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風(fēng)吹臥牛鎮(zhèn)

2017-12-28 17:04劉玫華
延河 2017年11期
關(guān)鍵詞:大嫂老二老漢

劉玫華

三尺布裁縫鋪

冬月天,是裁縫鋪子最忙的時節(jié)。哪天晚上要是深夜兩點睡,徒弟們的嘴都笑歪了??爝^年了,誰家不換一身新衣裳吶。娶媳婦嫁姑娘的人家,一身兩身能打住嘛。再說忙了一年了,莊稼也收了,豆子青稞都糶了,豬也宰了,羊也賣了,手里才有余錢穿穿戴戴。

臥牛鎮(zhèn)的雪,從秋天就開始下了。到了冬天,雪厚得能埋掉牛。鎮(zhèn)子上的人走雪路,叫插雪。人走在雪地里,像芨芨草棍兒似的,插出一溜兒腳蹤來。衣裳也不叫衣裳,叫身明。

新來的學(xué)徒唐女子,就是插了四十里山路的雪,在厚雪里戳了大半天時光,才到達三尺布裁縫鋪里的。她爹趕了牛車,拉著縫紉機,兩袋子白面,一桶清油,兩紙箱子饅頭,磕磕絆絆送她。這是唐女子兩個月的口糧。晚飯吃了土豆絲,溜熱的饅頭,她爹就到車馬店住宿去了。

凌晨四點鐘光景,五六個學(xué)徒都擠在一鋪炕上睡了,只有唐女子還在盤布袢。布袢是老人們棉衣上的紐扣,一晚夕得盤出來好多才夠。老人們一到冬天都撐不住了,氣喘的,腰疼腿疼的,肺心病的,指不定就熬不過嚴冬,兒女們也得給爹娘備下一身老衣不是。

三尺布的外間是店面,窄巴得很,柜臺上堆滿了布料。墻上拉了幾道鐵絲,掛滿做好的衣裳。紅的紅,藍的藍,紫的紫。里間不大,但也擠了六臺縫紉機,一張熨燙案子,做飯的爐子,擱著碗筷的碗柜,一把折了腿的破椅子。旮旯里還有面粉袋子,土豆筐子,墻角摞著大白菜。后門的門扇背后頂著酸菜缸,門只能開一道縫兒。熨燙案子底下碼著煤塊,劈柴,引火的毛柴,縫隙里塞著一雙塑料雨靴。屋子里塞滿了奇怪的味道,汗腥味,飯菜味,腳汗味,布料味,煤煙味,脂粉味……

老板娘哈芋一家,不在鋪子里住,單另有一院子房子,離著街道遠一些,在公路邊一個緩坡上。

火爐早就熄滅了,唐女子凍得瑟瑟亂抖,指尖都麻木了。窗子外面的大樹,被大風(fēng)刮得一撲一仰,樹枝子影子在窗簾上搖擺,像凌亂的長發(fā),嚇得她頭皮子發(fā)麻。她把一堆布袢拾到蔀籃里,擱到自己的縫紉機上,悄悄兒收拾著熨燙案子,準備睡覺。炕上實在擠不進去了,只能睡在案子上。她心里還藏著事情,不敢早些睡,她必須得等大家都睡著了才能睡。她在案子下的煤塊里掏出一個洞來,慢慢卸下左腿的假肢,悄悄塞進去,然后爬上案子鉆進冰冷的被窩。

迷迷糊糊的,她聽見外間的卷閘門晃朗朗大響了一聲,屋子里倏然亮堂起來。里間的布簾一挑,一個粗大的老男人聲音在喊,丫頭們,起來,早些干活兒……

炕上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找衣服的,打哈欠的,咬牙的,不想起床賴著哼哼唧唧的,連說夢話的都有。唐女子一翻身,極快地從案子底下拖出來假肢,迅速安裝好,套上棉褲。她跪在案子上疊被子的時候,總覺得周身有些不自在,一種奇異的東西在頭頂游竄。俯下身,假裝扽床單,偷偷四下里一脧——不自在的東西來源于布簾后面。雖說布簾是放下來的,但有一道細縫兒,隨著風(fēng)寒一撲一閃。撲閃的布簾后面,一雙老男人渾濁的眼睛,直愣愣盯著炕上的一窩女孩兒們。她們有的半裸著身子穿乳罩,有的換內(nèi)褲,有的綰起頭發(fā),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

那雙貪婪的眼睛正在觀看。

唐女子覺得心口一陣惡心,故意把鐵燙子推下去。這個笨重的家伙咚一聲砸在地上,女孩們一陣驚叫。她再去看,那雙躲閃的眼睛不見了。

布簾子再一動的時候,是老板娘裹大嫂進來了。人人都稱她裹大嫂,她嫁的男人是家里老大,而她的名字叫哈芋。老板娘剛剛吃了個牛大,嘴角還冒著辣子油。一張口,前門牙上貼著一片香菜葉子,牙縫里塞滿了辣子屑。這個大胯癟胸的女人,斜靠在門框上,剔牙,嘴角歪到耳朵根子上去了。

唐女子生火的時候,老板娘說,你們手腳放快些,趕緊吃,吃了就干活,再不要磨嘰了。然后她從外間抱來一大堆衣裳,隔著火爐,使出老力氣噗一聲扔在案子上,又吩咐唐女子說,你先不上機子,這幾天先燙活兒。電燙子費電得很,就鐵燙子火上烤。

屋子里太擠,進不來,大胯女人練就了一手隔空扔物的好本事。不過她的胳膊也邪乎長,手都垂到膝蓋上了。

唐女子嗯嗯應(yīng)承說,心里暗暗罵道,真是個鐵公雞,一毛不拔,摳搜死了?;馉C子什么時候才能燙完啊。手爪子長那么隨心所欲的,妖怪一樣。

早飯是一壺開水,一大碟子唐女子帶來的饅頭。女孩們嚼著,嬉笑著,目光脧著老板娘扔過來裁剪好的布料,暗暗比較著??p褲子誰都不樂意,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只有縫西服,縫棉衣,才能學(xué)到手藝。

一個矮個子的女子邊吃邊走過來,伸手捻了捻蔀籃里的布袢,笑道,小唐手巧,看這布袢整爽的。唐女子話少,但也不能不理,只得微微一笑應(yīng)承道,從奶奶哪里學(xué)來的,打小兒就會盤。這時,一個胖胖的女子也過來瞅瞅布袢,眼神飄了一飄,吊起眼角,慢悠悠地說,盤得好,以后的布袢就全是你的了。說完,隱隱一笑,不懷好意的那種,然后挺著胸脯走到外間店鋪里找老板娘說話去了。

矮個子女孩叫琳子,脖子稍微有點偏,腦袋稍微扁一點,她總是盡力拉直脖子,不細細看也看不出來。她探頭看,確定外間的人聽不見了,才壓低聲氣,附在唐女子耳邊說,她是老板娘的侄女子,叫蓮丫,牛得很呀。你才來,也不知道規(guī)矩。我們新來時,都先請她去吃幾頓牛大,才饒呢。不然盡管使絆子,一直都打雜撈毛,縫衣裳直接輪不上。至于學(xué)裁剪,那得給老板娘進貢哩,不然可是奢望。我來了四年,還沒機會裁剪哩。家里琢磨著給她牽來一只羊,叫她過年。看年后能不能學(xué)上裁剪……

唐女子心里一緊,沉默著不言語了。她家里雖然殷實,可是出門的時候帶的錢不多??磥聿徽埮4蟮脑?,只能打雜,家里還指望著她學(xué)個手藝,找對象的時候可以稍微抬高一下身價呢。不然,她自己腿腳這樣,要想找個好人家就難了。

過了幾天,唐女子就忍痛請了老板娘和蓮丫吃了幾頓牛大,身上的錢也花干了。老板娘才讓她上機子,給了一條褲子,叫蓮丫給教著。

又下了一場大厚雪的時候,老板娘又新收了一個徒弟,蔓草吉。蔓草吉到來的時候,唐女子已經(jīng)熟練地能縫褲子了。她爹又給老板娘捉來幾只肥肥的公雞,一籃子雞蛋。至于生火做飯,鐵燙子燙活,盤布袢,給老板娘洗衣掃地,這些打雜的活兒全部是蔓草吉的。

唐女子從未想著給蔓草吉提個醒兒,讓她賄賂一下老板娘。而琳子也絕口不提,和蔓草吉走得也不近。誰都看出來了,蔓草吉傲慢得很,和大家不是一路子的人。她穿了厚厚的深綠毛衣,罩著一件軍便服,腳上是短靴子,聽說她有個表哥在部隊,寄來給她過冬。再說蔓草吉模樣兒生得實在好看,雖說是三角眼,但臉頰精致得很,皮膚白皙紅潤。又是高中剛畢業(yè)的學(xué)生,身上自有一種書香味。這讓不識字且矬胖黑面皮的蓮丫嫉妒到氣憤。蔓草吉侵害了她的自尊。

其實琳子第一次看見蔓草吉,立刻暗暗驚叫了一聲。心頭一抹嫉妒莫名涌上來。是的,蔓草吉很像一個電影演員,那樣精致的面孔,嫵媚的三角眼,纖細的腰,看上去寂然而綺麗。然而,電影演員太遙遠了,只適合膜拜。而蔓草吉,不過是和她一樣的女子,拿來誹謗踹幾腳是最好不過了。

這世上,有些人就是喜歡把太美的事物都毀壞掉才甘心。

蔓草吉晚上并不住店里,夜里十點鐘就回她姑媽家去了,用不著熬夜。她姑媽家是臥牛鎮(zhèn)的人,家境富裕得很。

有一天晚上,等蔓草吉走了,幾個女孩嘁嘁喳喳議論她。琳子諂媚的對蓮丫說,蔓草吉的姑媽家看上去也是有錢的人家,可她連早晨的牛大都沒給你請過,看來,眼里并沒有蓮姐姐呀。蓮丫高傲而不屑一顧地說,誰稀罕那一碗稀湯哩,瞧瞧她那神氣樣兒。有錢人家,能打發(fā)女子來學(xué)這個下賤的手藝?能讓她當個白白使喚的傭人,給什么活,她就做什么活,沒得挑……

琳子打了個噴嚏,鼻子里冒出一串泡泡。蓮丫抱著胳膊縮著脖子躲,撲哧笑道,玻璃縫兒里可是哧溜哧溜鉆風(fēng)哩,賊冷賊冷,要不你把小唐那件棉衣披上,擋擋風(fēng)寒?琳子忙說,不用不用,大冬天的誰都冷,可不敢從小唐身上剝棉衣哩。

唐女子蜷縮在自己的厚棉衣里縫手工,隔著兩臺縫紉機看了一眼琳子說,不剝削我的棉衣,那最好不過了。琳子藏住臉上的訕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飛快踏著機子,一陣吧噠噠的聲音遮蓋住了尷尬。蓮丫從衣兜里摸出一把瓜子,閑閑磕著,瞟了一眼琳子,話里有話地說,有些人來去去走得勤,別手腳不牢,丟了針針線線的。你多個心眼兒。琳子又打了個噴嚏,伸個懶腰說,怪道呢,今早裹家爺也是這個話兒。虧得我們都住店,疑不到頭上。

別人也不接嘴,都沉默著,翻騰布料,踩機子。來來去去走的只有蔓草吉,不疑她疑誰呢。唐女子偷偷瞅了一眼琳子,看著她瘦骨窄峭巴掌大的小臉兒,心里一驚,暗暗想著,幸好沒把什么口舌落在她手里,不然可就一舌頭吹到老板娘耳朵里去了,人心叵測呀。

臥牛鎮(zhèn)的雪,一到冬天就沒有停下來的說法,下呀下呀,街道上的雪厚得幾乎走不動車了。街道也窄,馬路兩邊臉對臉的店鋪,雪幾乎都要把鋪子苫住了。家家都從門口掏出來一條細道兒,連接到馬路上即可。

蔓草吉天天早上都在掏雪,路掏出來,趕緊去燙活兒,燙上幾燙子,又得做午飯。單單是鋪子里的人吃也就罷了,裹家那個老漢子,頓頓都來吃。吃也沒什么可說的,他家鋪子嘛??赡莻€老漢子絮叨頭真是多,這頓說咸了,那頓又說淡了,毛病死多,把自己抬舉的大爺一樣,吃這個,喝那個,樣數(shù)兒還多。蔓草吉恨不能一腳踹飛他。

蔓草吉咚咚咚切土豆的時候,裹家老漢子從外間打起布簾,朝里使勁兒瞅,把女孩子們一個個的瞅,半天都沒瞅夠,嘴角的口水都要淌下來。蔓草吉使氣,在案板上有勁兒咚咚剁了幾刀,純粹示威似的,那個方臉的老漢子就縮回了脖子。女孩們都吃吃笑。蔓草吉看著蓮丫不在里間,就咕嚕了幾句道,誰家的公公和兒媳婦一天家的黏糊在一起,直接沒個分寸。

琳子接上嘴說,就是,幫忙看店是看店,但晚上那么遲了還不走,還在老板娘屋子里。再說他兒子孫子又不在家,忌諱該是有吧。

蔓草吉又咕嚕了一句,直接就是個老爬灰,老不要臉的,老色鬼一個。琳子還要說什么,唐女子趕緊擺手說,行了行了,管好自己的嘴。姑娘家的,說話清凈些。

這天晚上,等大家都睡了后,唐女子留心看過去,琳子在枕頭上緊湊著蓮丫耳朵,嘀咕什么。蓮丫的腦袋在枕頭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的蕎麥皮枕頭就發(fā)出一陣又一陣細碎的磕碰聲。唐女子暗自想,這下,蔓草吉零零碎碎有得絆子挨了。若是老板娘盯對起閑話來,說不定有好戲看了,打架都會打起來吧。這么一想,她對琳子充滿了恐懼,連同裹家老漢那雙布簾縫里偷窺的眼睛。

