jì)》)。這雖不無溢美,但“市朝晏逸,中外寧和”情況,還是可信的。南齊的詠物詩,正出現(xiàn)在這個時期。這時年輕的謝朓無憂無慮,他這7首詠物詩雖說沒有深刻重大的主旨,但尚能以情運(yùn)文,也含有一定的寄托。他和王融、沈約《同詠樂器》的《琴》,贊美琴聲“沖響清危”,后半則言:“春風(fēng)搖蕙草,秋月滿華池。是時操《別鶴》,淫淫客淚垂”,聯(lián)想到“春秋佳日,不堪離別之思”(吳汝倫語),則以情運(yùn)文,并非專意于雕繪?!锻佔掀魍妗返摹稙跗る[幾》后半則言:“勿言素韋潔,白沙尚推移。曲躬奉微用,聊承終宴?!保f它顏色雖黑,但從不推移轉(zhuǎn)易。雖僅供憑依,所用甚微,而能曲躬盡用,不知疲倦,顯然賦予了一定的人格,稱得上“以質(zhì)被文”(沈約語)?!锻佔纤娨晃铩返摹断?,原本素樸常物,文字亦質(zhì)蒼可觀:
本生朝夕池,落景照參差。
汀洲蔽杜若,幽渚奪江蘺。
遇君時采擷,玉座奉金卮。
但愿羅衣拂,無使素塵彌。
言蘆葦高長莽蒼,遠(yuǎn)勝過杜若、江蘺一類的芳草,占盡水池早晚風(fēng)光。但愿多采此物,用于“玉座”,且勤拂灰塵,使之干凈光潔,從中亦見出其服善愛才的個性。在講究門望的南朝,謝朓卻好獎掖后進(jìn)寒士。江革少孤貧,傍無師友,好學(xué)不倦。朓訪革,“時大雪,見革弊絮單席,而耽學(xué)不倦,嗟嘆久之。乃脫所著襦,并手割半氈與革充臥具而去”(《梁書》本傳)??最壌钟胁殴P,未為時知?!翱撰晣L令草讓表以示朓,朓嗟吟良久,手自折簡寫之,謂珪曰:‘士子聲名未立,應(yīng)共獎成,無惜齒牙馀論?!浜蒙迫绱恕保ā赌淆R書·謝朓傳》)。謝朓這首《席》,無異于一篇“蘆葦頌”或“蒹葭頌”。又作于竟陵王西邸,則可以看作“擢拔后進(jìn)寒士的報告”。此詩并不“多主于用事”,文質(zhì)兼?zhèn)?,風(fēng)力充斥,這與他惜才服善的個性又十分切合。惜乎自古迄今尚未受人注意!
其《詠竹火籠》針對竹篾斜紋密織,詩中言“體密用宜通,文邪性非曲”,正反兩面夾寫,寄托了一種人格理想。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入選此詩,并言:“造情不遠(yuǎn),而寄意可風(fēng)”,亦非無的之論?!对佺R臺》前6句狀物,結(jié)末歸到情事:“玉顏徒自見,常畏君情歇”,則用“宮怨”題材的手法,指出“君情”不固,也不是沒有意義。吳汝倫即認(rèn)為“此美惡自知,人情難測”,亦與題旨不遠(yuǎn)。《詠燈》后半言:“飛蛾再三繞,輕花四五重。孤對相思夕,空照舞衣縫”,使人不由想起唐人兩首絕句:一是“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白居易《宮詞》);一是“斜拔玉釵燈影畔,剔開紅顏救飛蛾”(張祜《贈內(nèi)人》)。這兩詩寫宮女夜靜時的冷落與無聊,意謂她們“閑”得苦悶。謝朓這詩卻寫“忙”得冷落,唐人筆下的“閑”,我們總覺得與小謝所寫的“忙”似大有依承關(guān)系。小謝還有首被李白看重而追摹的《玉階怨》:“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fù)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這詩雖聲價頗高,而結(jié)句未免有些露不藏鋒,比不上此詩結(jié)句含而不露且意味深長。白、張可能正看中于此,從“忙”中生出“閑”來。如果說唐人富有同情心,那么小謝這詩當(dāng)自有其意義了。還有題材相類的《詠燭》,前6句鋪寫杏梁桂宮華燭明沉光低時,從“灼爍綺疏金”的窗子,映出舞女在“寶琴”聲中“徘徊云髻影”的身姿。夜深賓散,舞女卻獨(dú)言:“恨君秋月夜,遺我洞房陰”。此時的冷落與前“曖色輕帷里”形成寂涼與熱烈的鮮明對比,從而逼出的“恨君”,在夜深人去之時又顯得那樣響亮。從小小的燭光中,生發(fā)出如此光景,就不能說有無寄托,簡直是戟手怨罵!
