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
1
身后有個影子。
這不是幻覺,它就在不遠(yuǎn)的地方,不緊不慢地跟著我,只要我轉(zhuǎn)身,它就躲起來,隱藏在了一垛墻后,或是一個房子的拐角,幻覺中的影子一定臉色煞白,慌亂地喘著氣。自從鄂桃花出事后,我的腦子總是出現(xiàn)幻覺,疑神疑鬼的,總覺得身后有個逼仄的影子形影不離。每次我轉(zhuǎn)過身看時,身后空空蕩蕩的,除了清白的光,什么都沒有。我能感覺它的存在,它等待著我的轉(zhuǎn)身,只要我一轉(zhuǎn)過身,它會繼續(xù)跟著我。
三個月前,我們小鎮(zhèn)出了件大事,一個女稅官用繩子勒死了新豐水泥廠的會計,然后棄尸在河里,當(dāng)這個會計的尸體被泡成小水牛那么大后,順流而下,卡在橋洞里,才被人發(fā)現(xiàn)。據(jù)人說,她倆分贓不均,女稅官就心起歹意,殺了這個會計。這個新聞中的女稅官就是我?guī)煾付跆一?。出了事后,鄂桃花就消失了,有人說她化了名躲進(jìn)深山老林,也有人說她帶著錢早就潛逃到了國外,不管怎么說,她蒸發(fā)掉了,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稍谖业哪X子里,她沒消失,她總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
陽光白辣辣地照在街面上,地上像有無數(shù)破碎的鏡片,亮閃閃的像是在晃我,晃得我睜不開眼睛,時間一長,我感覺不是走在路上,而是走在水面上,每走一步,我仿佛能聽見水花飛濺的聲響,呱唧呱唧的。前面并沒有人,可我感覺鄂桃花就在前面,她已經(jīng)停下了腳步,皺著眉頭,有些抱怨,“你能不能快點,這是工作,不是逛街。”
她的臉色青灰青灰的,一臉不耐煩的樣子,在我眼前搖晃。
說實話,以前我一點都不喜歡她,盡管我倆年齡相仿,她人長相也能說得過去,可我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喜歡她。
那時候,除了不喜歡這個師父,我更不喜歡這份工作。
每次鄂桃花催促我的時候,我心里怏怏地心里念叨,“快個屁,又不是報喪?!?/p>
我倆很少交流,她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在我的眼里,鄂桃花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不像一般女的,跟人說話躲躲閃閃,她不一樣,見人說話,開門見山,不拐彎抹角。在褲襠街上我們倆管了三十家個體戶,個體戶全是褲襠街上的飯館、小賣部理發(fā)館澡堂子什么的。
那段日子,我和鄂桃花每天去單位里點完名,基本都在褲襠街上。聽所里的人說鄂桃花剛離婚,她的臉總是陰沉沉的,像塊鐵,動不動就和個體戶吵起來。說實話,我有點怕她,我怕她,管轄的個體戶更怕她。
說起煩心事,師父有,我也有一大堆,這些煩心的事,像團(tuán)亂麻纏繞著我,只不過我沒掛在臉上,都隱藏在心里。
我一點都不喜歡這份工作。這份工作是我姐夫幫我找的,姐夫姓王,我背地里叫他王胖子。王胖子是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縣里稅務(wù)局的辦公樓和家屬樓,都是他承包開發(fā)的。他對我說:“像你這樣的病,能尋見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真是燒高香了?!?/p>
他這么說,我就不說話了,沒多久,我成了小鎮(zhèn)上稅務(wù)局的征稅員。
2
我總是有幻覺,不是現(xiàn)在,以前就有。
五歲那年,我掉到河里,被人撈上來后,就得了癔癥,也就是醫(yī)學(xué)上說的失憶性癲癇病。這個病沒發(fā)作時,我看上去跟個好人一樣,可要發(fā)作起來能嚇?biāo)廊?。我的爸媽和姐姐都是被我嚇過來的,這么多年,他們找過很多醫(yī)院各種大夫,甚至還請了大仙,可我的病沒有一點好轉(zhuǎn),漸漸地家人對我漠視起來,原先對我像對待一盆嬌嫩的睡蓮,現(xiàn)在像對待一盆仙人掌,我一點都不在乎,換句話說我理解他們,假如我要有個愣兒子,又該怎么做呢?
我犯病的癥狀是,不停地出現(xiàn)幻影,如果嚴(yán)重的話,只要一刺激我,我瞬間就感到世界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
直到現(xiàn)在,我在夢里,還經(jīng)常被五歲的經(jīng)歷所纏繞,我看見五歲的自己,光著身子在一條河邊玩水,水很清冽,我用手劃動著水面,這時我看見水里還有一個同樣的自己,他的神情、眉眼、動作和我一模一樣,他在朝著我微笑,我想一點點靠近他。這時腳下一滑,我跌入了水中,我想自己應(yīng)該是淹死了,有藍(lán)光投射過來,光暈就在我的頭頂,水一波一波慢慢散開。那真是個奇妙的感覺,我感到自己的身體不是在水中而是懸浮在半空,輕飄飄地,像根羽毛。
剛上班時,我的病只有所長一個人知道。所長姓陳,我們叫他老陳,老陳人倒是不錯,就是有點好色,眼睛屬于花花眼,長這種眼睛的男人基本都好色,老陳本來前幾年就能提拔局長,就是因為好色栽了跟頭。有一年,他外面混了一個女人,那家男人在外地賣保健品,聽說了老婆養(yǎng)漢就偷偷回到小鎮(zhèn),在家里把老陳堵了正著。那次老陳被打慘了,在醫(yī)院里整整躺了一個月。好了以后,腦門上有一個像包拯一樣的肉月牙,單位的人見了老陳問他頭是怎么回事,他支吾地說騎摩托車碰的。
那天老陳從另一個屋叫來一個女的,那個女人長得又白又瘦,她屁股很大,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像T型臺上的模特。老陳對我說:“這是咱們所里的專管員鄂桃花。”我想和眼前這個女的打個招呼,她并沒看我。她很驕傲,嘴里嚼著口香糖,嘎吱嘎吱地。老陳見我尷尬就打圓場,他說:“鄂桃花是個女同志,王凱,你跟上你姐負(fù)責(zé)收這條褲襠街的稅,誰要是欺負(fù)你姐,你小子要像個男人一樣保護(hù)她,聽見沒?”
老陳剛吃完燒賣,一股嗆人的大蔥味從他的嘴里噴涌而出,我聞到了油煎的味道。
鄂桃花這時才轉(zhuǎn)過身,她上下看了我一眼,她問我:“你多大啊,怎么看著像個小屁孩?”
她這么說話,很傷人,我的身體抽搐了一下,本來我想對她說兩句,老陳看見了,他就馬上說:“什么小屁孩,人家二十歲了,再說小屁孩就不能工作了,當(dāng)年你哥我十六歲就上班了?!?/p>
鄂桃花就不說話了。
從那天開始,我成了鄂桃花的影子,除了她上廁所,她人走到哪我就跟到哪兒。她在前,我在后,我看見她的影子重疊在我的影子上面,不一會,我的影子又重疊在她的上面,隨著日光的變化,我不再把目光轉(zhuǎn)移到鄂桃花的臉上,而是關(guān)注地上的影子,影子一長一短,像兩只搖擺的黑鴨子。那時,我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眼前這個女人會殺人,會逃之夭夭。
我真的沒想到。
3
沒有一點關(guān)于鄂桃花的消息,她去哪兒了?