裹木匠

到了臘月,臥牛鎮(zhèn)的街上紅火得騰騰冒著熱氣。街道兩邊的厚雪被拉光了,騰出來地皮,稠密的擺上年畫對聯(lián)、瓜子花生、粉條豬肉、鞋子襪子……吆喝聲一家比一家粗獷野蠻,小販們穿著大衣,縮著肩膀,大口吐著白氣,睫毛上也結(jié)了一層冰霜。穿成棉花包的人們擠來擠去,就算什么都不買,也要擠上半天過個癮才回家。賣麻辣燙的把大鍋支在店鋪屋檐下,爐火霍霍燃燒,鍋里的粉皮翻滾,濃郁的香味撲著鼻子,半個街道都聞得到。

裹木匠穿著油吶吶的厚大衣,坐在麻辣燙攤子上吸溜吸溜大吃粉皮。他才從鄉(xiāng)里串戶回來,還沒進家門哩。路邊停著他的手扶子。手扶子就是一種小的拖拉機,只不過沒有方向盤,有兩只車把子把持方向。車上擱著他的木匠工具,長鋸子,推刨,大小的斧子,熬木膠的罐子,拉線的斛,釘子楔子,零碎的木料……

裹木匠并不喜歡這樣熱鬧的氣氛,他是個木訥沉默的人,更加喜歡單調(diào)安靜的日子。他一年四季游走在鄉(xiāng)里打家具,回家的次數(shù)并不多。直到快過年了,才轉(zhuǎn)回來。自然,他也知道現(xiàn)在裁縫鋪里忙得腳片子打著后腦勺,沒人給他做飯,先在外面吃飽再說。

實際上,他也知道家里人誰都瞧不起他,連他的兒子都說他傻不愣登的,窩囊死了。就算裁縫鋪里的那幫子學(xué)徒丫頭們,都不待見他,清楚他在裹家的地位,愛理不理的也就罷了,還使喚他拿東拿西,當個傭人擺布。

裹木匠把手扶子停到自家院子里,生了爐火,烤了一陣子,無聊至極,就踅到裁縫鋪子里來了。裹大嫂看見男人,眼皮抬了抬,使喚說,趕緊燙活去,我們都忙死了,就你逍遙得很,他爹。裹大嫂正在抱著一堆衣裳讓幾個女人挑揀,嘴唇子楚楚抖著,討價還價,根本就沒看他一眼,拿他當一團動彈著的陳年舊空氣。

學(xué)徒們都踩著機子忙,沒工夫理睬他。裹木匠看見新來的唐女子,就格外親熱一些,想著套個近乎。裹木匠諂媚地說,小唐手指長,天生縫衣裳的料。誰知唐女子一言不發(fā),只管低頭忙乎。裹木匠無趣,一邊烤著鐵燙子,一邊又搭訕著笑道,蓮丫,鋪子里這么忙,你姑姑也不多收一個徒弟。蓮丫白了一眼說,誰說沒收?前兒個攆走了,蔓草吉,真?zhèn)€兒是個狐貍精,閑話多得很,被姑姑大罵了一頓。

裹木匠的嘴還是不閑著,又訕笑著說,蓮丫,你今年白了也胖了,能找個好婆家了。蓮丫的刀子嘴就一下還過來了,姑父,依著你的說法,琳子瘦尕瘦尕的就沒人要了?賣豬是白胖了好,找婆家難道也上磅過秤嗎?

學(xué)徒們都哈哈大笑,笑得肆無忌憚。裹木匠也嘻嘻笑著,又輕薄地說,琳子,你瘦幾干巴的,敢不是心里有了人念想著想瘦了吧?琳子呸了一聲說,我叫你叔叔哩,長輩這么說丟人不?街上有雪堆,自個兒撞去。這時裹大嫂從布簾縫里伸進來腦袋,大聲說,琳子,老騷胡子再這么說,給我撕豁了他的狗嘴,敲掉他的狗牙。

裹木匠害臊的紅著臉,低頭悄悄燙衣裳。不過,他使氣,扔掉鐵燙子,直接插上電熨斗,任憑電表飛轉(zhuǎn)。一會兒,聽見裹大嫂在外間和人講價,就又訕笑著,低低罵道,這母老虎脾氣還暴躁得很,嘴都歪到耳根上去了。老子都沒脾氣,她還厲害得很吶,吃人哩。然后又腆著臉問,小唐有婆家了嗎?怎么也像個砍掉嘴的葫蘆,不說話呀?長得一根蔥兒似的,胸脯高,脖子白得雪一樣,也不知道哪個小伙子有福氣。

蓮丫惱了,一下變了臉,呼啦丟下手里的活,氣哼哼地跑到外間去告狀,姑呀,你也管管姑父,見人就混說,沒個正經(jīng)。聽聽他編排小唐,有這樣當長輩的嗎?

可是,裹大嫂卻一下一下折疊布料,慢悠悠的回答,放心吧丫頭,他也就是個胡騷情,嘴上過個癮。若是真塞給他一個女人,也沒有本事拿下來。

裹大嫂面子上是給蓮丫說,可聲音那樣的大,分明說給裹木匠聽,著實羞辱他。

唐女子騰地紅了臉,她覺得嘴里干焦,胃里卻泛起液體來,差點兒要吐出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明明被裹木匠輕薄,又被裹大嫂不入耳的話欺負。她自己無辜的,沉了臉,眼淚就吧啦吧啦滾下來,一邊抽泣,一邊干活。

誰知裹老大卻依然輕佻地對唐女子聒絮說,世下女子,就要嫁人,我說錯了什么?女大懷春,夜里想男人,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這時候裹老漢子一掀布簾進來,怒沖沖地指著裹木匠的鼻子破口大罵道,你個窩囊廢,爛話少些,也憋不死你。驢嘴一張出不來一句人話,干脆死荒野里去,讓野狼啃了去。

裹老漢子極矬,踮起腳也不夠五尺。裹木匠卻細瘦,歪歪曲曲的高,駝背是一說,腰又塌下去一截,三彎彎。父子站在一起,有一種奇異的比對效果。裹老漢突然猙獰了臉,跳起來狠狠扇了裹木匠一巴掌,啐了一口。

裹大嫂跑進來,拉開他們,又扯著裹老頭子的袖口往外牽。待要掀開布簾出去,卻又扭身,把身子靠在門框上指頭隔空戳著裹木匠說,禍害,你整個兒禍害,耷拉頭,死在外面可好?一回來雞犬不寧,耽擱一天的活計。家跟你有仇啊?還插的是電燙子,省點錢你要死???

裹木匠臉色慘白,嘴唇和牙齒裹在一起,蠕蠕的說不出話來。他把脊背靠在案子上,慢慢一點一點往下出溜,扁扁的腦袋耷拉著,整個人一頓一頓,一挫一挫,出溜下去癱軟在磚地上。他摸出一支煙點著,吧嗒吧嗒使勁兒咂著,眼珠子瓷登登的、呆滯滯的。這時案子上冒起煙來,電燙子底下一件縫好的呢子大衣燒成一團。

唐女子看看裹木匠手忙腳亂驚恐樣子,也覺得他怪可憐,甚至有些凄涼。燒毀一件大衣,指不定被老板娘罵成個驢死鞍子爛呢。

不過細說起來,裹木匠也真的可憐得很。十來歲的時候,他被送到深山里本家叔叔家學(xué)木匠。嬸嬸的意思是要收些學(xué)費,最少一年也得給一百塊??墒撬阑畈唤o,一個字兒也不拿。嬸嬸就叫他睡磨坊里。磨坊的炕常年不燒,陰冷陰冷,早晨起來席子上滲著一層水霧。他奶奶心疼大孫子,惦著小腳背來一張新羊毛白氈給鋪上??墒侵讳伭艘煌硐?,羊毛氈就被嬸嬸拿走鋪在她的炕上。裹木匠仍舊趴在冰涼的席子上,回家也不敢說。跟了三年,裹木匠除了打雜撈毛,鋸子把都沒摸過。他奶奶就偷偷拿出自己的幾枚銀簪子,一枚金戒指,塞給嬸嬸。這樣,他才有機會打家具。但只教了兩年,叔叔又不教了。奶奶無奈,又偷偷摸摸,不敢叫家人知道,衣襟里藏著幾十塊白坨子,暗暗塞給嬸嬸。這么著,裹木匠才學(xué)成手藝。

可是娶了媳婦哈芋之后,他才發(fā)覺自己的腰報廢了,常年睡潮濕的炕皮子,徹底壞了根基。粗嗓門的大胯女人動不動哭成淚人,一哭嘴就歪到耳朵根子上去了,很駭人,妖怪一樣的。她一到娘家就不肯回來,呼天罵地的咒罵媒婆,怨恨自己沒跟上個知冷知熱的人。裹奶奶騎著毛驢去請孫媳婦,答應(yīng)給她開個布料鋪子,給兩罐子白坨子,單另新蓋一院子磚瓦好房。

臥牛鎮(zhèn)方圓幾十里,都知道裹家藏有老貨。雖然嘴上不說,人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布料鋪子開了之后,裹奶奶又請來師傅,專門給大胯女人教手藝,學(xué)裁縫。這樣,他的女人哈芋就成了裁縫,買賣也還不錯。九十年代初,生意真的很好做。包產(chǎn)到戶,人們手里剛剛有了錢,做衣服不怎么講價錢,鋪子門一開,就有錢滾進來,太忙的時候,裹木匠他爹還得去幫忙??丛阱X的份兒上,哈芋不再鬧騰了,安心過日子。那年冬,他奶奶走著走著,一頭栽倒仙逝了。這叫裹木匠傷心不已。

倒是他爹,待他慢慢好了些,四處花錢給他看病,不敢張羅,悄悄兒請大夫,悄悄兒抓藥。奇怪的是那年秋天,他女人懷孕了。連他自己也懷疑是不是大夫的藥有療效了。直到兒子長到四五歲,他才隱約明白怎么回事,雖然他抵死也不愿意相信。

雖然他和哈芋都是極高的個子,兒子卻矮,矮得幾乎看不出來在生長。他和哈芋是長臉,高顴骨,大眼睛大嘴。兒子卻是方臉,方方正正的,很短促的臉頰。眼睛一道細縫兒,不細細看還看不清楚。鄰居們都感概說,哎呀,真是誰家的根就是誰家的人,這娃長得和爺爺也太像了些。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從此他心里憋了個疙瘩,不愿意待在鎮(zhèn)子上了。他買了一輛手扶子,拉著工具游走鄉(xiāng)下去了。賺了錢,自己大吃大喝,也不管兒子,也不管老子。偶爾剩下幾個,交給他娘。一年里,他回家也就三趟,春種,秋收,過年。鎮(zhèn)子上的人都風(fēng)傳他外面有人,只有裹大嫂毫不在乎,咧著大嘴鼻子里冷哼一聲:塞給他個女人,也沒那個本事。

這天下午,唐女子看著裹木匠臉色平靜的做飯,有條不紊的切菜,下面,掏爐灰,洗鍋,顯然他早已是習(xí)慣這樣的日子了,不知道丟人出丑。他的黑色棉衣上沾了面粉和爐灰,黑白分明。他的臉上也落了爐灰,他掀起粉紅的窗簾蹭蹭,倒是弄得滿臉青黑,一副窩囊而愚蠢的樣子。

夜里,大家都在趕著加工衣裳。唐女子吸了一口氣,面朝著爐火,烤得熱氣騰騰。后背貼著窗子,冷得前心貼后心。冷和熱都很徹底,似乎要從身體里分層揭開。屋子里靜靜的,只有機子急促的響聲。她突然從心底里哀嘆,所謂的婚姻,難道就是這樣的慘不忍睹?就不能過得溫軟一些嗎?

道道店

道道店開在后街,一條狹長的巷子里,是個車馬店。門前三棵土白楊,為著專門拴騾馬的。九十年代后期,騾馬是慢慢少了,馬車也很少見了??墒情_著三馬子賣花椒的啦,批發(fā)小商品的秦州人啦,販賣豬崽子的手扶子啦,一波一波賣藥酒的穿袍子的外路人啦,還得住道道店。雖說鎮(zhèn)子上開了豪華賓館夜來香,還有大眾旅社,但對于小買賣人,能住得起嗎?道道店一晚夕三塊錢的價格,無疑對他們是有誘惑力的。

清早起來掃院子生火挑水的,必定是裹老二。他媳婦還在夢里,正睡得天昏地暗。裹奶奶隔著窗子看見老二兒子忙碌,總免不了嘀咕幾句,你那個王母娘娘疼著不讓干活,想必是上輩子你欠著她的了。這婆娘又懶又饞,狐貍精一個,你看上她哪一點好了?