《詠鸂鶒》是謝朓這時的短制:“蕙草含初芳,瑤池曖晚色。得廁鴻鸞影,晞光弄羽翼。”此似為己寫照,表抒側(cè)身竟陵西邸詩酒文會的欣然,末句可推想年輕詩人初展文采輝映一時的興奮。以上早期的詠物詩,屬于安樂中的產(chǎn)物,情感淡淡,涉世未深,體現(xiàn)了青年人的希望與興奮,或者由偶爾的孤獨(dú)所引發(fā)的對現(xiàn)實的一點(diǎn)體味。
經(jīng)過永明末年“三改年號”血腥動蕩以后,給謝朓詠物詩帶來了比較深沉的內(nèi)容,一來他所用力的山水詩不易于注入憂患之感,二來詠物詩容易有所寄托,而且有層“保護(hù)色”和安全感。大約作于此時期的《蒲生行》,可視為其詠物詩的代表作:
蒲生廣湖邊,托身洪波側(cè)。
春露惠我澤,秋霜縟我色。
根葉從風(fēng)浪,常恐不永植。
攝生各有命,豈云智與力。
安得游云上,與爾同羽翼。
從永明十一年(494)七月起,不到一年,南齊國祚三移,三更年號:武帝永明——郁林王隆昌——海陵王延興——明帝(蕭鸞)建武。武帝堂弟蕭鸞輔政期間,王融謀立竟陵王蕭子良,蕭衍背叛竟陵集團(tuán),倒向蕭鸞,使王融事敗遇難。范云外謫零陵,沈約謫守東陽。不久竟陵集團(tuán)領(lǐng)袖蕭子良憂悸死。任昉為蕭鸞作表,因辭見惡。在這場爭奪帝位的腥風(fēng)惡雨中,竟陵八友一時風(fēng)吹雨散。謝朓在《新亭渚別范零陵》中沮喪地說:“心事俱已矣”,建元二年(495)還感嘆“朋僚多雨散”(《和劉中書》)。就在蕭鸞輔政時,謝朓受到重用,掌中書詔誥,依違于兩派之間,既傷感“朋情以郁陶”(《直中書省》),對蕭鸞又有知遇之感。《蒲生行》即反映這時的心態(tài)。“洪波風(fēng)浪”喻局勢的突變,“春露秋霜”喻恩禍不測,“根葉”二句發(fā)憂生之嗟,“攝生”二句當(dāng)包含對竟陵八友分化的悵感。作者性格的柔弱和搖擺不定,在詩里約略可見。
另首《詠蒲》雖就魏文帝甄皇后及所作《塘上行》而發(fā),似乎也有所寄托。我們大膽猜測,或許與王融遇難相關(guān)。王融是謝朓在西邸時的同詠好友,兩人都出身望族,又都早獲文名。謝朓有《和王著作融八公山》,王融所作今不存?!赌淆R書·王融傳》說:“永明末,世祖欲北伐,使毛惠秀畫《漢武北伐圖》,使融掌其事。融好功名,因此上疏?!笔柚姓埨t北伐,要求“執(zhí)殳先邁,式道中原”。后來朝廷討雍州刺史王奐,王融復(fù)上疏再請北伐,并言:“臣少重名節(jié),早習(xí)軍旅,若試而無績,伏受面欺之誅”,而且“晚節(jié)大習(xí)騎馬”,傾意招集文武才干。