我很無聊,蒼白的日子如同頭頂上的日頭,空洞,一覽無遺。沒事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爬上這條街最高處天主教堂的鐘樓上。那座鐘樓據(jù)說建于清朝末年,義和團(tuán)運動的時候,他們沖上鐘樓,準(zhǔn)備殺死這里一個英國來的洋教士,那個洋教士走投無路,最后從鐘樓上跳下去摔死了。樓道的石臺階布滿青苔,仿佛能聽見當(dāng)年那個洋教士倉皇的腳步,我走在其中,一點都不害怕,呼啦一聲,一群鴿子驚慌飛起,我登上了鐘樓的頂端。遠(yuǎn)處的黃燦燦的夕陽正被一群紅色的鳥簇?fù)碇?,空氣里到處是甜甜的味道。我靠在垛口,俯瞰小?zhèn),這里確實很高,當(dāng)年那個洋教士的身影在我的眼前不停地?fù)u擺,他焦急地搓著手,嘆息一聲后,搖搖晃晃地爬上垛口,他失望地看了眼這個本來充滿慈愛的世界,然后高喊了聲主啊,絕塵而去。
俯瞰小鎮(zhèn),一半光明一半幽暗,那條每天走的褲襠街,看上去真像個褲襠,在漸黑的光影中,我能看見自己和鄂桃花兩個人,正一前一后挨家挨戶地收著稅。這個時候,我還會看見那個女孩,她也在街上,突然她抬起頭看了下高高的鐘樓。愣怔了一下,她似乎也看到了我,就在那一刻,我倆會心地笑了一下。
那個女孩我叫她阿霞,只要看見她的臉,再糟糕的一天我都會覺得無比充實。
她開著一家理發(fā)店,就在褲襠街上。那是個黃昏,我無意間看見她,當(dāng)時她正好出來將一盆水仙從屋外的窗臺上要拿回去,那一瞬間,霞光落在她的身上,她身上如同披著一件五彩衣,美極了,于是我給她起了這個名字。
鄂桃花不在的時候,我就坐在理發(fā)店不遠(yuǎn)的地方,呆呆地看著叫阿霞的女孩。
這時她會出現(xiàn)在理發(fā)店的鏡子里,她很專注,如同正在做手術(shù)的大夫。白色托盤上搖曳著藍(lán)光,像浮動的水,她從里面拿出一把柳葉刀,在給人刮胡子。每次看到這個情景時,我會把那個刮胡子的人想象成自己,阿霞用手壓了壓我脖子上的動脈,她的手,很軟很輕,然后鋒利的刀刃輕輕一劃,濃艷的血撲哧一下就流了出來。
“疼嗎?”她問。
我搖了下頭,我看見血慢慢地流過自己的胸脯,流過大腿,流在地上,地上熱氣騰騰的,到處都是血,又黏又稠的血。
她用手慢慢地把我的頭放平,她笑了一下說,感覺怎么樣?我用眼睛朝著她眨了眨,告訴她非常好。她就走到我面前,陽光中,她很單薄,她用一塊濕毛巾放在我的嘴上,這時我清楚地看見她腋下烏黑的腋毛。我的氣息變得越來越急促,可是我一點都不恐懼,身子一下子變輕了,輕飄飄的,像朵云。
我著了魔,每天會在離理發(fā)店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靜靜地觀察她,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看著她的臉,我會心安。喜歡上她以后,我從來沒有在她的理發(fā)館里理過發(fā),有那么幾次,我想走進(jìn)去,像幻想中的那樣,感受一下,她拿著柳葉刀在我脖子上刮胡子的感覺。我始終沒有這么做,我擔(dān)心她看出我的企圖。早晨八點鐘,她會準(zhǔn)時地來到理發(fā)店,一天的忙碌開始了,晚上六點她關(guān)門回家。整個褲襠街上,全是愁眉苦臉的生意人,他們不是打孩子就是罵老婆,只有阿霞的臉上永遠(yuǎn)是最光鮮,最有活力,從來就沒有愁云,陽光很肥,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光線,把整個小巷照得亮燦燦的,她忙碌的身影很像一條快樂的魚。
那天我就坐在那里,阿霞的笑容暖融融地照著我,像天上的太陽。事實上天上沒有太陽,而是烏云密布,可我覺得明亮的太陽就懸在頭頂之上,除了幻覺,我還思考著這個姑娘是誰?怎么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看樣子她一點不像我們小鎮(zhèn)的人,那她是從什么地方來的?
風(fēng)變緊了,吹亂了光線,也吹亂了我的心。
4
我沒想到,和阿霞真正認(rèn)識是去她那里收稅。
當(dāng)有一天我聽到鄂桃花說要去路口那家理發(fā)店收稅時,我的頭嗡的一下,這個女人去了一定會把阿霞嚇壞的,我就勸她:“要么算了,那里稅少?!?/p>
鄂桃花看著我,惡狠狠地說,“稅少就不收了,這是誰告訴你的?”
我不敢和她頂嘴。
她的話仍在繼續(xù):“那里有家理發(fā)館開業(yè)兩個月了,不懂得申報交稅,今天非去收拾收拾它不可?!?/p>
這個聲音把我嚇了一跳,我心里說壞了,阿霞今天一定會倒霉。陽光從左側(cè)照射過來,我看見鄂桃花臉色鐵青,一副氣嘟嘟的樣子,這樣的鄂桃花發(fā)起火來一定像個母老虎。
她說完,看都沒看我一眼,她拿上包就急匆匆上了街。我就跟在她的身后,說實話,鄂桃花要是不發(fā)火的話,還算得上個標(biāo)志的女人,每次上街,她兩瓣豐滿的屁股像兩團(tuán)火焰,在我眼前一上一下地扭動著,我的眼睛盡量不去看她,可那屁股太炙熱了,很快我的下面就變得硬邦邦的。
到了褲襠街的北端,我本來想從左側(cè)收起,可鄂桃花根本沒聽我的,她第一個進(jìn)了那個姑娘開的理發(fā)店。進(jìn)了店,我看見阿霞正一個人坐著,像在想什么心事,見有人來,她慌忙站起身來,朝我們微笑,這時我看見她有一顆可愛的虎牙。面對弱小的姑娘,鄂桃花就張開了血盆大口,像個饑餓的母獅子。她很兇,聽老陳說,以前她不這樣,屬于溫柔賢惠型,自從離了婚,她的心情一直糟糕透頂,動不動就發(fā)火,我真擔(dān)心阿霞的處境。
鄂桃花皺著眉說,“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沒說話。
這讓鄂桃花有點惱怒,她說:“你是不是聾了,我問你叫什么名字?這個理發(fā)店開了多長時間了?”
阿霞不安地看著鄂桃花,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慌亂地拿出一個紅本本,遞給了鄂桃花。
鄂桃花看了一下,那是一個殘疾證,她翻看了一下,抬頭看了眼阿霞說:“你原來是個啞巴。”
阿霞點點頭,然后用手指了指殘疾證,我似乎看懂了她的意思,就轉(zhuǎn)述給鄂桃花,“她說殘疾人應(yīng)該享受免稅政策?!?/p>
鄂桃花把殘疾證扔在桌子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說:“誰告訴你,拿著這個破本本就能免稅?免稅不免稅,稅務(wù)局說了才算數(shù),你這兩個月為什么不提出申請,為什么不找我簽字?不申請,就不能免稅,這兩個月得補(bǔ)交,一個月交五十,兩個月一百,趕緊拿錢?!?