裹老二聽見了,臉皮子青紫一下,很快也就恢復(fù)如常,照舊忙著他手里的活兒。裹奶奶罵人的時候,也是偷偷罵,也還避諱人。假如她看見房客們在院子里,就收斂了聲氣,把一張老臉從玻璃后面降落下去。直到看見院子里沒人了,才又升起來皺皺巴巴的瘦長臉,繼續(xù)咕嚕。有時候看見她老伴裹老漢子進了門,也不敢吱聲,趕緊降落下臉頰,繼續(xù)窩在被子里。

事實上裹老漢也并不常來。幾年前,裹木匠就他和弟弟分了家。裹老漢歸老大,養(yǎng)在裹木匠家里。裹奶奶分到老二家,和老二過活。說起來你都不相信,裹老二的媳婦,就是被裹大嫂攆走的蔓草吉。世上的事情,尤其是婚姻,根本說不清。

自從裹老二看上蔓草吉,天天瘋狂的追求,裹老漢和裹大嫂就擰成一股反對,甚至把裹老二吊起來暴打了一頓。裹老漢暴跳怒罵:我把你個不孝的雜種,我把你掏心掏肝的拉扯大,供你讀書,出錢叫你學(xué)手藝,哪一點對不起你了?只要你不娶那個狐貍精,好姑娘多得還愁娶不上嗎?你大嫂手底下五六個徒弟,個個都削尖腦袋想著要嫁進我們裹家門。蓮丫那么好的姑娘,你說是輩分差一輩,這也罷了。琳子那么本分的女子,你也看不上。人家現(xiàn)在跟了你大嫂的弟弟,都生了胖小子了。再說剩下的那四五個,哪一個由得你挑?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人才哩……

裹大嫂也冷言冷語幫腔著罵,老二你這么不爭氣,把爹爹氣死你心口子就平了?安的什么心吶?裹老二梗著脖子說,管教我有娘,還輪不到你。結(jié)果,裹老漢說,打,打死我抵命。我這一張老羊皮換他個羔子皮。裹大嫂惱羞成怒,本來人就長得牛高馬大,下手就格外狠些。

裹奶奶照顧被打傷的老二,陰著臉罵道,哈芋這賊婆子心可毒著哩,鞭子都打在腰里,誠心想著教老娘絕后,把財產(chǎn)都落在她那個小雜種手里。老雜種的小雜種,沒一個好。

裹老大聽見消息,回了一趟家。兄弟倆人喝酒,酒到微醺,裹老大說,的確啊,蔓草吉生得好看,人也再溫柔不過。你若是娶了她,上輩子修得福分啊。

是哩,裹老二也醉了,他說,就是哥哥你理解我。一旦想到娶不上她,我心里就刀子戳哩,一天也不想活了。

你的心情只有我才能懂得,咱都爺們,裹木匠大著舌頭說,蔓草吉是再漂亮不過的女孩子了,你挨打也值得哩。其實我應(yīng)該幫你才對。

于是,裹老大遮遮掩掩給蔓草吉遞條子。裹老二在指頭寬的字條上說:山無棱,天地合,才敢與君絕!蔓草吉不說話,臉上平寂。她有足夠的底氣不妥協(xié)。

不過,過了兩天,裹老大酒也醒透徹了,他女人也吹了些耳邊風(fēng),他爹也絮叨了半天,裹木匠自己又改口,拐彎抹角地給弟弟說,婚姻大事,還是不要草率,多打聽一下她的家底子才好。我走街串巷見過的人也多,蔓草吉那女子不是個旺夫像,有妖氣。這些天耳朵里也多多少少刮了些風(fēng),說她媽媽年輕的時候是跟人私奔掉的,所以才是她姑姑拉扯大的。都說捉狗要看狗母哩,娶妻要看丈母哩。她媽媽老不正經(jīng),養(yǎng)下的女兒能好到哪里去?你要尋思尋思才好……

裹老二不說話,爬在炕頭上,緊蹙著眉頭。裹奶奶趁熱打鐵咕嚕道,家里供養(yǎng)你長大,為的是頂門立戶哩。娶個名聲不好的進門來,你一輩子能抬起頭來?雖說蔓草吉姑媽不要彩禮,可我們裹家是富裕人家,又不在乎幾個彩禮錢。你嫂子裁縫鋪里的丫頭們看不上,我的侄女子你還有什么臉挑揀?

裹奶奶說到這兒,把裹木匠支走,瞟了一眼窗外,悄悄說,哈芋和老草包擰成一把子,家里的財產(chǎn)都不是你的了。早些年哈芋的娘家啥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窮的呀,一羊皮拉不起來個草花子??墒乾F(xiàn)在你看,她三個兄弟三院子房子,開的鋪子是鋪子,館子是館子,磨坊是磨坊,哪來的錢揮霍?還不是把裹家的家底子盜出去了。老草包正在興頭上,還不由著那歪嘴婆子霍派?你現(xiàn)在可萬萬不能執(zhí)迷不悟了,你奶奶留下的東西,白的黃的,都在老禍害手里呢。鎮(zhèn)子上的人都風(fēng)傳你爺爺活著的時候是剪道兒的,家里有老貨??墒撬先思宜赖迷纾愕乓粴q他就死了,所有手里有貨是真的,但也沒那么多,你奶奶給我交過家底子。你只要娶了我侄女,我們仨擰成一把子,從老草包手里撬過來東西,一輩子吃喝都不愁。就算一把活不干,也有錢活自在……

可是,裹老二根本不聽,一心一意想著娶蔓草吉。打死也是閑的。他就看準了蔓草吉。若是說蔓草吉美若天仙,也有些玄乎。不過就是性情乖憨,生的白凈,低眉順眼,嘴角挑著兩個酒窩,不像裹大嫂那樣把五官擰在一起。裹老二喜得就是那個脾性,柔和安靜,女人味足。

裹老漢子拗不過兒子,敗下陣來。因為心里憋著氣,清早拉開卷閘門,看學(xué)徒們還沒起來,就抱著膀子袖著手,縮著自己短短的身板,站在臺階上和人搭訕。鞋匠老常正在鏟門前的積雪,巴掙得滿臉冒汗。裹老漢先嘆了一口氣,蔫蔫道,老常,這世道變了,家門里丟人啊。我家老二那不長臉的,叼著那不三不四的貨不撒手。上輩子沒見過女人,這輩子尾巴一揭是個母的就喜歡上了。我可擔心著吶,老二這條命遲早被那狐貍精要了哩……

老常低著頭沒給聲氣,緊一下慢一下的掃雪。面色灰暗的裹老漢正要接著編排兒子,裹大嫂一扭一扭打街那邊出現(xiàn)了。裹大嫂穿了猩紅的羽絨服,因為腰太粗,看上去臃腫得像個啤酒桶。她的靴子又是紫紅的,燙了一頭碎卷卷發(fā),抹了厚厚的口紅,金耳環(huán),金項鏈,看上去粗俗不堪。自從知道蔓草吉要成為自己的未來的妯娌,裹大嫂鉚足了勁兒打扮自己,拼命也要把蔓草吉比下去。她有錢,怕什么。至于臉上的褶子,耷拉的眼袋,拿粉脂填補填補誰能看得出來哩。再說現(xiàn)今兒的人,只看著錢好,誰看人呢。

裹大嫂人在遠處,話茬卻接上了,說,老常,也不是我說長搗短。當真我做姑娘那會兒,媒婆進了門,羞得頭也不敢抬,躲躲閃閃到廚房里燒茶去了。爹娘指狗就嫁狗,指雞就嫁雞,哪兒敢還個嘴。瞧瞧我們家老二找的這個,沒皮沒臉的湊在一起拆不散,連彩禮都不要了,急著要進裹家的門,一臉的快活堆在臉上,敢情肚子里有貨存不住了。世上的婚姻,哪一個不是三媒六聘,這個狐貍精連媒人都沒有,稀罕吶。我家老二也真是,是狗是豬就往家里招攬,敢情親生爹娘比不上那個破爛貨好……

裹老漢愈加拉長了臉,咳嗽了幾聲,忍不住打斷哈芋的話說,真是的,我這張老臉都沒地方擱了。老二還想著趕在過年就要娶媳婦,哪有這么好的事情。說實話,我手頭還不寬裕,酒席錢都沒得著落。今年不娶,等著明年娃娃生了,黑地里娘倆一起弄進來算了,什么貨呢。

老常聽不下去了,停下手里的活,齜著紫紅的牙花子,喘口氣慢慢說,你是說蔓草吉?你也鎮(zhèn)子上打聽打聽,那丫頭可不都是人梢子嘛,高中生,有文化,人也攢勁。她跟了你家老二,不虧,那是老二本事大啊。再說你一個老公公,這樣搗長論短,人笑話哩。

裹老漢臉上掛不住,臉色黃里變紫,簡直腫脹起來。裹大嫂也是紫漲了臉皮,她吆喝著大嗓門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啊,說一千道一萬,都是貪圖咱家的錢來著。沒錢,她能看上老二?老二哪一點配上她了?人梢子啊。

老常氣得不搭話,轉(zhuǎn)身進鞋店去了。這邊裹家公公媳婦彼此看了一眼,也訕訕進了鋪子。

裹老二的婚事,僵了足足一年。裹老漢口口聲聲說蔓草吉肚子里有貨存不住了,急著下嫁,不然小雜種就生出來了。結(jié)果僵持了一年,蔓草吉天天在宏興飯館端盤子,也好好的,沒請過一天假,也沒生個娃娃出來。

這一年里,姑媽的同事看上了蔓草吉,請了媒人來求婚。這個小伙子是警察,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上了班,長得精神帥氣,十個裹老二都比不上。姑媽和蔓草吉都有些動搖,與其被裹家作踐成這樣的,人不人鬼不鬼的,還不如回掉裹老二,答應(yīng)了這個人家,好好成個家過日子。她們也看出來了,裹家這門子人家邪性得很,將來指不定能過得下去不。姑媽對裹老二也攢夠了失望和委屈,簡直令她生氣。

可是,這事兒不知怎的,竟然被裹老二聽到耳朵里了。他懷里揣了一瓶農(nóng)藥,跑到蔓草吉姑媽家。他跪在地上,要么蔓草吉嫁他,要么他喝農(nóng)藥,請她們選擇。裹老二這人就是個死蔫牛,做事一根筋,絕不是嚇唬的,說喝就絕對喝了,毫不含糊。無奈之下,蔓草吉答應(yīng)嫁給他,再等兩年。其實她心里,一直憐憫裹老二。為了追她,裹老二簡直到了自虐的地步。為了娶她,在裹家被打被作踐,人不吃的苦都吃了。所以蔓草吉不忍心拒絕裹老二,這個人固執(zhí),也可憐。為了蔓草吉,裹老二是連命都可以搭上去的那種堅韌。

兩年后,裹家很不情愿地娶了蔓草吉過門。婚禮簡單到了寒磣的地步,能免的都免掉了,客人也只請了四五桌,酒菜簡單到客人都沒吃飽,餓著肚子走了。

蔓草吉穿了紅棉衣哭哭啼啼送娘家的稀客出門,裹家的人根本就沒怎么理睬她的娘家人。裹老二雖也覺得對不住蔓草吉,有些訕訕,但臉上還是壓不住的喜歡,眉梢都跳起來,一跑一跑亂動,那股子喜歡勁兒。

裹奶奶填炕的時候,在牛糞里摻進去幾鐵锨鋸末。客人都沒走凈,新房炕上就著火了,一條舊氈和新的紅布單都燒出水桶粗的窟窿來,映襯著窗紙上的大紅喜字。新娘新郎手忙腳亂撲火的時候,裹大嫂一手叉在腰里,一手剔著牙縫,在堂屋里掏心掏肺道,媽,你往后就靠在這個狐貍精的手里吃一口飯,千萬討好人家著,別嫌棄這個嫌棄那個的,比不得我脾氣好。別動不動叫人家甩臉子給你看。凡事都寬大一些,忍讓一些。受了委屈,也別憋著,到我鋪子里來傾訴傾訴,悶在心里生了病,誰知冷知熱的疼腸呢。

裹奶奶坐在堂屋沙發(fā)里,蹺著腿,正喝著半盞老茶。聽大媳婦這么一說,心里頭一熱,隨即就感動的眼淚滾下來了。她紅著眼圈,哽咽道,平日里只說是你忙,不管我,可心里畢竟還是向著我的。這個狐貍精進了門,誰知會生什么幺蛾子??蓱z我那老二,有得苦頭吃了。

裹老漢也一臉愁苦,甚至有些凄凄慘慘的樣子。他垂了腦袋坐著,叉著短腿,茶杯就放在兩腿之間的炕沿上,吧啦吧啦掉眼淚珠子。一會兒又長吁短嘆說道,娶了一門子窮漢家的丫頭,門不當戶不對,名聲又不賢惠,這也罷了。她媽又是跟了男人私奔掉的,丟人現(xiàn)眼,都不敢跟親戚們提起。整個兒是有人養(yǎng)沒人教的粗野貨,哪兒能有資格嫁給我們堂堂老裹家呀。老二是瞎驢碰在爛草垛上,鬼迷了心竅。

來賀喜的親戚們一看這陣勢,酒也不喝了,都訕訕告辭。出門的時候,有人悄悄嘀咕說,裹家不花一分錢白得個媳婦,偷著樂就行了,還一個個的耷拉著腦門子,喪氣著,哪有這樣娶媳婦的人家。

裹老漢明明聽見了,也假裝沒聽見。誰叫自己老二沒心眼兒呢,讓人家恥笑。

他送走了最后幾個親戚,準備去睡覺。這些天他心情亂得很,也沒有情緒再去偷偷找哈芋。再說老大也一直在家,沒機會。哈芋天天鬧騰,怕他把手里的白坨子分給老二。盡管他發(fā)了誓,給哈芋寫了保證按了手印,但這個大胯女人還是不放心,尋個機會就鬧騰,沒完沒了。