遂即逢武帝病死、宗室爭位之難,而屢陳北伐,反成“賜死”的一大罪狀?!赌淆R書》本傳論曰:“晉世適宅江表,人無北歸之計。……元嘉再略河南,師旅傾覆,自此以來,攻伐寢議。雖有戰(zhàn)爭,事存保境?!跞谏鲇烂?,軍國寧息,以文敏才華,不足進(jìn)取,略經(jīng)心旨,殷勤表奏。若使宮車未晏,有事邊關(guān),融之報效,或不易限?!蓖跞谑欠窬拖袷芳宜f的“其賈誼終軍之流亞乎”,還是沈約所謂“眷言懷祖武,一簣望成峰”(《懷舊詩·傷王融》)的必然失敗者,姑且不論。但他卻是倡言北伐的罕見人物,此當(dāng)無疑。有鑒于此,故或許在武帝不預(yù)之先,即積極準(zhǔn)備北伐之時,追懷淝水之戰(zhàn),為了鼓動北伐必勝,寫下《八公山》,旋即遇難。當(dāng)時局勢緊張,謝朓不及為和,亦大有不便。事后兩年,即建武二年(495)謝朓守宣城時,才追懷故人而作[5]。詩末言:“風(fēng)煙四時犯,霜露朝夜沐。春秀良已凋,秋場庶能筑”,前二句言“一年三號”的政局,后二句則哀悼王融英年遇害“身沒志違”的不幸。這和沈約惋嘆的“涂難行易跌,命舛志難逢。折風(fēng)落迅羽,流恨滿青松”(《傷王融》),為同一哀慟長悲。
據(jù)上論,再看這首《詠蒲》:“離離水上蒲,結(jié)水散成珠。間廁秋菡萏,出入青鳧雛。初萌實雕俎,暮蕊雜椒涂。所悲塘上曲,遂鑠黃金軀”,不有點(diǎn)像為王融而作的哀辭嗎?王融少時敏慧,博涉有才辯,才地既華,且文辭辯捷,與蕭子良“特相友好,情分殊常”。他自己亦恃門地而好功名,“三十內(nèi)望為公輔”。這些大概似可看作此詩前6句的“謎底”或喻體。末兩句則哀悼英年夭折。末句化用甄后《塘上行》“眾口鑠黃金”,甄后本遭讒賜死,王融亦是宗室爭權(quán)的遇難者,遂由彼及此。謂能“實雕俎”“雜椒涂”的人物夭折,亦即與王融詩所說的“春秀良已凋”同意。不過這里還暗示出他因“眾口鑠金”含冤而死。此詩以香草美人為喻,極為隱晦,起碼作于和王《八公山》詩之前,即王融遇難后不久。
作于宣城任上的詠物詩有《詠竹》 《游東堂詠桐》以及《秋竹曲》[5]。前詩末二句說:“但恨從風(fēng)籜,根株長別離”,頗屬外放口氣。謝朓視金陵為故里,他的戀京情結(jié),每以思鄉(xiāng)出之。他和檀秀才、江朝請、陶功曹、朱孝廉為《同賦雜曲名》所作的《秋竹曲》,題下注“時為宣城守”。此詩亦曲終奏雅:“但能凌白雪,貞心萌曲池”。兩詩都以竹自況,雖取意深淺有別,但都有寄托。值得注意的是《游東堂詠桐》:
孤桐北窗外,高枝百尺馀。
葉生既婀娜,葉落更扶疏。
無華復(fù)無實,何以贈離居?