阿霞嘴唇發(fā)白,渾身在發(fā)抖。
她顯然有點嚇壞了,急忙拿出自己的包,里面翻了半天,她顫抖地遞給鄂桃花。鄂桃花數(shù)了半天,差二十。
阿霞用手比劃著,我看懂了,就對鄂桃花說:“姐,她就有八十了,二十塊過幾天給。”
“不行?!倍跆一ㄒ荒樄鹿k模樣。“你以為我們是干什么的,要飯的?告訴你,今天少一分也不行,沒錢,我們就貼封條?!?/p>
阿霞哭了起來,她一哭,我的心都碎了。眼前的一切,絲毫沒有讓鄂桃花退卻,她瞪著眼睛,手里拿著稅票本遞給我,然后狠狠拍著桌子吼道:“哭什么哭,這是收稅,不是來你家參加白事的!這稅必須交,沒錢借去。王凱給她開票?!?/p>
我拿著稅票本猶豫不決,阿霞哭得很傷心。我看不下去了,就一把拉住鄂桃花的袖子往外走,到了門口,鄂桃花甩開我的手。我說:“你別逼她了,她不過是差二十塊錢,我替她先墊上。”
鄂桃花上下打量著我,像從來不認(rèn)識我,突然她冷笑了一下,像明白了什么,她貼著我耳朵邊說:“你是不是看上她了,不行我去跟她說說。”
我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我想罵她,話就在喉嚨里翻滾,一句都說不出來。也就是這個時候,我犯病了,一道閃電擊中了我的神經(jīng),我的身體開始激烈地抽搐起來,天旋地轉(zhuǎn),我站不住了,一頭栽倒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5
醒來后,我看見鄂桃花眼睛紅紅地坐在我的面前。
鄂桃花的流淚全是假象。在我眼里,鄂桃花就是個惡魔,她的心腸是黑的,這樣的女人,要是有人娶她真是瞎了眼。在心里,我用最惡毒的語言罵了她一百遍一千遍,我發(fā)誓再不和這樣的人在一起。眼前的鄂桃花根本就不是人,而是鬼,一個鬼影子,這個鬼影子在獰笑著,怎么都甩不掉,她就隱藏在風(fēng)里,隱藏在陽光的皺褶里,隱藏在我的身邊……日你媽的,我用腳踢,用拳頭打,用唾沫啐,她笑聲仿佛更大了,快把我的耳膜震破了。
她看見我睜開眼,流淚的眼睛一下子笑了,她說:“你終于醒了,你知道嗎,差一點嚇?biāo)牢?,要是你死了,我怎么回單位交代?!?/p>
這應(yīng)該是鄂桃花的家。我閉上眼,回想了一下我是怎么躺在她家的,我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來。
她的手突然摸了我的額頭。她的手很涼,像塊冰。我想避開,她的手很堅定,她笑著說,“是我把你背回來的,對了,還有你那個相好。好好,你別生氣,不是相好,今天我發(fā)現(xiàn)你這家伙,還有點正義感,寧可和姐做對,也要幫那個女的?!?/p>
我想我該走了。
外面起了風(fēng),整個小鎮(zhèn)被風(fēng)刮得歪歪斜斜的,我看見遠(yuǎn)處的天主教堂的鐘樓上,像站著一個人。他搖搖晃晃地站在窗口,迎著風(fēng),樣子像準(zhǔn)備往下要跳,我揉了下眼睛,再看時,鐘樓上什么都沒有。
我一腳踩進(jìn)風(fēng)里,風(fēng)里又傳來了鄂桃花的笑聲,很尖銳。
我有癔癥的消息,就這樣傳遍了單位。
在所里,每個人見了我格外客氣,他們眼神背后告訴我,盡量離這個家伙遠(yuǎn)點。老陳因為我犯病的事,還專門批評了鄂桃花,那天我正好路過老陳的辦公室。屋里有鄂桃花低低的哭泣聲。
老陳說:“你哭甚呢,是不是說你不對?”
鄂桃花說:“當(dāng)時我怎么知道王凱有毛病,那會我心里只想著工作,再說陳所長你也不告訴我,我怎么能和一個有癔癥的人在一起工作,我哪知道他哪天發(fā)病,你要么換個人,我是不敢再帶著他了?!?/p>
聽了這話,我的心一陣生疼,像被從上面扯下一塊肉。
老陳的話明顯向著我,“你看你還有理了,人家理發(fā)店就欠二十塊錢稅款,看你把人家逼的,誰讓你這么工作,人家要是被你逼得跳了樓怎么辦?”
鄂桃花嘁了一下,“看她逼樣也不敢,再說為了二十塊?!?/p>
老陳拍了下桌子:“鄂桃花,你怎么這么說話!這是我當(dāng)所長,你這么說話行嗎,換個人,換個地方行嗎,你這是思想態(tài)度不端正知道不?還有——”
老陳好像在點煙,這個時候鄂桃花又抽泣起來。
“那個王凱,以后你們在一起工作,不要刺激他,你知道嗎,他一受刺激就犯病?!?/p>
鄂桃花忿忿地說:“這樣的病人單位也要?再說我哪兒刺激他了?!?/p>
老陳又拍了下桌子:“你真是個豬腦子,你知道王凱什么背景,人家姐夫是開發(fā)商,有的是錢,咱們局長見了人家還點頭哈腰,咱們算個屁?!?/p>
那天我從單位出來,心里很苦,像吃了黃連一樣的苦。眼前全是白晃晃的陽光,天地明亮,可我的心又陰又冷,我站在街道上,茫然地不知道要去哪兒。這時,我看見教堂的鐘樓上面像站著一個人,我心里一驚,是阿霞。
我扯起嗓子朝著她高喊著,她似乎聽見了,似乎又沒聽見,她站在鐘樓的石墻上,風(fēng)把她吹得搖搖擺擺,她的身體像個古怪的影子,就在這時,她像一只鳥一樣,縱身一躍,成為天上的一朵云。
什么都不可能發(fā)生,鐘樓上什么都沒有,沒有阿霞,一切都是我的幻覺。
天上只有喪布一樣白的日光。
6
在單位里,見到鄂桃花,我以為她會和我賠禮,可我想錯了,她根本不搭理我了。
沒事的時候,我總在想阿霞。外面的天是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空氣煩悶,我也很煩悶,真的,我希望天上的雨快一點下起來,可它就是不下。這樣的天,她在干什么,一個人在流淚嗎?
天上傳來了悶雷,一場雨就這么稀里嘩啦地下了起來,稅務(wù)所外面的人紛紛躲進(jìn)來避雨,這時我看見阿霞,她也擠在人群之中,瘦弱得像只小羊。她收起花雨傘,從她濕漉漉的傘面看,外面的雨不小,進(jìn)了稅務(wù)所,不安地看了一下,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朝屋子里張望,就在這時,她就看到了我。上次我在殘疾證上看到了她的名字,她名字叫白夢飛,但我還是喜歡叫她阿霞。
她朝我怯怯地笑了一下,露出了可愛的虎牙,我一點煩悶都沒有了,愉快地幫她辦著申請殘疾人免稅的手續(xù),填好表格后,本來我想陪著她一起找鄂桃花簽字,可一想到鄂桃花的那張臉,我就作罷,讓她單獨去找鄂桃花。
我悄悄地站在鄂桃花的門外,阿霞見到鄂桃花,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先把所欠的二十塊錢放到了桌子上,然后把填好的表格遞了過去,鄂桃花只是淡淡地說:“放下吧?!?/p>
阿霞并沒有走。
鄂桃花抬頭看著阿霞:“怎么不走啊,是不是等我請你吃飯呀?!?/p>
阿霞用手比劃著,她的意思是什么時候,免稅證明能批下來。
鄂桃花突然拍了下桌子,把我嚇了一跳,她大喊著:“你以為稅務(wù)局是我家開的,你讓啥時候出來,就啥時候出來?知道不,我們得核實,得研究,懂不懂?”
雨水從窗外斜斜地落下來,擊打著窗欞,屋里有盞白熾燈在亮著,光影下的鄂桃花的臉在變形,我恨死她了,她太惡毒了。阿霞被嚇傻了,眼淚旋即吧嗒吧嗒地落下來,我不能再讓阿霞悲傷了,就跑進(jìn)去,一把拉住她,出了稅務(wù)所,外面的雨確實很大,密密麻麻的雨滴織就成了一張巨大的雨幕,我倆站在屋檐下面,阿霞的臉上全是水,分不清雨水還是淚水,她的樣子看上去凄楚可憐。
我用手比劃著跟阿霞說:“那個女的是個瘋子,你不要和她一般見識,你的免稅事,放心吧,有我呢,一有消息,我就去通知你?!?/p>
過了一會,阿霞平靜多了,她臉上的淚痕消失了,有了紅暈,她努力朝著我微笑了一下,然后走進(jìn)了雨里。雨越下越大,阿霞的身影在雨水中歪歪斜斜的。
回到所里,我沒有和鄂桃花打招呼,可她卻突然說了話:“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姓白的啞巴了?”