他栓了莊門,慢慢朝堂屋里走。院子里還有稀薄的喜氣,摻在清冷的空氣里。新房里的火撲滅了,屋門關(guān)得緊緊的,燈光照在粉紅的窗簾上,擋不住的溫馨光陰。他慢慢踅到窗下偷偷聽,屋子里是嘻嘻的笑聲,幸福得很。笑聲說重不重,說輕也輕,但他聽了,心里貓兒撓一樣,不由得又把耳朵貼在窗縫里。這時候,有人咔咔咳嗽了兩聲,回頭看,裹奶奶蓬松著一頭亂頭發(fā),手里端著尿盆,直挺挺立在屋檐下盯著他,目光錐子一樣。裹老漢不覺愣怔住了,呆呆杵在新房窗下。

裹奶奶氣勢洶洶奔過來,朝著裹老漢的頭上就扣了一尿盆,厲聲罵道,我把你個老騷胡,大的沒偷夠,又來惦記小的。我花朵般兒的年紀嫁給你,生兒育女,伺候了老的伺候小的。你把錢捏在手里,不吐一個子兒,我粗茶淡飯的也過著,沒敢開過口。我娘家里來人,一碗鹵肉你都摳搜著不切。心頭不到,被你打一頓。茶飯不周全,被你打一頓。壓著脖子割嗉子,被你欺負了一輩子。好容易熬到老了,你這不要臉的,敢情又打起這個小狐貍精的主意。這世上的女人,哪一個不想你的錢?老娘今天也不活了,剁了你,老破羊皮換你個金氈衣,叫你金貴的活人……

裹老漢沒提防挨了一尿盆子,腳跟子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裹奶奶手里扣過去的尿盆子不是塑料的,是個老古董,粗砂瓦罐的那種。她還不肯歇氣,跳著腳在院子里哭罵,全然不顧地上痙攣的裹老漢。

一對新人在屋里聽見裹奶奶歇斯底里的嘶喊,趕緊披了衣裳出門,才發(fā)現(xiàn)裹老漢額頭撞破了,血直淌。裹老二背起他爹出門的時候,他媽還在院子里不依不饒的跳罵,蔓草吉嚇得待在院子里,凍得哆嗦成一團,骨頭嘎巴嘎巴響。

天也快亮了,裹奶奶才安靜下來,睡去了。蔓草吉回到新房里,蒙了紅紙罩子的燈泡朦朦朧朧,門縫里的寒風(fēng)簌簌鉆,炕上是缸粗的一個破洞,潑上去救火的水結(jié)了冰,陪嫁的毛毯和被子摞在屋角,緋紅緋紅。還有一個陪嫁的衣柜,太大了,不能靠墻放,只好堵在窗前。天光透過窗簾,從衣柜后面漏進來,一下一下亮堂起來。地上一個鞋盒子,放著裹家娶親拿去的粉紅鞋子,太大了,沒法穿,只好連著盒子拎過來。她穿了自己做的一雙繡花布鞋。

姑媽說,天亮的時候,小叔子要來踏新門,叫她備好一雙鞋子和十塊錢,一包紅棗和核桃,背過身子,隔著門扔到院子里,叫小叔子去拾。她一直等到太陽升起來,鬼都沒來一個。蔓草吉呆呆坐著,不知道怎么出門。大飯罷光景,她走出房門,找到廚房里,舀了一盆冰水洗洗臉。進到堂屋去,裹奶奶面朝里蒙頭睡著,她怯怯喊了幾聲媽,人家動都沒動一下,聲氣也沒有。

蔓草吉站在院子里,抬頭看太陽,紅紅的,也還是昨日的喜慶。院子里還有鞭炮紙屑,也是一地碎碎的零落的紅。一道鐵絲上,掛著紅布單,貼著臉盆大的喜字。屋檐下也掛了幾串紅辣椒,在風(fēng)里一吹一吹。窗臺上一截未燃盡的紅蠟燭,翹著黑黑的捻子。院子里這點殘存的紅,也許是她這輩子最溫柔的記憶了。

太陽猛然灼熱了一些,她突然覺得目眩,貼著墻根坐下去。記起來了,昨天一天就沒吃飯,又挨到今早了。迎親的時候,裹奶奶囑咐說不能吃,要空著肚子出門。進了裹家大門,拜了天地,進了洞房。一會兒又敬酒,認了親戚,然后炕上就著火了。撲火后,也沒人理睬她,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說餓了。

蔓草吉尋思著廚房里該有吃的吧,可是婆婆不吃,自己也不敢吃呀。正徘徊著,聽見大門外裹大嫂哈哈大笑的聲音,她可著嗓門和誰調(diào)笑,然后卻又說,我得去看看新娘子啦,昨夜里新女婿伺候老爺子住院,這會兒還在吊水。老二怕新娘子委屈,打發(fā)我來看看……什么呀,漂亮就能讓老二當飯吃?現(xiàn)今兒的世道,有錢才是王道,就怕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哈哈,昨夜里沒合房,今早怕是心里急得貓兒抓哩,現(xiàn)在的女人,哪像咱們那會兒做姑娘的本分……老公公的病???哎呀,一時半刻好不了,昨夜里一腳踩空摔的,怕是喪門星進了門,妨礙著老人哩……

蔓草吉聽見這肆無忌憚的談笑,心里一沉,木著臉,退到自己的房間去了。她關(guān)上門,用一根桿子挑開窗簾,努力推一下衣柜,盡量讓陽光涌進來一些。屋子里冰冷冰冷,簡直像個山洞,她也不知道怎樣去面對炕上的大窟窿。地上的紙屑也沾了水,貼在地皮子上,像哭花的臉。蔓草吉在門背后找了一番,也找不見笤帚。墻角倒是有個暖壺,提起來空空的,一口熱水也沒有。她不由得抽噎起來,結(jié)個婚,簡直倉皇得像逃難一樣。院子的大門哐啷響了一聲,裹大嫂風(fēng)風(fēng)火火進堂屋去了,然后傳來兩個女人咒罵聲。

曾幾何時,蔓草吉太想要個家了。家里有爹媽,有弟妹,一家人說說笑笑,喝茶聊天。房子是自己的,不必擔心被人攆走。家具也是自己的,可心可意。有漂亮的衣裳,精美的碗筷。自從遇見裹老二,天天給她許偌這樣一個美好的家,一定要讓她過上可心可意的日子。這簡直讓她對未來充滿了幻想。盡管受盡委屈,還是期待著裹老二的海誓山盟。孰料剛結(jié)婚,卻是一副爛攤子撂給她,裹家個個拉長臉給她看。先給個下馬威,扔給一院子殘敗的顏色讓她瞧瞧。

中午過了的時候,堂屋里靜悄悄的沒有聲音了。蔓草吉實在餓得挨不住了,就悄悄關(guān)上門,回到姑媽家吃飯去了。她出門的時候,隱約聽見背后呸了一聲。其實她已經(jīng)顧不得了,餓得頭暈眼花。盡管她做好了思想準備,但裹家的排斥還是讓她受不了。

姑媽坐在院子里曬太陽,一張?zhí)梢?,身邊臥著貓兒狗兒,一個黃,一個黑。天空藍得那樣徹底,連云也沒有。姑媽在藍天底下,像在一張油畫里。屋子門簾挑開著,桌子上一束灼灼的塑料紅玫瑰,金絲線的緞子被面上還貼著喜字,香爐里還續(xù)上新的柏樹枝子黃香。屋子里出嫁她來賀喜的客人們還在喝酒,爐子上煮著的羊肉正在咕咚咚冒熱氣。嫁女兒的喜事,怎么也得兩天才結(jié)束,第三天娘家人才要租了車隆重接女兒女婿回門的。蔓草吉孤身一人,狼狽落魄地出現(xiàn)在娘家門口,臉色發(fā)青,餓得簌簌發(fā)抖,失魂落魄的讓所有的親戚們都大吃一驚。

盡管醫(yī)生說裹老漢子的額頭也不礙事了,讓回家休息。可是,裹老漢抵死不回家,就耗在醫(yī)院里。可憐的裹老二,新婚蜜月,連個新媳婦的面都見不著,天天熬在醫(yī)院里伺候老父親。有時候看見裹老漢閉目養(yǎng)神,剛想著偷偷溜回家看看,腳剛抬起來,裹老漢就睜開眼睛罵道,我把你個無情無義的狗雜種,放著自己的親老子病死病活的不管,卻心里惦記著那個賤人狐貍精。真是白白的拉扯了一場,我竟然養(yǎng)出來這樣的孽障東西,真正是良心叫狗吃了,你這遭天打雷劈的……

裹老二擦去額頭的汗珠子和噴在臉上的唾沫,低聲給裹老漢賠不是。不然,他會叫罵上好一個時辰,別的病房的人都來看熱鬧。

裹老漢罵罵咧咧的迷糊著了。裹老二急的直搓手,但一看他爹那張猙獰的臉,只好放下心里的牽掛,老老實實陪著他爹。裹大嫂來送飯,他訕訕地問,蔓草吉在家里嗎?哈芋冷嘲道,在家里倒好了,早刮到娘家里去了。一看就是不過日子的草包。裹老漢打著哈欠,狠命把裹老二戳了一指頭,敗家貨,耷拉頭。

裹老二突然失聲痛哭,哽咽說,蔓草吉也就是個沒娘的丫頭,可憐見的,你們依仗著人家老實木訥,天底下的惡毒話都罵盡了。她到底怎么得罪你們了?打了你們還是罵了你們?把你們的祖墳刨了還是把你們的孩子推到井里了?值得你們咒罵一個沒娘娃?今兒我也不活了,隨你們處置吧。命是娘給的,可是操縱在你兩個手里,要殺要剮都稱了你們的心愿罷了……

裹老漢暴跳如雷要打死裹老二的時候,裹大嫂已經(jīng)跑到街上,滿街哭喊著揚名出丑:天啊,了不得啦,我家爹爹住了幾天院,耽擱了老二的洞房花燭夜,老二這會兒在醫(yī)院里尋死尋活大鬧騰哩,你們都去勸勸呀,還要給爹爹準個人命哩,他不活了。

裹奶奶也不失時機地從院子跑出來造聲勢哭喊,老二幾晚上沒回來睡覺,新媳婦不樂意,跑到娘家告狀去了,看把她急死了。你們看看她進我裹家門的樣子,挺個大肚子,八成是肚子里早就懷上了,誰知道是誰的種呢。我的兒呀,命苦呀,咋就攤上這么個害命鬼呀,遲早連命都保不住呀……

街上的閑人多,湊熱鬧的更多,一時間鬧騰得紛紛揚揚。有人就把這話捎到蔓草吉姑媽耳朵里了。這個老實的人發(fā)狠罵道,懷個鬼呀,進門連新女婿都沒看清楚,那個死老漢子就死在醫(yī)院里不出來。我倒是看著他們一家都懷上了,心懷鬼胎,懷著一肚子鬼,大鬼小鬼,老鬼小鬼……

老常說,看什么電視劇哩,裹家以后天天就能唱大戲。三個女人一臺戲,往后有好熱鬧看了。他女人瞪了一眼說,有你這么幸災(zāi)樂禍的嘛。蔓草吉也可憐見的,沒個爹媽撐腰,憑白被人作踐。

蔓草吉眼淚汪汪的和姑媽包餃子。姑姑說,離婚算了,這家人纏不過,歹得很,你才一個人芽芽兒,多會兒活老呢。這家人,婆婆不是婆婆,拿自己當大媳婦子。大媳婦不是媳婦,拿自己當婆婆。公公不是公公,是個燒白頭子。你往后還得提放這個老爬灰,太難腸了。趁早離了,也還沒同房,重新找個好人家。

窗子里照進來一柱光線,鋪在案板上。光柱里微塵飛揚,漂浮不定。陽光照在蔓草吉的頭發(fā)上,一種柔和的光澤,教人心里一疼。姑姑看著楚楚可憐的蔓草吉,又說,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啊?一開始我就說這家人嫉恨你得很,全家子都有戾氣,不正常,不要找了??墒悄汨F了心要跟。現(xiàn)在鬧成這個樣子,名聲都被人家糟踐成這樣,還有什么牽腸掛肚的?