裁為圭與瑞,足可命參墟。
結(jié)尾兩句借用周成王桐葉封弟故事詠桐。謝朓詠物詩多在篇末卒章顯志或曲終奏雅,這也是詠物詩的一個傳統(tǒng)。那么這兩句恐怕亦不專于主事,所以吳汝倫說:“此殆為明帝之剪除宗室而發(fā)”(《謝宣城集選》)。
明帝蕭鸞本高帝蕭道成之侄,早孤,道成撫育,恩過諸子。其宗兄武帝臨危托命輔政,不數(shù)月廢弒郁林、海陵而篡位,性猜忌殘狠,自以為以支庶猶子纂歷,見高、武子孫日漸長大,故亟行誅戮,篡位前后的“延興、建武中,凡三誅諸王”(《南齊書·蕭子岳傳》)。高帝19子,除武帝外,有6子卒于明帝前,又早殤者4人,其馀8子皆為明帝所殺。武帝23子,除早卒早殤7子,其馀16子亦皆為明帝所殺。文惠太子4子:郁林王昭業(yè)、海陵王昭文、昭秀、昭粲,復(fù)為明帝或弒或殺。甚至蕭子良之子昭胄、昭穎,亦遭明帝殘害[6]。明帝潛信道術(shù),每次屠殺“輒先燒香火,嗚咽涕泣,眾以此輒知其夜當(dāng)相殺戮也”(《南齊書·蕭子岳傳》)。史謂“流涕行誅,非云義舉,事茍求安,能無內(nèi)愧”(《明帝本紀(jì)》),可謂誅心之論?!妒掋C傳》言:“建武之世,高、武子孫憂危,鉉每朝見,常鞠躬俯僂,不敢平行直視?!庇捞┰辏?98),高、武舊臣見忌遭誅,王敬則被逼起兵向闕,以奉武帝子南康王子恪為名。子恪避亂逃走,不知所向。嗣后明帝欲盡殺高、武子孫,悉召入宮,“孩抱者乳母隨入。其夜太醫(yī)煮藥,都水辦數(shù)十具棺材,須三更當(dāng)悉殺之”。因眠不起而事未果。故自“建武以來,高、武王侯居常震怖,朝不保夕,至是尤甚”(《蕭昭胄傳》)。
觀此詩言高百尺的孤桐,原本“葉生既婀娜”,一旦“葉落”,則“無華復(fù)無實”,正與蕭鸞這只“金翅鳥下殿庭,搏食小龍無數(shù)”(《子夏傳》)事切合。末尾兩句意謂如果重用高、武子孫,足可駐守一方。亦見作者良善之苦心。建武二至三年,小謝外任宣城,此詩當(dāng)作于此時。
《詠兔絲》凡8句,前半體物,后半借物言志:“安根不可知,縈心終不測。所貴能卷舒,伊用蓬生直”,稱曲否直,倡言進(jìn)退卷舒隨時變化的處世哲學(xué),顯然不是早年西邸所作,很有點(diǎn)過來人語氣。建武元年蕭鸞輔政,授謝朓為驃騎諮議,領(lǐng)記室,掌霸府文筆,又掌中書詔告。不久蕭鸞自立,又授任中書郎。他的岳父王敬則被逼謀反,密約謝朓響應(yīng),謝朓畏禍,又感恩蕭鸞,便行告發(fā),有功升任尚書吏部郎。此詩或許作于此時,于中可見出謝朓逢昏屬亂時柔弱畏懼、搖擺反復(fù)的人格。
在謝朓的詠物詩中,《詠落梅》顯得異常,不僅帶有敘事化,且以美女簪花作為映襯。其詩云:“新葉初冉冉,初蕊新菲菲。逢君后園宴,相隨巧笑歸。親勞君玉指,摘以贈南威。用持插云髻,翡翠比光輝。日暮長零落,君恩不可追?!标愳衩髦^此詩“詠物有物外之旨”(《采菽堂古詩選》)卷二一),那么它的“物外之旨”又是什么呢?反復(fù)詳味,我們亦可作大膽推測。此詩“君”字三見,或許喻“竟陵八友”的領(lǐng)袖蕭子良。所謂“逢君后園宴,相隨巧笑歸”,當(dāng)指昔日西邸詩酒文會。“親勞”四句謂其禮才好士,傾意群彥,賞接士子,謝朓、王融即在此時,早獲文名。