她的話,讓我滿臉通紅,心突突亂跳。鄂桃花好像看穿了我內(nèi)心的很多秘密似的,“你不說,我也能看得出來,說實話,那個姓白的啞巴,真還不錯,人長得也不錯,你找了她,兩人以后就永遠(yuǎn)不會吵架?!?/p>
鄂桃花的眼睛很毒,好像愛專門去察覺別人的心事。我沒理她,而是看著窗外,窗外的烏云一層一層的,很立體,有的像懸崖,有的如同巨獸張著大嘴。
“哪天我替你跟她說說?!彼f。
7
這件事過后,我還是老樣子,跟在鄂桃花身后去褲襠街收稅。有一天,我倆走著走著,鄂桃花突然停住了身子,喧囂的屁股不再扭動,她的臉一下子被烏云遮蔽住了,說變就變了,黑壓壓的。她說:“壞了?!?/p>
說完她低頭在包里翻動著,像在找什么東西,突然她抬頭問我,“你看見稅票本了嗎?”
她的話把我也嚇了一跳,稅票本就是錢,老陳說過在稅務(wù)局工作丟了稅票本,等于警察丟了槍一樣。我搖著頭說,稅票本一直是你保管,你再找找。
她把包里的東西倒了一地,什么眉筆啦、錢包啦、衛(wèi)生巾啦,花花綠綠的一大堆,里面就是沒有稅票本。怎么回事,它能飛了?鄂桃花臉色又變白了,煞白煞白的,她的兩只手插進(jìn)頭發(fā)里,樣子很怕人,她呆呆站了足足有十分鐘,樣子苦惱極了,那是個絕望的時刻,日頭昏黃地照在鄂桃花的臉上,她很恍惚,搖搖欲墜地,我相信用不了多長時間,她也會像我那樣栽倒在地上。
接下來,我倆都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倆找遍了能找的地方,都沒有找到。
黃昏的時候,我倆坐在小河邊的石壩上發(fā)呆,該想的辦法都想到了,確實毫無辦法。遠(yuǎn)處的夕陽無精打采的,像個快要爛掉的金南瓜,燦爛的夕陽照得我倆空空蕩蕩的,滿地凌亂的余暉很像我倆破碎的心情。鄂桃花說丟了稅票本,咱們倆肯定被開除。她的聲音聽上去快哭了,我受不了她的聲音,現(xiàn)在我有點不討厭她了,真的,她也很可憐。我對鄂桃花說:“師父,稅票本我給弄丟的,你裝作什么都不知道,要開除也開除我,跟你沒關(guān)系?!?/p>
我的話讓鄂桃花臉上的表情更復(fù)雜了。她說:“你真傻,我是你師父,我能說徒弟把稅票本弄丟嗎,我說了,他們不會相信的。”
她的話說得我心里很熱乎,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鄂桃花并不是個很討厭的人,平日里我只是看到了她的表面,她表面給人的感覺就是霸道、強(qiáng)勢,有時一點人情味都沒有,可她的內(nèi)心還是很柔軟的。
“你是不是平常很恨我?”她的聲音很低,來自傍晚的光線里。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就搖著頭說沒有。
她輕輕地笑了一下,“你別裝了,我能感覺出來?!?/p>
“真沒有?!?/p>
“王凱,我跟你說,姐知道這樣不好,可你知道不,姐以前不是這樣的,后來環(huán)境把姐改變成了這樣,有些事情姐能跟你說,有些事情姐不能跟你說,別看咱們這個小小的稅務(wù)所,里面很復(fù)雜。”
我看著落日中的鄂桃花,現(xiàn)在她的樣子跟平日里一點都不一樣,她的頭發(fā)散落下來,光影中她顯得很落寞,她從包里掏出一盒煙來,遞給我一根,我朝她擺擺手。
她看著我,突然笑了一下:“你陪你姐抽一根?!?/p>
我倆一人點著根煙,煙霧像心事一樣,裊裊往天上飄,鄂桃花說:“丟稅票的事,明天我跟老陳說就行了,記住,你什么都別說?!?/p>
后來我倆說了什么,我都忘了,只記得遠(yuǎn)處的天際混沌起來,太陽吐了幾個氣泡,就沉沒到了暮色之中,黑夜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像海水,我倆很快就被淹沒在其中。
8
那個影子總跟著我,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那天我走在褲襠街上,身后的黑影出現(xiàn)了,我察覺出來,它就不緊不慢地跟在我后面,就在離我五十米的地方,它很警惕,眼神像麻雀一樣。
我一定要抓住它。
前面有一個藥店,我曾經(jīng)去過,藥店有一個后門。
我拐了進(jìn)去,然后快速地跑到了前街上。這時我看見那個黑影站在一個冷飲攤邊上朝藥店張望著,我悄悄地走了過去,上前一把將它抓住了,她是個女的,就在她轉(zhuǎn)過臉來,我一下子就愣住了,怎么會是她,阿霞?
她確實是阿霞,她的額頭汗津津的,有幾綹頭發(fā)粘在額頭之上,她的眼睛很驚慌,可能是我的突然出現(xiàn),把她嚇壞了,我喘了口氣,看著她說:“你為什么總要跟著我?”
阿霞臉紅紅的,有點不知所措。
看著她緊張的樣子,我就不再繼續(xù)追問了,但我能感覺出來,她一定是有什么事,要么她沒事干嘛跟蹤我呢?
就在我打算和她分手的時候,她突然拽了下我的袖子,然后她低頭從包里取出一個東西遞到了我的面前,我一看正是我們丟的稅票本,我一把抓住了她,急忙問她:“這個稅票本怎么會在你的手上?”
我的手抓疼了她,她的臉痛苦地抽搐著,我趕緊放下了手。
她用手比劃了一下,我看懂了,她讓我跟她去理發(fā)店去。
到了理發(fā)店,我才明白,上次我和鄂桃花來這里收稅,因為我犯病,這本稅票本掉進(jìn)了沙發(fā)的后面,就在前幾天,阿霞打掃家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了它。
我說:“你為什么不去所里給我送過去,干嗎要跟蹤我?”
阿霞沒說話,她的兩只手交織在一起,兩個大拇指緊張地在打架,我說:“你是不是怕那個鄂桃花?”
阿霞看著我,她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恐,這樣的眼神一定是有內(nèi)容的。
我告訴她,那個很兇的鄂桃花因為丟了稅票本,被我們所長安排到了新豐水泥廠駐廠征稅,可她去了沒多長時間,就殺了會計,自己在人間就蒸發(fā)了。
阿霞的眼睛瞪得很大,仿佛在問,她真的殺人了?