蔓草吉呆了半晌,嘆口氣說,我也不是圖他家的錢。他家的錢,能到我手里嗎?我不過是可憐小裹罷了。那時候一說分手,他就要跳河喝農(nóng)藥。那個人,你不懂,心底里脆弱得很,打小沒人疼愛,性格里缺失的東西多。他其實是個孤獨無助的人,太沒安全感了。我們搬到外面住吧,租個房子。他非常渴望有人疼著他,我也渴望有個溫馨的家,我們彼此能理解。等我們單另住了,不怕他家的人欺負。反正,受的委屈也多了,不差這一回兩回。

姑媽也無奈,只好隨了蔓草吉去。

裹老漢出院后,就把蔓草吉的陪嫁都扔在院子里,衣裳鞋子,都統(tǒng)統(tǒng)踩了一頓腳??簧系耐吡忠踩映鰜?,被子也扔出來。難為他一個老漢子,又剛在醫(yī)院里躺了二十天,還那么大的力氣。他說裹家風(fēng)清氣正,清白白的人家,說成分也是貧農(nóng),干凈人家,容不下蔓草吉這個上躥下跳的騷情貨。

蔓草吉也沒去撿,倒是鄰居們看不過,幫著收拾了一架子車,送到姑媽家。裹老二拉著陪嫁的衣柜,縫紉機,也投奔到姑媽家。暫時總得有個落腳的地兒。

后來,蔓草吉有個老姑奶奶,拿出手里的幾萬塊私房錢,幫忙買下鎮(zhèn)子上的一院子房子,是舊的鐵木器加工廠,倒閉了。院子大房子多,幾十間好房子,寬寬敞敞,倆人合計著開了車馬店,專門做小買賣人的生意。大鋪炕,一晚夕三塊錢。早上管一頓飯,就是五塊。要是租了小房間堆放貨物,一個月三十塊。

車馬店一開,生意真是好,七八鋪大炕都住得滿滿的。蔓草吉兩口子興興頭頭的做生意,兩年后添了胖小子,一家人幸福的羨煞旁人。這時候,裹老漢又跳起來,說裹老二結(jié)婚花了三千塊,然后他從小到大拉扯他的辛苦費,供書費,操心費,一共算了三萬塊。限裹老二和蔓草吉三個月還清,不然他就要到法庭上去告他們不孝。那一年的三萬塊是什么概念?當時縣城的一套中等樓房才兩萬過些,還都是簡裝修的。買車馬店也才花了兩萬多。

這件事鬧騰了足足半年之后,村里的支書調(diào)解不下去,親戚們也勸不下去,裹老二只好答應(yīng)還錢,跑到信用社貸款。

蔓草吉知道,裹老漢子的背后,永遠站著一個女人,不是婆婆,是哈芋。哈芋的裁縫鋪子生意很潦倒,徒弟們都走凈了。人們開始不喜歡定做的衣裳,而是喜歡成品店里買現(xiàn)成的衣裳。這樣,哈芋幾乎掙不到錢了。而且要命的是,她的得意徒弟唐女子在鎮(zhèn)上開了個時裝商貿(mào)城,七間的店面,好大的氣勢,幾乎裹挾了鎮(zhèn)子上絕大部分的服裝生意,哈芋只有眼熱的份兒。唐女子做衣服的手藝學(xué)得不咋地,但把哈芋做生意的手段全學(xué)到手了,連哄帶騙,適當給點優(yōu)惠,嘴甜,人殷勤。唐女子的生意好到爆,一下子擠垮了鎮(zhèn)上好幾家裁縫鋪子。

這時候,蔓草吉的車馬店生意又實在紅火,收購藥材的,收購黃蘑菇的,販賣牛羊皮的,收購冬蟲夏草的,車馬店住得滿滿的,裹老二一家忙得幾乎中午都沒時間吃飯。這簡直讓哈芋垂涎三尺,嫉妒得發(fā)瘋。于是,哈芋在背后出謀劃策,裹老漢出頭露面收拾裹老二,他倆不愧是黃金搭檔。

而哈芋真正的目的,并不是三萬塊錢。她的想法,是逼著裹老二出錢,等他拿不出錢來,就把車馬店抵押給裹老漢。這樣,自己就可以關(guān)掉裁縫鋪,接手車馬店。最關(guān)鍵的是她那個不肯長高的兒子也二十多了,得找個媳婦。找媳婦自然也不難,她手里有足夠的銀子,現(xiàn)如今的姑娘,哪個不愛錢。可是她那個矬短矬短的兒子,實在不成體統(tǒng),不好好念書也就罷了,還偷雞摸狗的,動不動被派出所逮進去銬子銬幾天,幾乎成了老油條。大錯不犯,小錯不斷。直接一個浪蕩客。依著她的盤算,只要車馬店得手,讓兒子經(jīng)營上,有個事干,拴個心,再說錢也來得廣泛些。

哈芋什么都考慮周全了,就是沒有考慮過,把裹老二一家子攆走了去住哪里。在她的心里,永遠只要她自己,別人,那是塵土一樣的,不在考慮之列。她是高傲的女王,別人不過都是下賤的仆役罷了,哪有資格被她考慮一下呢。

裹奶奶

若是說起裹奶奶這個人來,臥牛鎮(zhèn)的人也指不出她的不好來。她又不奸猾,除了罵蔓草吉,她幾乎沒有傷過任何人。別人家娶兒嫁女,她都跑過去幫忙,盡心盡力。誰家缺了油鹽醬醋,她趕緊貼補一些。家里煮了肉,還要請村里老人們過來吃一頓。人也殷勤,說話也得體,早些年還是個接生婆,媒婆,幫人家接生做媒也不要錢,因此人緣還挺好。

但她一輩子過得不痛快,心里頭不舒服。裹老漢和哈芋就在她眼皮子底下?lián)胶土藥资?,藕斷絲連,糾纏不休。這是活人眼睛里下蛆,眼瞅著欺負人。但她不敢說一句話,她背后沒有撐腰的人。老大窩囊的指不上,原本想著把自己的侄女娶過來給裹老二,幫著自己撬些家產(chǎn),無奈裹老二不配合。于是,她遷怒于蔓草吉,摔摔打打的,變著法子折磨老二兩口子,把心里的怨氣散散。所以,裹老漢提出要和老二清算的時候,她是跳著腳支持的。依著她的想法,蔓草吉決然不答應(yīng)出這個錢。一旦蔓草吉和老二鬧翻,肯定要離婚。這樣,她的侄女就有機會嫁進來。她那個侄女,學(xué)了個理發(fā)的手藝,南方打了幾年工,高不成低不就,現(xiàn)在還老姑娘一個。

世上的事情,真?zhèn)€兒說不清。千算計,萬算計,不如老天一算計。鎮(zhèn)上的學(xué)校要重新蓋樓房,緊挨著裹老二的道道店。幾十號人馬的工程隊入駐,干脆直接包了道道店的十間房,給的價錢還不低。不僅如此,還在院子里修了十來間鐵皮房子,將來工程結(jié)束,這些鐵皮房子全歸裹老二所有。道道店另外的七八間屋子,也住的滿滿當當。這樣的財神爺關(guān)照也就罷了,蔓草吉竟然迅速臨街蓋了三間大瓦房,開了個炒菜館,叫九層蒸籠菜館,雇了兩個廚子。

炒菜館開了也就罷了,買賣好得簡直氣死裹奶奶。一盤子洋芋絲要賣九塊,實際也就切一個洋芋就出來了,成本連一塊錢都不到,居然干干的賺八塊。關(guān)鍵是炒菜館擠滿了人,一天最差也要賣一筐子洋芋,三筐子蔬菜。趕上好季節(jié),一天要宰五只羊,那又是多少利錢,簡直不能算,一算她都要暈掉。

這么著,裹老二很快就還清了三萬塊的生養(yǎng)錢。不過,裹老漢又把裹老二告到鎮(zhèn)子上,說他不孝,又要清算出一萬塊的養(yǎng)老費。蔓草吉居然沒有鬧騰離婚,貸了款連同這一萬養(yǎng)老錢也給了,出手大方。這樣,裹老漢手里就攥著干干的四萬塊。裹奶奶尋思著,這四萬塊里,怎么也有自己的兩萬,因為兒子是自個兒養(yǎng)的,拉扯也是自個兒拉扯大的,這件事應(yīng)該沒有哈芋的份兒。

這天,裹老漢滿面春風(fēng)地進了家門,一路唱著小調(diào),坐在堂屋沙發(fā)上,使喚裹奶奶倒茶過來。裹奶奶看他心情好,就思謀著提起自己那兩萬塊的事情。她特地換了一身碎花新棉衣,把頭發(fā)抿得光光的,噴了發(fā)油。腳上也換了牛皮軟鞋子,白襪子,光光鮮鮮的燒茶進來。

裹老漢看了她一眼,心里疑惑她是朝自己要錢的,加意防備著,就冷嘲道,呱呱啁,今兒個打扮得老妖精似的,還想著勾引誰去呢?臉上的褶子再平順里扽扽,不要嚇著人家。

裹奶奶一輩子也受慣了這樣的嘲諷,并不惱。她本想著回一句:家里現(xiàn)成就有老妖精勾引人,用不著老娘親自出山。但轉(zhuǎn)念一想,關(guān)鍵時候,還是忍忍好。她訕訕笑道,你最近飯量好,又白了些,也胖了些。裹老漢蹙眉說,你這是什么眼神啊?看我最近心煩的,心情又亂,能發(fā)福嗎?你倒胖了,什么事情也不管,只管吃喝,一點心也不操,活人活得自在。

裹奶奶心里暗暗罵道,老禍害,老娘哪一點活得自在了,手扣在心口子上說。一輩子被你作踐成這樣,還自在。自在你娘的頭啊。

不過,她嘴上還是溫和的笑笑,問,什么事啊?老二的錢,不是也到手了嗎?四萬塊,又不曾少一個子兒,你煩心什么哩?

裹老漢心里一激靈,心想著老死不掉的果然是惦記著錢來著。他覺得有些危險,就深深地嘆了一口罵道,我把你個頭發(fā)長見識短的,沒眼色的,只貪圖錢。錢是什么?就是幾張紙了,什么都不是,最下賤了。你要想著人,人才重要。你看,大孫子今年都二十七了,還光棍一條,成家立業(yè)才是最要緊的。

聞聽此話,裹奶奶心里倏然一驚。大孫子也不是她的親孫子,管她什么破事。要緊的是錢不能泡湯。錢落在哈芋手里那就糟糕了。她也一天天老了,指望誰呢?手里空空的,怕是再老一些喝涼水都沒有人舀一口。

裹奶奶抑制住自己的驚恐,努力笑笑道,這是什么話???大孫子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錢有錢,娶個媳婦,還要仔仔細細挑挑揀揀哩,擔心啥呢。誰知裹老漢卻說,老婆子你可好大的口氣啊。你也不打聽打聽,我們媒人請了多少個,怕是吃掉的雞兒,都有一大車哩,哪一個成了?就說再請媒人能說成一個,可現(xiàn)在的姑娘,哪個不想著錢,光是彩禮就要七八萬哩,娶進門,沒有十來萬是打不住的,有的人家還要開個鋪子才給丫頭。你說這錢打哪里來?

裹奶奶心里徹底涼了半截,知道要錢無望了。她絕望地吸了口氣,臉上是凄慘的笑,勉強說,我倒是想著心里也愁呢,不過孫子也是有爹娘的,我們著急也是閑的。哈芋做生意也不是一年兩年,雖說這兩年淡些,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手里積攢的錢,娶個媳婦也應(yīng)該夠的。你看我們也病病痛痛的,手里沒個指望的錢,往后的日子有受苦的時候哩,我們還得考慮自己養(yǎng)老的錢……

還沒等裹奶奶說完,裹老漢就一下子拍了桌子冷下臉罵道,我把你個短命鬼,就想著錢錢錢。人活一輩子,活了兒子活孫子才是正經(jīng)。你連孫子都不顧,活你娘的腳后跟哩,你咋不一頭撞墻上撞死去?羞死你的先人了,虧得你哥哥還是國家干部,人前頭走,你連個人倫道理都不懂,有人養(yǎng)沒人教的粗貨。

他怒氣沖沖站起來,一腳踢翻一個板凳子,挺著不足五尺的短身板,氣呼呼走了。一邊走一邊罵,左一個夯貨,右一個短命婆子,呸呸地啐了一路,仿佛路兩邊坐滿鬼一樣。

裹奶奶愣怔住了。屋子里出奇的安靜,靜得似乎有一千匹野馬在奔騰,揚起的塵土遮天蔽日。她試圖呼一口氣,那呼出來的氣息像是生了銹,鋸勾鋸勾,摩擦著撞擊著空氣,澀重而不暢通。她覺得自己被裹家人一腳踢到空中,連個落腳的點兒也找不著。

好一會而,她才從愣神中回過頭來,忍不住號啕大哭。她拍著大腿哭喊,捶著胸脯子嚎叫,躺在地上打滾兒嘶喊。她踢翻了茶幾,扔掉了凳子,砸碎了茶碗,又把墻角的狗逮住痛打了一頓,一腳把下蛋的母雞踏死,哭得披頭散發(fā),鬼一樣駭人。

她在院子里呼天搶地的時候,空空的村莊里沒有人來安慰她。村子里能干活的人都到鐵路上拆卸鐵軌去了,一天能掙五十塊,誰還留在家里聽她哭喊呢。一條新修的鐵路繞過臥牛鎮(zhèn),打了隧道到山那邊去了,舊的鐵軌都要拆掉。全村人都忙著掙錢去了,她哪怕哭死都不會有人知道。而她的大兒子,還在鄉(xiāng)野里逛蕩,一年也掙不了幾個錢,也沒有時間來看她。大概她死了,骨頭散了,都沒有人看見。真正是凄凄慘慘哩。她蹬著腿子哭,撕扯著頭發(fā)哭,哭得寸斷肝腸,越想越傷心??拗拗?,忽而抽搐成一團,忽而又伸開,直挺挺地翻了白眼仁子,暈死過去。

也是合該裹奶奶命不該絕。這天夜里,下起大雪,余家老漢的牛掙脫韁繩跑了,他一路攆過來,看見裹家的莊門大開,院子里黑咕隆咚的,以為牛進了裹家。進門,牛沒找見,倒是發(fā)現(xiàn)了院子里直挺挺繃著的裹奶奶。

裹老二去醫(yī)院里伺候母親,蔓草吉就早早收拾了館子,拉了卷閘門。道道店里又忙了一陣子,把幾家批發(fā)小百貨的秦州人的房錢結(jié)算清楚,各個房間里的炭送過去,劈柴放在屋檐下,給娃娃輔導(dǎo)作業(yè),才歇下。雪還是大,鋪天蓋地的白茫茫。她拉亮院子里的燈,趴在窗臺上看雪。樹枝上掛滿了雪,簌簌往下落,慘淡而憂傷。裹奶奶住院的錢,哈芋一分也不拿,裹老漢又要去鎮(zhèn)上告裹老二,蔓草吉只好又得承擔一大筆錢。她突然覺得自己委屈,一天苦死苦活,似乎就是給裹家還債的,沒完沒了的還,朝死里還,沒個輕松的時分。她看看身邊熟睡的娃,竭力按捺著心底的眼淚和蒼涼,打開音樂,模模糊糊聽著,一口一口咽下去哽咽出來的聲音。院子里淡淡的燈光淡淡的雪,一地寡白。

裹奶奶一住院,就是兩個月。因為抽風(fēng),又差點凍死,裹奶奶落下半身不遂的病根。下半身麻痹了,大小便失禁。裹老二天天來拿錢,不敢看蔓草吉的臉,狠了心拿錢轉(zhuǎn)身就走。有天雪太大,炒菜館里沒進幾個錢,裹老二拿不到錢,就被裹老漢當著大夫的面子著實羞辱了一場,扇了幾個巴掌,又補著抽了幾鞋底子。

裹老二臉色憔悴的給蔓草吉說,媽媽參加了新農(nóng)合,有醫(yī)保的。現(xiàn)在先墊錢進去,等出院了可以報回來多半的錢,你忍忍,不要發(fā)火。說到天底下去,我這命是她給的,不管她真正不行。

蔓草吉火了,怒氣沖沖質(zhì)問,又不是養(yǎng)你一個,裹老大怎么不管?人影子也不來閃一下。你爹的錢一個子兒也不吐,難道他們不是夫妻嗎?你咋這樣窩囊哩?鋸子把嘴鋸掉了嗎?他打你也挨著,罵也挨著,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你還算爺兒們嗎?