結(jié)末二句,當(dāng)指郁林王即位,“常慮子良有異志”,子良驚悸而死,年僅35。故言“長零落”,而有“君恩不可追”的嘆惋。《詠墻北梔子》似亦與此詩題旨相近。詩中說:“幸賴夕陽下,馀景及西枝。還思照淥水,君階無曲池”;結(jié)末又言:“復(fù)留傾筐德,君恩信未貲”,此兩“君”字,當(dāng)與《詠落梅》的“君”字同指,此詩亦可能表達(dá)對蕭子良的懷念。
他的《詠風(fēng)》后半由懷人轉(zhuǎn)到自己:“高響飄歌吹,相思子未知。時拂孤鸞鏡,星鬢視參差”,由風(fēng)帶歌,由歌及人;復(fù)由人及己,感嘆年華不永。吳汝倫說:“此嗟卑嘆老之旨。一本評云:此傷久不遇?!保ā吨x宣城集選》) 吳說看重后兩句,后說似乎別有所指??傊嗽姾退钠渌佄镌娨粯?,不是為詠物而詠物,當(dāng)是確有所指,只是難以捉摸而已?!对佀N薇》后半說:“新花對白日,故蕊逐行風(fēng)。參差不俱曜,誰肯盼微叢”,這似乎針對永明末年“竟陵八友”分化消散而言,“新花”句可能指投靠蕭鸞的蕭衍,“故蕊”句喻外放的沈約、范云和自己。這種“參差”變化,標(biāo)志“竟陵八友”的解體,亦即“誰肯盼微叢”的意思。
以上對17首詠物詩所做的詳實考索,若無大謬,則可得出如下結(jié)論:一是謝朓的詠物詩都有寄托,或言志寄情,或關(guān)涉政局變亂,繼承了自漢以降的比興傳統(tǒng)。內(nèi)容涉及廣泛,甚或超過了他的山水、送別、樂府詩。比興的隱蔽性所具有的安全感,使在它體不便言之的,而在詠物詩中得到體現(xiàn);二是這些與現(xiàn)實廣泛對話的方式,不僅在南齊罕見,而且自漢至此,亦無人方比。在沈約不少詠物詩中,只有詠竹、山榴、杜若有些淡淡平淺的示志意味,其馀很難看出有何寄托。王融、虞炎、劉繪亦復(fù)如是。這在同詠或同指一物而詠的詩中,尤其對比顯明;三是長期以來對他的詠物詩忽略不論,偶有涉及者,則在內(nèi)容上持否定態(tài)度,認(rèn)為“平淺”“有一點(diǎn)依微的寄托”“思想貧乏,感情蒼白”,總之“沒有多少價值可言”,或論齊梁詠物詩,認(rèn)為“從生活面來說,固是前所未有狹窄”。這就需要我們詳細(xì)考察,才能得出接近事實的結(jié)論。
從詩藝分析著眼謝朓詠物詩者,以清人陳祚明為多,鐘惺、王夫之亦有留意。王夫之《古詩評選》卷一評《蒲生行》說:“結(jié)構(gòu)凈,推致大,微加矜飾,然納之漢人樂府中,亦不見有幾許高下?!辈⒅^《芳樹》“凄清欲絕”。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入選7首之多。其卷二一說:“宣城工于詠物,姿態(tài)疏秀,造情不遠(yuǎn),而寄意可風(fēng)?!逼溻啪唧w分析者,亦具藝術(shù)見地。