我點點頭。接下來,我倆都沒沉默。這個時候,我想起來阿霞的理發(fā)店免稅單批下來了,我從包里拿出來遞給她。阿霞的表情很欣喜,把那張單子正反面看了好幾遍??礃幼铀芨屑の?,她從屋里的一個影集中取出一張照片,遞給我,照片上是一只黑色的蝴蝶,有拳頭那么大,在相紙上依然能聽到它舞動翅膀的沙沙聲。她用手指指自己,我明白了這照片是她照的,這張照片是專門送給我的,她用筆在紙上寫了一個條子遞給我,上面寫著她很喜歡攝影,尤其是喜歡拍蝴蝶。
我注意到照片的背面有字,上面寫著玉帶黑蝶,拍攝地點寫著黃花溝,拍攝時間就是前幾天。
不知道怎么回事,當(dāng)我看到這只黑色的蝴蝶時,上面有一種不祥的氣息。以前看過一本小說,說黑色的蝴蝶代表著死亡,這個小說的女主人公就文著一只黑色蝴蝶,后來,這個女人變成了吸血鬼。
過了一會,阿霞舉著一個大本子走過來,她的表情很認(rèn)真,然后遞給我看,這是一本影集,里面全是關(guān)于蝴蝶的照片,我看見里面有各種各樣的蝴蝶照片,顏色也各異,有金黃的,粉紅的,有純白的等等,在每一個蝴蝶下面都標(biāo)注著蝴蝶的名稱,如:褐鳳蝶、白眼蝶、銀豹蝶,金鳳蝶……看著它們,我仿佛走進(jìn)了一個蝴蝶世界,眼前全是翩翩起舞的蝴蝶,如同繽紛的落葉一般。
“這些全是你拍攝的?”我問她。
阿霞點點頭,她用手指了下本子上的標(biāo)注,我看見上面寫著云南、四川、貴州等地,當(dāng)然也有在本地采的,上面還清晰地標(biāo)注著年月日。
這確實是個不一樣的女孩。
我見外面的天色不早了,就晃動著手里的照片說,“這張照片,我很喜歡,哪天你再去攝影,能不能把我也帶上?”
她的臉上有了燦爛的笑容,那笑容很清澈,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她甚至伸出手,做出了一個拉鉤的動作。
9
鄂桃花對我說,老陳這個人挺仗義,丟稅票的事,沒事了,老陳想辦法核銷了。對于這件事的處理,所里只是把鄂桃花調(diào)離到了地方偏僻的新豐水泥廠駐廠,鄂桃花臨走之前,為了感謝老陳手下留情,請了老陳一頓飯。
吃飯地點是在我們管轄的一家酒店,我和鄂桃花去的時候,老陳就一個人坐在那里無聊地抽煙,煙霧在他頭上炸起一朵蘑菇云。老陳見我倆來,眼睛笑成了一條線,招呼我倆趕緊坐下。鄂桃花挨著老陳坐著,老陳的花花眼就離不開鄂桃花的身子。
老陳說:“那件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還請什么請?”
鄂桃花故意靠了老陳一下,說:“您是所長,我就是發(fā)配到天涯海角,您也是所長,我們溜下所長還不行呀?!?/p>
老陳說:“胡說,誰說是發(fā)配,你知道那個水泥廠一年交3000多萬的所得稅呢,肥缺,一般人想去我還不讓他去呢!”老陳說完露著黑牙嘿嘿地笑著,“你發(fā)達(dá)了可不要忘了我這個老領(lǐng)導(dǎo)?!?/p>
鄂桃花被老陳說得好像倒有點不好意思了。
熱菜上桌,鄂桃花和老陳開始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來。在老陳的眼里鄂桃花一直是個擺設(shè)的花瓶,只能遠(yuǎn)遠(yuǎn)看看。他沒想到鄂桃花今天會變成酒瓶,不光能看,還能這么輕松地喝著瓶子里的酒。老陳酒量一般,幾杯酒下肚,頭臉紅彤彤的,鄂桃花在一旁,眼睛很媚,身子也媚,像條花蛇一樣把他纏住了。
我看見老陳就把鄂桃花的手攥到手里,鄂桃花臉紅撲撲的,一點沒有拒絕的意思,她的身子發(fā)著啪啪作響的聲響,像飽滿的竹子,要裂開。
老陳看見我,他說:“小王,你給我去買盒煙?!?/p>
我出了酒店,外面的光線很刺眼。我的腦子里卻仍留在那個充滿酒精和欲望的房間,鄂桃花你是怎么了?為什么要和老陳那么親近,他配不上你,他好色,他無恥,他陰暗,他猥瑣,他小人,他流氓,他千刀萬剮,他不得好死,他是什么,他就是一坨屎。
站在風(fēng)中,我大口地喘著氣,街面上升騰起像霧一樣的熱氣,它籠罩住了樓房,樹木,行人,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見,白茫茫的。老陳讓我買的奔馬牌香煙,商店里根本沒有,我懷疑這個家伙故意把我支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跑了三條大馬路,四條小巷子,無數(shù)個小賣部,才買到他要的煙。買上煙,我一口氣又用最快的速度,快到酒店時,我朝著玻璃窗戶往里看,兩人的樣子并不是很親昵,里面的老陳很激動,夾著煙的手在顫抖,我看見火星四濺,他倆像是在吵架。
當(dāng)我走到門口的時候,我聽見老陳大喊著:“你怎么這么倔呀,現(xiàn)在是什么社會了?”
里面是鄂桃花嚶嚶的哭泣聲,她的聲音聽上去很委屈,她說:“我不缺錢?!?/p>
“這他媽的不是缺錢不缺錢的事!”老陳咆哮起來:“誰也查不出來,你干了這么多年工作,你還不懂這一點!”
鄂桃花突然停止了哭泣,過了一會,她鼻子輕輕地哼了一下,“我要是不干,你是不是會用丟稅票的事開除我?”
老陳在屋子里像是來回走動著,聽聲音,他像頭即將發(fā)怒的雄獅,他在低吟,他在長嘯,我能感覺到他的頭上的火焰不斷地燃燒著,他突然沒聲了,像坐在椅子上,然后我聽見他疲憊地說:“你不愿意就算了,就當(dāng)你哥什么都沒說。”然后是打火機(jī)的聲響,可以想象老陳和鄂桃花一人點著根煙,鄂桃花抽了一口煙,不安地看著煙霧,現(xiàn)在煙霧把她悲傷的臉徹底籠罩住了。
我確實聽不懂他們在為什么事爭吵,見事情平息了,我在外面故意咳嗽了一下,然后推開了門。屋里的兩個人很平靜,看上去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難道我剛才是幻覺?我努力地朝他倆笑了笑。
吃完飯,老陳讓我把鄂桃花送回家。
外面的天徹底黑了,小鎮(zhèn)的街道上靜悄悄的。鄂桃花見了風(fēng),走路一搖三晃起來,我用手?jǐn)v著她的胳膊。她徹底醉了,說話都顛三倒四地,她說:“王凱,姐姐沒別的本事,可姐姐告訴你,姐再沒本事,也不會去做爛事的?!?/p>
鄂桃花身子很沉,走不動了,我倆就坐在路邊的臺階上。讓我沒想到的是,鄂桃花突然一下子抱著我哭了起來,我開始以為她喝多了,可慢慢地覺得不是,她哭得很傷心,她的哭聲聽上去讓人難受,眼前的夜晚沉甸甸的,我感覺鄂桃花不是在哭自己的處境,而是在哭這即將到來的黑夜。
10
我提出來要跟著鄂桃花一起去水泥廠,老陳不讓。那天老陳開了所里的會,他重新安排了工作,從今天起,我單獨負(fù)責(zé)褲襠街個體稅,鄂桃花要駐企業(yè)征稅。
沒了鄂桃花,我等于沒了主心骨。盡管因為阿霞的事情,我恨過她,可后來慢慢接觸,發(fā)現(xiàn)鄂桃花并不壞,壞的是這世道,她一個女人怎么來保護(hù)自己,她有什么?