裹老二垂了頭,也垂了手,不說話,眼淚噗嚕噗嚕往下掉。半晌,哽咽著說,這世上,唯有爹娘不能選擇,兄弟手足不能選擇。若由得人選擇,我怎么會挑選這一家人啊。我小時候只有奶奶疼我,別人都是打罵慣了的。大嫂進門后,動不動挑撥是非,使絆子使壞,搗閑話,我受的委屈不是這一樁兩樁。爹直接不講道理,媽又是無明的人,糊涂到里外不分,你叫我怎么辦?我敢說誰?早知這樣,我當初不該拖累你。那時候你若是跟了那個警察小伙子,早就進城住樓房了,這會兒也就閑閑做個家屬,哪里能吃這個苦,受這個罪……

蔓草吉不說話,暗自懊悔著,又覺得把男人說得重了。

裹老二夜夜得去醫(yī)院里守病人,端屎端尿,累得幾乎垮掉了。裹大嫂挑中午人最多的時候,扭扭捏捏拎著一盆飯往醫(yī)院送,見人就寒暄說,呱呱啁,忙死了,累死了,婆婆的病不見好,可把人愁死了。花錢倒也花得起,我也是有錢的,可病人痛苦吶。

她從早晨十一點開始送飯,一路寒暄到醫(yī)院,也就三點多了,裹奶奶都餓昏幾次了。送去的飯,早就冰涼成一坨。

裹大嫂天生是個演員的料,表演的極為到位,整個臥牛鎮(zhèn)的人都夸哈芋孝心,大孝子。都罵蔓草吉兩口子,說不見送飯,不見伺候,逆子,沒良心的。蔓草吉天天豁了老命掙錢交住院費,忙得也憔悴不堪。累極了,就早些收拾關(guān)門,熬不到半夜了。

后來被哈芋瞅在眼睛里,就逢人指人冷嘲道,伺候婆婆的啥活兒我都做了,我們小叔子也就是晚夕里陪婆婆做個伴。饒是這樣,蔓草吉還不滿意,拉長臉子給小叔子看。當初兒是一晚夕拉亮燈等著小叔子半夜里回去。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了,早早就收拾了飯館熄燈睡了。她家開得是車馬店哩,興許住進去大老板也指不定哩。她自己掙錢,吃喝都由得自己,啥時候關(guān)門也是自己的事情,我們小叔子就是覺察了什么,也只好干望著罷了。男人靠著女人掙錢養(yǎng)家,也管不了帽子的顏色,軟飯是好吃的嘛……

這話三言兩語,就傳到裹老二耳朵里了。流言蜚語多了,裹老二自己也疑惑起來。畢竟,蔓草吉太年輕,人生得又好些,家里開店,世上的事情誰能說清呢。他心里暗暗留意起來。每天夜里兩三點鐘,悄悄回一趟家,可是蔓草吉和孩子睡得安安穩(wěn)穩(wěn)。后來他要么提前些,要么推遲些,娘倆還是沉沉入睡。他輕手輕腳拿鑰匙打開房門,在黑暗里立在地下,蔓草吉睡得昏昏沉沉,長頭發(fā)披散在炕沿上。兒子蹬掉被子,小胳膊小腿子搭在媽媽身上,嘴里還咕嚕咕嚕說夢話。

可是,流言蜚語越來越多,裹大嫂還說自己親自撞見了幾回。裹老二心里忐忑,還是不確定。有時候一夜往家跑三四趟,幾乎一夜不睡。但是,門戶依然關(guān)得緊緊的。

終于,有一天夜里,到了凌晨四點,他悄悄潛回家,看見蔓草吉房間里的燈亮著。他雖然不敢相信,但還是一股子血往頭上沖,順手掂起一根棍子。裹老二悄悄靠近窗子,窗簾沒拉嚴實,露出二指寬的縫隙——那是他晚飯后去醫(yī)院時特意留下的,粗看也看不出來,弄得很好。

隔著縫隙望進去,屋子里只開著臺燈,不甚亮堂,甚至有些影影綽綽的昏暗。倒是院子里的月亮照得他淡淡的,比屋子里的人還清晰。娃兒蹬掉被子,斜斜睡著,睡了一頭汗,小手還攥著絨布狗。蔓草吉披著衣裳,正勾了頭,炕上鋪開一大張布單,布單上是凌亂的零鈔,一角兩角的,一元兩元的,還有硬幣,還有殘缺的找不見對頭的。蔓草吉把零鈔挑出來,囫圇的挑在一起,數(shù)夠一沓,皮筋扎住。殘缺的挑出來,找了剪刀裁剪,兩張三張湊成一張,透明膠粘好,也湊成一沓。硬幣也挑出來,十個一卷,報紙卷起來,擱在邊上。她的頭發(fā)披散在后背,一直拖在炕上,烏云一般柔美。額頭的發(fā)絲垂下去,擋著半邊臉頰。一會兒,孩子說夢話,蔓草吉趕緊抱著孩子親了一口,一手關(guān)了燈。等孩子睡踏實了,她在黑暗里摸索著收拾布單。她輕微地嘆息了一聲,像一道鞭影,從裹老二心頭抽過。

月亮高高的懸在天上,樹影子投在地上,披散著枝丫,風(fēng)一吹,前俯后仰。院子里寂靜,販藥材的幾輛三馬子??吭诒眽ο?,苫著塑料布。裹老二悄然推開大門,退出來,走在大路上,影子也跟著他走,短短的,遲疑的。他擦去臉上的清水,倉皇的,賊一樣逃回醫(yī)院。

次日清晨,他從裹奶奶的病床邊蓬頭垢面爬起來,收拾掉裹奶奶尿濕的褲子,正要去洗臉,兒子蹦蹦跳跳跑進來了,小臉蛋紅撲撲的,進門就脆生生地喊著,爸爸,媽媽叫我給你送錢來了,你看,我背不動的一大包子錢,太多了,太多了。

小孩子的書包里,滿滿一書包捆扎好的零錢,一捆一捆,整整齊齊。兒子興奮地喊著,媽媽說兩百六十,今天的藥費夠了。爸爸你數(shù)一數(shù)嘛,看到底夠不夠?媽媽興許數(shù)錯呢,我都早上起來幫媽媽數(shù)了一陣子。你看你看,這捆是我數(shù)下的,漂亮吧?

裹奶奶扭過臉,假裝看不見。故意呻吟了幾聲掩飾內(nèi)心的不安,或者說是良心的不安。裹老二跑到水房里,狠狠抽了自己幾個嘴巴,打得臉都紅腫起來。

裹奶奶出院的這天,蔓草吉幾乎暈過去。

早上,裹老漢跑到醫(yī)院,簡單地宣布了一下,兄弟兩個要分家了。他自己搬到老大家里,和老大一家生活。裹奶奶分到老二家里,跟老二過日子。家里他和裹奶奶的一院子老房子,分給大孫子娶媳婦。至于他自己欠的外債,少說也有好幾萬,老二就不用還賬了,只管好裹奶奶就好。欠債他自己會還掉。其他財產(chǎn),羊啊牛啊豬啊,都歸到大孫子名下,大孫子還沒成家,取個媳婦要十來萬,大家都關(guān)照體諒一些。

這樣,裹老二就拉著癱瘓的老母親回家。蔓草吉兩口子忙著安置裹奶奶的空兒,裹老漢拿著住院的憑據(jù),去了趟鎮(zhèn)上的合管辦,藥費都報銷出來,總共花了三萬過一點,報銷出來兩萬三。而這兩萬三,用裹老漢的話說,是要拿去還自己欠下的外債,也沒有裹老二什么事兒。

蔓草吉聽到這個消息,待在門口,突然覺得天旋地轉(zhuǎn),靠著門框暈過去。辛辛苦苦作嫁衣,為誰辛苦為誰忙。

裹大嫂

春天的風(fēng)格外大,雪也還是不停地下,不過柔和了一些,沒那么野氣了。這天難得天晴,無風(fēng)也無雪,太陽明朗朗地照著。裹大嫂拉開了卷閘門,草草收拾了一下店面,生了爐火,坐在鋪子門檻上曬太陽。

自從過了五十歲,她覺得自己賊攆著般的變老。鏡子里的那張臉,依然是高顴骨,紫紅臉膛,但細碎的褶子已經(jīng)滲不進去脂粉了。清早搽粉上去,薄薄一層脂粉都是浮的,像冬天的青石頭上落了霜。出出汗,粉脂一張一張能揭起來,墻皮似的。頭發(fā)又剪得極短,猛一看,男人一樣。這幾年幾乎沒什么生意,慘淡的經(jīng)營著,也就是混個飯錢,連早晨的牛大都不敢吃了。牛大都漲到了三塊五了,不是吃飯,是吃錢哩。

自從去年冬天,裹大嫂被查出來肝上有病,她就日夜焦慮不安,生怕轉(zhuǎn)成肝硬化——她媽媽就是得了肝病死掉的。裹老大依然浪蕩著不進門,一年連一千塊都拿不回來。而裹老漢那里,也越來越難擠出來錢了。老禍害留了一手,愈來愈小氣,睡一晚,給一晚的錢。不睡,一個子兒也不得。還動不動嫌棄,怕她的肝病傳染給他。

從蔓草吉兩口子那兒壓榨來的錢,婆婆以為全落在她手里了,裝瘋賣傻的罵,指桑罵槐的罵,罵了好幾年,罵她是娼婦。其實冤枉她了,這個錢她真沒有拿到手,老禍害自個兒留著,沒擠出來幾個。而她的兒子,不成器,三十多了還娶不上媳婦,這個令她郁悶萬分。她覺得自己活得有氣無力,直把裹家一家子恨得牙根子發(fā)癢。裹老二那里,前前后后訛詐出來近乎六七萬塊哩,若是落在自己手里,也是一疙瘩錢,也有個聲響??墒牵F(xiàn)在白白背了個炒面口袋,一口炒面也沒吃上。

裹大嫂越想越生氣,就把腳底下的一塊石子踢飛。她的腦袋一動,耳朵上碩大的金耳環(huán)使勁兒一晃,發(fā)出輕微的聲響。這石頭飛過去,咣一聲打在收蟲草的楊老板的摩托車轱轆上。楊老板也不算騎摩托,只能算溜摩托,腳還拖在地上簌啦啦一路響。他看見木著臉的裹大嫂,停車調(diào)侃說,老嫂子,好端端的怎么啦?看上去哭過一樣。裹大嫂兩只手掌支著臉頰,愣怔了一下道,是哩,可不就老了嘛。男人都喜歡年紀輕的——怪不得你們丟了魂似的往道道店里跑,八匹馬也拽不回來。

楊老板嘻嘻哈哈的反問,是嗎?老嫂子并沒有拽過我,怎么知道拽不回來?我這個人還怪,就喜歡老的,一拽就馬上回來,靈泛得很哩。尤其是嫂子你。

他一邊說,一邊擠眉弄眼的風(fēng)騷起來。

裹大嫂左右看著沒人,使了個眼色,勾勾搭搭得說,那就承你這個情。你們收蟲草的一幫子,怎么也有十來個人吧?我家里騰出來三間房,收拾得絕對比道道店干凈,一晚夕十塊錢,也不貴吧?你把你的人都拉過來,你白住,一分錢也不要的。

楊老板的小眼睛色瞇瞇地活泛起來,哧笑了一聲。裹大嫂問,笑什么?楊老板從摩托車上下來,邊走邊說,我笑你們裹家的人,親妯娌還相互拆臺。你拉了道道店的客人,就不怕蔓草吉惱恨?

裹大嫂沉了臉,牙縫里擠出來兩個字:她敢。老娘遲早整死道道店。

楊老板很有意思的望了裹大嫂一眼,慢慢走過來,俯下身低聲問,我給你拉來客人,你拿什么報答我哩?你這一晚夕可比道道店貴兩塊錢哩。

裹大嫂白了一眼,抬起眼皮逼問,道道店給你什么好處了?

楊老板哈哈大笑,張狂的說,好處多了去了。蔓草吉,那個,她姑媽,那個。

她姑媽?那個什么?裹大嫂急切地問。

誰知,楊老板白了她一眼,皺眉說,看你想哪兒去啦。蔓草吉可是個有真本事的人。她姑媽是鎮(zhèn)子上的干部,管的就是外來流動人口,這個你知道吧?我們住道道店,她姑媽怎么好意思收我們的管理費,一個月省多少錢?你算算。我們進山收蟲草,還不得從她姑媽哪里開證明?不然不要說收蟲草,山都進不去,路口專門有人守呢。我現(xiàn)在拉著人住到你家里,我找誰開證明去?我們這幫子生意還做不做了?