首先,謝朓詠物之制多是8句的新體詩,在不長的篇幅中體物寄托兼?zhèn)洌瑒t不允許作細(xì)致刻畫,這就要求抓住事物最主要的特點(diǎn),描寫疏朗而有致。如《詠風(fēng)》的“徘徊發(fā)紅萼,葳蕤動綠葹。垂楊低復(fù)舉,新萍合且離”,6個各具姿態(tài)的動詞,在形容詞“徘徊”總領(lǐng)下,一氣飄轉(zhuǎn),似乎千花百草都在風(fēng)中搖動,且搖擺得各具形態(tài),確實寫出一陣“風(fēng)”來。陳祚明說這幾句“畫不能及”,正是從動態(tài)著眼?!对佀N薇》則抓住弱枝細(xì)花幽香稍作勾勒點(diǎn)染:“低枝詎勝葉,輕香幸自通。發(fā)萼初攢紫,馀采尚霏紅”,前兩句言其枝細(xì)長,弱不勝葉,則葉之繁密可見;葉密而香自可聞,則花香之幽亦可知。后二句言其花或苞或綻,開放遲早不一;顏色或紫或紅,有淡有濃。新花放蕊、含苞將放者,皆一一可見。枝、葉、花、萼與各種顏色全都寫到,以及相互之關(guān)系,時間之早晚,都有交待,卻只用了20字,以簡化繁。確有“姿態(tài)疏秀”之致?!对佂媒z》的“輕絲既難理,細(xì)縷竟無織。爛漫已萬條,連綿復(fù)一色”,這種植物畫來易而歌詠難,則就葉細(xì)色同“模糊”描寫,把原本屬于工筆勾勒的一變而為渲染,“輕絲細(xì)縷”尚要?dú)v歷可見。“難理”“無織”的否定寫法,連綿詞偶對的兩層夾寫,起了關(guān)鍵作用,確能狀難寫之物如在目前。《琴》的樂聲不直接描摹,只展開“春風(fēng)搖惠草,秋月滿華池”的想象的空間,去體味此時琴聲。詠桐則采取“葉生既婀娜,葉落更扶疏”的對比,已見出干高葉大。詠一物而有一物的筆墨,著眼點(diǎn)各自不同,而用筆疏宕簡括,氣韻亦較生動,摹物如在目前。另外,在摹形狀色中還有寄托,就須兩方構(gòu)思,而且要結(jié)合得自然巧妙。如《席》 《蒲生行》 《詠蒲》 《詠落梅》 《游東堂》,均通體比興,寄意融貫整體,不僅“推致大”,而且描摹“姿態(tài)疏秀”。但大部分和他的山水詩一樣,前后分成兩橛,前物色而后為物外之旨,形成塊狀性的兩片,未免有些板滯,通篇血脈不夠流通。
其次,繼承樂府詩與漢魏古詩的比興傳統(tǒng),風(fēng)格明朗暢達(dá),語言清爽平易,稍加潤澤,風(fēng)致秀雅。寄托自然的篇章,顯得雅潔雋永,情思感發(fā)。如《詠竹》的前半:“前窗一叢竹,青翠獨(dú)言奇。南條交北葉,新筍雜故枝”,語言通俗流暢,發(fā)端高朗,頗得漢魏古詩風(fēng)神?!对伮涿贰返娜齻€“君”字,前后散入篇中,反復(fù)出現(xiàn),形成一條線索通貫全詩。除開頭以對起描摹,馀皆流動不偶對,顯得自然流走。在敘事化的描述中,由新開到零落的梅花始終作為配襯,與“君”相映成趣。這種反主為賓的寫法,使寓意寄托自然融入,把物理情事不知不覺地打成一片,渾然無跡?!对亯Ρ睏d子》前半:“有美當(dāng)階樹,霜露未能移。金蕡發(fā)朱采,映日以離離。幸賴夕陽下,馀景及西枝。還思照淥水,君階無曲池”,似乎受到曹植《升天行》“日出登東干,既夕沒西枝”的啟發(fā),僅就早晚兩端描寫,“金蕡”二句摹形狀色,后四句則虛寫傳神,可謂形神兼?zhèn)?。陳祚明說:“‘幸賴’四句有古風(fēng),詠物若此不多得。”避免了齊梁專就聲色摹物纖細(xì)瑣碎之弊?!