“我不能離開她?!蔽覍详愓f:“我想跟著鄂桃花。”
我的話讓所里的人都笑了,老陳笑了,連鄂桃花也笑了,可我是認(rèn)真的,我看著他們,也許是我執(zhí)著的表情,他們笑得更瘋狂了。老陳揮了下手,屋里的笑聲停止了,老陳說:“聽你這話,像是要娶鄂桃花。”
鄂桃花用腳踢了下老陳。她說:“不許欺負(fù)我徒弟?!?/p>
我說:“一個人我收不了稅,按道理不符合執(zhí)法程序?!?/p>
老陳說符合不符合執(zhí)法程序,是我們的事,你不說他們誰知道?他又說王凱,你還年輕,總得一個人去見世面,這樣吧,褲襠街的稅全讓你收也不現(xiàn)實,你就負(fù)責(zé)收北褲襠就行了,那里你得好好管理管理。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曖昧。在我們小鎮(zhèn)上隨便問一個人,沒有不知道北褲襠在哪兒的。為什么北褲襠出名,是因為那里開了幾家歌廳,到了夜晚,那里燈紅酒綠,燕舞鶯歌。以前小鎮(zhèn)上的男人喝醉酒,只會打打麻將,要么就回家日婆娘,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他們喝醉了會直奔北褲襠,那里有天南地北的娘們等著他們,沒多長時間,這些娘們嘗到甜頭,錢賺都賺不過來,她們就給自己家鄉(xiāng)的娘們發(fā)短信,說這里的人錢多,人傻,速來。更多的娘們匯聚過來,讓北褲襠春情萌動,北褲襠真的成了褲襠,成了男人的褲襠。
鄂桃花說:“去北褲襠收稅,別把我徒弟學(xué)壞了?!?/p>
老陳說:“這是工作,什么學(xué)壞不學(xué)壞,過去我也是一個人去北褲襠收稅,我學(xué)壞了嗎?”
鄂桃花撇了下嘴輕聲說:“反正沒學(xué)好?!?/p>
屋里的人再一次笑翻了天,在笑聲中老陳臉紅紅的,用眼睛瞅著鄂桃花。
“我不想去北褲襠,我知道所里的很多人都想去北褲襠收稅,可我不想,我想跟著鄂桃花?!蔽野l(fā)現(xiàn)我的聲音,越來越無力了。
那天下班的時候,鄂桃花叫住了我。她笑了一下,她說:“姐知道,你離開姐姐難受,這樣吧,姐姐請你喝頓酒?!?/p>
大夫囑咐過我的病不能喝酒,可我還是答應(yīng)了鄂桃花。
我倆坐在酒館里,傍晚的霞光從窗子飛進(jìn)來,像一群紅鳥落了下來,鄂桃花身上紅彤彤的,她的臉也是紅彤彤的,她說:“姐能看出你的心思,真的,不說,姐也能看出來?!?/p>
我倆就著霞光,喝了一杯。
鄂桃花說:“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上了那個叫什么白夢飛的姑娘。”
她的話直接突兀,像利刃扎到我的心上。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什么,就趕緊換了一個話題。
“師父,你為什么要去駐企業(yè)收稅呢,這里干不是挺好的嗎?”
鄂桃花獨自喝了一杯。
鄂桃花的手落在我手上,她的手有點粗糙,但很溫暖,她說:“有些事情你真的不懂,再說我去工作,又不是去坐牢,咱們又不是見不著面了?”
她這么說,我覺得自己也很可笑。
11
它一動不動地就趴在那里。
這只黑色的蝴蝶翅膀上有一道白色條紋,上次阿霞送我的照片上就是這只蝴蝶,它叫玉帶黑蝶,我舉著網(wǎng)兜,一點點地在靠近它,就在我準(zhǔn)備扣它的時候,突然它的翅膀顫抖了一下,像是察覺到什么,我想不能讓它輕易地跑了,就將網(wǎng)兜揮舞下去,它還是飛走了。反復(fù)幾次,我就失去了信心,懊惱地看著阿霞。
阿霞朝我淡淡地笑了一下,她手上什么都沒拿。她在一點點地靠近那只玉帶黑蝶,走到近處,她不走了,而是默默地注視著它,風(fēng)里我仿佛能聽見阿霞在和那只蝴蝶交流著什么,沒過多長時間,我驚奇地看見那只蝴蝶乖乖地飛到她的手掌上,顫巍巍的像朵盛開的花。
我和阿霞沒事的時候,經(jīng)常來河邊這片空地上。
現(xiàn)在剛剛大雨過后,太陽像剛剛換了一群出來撒歡的孩子,滿地瘋跑,我也像個孩子,沒命地在野地瘋跑,野地里到處開滿了鮮花,有野芍藥、莜麥花、雪菊花,紫色的、黃色的,開了一大片。阿霞則是安靜地站在草叢中,一邊欣賞著身邊的花草,一邊和花草上的精靈在默默交流著。
我跑累了,就會坐在河堤上,看著上游下來的河水。平日里河水很潔凈,深藍(lán)色的能看見河床上的鵝卵石,只有下完雨,它才會變混濁,像匹不聽管教的野馬。在水里,我突然看見一張臉,它很像是她的一張臉,這張臉一半被頭發(fā)覆蓋著,在水中扭曲、掙扎、浮腫、起伏。她的眼睛瞪得很大,那眼睛里有很多咒怨,就這么盯著我,似乎在追問我為什么不來救她,我的胳膊上有一層水霧,涼颼颼的。
河水里有不祥的水汽在升騰。這水汽已經(jīng)籠罩住了我,那一時刻,我的魂魄飄到了水里,飄到了那個帶著咒怨的眼睛里。我甚至站起身,站到河堤之上,看見那張臉在微笑。
就在我準(zhǔn)備跳進(jìn)水里時,我的手被人一把拽住,是阿霞。
我和阿霞從野地回來,把那些色彩斑斕的死蝴蝶,一只只平放在紙巾上,然后用小鑷子將蝴蝶體內(nèi)的水分一點點擠壓掉,然后張開它們的翅膀,放進(jìn)了大本子里。開始的時候不會,看著阿霞制作,后來我漸漸學(xué)會了,就幫著阿霞一起做。
當(dāng)標(biāo)本做完后,我有點累了,就坐在沙發(fā)上休息一會,我看著阿霞用掃把在打掃著地上的紙屑,外面快天黑了,我在想該不該離開這里,這時我看見阿霞的照相機(jī)就在茶幾上,我想拿起來看看里面的照片。這時從沙發(fā)后面啪地響了一聲。
阿霞用掃把打了我一下,然后沖過來把照相機(jī)搶走。
“里面有什么東西,把你緊張成這樣?”我揶揄著阿霞。
阿霞的臉紅紅的,仿佛我發(fā)現(xiàn)了她的什么秘密。她用手護(hù)著那臺照相機(jī),仿佛那是她的孩子,生怕被我搶走了。她在一張白紙上寫著:照相機(jī)里的東西,你暫時不能看,會給你帶來危險的。
我舉著白紙,不解地看著阿霞,她的臉上有恐懼之色,那照相機(jī)就是恐懼的根源,所有的秘密都在那里。
我說,既然這么珍貴,放在照相機(jī)不安全。
她指了下墻角的電腦,她的意思說早就備份了。
從理發(fā)店出來,我心里有點惶惶然,天漸漸黑了下來,地上鋪著一層潮濕的暮靄,站在濕漉漉的街面上,我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去哪兒。
12
鄂桃花臨走的時候,托付了我一件事,讓我?guī)椭湛聪碌蠆W,迪奧是一條狗。
她說:“結(jié)了婚后,我就開始養(yǎng)著這條黑不溜秋的狗,現(xiàn)在它三歲了,我到了水泥廠那里工作平日里顧不上照看它,這樣吧,王凱,這條狗你幫我養(yǎng)著,現(xiàn)在,在整個小鎮(zhèn),有你能幫我?!?/p>
迪奧不安地看著我,我伸手摸了下它的頭,它乖乖的,用鼻子在我身上嗅著,我貼著它的耳朵說:“姐姐不要咱們倆了,以后咱倆就是難兄難弟。”
天黑了,我?guī)е蠆W回家。
我沒想到,家里會對這條狗很厭惡。我姐驚恐地說:“什么黑不溜秋的玩意,趕緊扔出去!”