裹大嫂剜了一眼楊老板,慢慢垂下眼皮,想想又說,那你把批發(fā)小百貨的那些個人拉過來也行啊,我會給你好處的。他們又不要開證明。

楊老板輕佻的試著把手在裹大嫂臉上摸了一把,看裹大嫂沒反應(yīng),又放膽捏了一下她的手。裹大嫂以為事情會成,喜不自禁的悄悄說,放心,我也不是個不知好歹的人,承你的人情哩。她的嘴又歪到耳朵根子上去了。

楊老板看著她,老雖然老些,皮也皺皺巴巴一些,但總歸是個女人吧。可是心里稍微一動,又趕緊收攏了。他囁嚅道,你的心情我知道,這敢情好??墒侵缆菁鉃樯赌敲春脝幔克墓镁耸迨?,就是工商局的科長,手里權(quán)大,全縣的商戶都能管上。道道店里的買賣人跑到你這邊來,不但貴了兩塊店錢,怕是生意都不能做了。那些批發(fā)小百貨的,敢得罪工商局科長的親戚?你要想想哩,蔓草吉雖是個孤兒,雖說在你裹家被踩在腳底下,可她背后的親戚,都是頂呱呱的人物。瞧著吧,過幾年,她肯定要走縣城的,這會兒在積攢買樓房的本錢哩。

裹大嫂不服氣的呸了一聲,氣得翻著白眼珠子,直噎氣,嗝——嗝——

楊老板白白占了便宜,撇下裹大嫂騎摩托揚長而去。

裹大嫂獨自坐在門檻上,呆滯了一會兒,低頭取出小鏡子,在大歪嘴上抹了一層口紅。黑黃里透著紫的臉膛上憑空添了一抹緋紅,看上去艷麗而凄涼,像老電影里哀怨的妓女,殘敗頹廢之極。

門檻上坐了一上午,一個顧客也沒來,裹大嫂病蔫蔫地起身煮飯。前腳進到里間,她娘家的弟媳婦琳子后腳就跟著進了門。琳子當年學(xué)裁縫學(xué)了幾年,手藝沒長進,倒是嫁給了裹大嫂的弟弟。裹大嫂見娘家人來,勉強打起精神來,端茶倒水。琳子脧了一眼亂糟糟的里間屋子說,姐姐成日里忙得,也顧不上收拾。我今兒可巧閑著,過來住幾天,給姐姐拾掇拾掇,該拆洗的也拆洗一下。

倆人做飯燒茶,咕咕嚕嚕敘著家常。琳子說,油坊鋪子磨坊都不賺錢了,村子里的人打工走光了,剩下老人娃娃,做誰的生意呢。有錢的人家都搬到縣城里去了,有本事的也搬到鎮(zhèn)子上來了。剩下我們幾家沒本事的,都熬著。裹大嫂的兄弟哥哥都打算出去打工,不然光陰也過不下去了,莊稼年年不成,天旱,又遭白雨打。

說來說去,裹大嫂就哀嘆說,自己也沒生意,拿不出來錢,幫不上什么忙。兒子又是個浪蕩鬼,不爭氣,咬牙切齒罵著裹家老老少少沒個好人,一窩廢物,誤了她一輩子的好時光。琳子說,說裹家一窩廢物倒也不盡然,你家老二現(xiàn)在就發(fā)大財了,銀子水一般的流淌著呢,裹老二還是顧家得很。裹大嫂道,裹老二果然顧家,買賣也好,可惜道道店又落不在我的手里。不然,我也能把娘家人拉盤一把。

琳子眼紅道,就是這個話,道道店不是姐姐的。若是姐姐手里,那樣大的院子,我們也好搬過來,開個磨坊油坊的,再開個蜂窩煤廠,輕松都把錢掙了。再說娘家人守在眼皮底下,也是你的幫手??唇憬阋粋€人操勞,小的指不上,姐夫也靠不住,還得伺候老漢子,被人家腳底下踩著,好可憐啊。

正說著,裹老漢踅過來蹭午飯,倆人說的話也捎到耳朵里了。裹大嫂紅著眼圈說,你們搬到鎮(zhèn)子上來也好哩,我手底下也有個使喚的人。不過道道店的院子,眼熱也是閑的,我又沒個出力的腰桿子,也沒個知冷知熱的人,能斗過老二兩口子嘛,也就是干巴巴望著淌口水罷了。家里一個個都是吃閑飯的,也沒個拿主意的正經(jīng)人。

這話說得裹老漢訕訕的。吃罷飯,裹老漢說,你要拿過來道道店,憑白也沒道理。須找個茬,才能下手。我是老了,但主意還是有,給你撐腰也還行。就怕你不稀罕我撐,看上年輕的老板們了。裹大嫂啐了一口,怒道,一輩子跟了你,生了個雜疙瘩,十年里長不高一寸,真?zhèn)€兒三寸釘。我把你個老禍害,幾十年的情都不承,竟說出這種混賬話來。

裹大嫂的弟媳琳子就說,我家姐姐雖是嘴不饒人,心可好,刀子嘴豆腐心,哪里虧待過你家大小的人?怕是家里的貓兒狗兒都沒虧過,都是誠心誠意待承的。寧可自己吃虧,眼淚肚子里咽,也不挑事。

裹大嫂愈發(fā)得了理,揉著眼窩道,我若虧了裹家的人,也不是人養(yǎng)下的。爹媽的家教嚴,我在家里,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女兒,連打一斤醬油都害羞不肯去。哪里能像蔓草吉那樣不要臉的,有人養(yǎng)沒人教的,什么事做不出來?,F(xiàn)在她又撈著機會了,聽說高速公路要動工了,若是拓寬舊路,道道店正好占在線上,光是賠償這一項,怕是十來萬有。鎮(zhèn)上還要給占去地皮的人家重新給地方,占天大的便宜了。油餅子打天上掉。

三個人叨叨了一陣,裹大嫂的弟媳琳子拿眼神一眼一眼撩撥裹老漢,暗暗遞上秋天的菠菜,一波接一波。裹老漢把持不住,就答應(yīng)下來幫著攆掉蔓草吉,拿下道道店。

蔓草吉

縣城里的晚飯后,不像臥牛鎮(zhèn)那么安靜,街上人還是擠來擠去,喧嘩得很。蔓草吉坐在三樓的窗口,打開窗子默默看著路上的行人。雪青色繡花的窗簾被風(fēng)吹著擺來擺去,拂掠著臉頰。兒子看動畫片,窩在沙發(fā)里,一會兒喊著媽媽拿零食,一會兒要喝水,嘴喊著,眼睛不離開電視。

蔓草吉依舊坐在窗前,靜靜看著路上的景致。一會兒,路燈亮了,朦朧的橘黃燈光,照得她心神恍惚起來。窗臺上花草,長得發(fā)瘋一樣,月季開得幾乎吐血的樣子,而菊花,開的似乎要痙攣,花絲卷著,一絲一絲都在抽風(fēng)。風(fēng)一陣比一陣涼,她抱著胳膊,還是在涼風(fēng)里坐著不動。

從前的日子,水一樣彌散著不肯褪去,若是在鎮(zhèn)子上,此刻,她正是忙碌的時候,灶上的火爐噴著火焰,廚子揮動炒勺,蔬菜翻滾。道道店里的客人們聚在一起打牌,喝酒,喧嘩得很。她忙著收錢找錢,從一大塊鹵肉上劈下一坨放在秤上。服務(wù)員端著盤子跑出來跑進去,飯菜的香味兒一陣一陣撲倒她臉上……

蔓草吉嘆了口氣,收回了思緒,起身收拾房間。算了,那樣的日子,都結(jié)束了。裹老二已經(jīng)把自己徹底還給爹媽,在另一個世界里安息。裹老漢老羊皮換羔子皮的打算也得逞了,此刻,正在裹大嫂懷里春風(fēng)得意,亂馬馳騁。

算了,不去想了,她自己十五年的婚姻,一場舊夢,都過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上輩子,一定是欠了裹老二的眼淚,這輩子也都還干凈了。自從跳進裹家這個火坑,能留著半條命爬出來也不錯了。

她收拾好房間,拎了一本書,擰開床頭燈慢慢翻閱。孩子還不肯睡,守著電視聚精會神看,嘴里簌啦簌啦吃零食。

只記得,剛搬到縣城里的那時,消瘦衰弱的蔓草吉拖著一身傷痕,天天去樹林邊坐著,木雕一樣,呆滯憔悴。她喃喃念著六字真言頌,臉上的清水大雨滂沱。有一天,有位老人低頭清掃落葉,蔓草吉抽泣的聲音驚動了她。不過,老人只是默默看了一眼,仍舊不緊不慢清掃著。蔓草吉擦拭一臉淚痕,停止哭泣,稍微停頓了一下說,實在對不起,阿奶,您可能見慣了我這樣無趣落魄的人。我的丈夫去世了,他實在年輕,只有三十八歲。所以我忍不住傷心,驚擾您。

老人點點頭。是啊,的確年輕,她說,每個人的日子,都很多很多,像樹葉一般稠??墒悄憧催@樹林子,黃樹葉在落,青樹葉也會飄落。風(fēng)太大,就會刮掉青樹葉,這由不得它。

蔓草吉心里倏然一驚,突然驚醒自己,對啊,我不能再把自己也潑走。避開大風(fēng),我得緩慢地活著,呵護兒子長大,給他愛,給他家,給他溫暖。

蔓草吉擦掉淚痕,一邊走,一邊反復(fù)勸自己。珍惜自己,留著力氣,去揭開明早的飯碗。

每天清晨,睜開眼睛,她默默念著:嗡阿吽,班雜咕嚕,貝瑪悉地吽。她喚醒自己,醒來吧,我的腦袋醒來,我的眼睛醒來,我的身體都醒來。這么美好的一天,我醒來,我的力氣也醒來,我們?nèi)ゴ蚶硇乱惶斓墓怅帯?/p>

裹家的大戲

自從裹老漢找了茬子,領(lǐng)著大兒子大孫子,還有裹大嫂的娘家人砸了蔓草吉的飯館,砸了道道店,打得蔓草吉住院,連小孩也打了一頓,還不罷休,又逼得裹老二喝了農(nóng)藥,連命也沒了,這事才算完。結(jié)局是蔓草吉最后搬離鎮(zhèn)子到縣城里去了,道道店關(guān)門。雖說裹老漢進了局子,但他依恃著自己是七十多歲的老漢子,半截子入土的人,公家也不能給他判個刑,又放出來了。但他在臥牛鎮(zhèn)的影響就風(fēng)一般的刮出去了。裹老漢走在街上,連個打招呼的人都沒有。人人都說,虎毒不食子,裹老漢可是踏著裹老二的脖子割掉嗉子,摳著葫蘆能剜出來籽兒,比牲口厲害。

這樣他總覺得孤單了,被別人鄙夷的滋味,真叫他難受。裹老漢垮著臉,垮出垮進,凄慘落寞。

蔓草吉一搬走,道道店也沒有落在他手里,也沒落在裹大嫂手里。道道店被蔓草吉賣給鎮(zhèn)子上四大金剛之一的胡老大。胡老大啥買賣都沒做,封了門,單單等著高速公路動工占上線了撈地價款。

這樣,半癱的裹奶奶就被胡老大從道道店拉到裹大嫂家。裹大嫂天天指桑罵槐,委屈地說,老禍害自己辦事不靠譜,還拖累了我的娘家人進了局子,這會兒倒是怨恨起我來了。成天垮個皮索索的老臉,垮給誰看呢?好像我該伺候著癱子婆一樣,我欠著你們裹家的嗎?我收留你們兩個老禍害吃一碗閑飯,就當養(yǎng)兩頭豬算了,可沒打算著天天看臉子受氣,還想著吃這個軟和,吃那個養(yǎng)胃,我呸。若是好了便罷,不好老娘離了婚重新嫁個男人,你們都給老娘滾遠。

裹奶奶睡的炕上,屎尿堆了一炕,她就睡在這些東西上面,屋子里熏得老鼠都挪了窩,招架不住。裹老漢頂多從館子里來買來一碗飯,扣在她吃飯的一個瓷盆子里,掉頭就走了,連筷子也沒有,她只好臟手抓來吃。裹大嫂從不進她的屋子,每天從裁縫鋪回來,立在院子里比豬罵狗罵上一陣子就睡去了,連燈泡都給她省了,怕費電。漆黑的夜里,裹奶奶木著眼珠子,伸出臟手爪子,撕自己的頭發(fā),發(fā)出凄慘的聲音。叫喚得累了,便睡過去。世界如此安靜,裹老漢連打她的心思都沒有了。

這一天,難得有好太陽,裹奶奶掙扎著爬起來,一身齷齪地爬到屋子外面,想著把身上的東西曬干也好受些。這時候莊門一推,裹大嫂的弟媳婦琳子進來了。她因為也參與了打砸道道店,被關(guān)了幾個月,放出來時間不久。琳子蹙蹙眉,看著臺階上蠕動的裹奶奶咕嚕道,姐姐這個人,怎的這么粗心。就是再忙,也得把老人孝敬好。你看奶奶成啥樣兒了。