镀焉小返恼Z言質(zhì)樸自然,其中“春露惠我澤,秋霜縟我色”,第一人稱的反復(fù),不僅具有民歌意味,而且給全詩賦予擬人化特色,正如鐘惺所言:“二‘我’字待物如人”(《古詩歸》卷十三)。譚元春則謂此詩:“蒲言托身已奇矣,又發(fā)出攝生、智力大議論,淵博可敬?!保ㄍ希┱缁屎蟆短辽闲小芬浴捌焉页刂校淙~何離離”起興,以下即引出自己的處境,實際為詠懷詩。小謝此詩則通首詠物,更顯得“結(jié)構(gòu)凈”,又用化己為物的擬人手法,所以顯得“奇”。擬人化的詠物又和憂生之嗟的“大議論”吻合無間,亦物亦人,不即不離,泯化無跡。因而陳祚明說“得樂府古情”,認(rèn)為“根葉從風(fēng)浪,??植挥乐病眱删洹按蠹选薄4嗽娔┪病鞍驳糜卧粕?,與爾同羽翼”,企愿化為展翅之鳥,遠(yuǎn)禍避難,“轉(zhuǎn)接純在空際”,亦是漢魏古詩習(xí)見手法,但置之于詠蒲,亦頗奇幻。王夫之說:“詠物詩步步有情,而風(fēng)味不刻露,殆為絕唱?!盵7]謝朓此詩可謂近之。
小謝山水詩以發(fā)端著稱,這在他的有所限制的詠物之什中也同樣得到展現(xiàn)。詠桐以“孤桐北窗外,高枝百盡馀”發(fā)唱,氣勢軒舉,起調(diào)高昂,磊落不群,形神俱顯。詠梔子的“有美當(dāng)階樹,霜露未能移”,則精力彌滿,頗具風(fēng)力,寫花木而不纖弱?;蛘咭哉椀呐季鋵ζ穑约玉骘?,亦具氣勢。詠琴的“洞庭風(fēng)雨干,龍門生死枝”,故實于此不純是一種裝飾,典故的音樂積淀,預(yù)先挾帶一種清亮的“樂聲”,超前渲染出琴音“沖響清?!钡姆諊?。而《詠風(fēng)》以“徘徊發(fā)紅萼,葳蕤動綠葹”發(fā)端,爽氣迎面撲來,不言“風(fēng)”而“風(fēng)”無處不在,一片駭紅驚綠,加上兩連綿詞的動態(tài)描繪,顯出觸處為風(fēng)?!对佂媒z》的開端“輕絲既難理,細(xì)縷竟無織”,則描寫與帶有情思的議論相結(jié)合,層疊的兩副詞的加重,使繁茂輕細(xì)的“兔絲”縷縷俱現(xiàn),絲絲可見?!对伮涿贰返拈_端“新葉初冉冉,初蕊新菲菲”,描寫花枝柔弱下垂,花朵鮮美茂密,由大而小,由遠(yuǎn)而近。疊音詞則起了渲染作用?!稙跗る[幾》開頭的“蟠木生附枝,刻削豈無施”,卻以議論發(fā)端,從外似的無用而引發(fā)下文的有用。有的開頭,則開門見山,直奔題目。如“離離水上蒲,結(jié)水散成珠”“蒲生廣湖邊,托身洪波側(cè)”之詠蒲,“前窗一叢竹,青翠獨(dú)言奇”之詠竹,“孤桐百尺外,高枝百馀尺”之詠桐,起筆入題,簡捷明快。或者題前盤旋,為下文詠物先作鋪墊襯托,如《詠竹火籠》則先寫寒冷:“庭雪亂如花,井冰粲成玉”,然后再寫物什的可愛與作用。這樣的開頭,亦顯得很有必要。
總之,謝朓的開頭變化大,方法多樣,不主一個程式,都經(jīng)過精心構(gòu)思安排,大多別出心裁,精雅新警,意銳思新,而且不乏風(fēng)力,頗有氣勢,這大概也是鐘嶸所說的“足使叔源失步,明遠(yuǎn)變色”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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