我把迪奧從懷里放在地上,大聲地對他們說,這是拉布拉多犬,是世界名狗。
姐姐叫得更歡了,她的叫聲讓迪奧感到興奮,迪奧就嗅著鼻子朝著姐姐走過去,姐姐臉白了,眼珠子突兀著,她又叫又跳著,好像走向她的不是一只狗,而是一只狼。我沒想到我姐夫會突然飛起一腳,把迪奧踹飛了。摔在地上的迪奧一下子乖了,伏在地上嗚嗚地叫。
我把它抱在懷里,它在抖,身子抖得很厲害,我知道它一定很傷心,我看著肥胖的姐夫,他臉上沒有表情,正從容地點著一根煙。煙霧在蒼白的光線中變成了一只藍(lán)色的鳥,在他的頭頂盤旋。
我回了自己的屋。現(xiàn)在只有我和可憐的迪奧,迪奧的眼睛有一層迷茫的陰翳,它看著我,仿佛想說以后我們該怎么辦?怎么辦?我一點不知道。這個家里,說了算的,不是我爸我媽,而是那個胖子姐夫。自從他有了錢后,我們?nèi)胰讼窆┓鹨粯用刻旃┲?,他有的是錢,花花綠綠的票子能讓我的爸媽從莊稼地里一下子搬到了小鎮(zhèn)上成了城里人。他又花錢,把我弄進(jìn)了稅務(wù)局。說白了,他是我們家的救星。
我把自己和狗嚴(yán)嚴(yán)實實地在屋里關(guān)了一天,一天之內(nèi)沒有人去叫我們吃飯,誰也不搭理我們,我躺在床上,狗趴在地上,我倆一動不動地,像死了一樣。后來,我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快餓昏了,就在我準(zhǔn)備從床上下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迪奧不見了。房門開著,這個家伙一定趁我睡著的時候,溜出去了。
這時我聽見迪奧撕心裂肺的叫聲,開始以為幻覺,可它確實在叫。
我沖出了家門。我真的看見院門口,王胖子正揮舞著一把刀,朝迪奧砍著,迪奧身上血淋淋的,它朝著王胖子驚恐地狂吠著,王胖子的神情很猶豫,他舉刀的手有點抖,似乎還拿不準(zhǔn)主意是繼續(xù)砍,還是停下手,我跑過去一把將迪奧抱到懷里。迪奧身上的血來自后腿上,白森森的骨頭已經(jīng)露在外面。王胖子說:“王凱你來的太好了,這個兔崽子居然敢咬我,你抱住,我非宰了它不可。”
王胖子是個虛張聲勢的人,別看他在外面咋咋呼呼的,可真讓他動刀子去殺條狗,他未必有這個膽量。
迪奧的眼神里流露著絕望和無助,我就求王胖子,親親的姐夫,這條狗是同事委托我養(yǎng)的,你要是殺了它,我咋和同事交代?你要想殺狗,我到馬路上給你抓一條,愛殺愛剮都由你。
王胖子把刀扔在地上,喘了口氣,他說:“不殺它也行,但這家里不能養(yǎng),老子看見它就心煩?!?/p>
說完,王胖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13
自從鄂桃花消失以后,我為安頓迪奧的事情苦惱了很長時間,單位顯然不行,家里我的那個王胖子姐夫更是不可能,后來是阿霞幫助了我,她愿意幫我養(yǎng)這條狗。迪奧去了阿霞那里,據(jù)說很乖,每天阿霞把它放在店里,它一動不動地趴在那里。
沒事的時候,我和阿霞帶著迪奧,一起到郊外去拍蝴蝶。迪奧上次被王胖子砍傷了一條腿,好了以后,它就瘸了,走起路來是三條腿,那一條耷拉著,它的樣子很讓我傷心,假如鄂桃花看見了,一定會更傷心。
玩耍的時候,我能看見迪奧也很想它曾經(jīng)的主人,在它的眼底,蘊藏著一枚碩大的淚珠,這枚藍(lán)色的淚珠變成迪奧心底的一片海,沒有盡頭,無邊無際。
鄂桃花你到底在哪兒?你要是沒死的話,你倒是出現(xiàn),躲起來算什么本事?
對了,我想起了一件事,關(guān)于鄂桃花的。
就在鄂桃花去了水泥廠不到一個月,她給我打過一個電話,那是我最后一次聽到鄂桃花的聲音。對于這個電話我很意外,電話里鄂桃花的聲音很慌張,她說:“姐要走了,臨別的時候,給你打個電話。”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不是已經(jīng)去了新豐水泥廠,她還要去哪兒呢?從她的電話里,我感覺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
外面樹葉紛紛飄落,一片片有的旋轉(zhuǎn)半空,有的在地上翻滾,這樣的季節(jié)看上去讓人傷感。我像隔著一層紗在和她說話,她很不真實,不像我認(rèn)識的那個作風(fēng)霹靂的鄂桃花。
她說:“這段時間,我可能要出去一趟,出趟遠(yuǎn)門?!?/p>
“去哪兒呀?”我急切地問。
“總之很遠(yuǎn)?!彼f得很含糊。
我問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嗎?
“沒什么?!倍跆一ㄝp輕地笑了一下,笑聲聽上去很凄惶,“出了點小麻煩?!?
“是不是因為老陳?我早跟你說過,他對你沒安什么好心?!?/p>
鄂桃花不說話了,我仿佛能看到電話另一端,鄂桃花的眼睛里泛紅。很快她的眼淚會流出來。
我說那個稅票本已經(jīng)找到了,就在白夢飛的理發(fā)店里?!澳悴挥迷僭谀羌宜鄰S待著,你可以申請回來了。”
“你太天真了。”鄂桃花嘆了口氣,她說:“沒用了,那本稅票老陳已經(jīng)核銷了。”
我心里很著急,“你為什么要走呀,發(fā)生了什么事?”
鄂桃花口氣幽幽地說:“我不走,說不定哪一天會死在這里?!?/p>
我想不通,怎么會這樣呢?
“你是個善良的人,真的,從我第一天認(rèn)識你起,就覺得你是個善良的人,所以有些事情你永遠(yuǎn)不會懂。”
“說不定我會保護(hù)你?!蔽业穆曇粲行┘?。
“誰也保護(hù)不了我?!?/p>
電話就這樣掛了,我一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仿佛能看見在鄂桃花的身邊,有一個黑影就在她不遠(yuǎn)處,那個黑影手里正舉著一把刀,朝著鄂桃花一點點地靠近,鄂桃花一點都沒察覺到,光線絢麗,她的身子升騰出紫色的光芒,這光芒灼痛了我的眼睛。
我眼淚吧嗒吧嗒地落了下來。
我說過,我是她的影子,她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可就在這一天,我跟不上了,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會有人傷害她呢?
我確實有點難過,難過的情緒讓我哪都不想去,只想一個人待著喝酒,一瓶一瓶地喝。當(dāng)墨綠色的夜圍攏過來,我看見鄂桃花又來了,她蹲在我的面前,用手輕輕托起我的臉,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像兩個水晶珠子。說實話,我一點都不想在她的面前流眼淚,可我還是流了,一串一串地,越流越傷心。
14
日子一下變白了,變得清湯寡水。就在我決定去一趟鄂桃花工作的新豐水泥廠,看看鄂桃花到底是怎么了時,不好的消息如同烏云一樣遮天蔽日地飄了過來,新豐水泥廠的會計被殺,最大的涉案嫌疑人鄂桃花也消失不見了。
那幾天稅務(wù)所里亂翻了天,一會是公安局的人來,一會是檢察院的人到,老陳忙得四腳朝天,迎來一批,送走一幫,最后這個案子很快定了,就是鄂桃花與管轄的企業(yè)會計勾結(jié),將先征后返的300萬稅款貪污了,后來鄂桃花見了錢就起了殺心,干脆做掉了會計,將300萬直接裝進(jìn)了自己的腰包跑了。后來,單位還專門開了大會,針對鄂桃花這個惡意殺人案件,開展了警示教育,接下來就是上上下下地整頓紀(jì)律,用老陳的話講,只要工作期間,就是上趟廁所,也必須跟他請假。
我一點都相信鄂桃花會殺人,她怎么會殺人呢?