裹奶奶說,我餓,給我點吃食。琳子就到廚房里端出來一碗剩飯,先打盆水把裹奶奶的手洗干凈了,遞給碗筷,說,奶奶你先吃著,我把你的炕拾掇拾掇。

她把炕上的被褥都扯下來,扔到院子里暴曬,然后換掉炕上的臟麥草,鋪了干凈的新麥草。等被褥曬干了,拿棒子猛捶一頓,捶得軟和了,抖干凈,重新鋪上。又把裹奶奶的衣裳換掉,打了溫水給她沖洗了身子,換上干凈的衣裳。臟衣裳都塞到炕洞里,點了一把火。又在屋子里燒了一陣柏樹枝,祛除了雜味。

裹奶奶躺在干燥的炕上,嘴里不住的感激著,又吃了一碗剩飯。之前在老二家,伺候她的是裹老二。他力氣大,把老母親抱到沙發(fā)上,換衣裳,換被褥,燒炕,端飯。有時候手底下稍微重一些,裹奶奶還要扇他一個嘴巴,叫罵半天?,F(xiàn)在,她幾乎被人遺棄掉了,琳子來伺候一陣子,裹奶奶恨不能做牛做馬報答。

裹大嫂的弟媳琳子擦著眼睛,哀傷地說,看奶奶可憐的,你的兒子死的死了,那個沒良心狼吃的貨,活著的又不管你,只管自己快活,家也不顧。我姐姐再要強,一個女人家,也是忙里忙外有不周到的時候。奶奶這個病,也不是看不好。往昔里蔓草吉手里有錢,就是不給奶奶仔細瞧?,F(xiàn)在她卷著錢進城了,買了好大的樓房享受,奶奶的病愈發(fā)沒錢治了。我姐姐夜夜愁得睡不著,也拿不出一分錢給奶奶看病。我們村子里朱大家的老人,也是這個病。可是人家朱奶奶命好,上個月坐在公路邊上曬太陽,一伸腿,過來一輛小轎車蹭了一下,她趁勢大喊大叫。后來她兒子出來,喝住小轎車,逼著他們拉了朱奶奶去看病。你猜怎么著?我今早出門的時候,朱奶奶都出院了,拄著拐杖就上坡坡了,穿著紫紅牡丹的新襖子,攢勁得很。你說這事兒邪乎的,她走的時候是抬著走的,來的時候直直走著來了??梢?,你這個病是能看好的,就是找不到出錢的主兒。奶奶的病若是好了,多活幾年,也是我家姐姐的福分了,連我們做親戚的,都沾了福氣……

說者無意,聽者可有心。裹奶奶便琢磨上這事兒了。她家的院子出了莊門,也是公路呀。再說這里是個上坡路,大小的車都慢得很。就算撞一下,也不打緊,賴上個有錢的主兒,醫(yī)好病也不就拄著拐杖回來了嘛。她的箱子里好幾件新衣裳都沒穿過,放著都發(fā)霉了。自己能走,就穿了新襖子,多少也好看些,也不用害怕哈芋如狼似虎的吼叫了,最起碼能煮熟一碗面填飽肚子。這么一盤算,她心里暗暗就有了主意,只等著裹老漢回來商量商量即可。

可是,裹老漢和裹大嫂慪氣,幾天沒進家門,不知死哪兒去了。她餓得狗一樣狂叫著,鄰居們聽見聲音,送來飯菜給她吃。

這一天,太陽又熱起來,喊了一上午,鄰居們也沒進來過。裹奶奶慢慢爬到地下,爬到院子里,曬了一陣子,又爬到莊門外邊,尋思著找個鄰居要口飯吃??墒?,大門外一個人都沒有,刮著一絲清凌凌的冷風(fēng),刮骨一樣。

裹奶奶兀自呵斥著罵人,罵了裹老二,又罵蔓草吉,罵習(xí)慣了。不過,回過神來一想,這兩個都跟她沒關(guān)系了,罵也白罵,沒意思不是。于是又曬了一陣子,褲子上淋淋瀝瀝的水漬沾了土,慢慢結(jié)痂。她努力靠在樹上,怕打掉污漬,盡量弄干凈些。她雖然一頭掙扎著罵人,一頭拾掇自己,然而她的心卻慢慢往下沉落——她知道自己徹底被人家遺棄了,丟人出丑也無所謂,死活都無所謂。

一陣風(fēng)吹來,把一個塑料袋吹貼到她臉上,那個破袋子沒頭沒臉包住她的臉,嘩啦啦直抖。裹奶奶一把扯掉,啐了一口。這時候,坡上來往的車都格外的慢,路上有一點積雪,不敢快走。裹奶奶心里有了主意,慢慢爬到臺階下,找個稍微高一點的緩坡,爬上去。坡下隱隱開過來一輛小轎車,白色的,開得小心翼翼,生怕車轱轆打滑。裹奶奶算計得很準確,車剛開到身邊,她就使出全身的力氣從緩坡上滾下去,恰好滾在車子前頭??墒撬约河昧^猛,收剎得不是很恰當,畢竟也是頭一次碰瓷,經(jīng)驗不足。這一頭撞過去,咚一下就把自己給撞昏了。

裹奶奶是頭一回碰瓷,可車主卻不是,挨過幾次訛詐,訛怕了。白色的小轎車還是小心翼翼看了一下,慢慢后退了十來步,掉頭一溜煙跑了。

鞋匠老常遠遠看見掉頭的車子,卻也沒看清車牌號。他把裹奶奶拖到臺階上,給裹大嫂打了個電話,說你家奶奶躺在路邊上,被車撞了。誰知裹大嫂卻把他罵了一頓,說,你怎么看見的就怎么放著,拖到臺階上,現(xiàn)場破壞了,警察來了怎么找肇事車?鞋匠郁悶的只好把裹奶奶仍然拖下去,擺放成剛發(fā)現(xiàn)的姿勢。

可是,天氣突然就變了,下起大雪,白茫茫的。交警還在縣城里,趕到臥牛鎮(zhèn)的話,晴天最快也要兩個小時。遇上這種風(fēng)雪交加的壞天氣,少了三個小時怕是到不了。

裹奶奶保持著俯臥的姿勢躺在公路邊一動不動,她的臉扣在雪地上,嘴唇碰破了,血也結(jié)痂了。她凍醒了,微微呻吟了一聲,動了動脖子,試圖想翻身,可是沒有成功。她的手臂也壓在身子底下,動彈不了。風(fēng)卷著雪一波一波撲打在她的臉上,刀子割一樣??蓱z的她連眼睛也睜不開,孤獨地俯臥著,身上蓋滿了大雪。

鞋匠想著拿被子蓋裹奶奶,被女人罵回來了。他女人尖著嗓子罵,看見的人多了去了,敢情人家都裝作沒見,就你手爪子閑,拖來拖去。趕明兒裹奶奶若是真死了,指不定叫你賠錢呢。裹家的人,是你招惹的嗎?裹老二怎么死得你又不是不知道。裹家為錢連兒子都敢豁踏作踐,把你個鄰居算啥?哈芋剛才電話里罵你一頓,你也不能不受著不是,你敢回個嘴?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裹老漢不知去了哪里,人影子都找不見。裹大嫂忙著給娘家人打電話,忙著給裹木匠打電話,忙著給兒子打電話,忙著催交警,忙得在裁縫鋪里團團亂轉(zhuǎn),實在沒有時間到公路上看裹奶奶的死活。

剛開始,裹奶奶的思維還是清晰的,她一次次試圖爬起來,只覺得骨頭喀喀響,就是動彈不了。她冷啊,似乎裸了身子一樣,冷風(fēng)直鉆脖子。她打湊出來全身的力氣,拼命動彈一下,只挪了幾寸,臉稍微側(cè)了一半,但沒翻過身。雖說從腰部以下是麻痹的,但上身子都好好的,但就是使不上勁兒。沒有疼痛,只有冷、饑餓、孤獨、吞噬折磨著她的身體。

風(fēng)雪越來越大的時候,她的意識開始迷糊滯澀起來,腦子里一種奇怪的聲音,在很遙遠的地方響著,清晰又模糊,柔軟又堅硬。似乎是流水的聲音,或者是她小時候母親唱歌的聲音,那樣恍惚迷離。此時,她已經(jīng)沒有辦法反復(fù)嘗試動彈了,全身開始麻木、僵硬。她的腦袋越來越沉重,異乎尋常的笨重,思維也變黏稠。而身體越來越空虛,似乎不是她的,要飄到空中去。風(fēng)雪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她連顫抖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靜悄悄俯臥在公路邊,慢慢迷糊過去。一滴眼淚從眼角里鉆出來,結(jié)成一粒冰。這是她留給塵世的最后一點心意。

裹奶奶過世之后,裹大嫂一把火燒了裹奶奶所有的衣物被褥。最后她從箱子里扯出來一件嶄新的藍花牡丹緞子襖,閃著幽淡的光澤。她問琳子,這襖子,一次身也沒上過,要不給你媽媽穿?琳子忙忙擺手說,不要不要,我娘家雖是窮人家,但也怕晦氣的。說得裹大嫂訕訕地收了遞過來的手。

一大堆柴火幾乎燃盡了,這件藍緞子襖丟上去,起不來火焰,只能慢慢煨,冒著煙,一點一點變成灰燼。裹大嫂和琳子扔下火堆,去收拾裹奶奶住過的屋子,家具都潑水洗了一遍,炕皮子也鏟了一層泥皮,地上重新抹了一層水泥,墻上也刷了一層石灰水。

拾掇完畢,也到了黃昏時分。兩人拍打掉身上的塵土,拉來架子車,準備清理掉院子里的火堆。這時候,琳子突然指著火堆大叫,姐姐,你快看??!裹大嫂攆過來一看,火堆的灰燼里,那件藍襖子還是扔上去的樣子,只不過變成灰燼了??墒沁@完好的襖子灰燼的前衣襟夾層里,分了層,兩沓子百元大鈔票燃過后的樣子完好如初,只不過變成慘白的一層一層塵埃。另一側(cè)衣兜里,一張紙條也燃過了,字跡白白的尚且辨認得清,是裹老二留給老母親最后的字跡,說這是他最后孝敬娘的生活費,兩萬塊。

裹大嫂后悔得捶胸砸膛的時候,裹老漢找個小棍兒挑起灰燼,冷靜分析,這錢不是揣在衣兜里,是縫在衣襟夾層里的,說明這錢是裹奶奶自己縫進去的,提防被他們公公媳婦掠奪走。大概,這點錢是裹奶奶最后的一點底氣和活著的希望。裹老漢低下頭,抬了胳膊擦去臉上漫出來的清水,轉(zhuǎn)臉看哈芋,哈芋還在那里披頭散發(fā)的痛哭。不是哭裹奶奶,而是痛哭那兩萬塊錢沒落在手里。琳子在旁邊附和著罵人,她絮絮叨叨說,裹老二天生就腦子有病啊,當初應(yīng)該把這錢交給姐姐保管才對,一家子人,提防誰呢。我姐姐軟心腸,有這錢,早把奶奶的病治好了,何至于如此啊。

裹木匠迷迷瞪瞪坐在門檻上吃煙,似睡非睡的倦怠樣子,聽了琳子的話,冷冷回嗆道,錢到了你姐姐手里,能出來?天大的笑話。吃人連骨頭都不吐,還能吐錢?

裹大嫂回頭就抽了裹木匠一巴掌。誰知裹木匠一改往日的懦弱,跳將起來,怒罵道,哈芋,我把你個賤人,你一輩子見錢眼開死不要臉,逼死了我弟弟,逼走了蔓草吉,現(xiàn)在老母親的命又喪在你手里,我把你個刀子刮斧子劈的挨刀貨,我就等著看你遲早遭報應(yīng)。

哈芋撲過去廝打,被琳子拉開,在院子里撒潑,打著滾兒哭,聲音粗野,鬼哭狼嚎的,殺豬般地號叫著。裹老漢蹴在墻角里,抽抽噎噎哽咽,也不理睬哈芋,獨自傷心。哈芋的兒子趁亂,悄悄摸到裹老漢的房間里,撬開他鎖著的鐵皮匣子,拿走兩張銀行卡和一沓錢,連裹老漢的身份證也順手牽羊摸走了。然后原樣放好,悄悄踅出院子,消失在臥牛鎮(zhèn)。他長得實在太矬了,叫人看不出來有人在走動。再說也是因為砸了道道店,關(guān)了幾個月局子,出來愈發(fā)瘦小,也沒什么人注意到。

鞋匠老常說,裹家的院子里熱氣騰騰的又怎么啦?又吵架又打架的,比戲臺熱鬧啊。她女人晾曬剛洗的衣裳,淡淡地說,裹家這家人,都是什么東西托生的?。坷窍x虎豹,都恰恰湊在一起了,一年里有半年在唱大戲。我們看戲都看累了,他們演戲的還興頭得很呢。鞋匠說,想想也真怪。大概就是那句話吧,好人靜,壞人愛鬧騰。

臥牛鎮(zhèn)的雪,又鋪天蓋地下起來了,路上不見行人,商鋪的招牌上也落了雪,屋頂上的雪,都足足有三尺厚哩。裹老大在雪地里獨自立著,靜悄悄看著道道店,還有菜館。連砸壞的玻璃,也還沒有修理,任憑風(fēng)雪往里灌。新修高速公路拓寬的事,沒影兒了,那只不過是個謠言??墒篱g多少人,就是生生被謠言吞噬掉了,吃了人,連個骨頭都不吐。

責(zé)任編輯:丁小龍

猜你喜歡
大嫂老二老漢
劉老漢的煩惱-收蜂(連載二)
借錢
大嫂大,二嫂小
老漢粘蟬
劉老漢的煩惱
鄭老二
老二為什么比老大精
街上來了新城管
大嫂(散文)
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