那段日子,每到了夜里,我總做夢,夢中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喚醒。
那聲音就在不遠(yuǎn)的地方,是鄂桃花,她的聲音很低,我能聽見她在叫我的名字,她說,你醒醒,你醒醒啊。我的身子就浸泡在水中,水很污濁,有一股刺鼻的臭味。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發(fā)酵在腐爛。你醒醒啊,我快死了,你為什么不救救我!鄂桃花在叫我。
有風(fēng)吹來,很清涼,我看清眼前的人就是鄂桃花,她的半個身子被埋到河堤旁邊,她頭上和臉上全是血,嘴里面還吐著血泡泡,她在叫我的名字,她從土里伸出了一只手,是那只手在召喚我。我的身體就在此時動不了了,自己的軀體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我想伸手去拉她一把,可就是動不了,鄂桃花的救命聲越來越高,聽著她的叫聲,我的心都碎了,我哭著說,姐姐,我怎么救你呀……
一陣潮濕的氣息,我睜開眼。潮濕的氣息來自迪奧,它用嘴拱醒了我。屋里黑乎乎的,我感覺迪奧支著身子,不安地抖動著身子。
就在我重新準(zhǔn)備入睡的時候,迪奧突然用嘴咬著我的被子,往外扯。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它玩耍,就踹了它幾腳,沒想到它嗚嗚地從地上爬起來,仍在咬著我被子,我不知道今天這只狗到底怎么了,我真的應(yīng)該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它,我把迪奧打得遍體鱗傷,它的一只眼睛被我打得流了血,可它仍死死地在撕扯著我的被子,沒法再睡了,我穿上衣服,看看迪奧到底是怎么了,沒想到它咬住我的褲子,看樣子要拉我去什么地方。
外面很黑,風(fēng)里到處是樹葉拍打的聲音,我跟著迪奧,在漆黑的野外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迪奧瘸著腿,在前面走走停停,這時我多少有點清醒,迪奧的目的很明確,根本不是漫無目的地在走,我跟著它,我倆經(jīng)常到的河邊,那里靜得像一片墓地。
迪奧突然不走了,在原地轉(zhuǎn)圈圈,嘴里不停地汪汪叫著,我走過去,打開了手電,迪奧用前爪瘋狂地刨著地,這時我看見地里有一個女人的手露了出來…….
天由黑變藍(lán),接近了黎明,有一群烏鴉飛過。一片片,黑色的,如同升騰的燒紙灰飄在空中。鄂桃花這個時候,虛幻成了一縷青煙。從我的眼前飄走了。
15
我把阿霞送給我的那張玉帶黒蝶的照片擺放在辦公桌上,看著它,我會變得愉快。有一天老陳進(jìn)我屋子時,無意間看到了,他舉起照片端詳了半天,然后問我:“你喜歡蝴蝶了?”我搖搖頭,“一個朋友照的,送給我,我覺得挺好看,就擺著玩。”
老陳本來要把照片放下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舉起來端詳了半天,這一回他看得比上次更仔細(xì),邊邊角角地看了一遍,有點像檢驗尸體的法醫(yī)。他點著根煙,從嘴里撲哧一股煙,把他的身子就籠罩了起來?!斑@張照片有意思,你的朋友在哪兒拍的?”
我說照片背面都寫著呢,說完我從相框里抽出了照片,遞給老陳,老陳的手有些抖,可能是我的錯覺,他翻過了照片,看著照片后面,我看見他的臉有點發(fā)白,煞白煞白的。
“7月15日。黃花溝?!彼匝宰哉Z,說著他的瞳孔在不斷地放大著,身子也變得歪歪斜斜起來,他的聲音有些變形:“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我覺得老陳有點失常,沒有馬上告訴他,支支吾吾地說我也不太熟之類的話,搪塞著他。
很快老陳恢復(fù)了常態(tài),他說:“沒事,我也喜歡這張照片上的蝴蝶,我隨便問問,不方便就算了。”
下了班,老陳見我沒走,他說:“王凱,你要是沒事的話,跟我一起喝酒去?!?
老陳快退休了,用他的話,還差一個月到站,聽人說他改了年齡,要是不改年齡的話,早到了退休。這位老所長熱情地招呼我,我不好推辭,就跟著他出了稅務(wù)所。
在酒桌上,他又問起了我桌子上的那張照片,他說自己真喜歡。我說你既然這么喜歡,就把我那張拿走好了。
他搖搖頭,說:“我想收藏這個攝影家的照片,你能幫我聯(lián)系聯(lián)系嗎?”
老陳的話讓我很激動,激動不是老陳收藏的事,而是替阿霞高興,她的作品有人喜歡,這件事對于她來說,一定很高興。我就把我怎么認(rèn)識阿霞的事告訴了老陳,老陳瞇著眼睛問:“是褲襠街北端那家理發(fā)館?”
我點點頭。
老陳好像有點走神,“然后呢?”他問。
我就把自己和她一起學(xué)攝影的事情跟老陳說了,我說這個啞巴很不簡單,她為了拍蝴蝶,天南地北哪兒都去。
老陳確實在走神,后來,我感覺跟他說話等于對牛彈琴,他的眼神在飄,我想這也許是老陳上了歲數(shù)的原因,他一邊喝酒一邊然后呢然后呢,問個沒完,我想不出然后干什么,什么他媽的然后呢,然后個屁!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說了。
沉默了一會兒,我想換個話題,就問老陳,鄂桃花是不是真的貪污了300萬的稅款。
老陳沒有直接回答,他問我最后一次見鄂桃花是什么時候。
我的腦子一下想到了,那個電話。
我就告訴老陳:“有一次鄂桃花給我打電話,說她可能是快死,有人要害她?”
老陳一下子有了精神,他說:“什么時候,你為什么不早跟我說?”“我接完她的電話,就因為單位的事把這事忘了。”
“她跟你說了些什么?”
我就把鄂桃花的話,原原本本地跟老陳說了一遍。
老陳嘆了口氣,他說:“這個鄂桃花呀,人是不錯,就是不聽我的,說實話,自從你們把稅票本丟了,我讓她去水泥廠,就是保護(hù)她,可沒想到她居然去了那里,同管轄的企業(yè)會計一起,將先征后返的300萬稅款貪污了,錢拿了就拿了,你不能去殺人吧,殺人那是死刑?!?/p>
聽著老陳的話,我像是在烈焰炙烤中一般,我的神經(jīng)、五臟六腑,我的毛發(fā),每一寸皮膚都在燃燒,怎么會呢?我一點不相信鄂桃花會貪污,“她怎么會貪污稅款呢?再說我每天跟著她,她會欺騙我嗎?不可能,不可能?!?/p>
老陳說:“這就是你幼稚了,人是會變的,誰見了錢,都想揣進(jìn)自己的腰包,你這個師父也一樣?!?/p>
在老陳的話里,鄂桃花的模樣在我意念中變成個無限膨脹的氣球,她的臉?biāo)纳眢w都在變形,變得比房子都大,比鐘樓都高,整個世界都變了顏色,嘭的一聲,什么都沒了。
我的世界只剩下了一縷青煙。
16
就在這個時候,我想不到阿霞會出事。
我去理發(fā)店時,理發(fā)館關(guān)著門,門庭冷落,在門上,我看見還貼著理發(fā)店已經(jīng)轉(zhuǎn)讓的紙條。我趴在門縫往里看,里面黑乎乎的,我敲了半天,沒有一絲動靜。就在我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旁邊一家小賣店的人,露出頭,他們認(rèn)識我,問我是不是來找那個姓白的啞巴。
我點點頭。
“你還不知道?”小賣部的人說:“她昨天過馬路時,被一輛汽車撞了,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估計人快不行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對我來說,如當(dāng)頭一棒,我腦子一片空白,回憶著昨天的我在干什么,對了,早上的時候,我看見她還在忙著給人理發(fā),怎么會呢,怎么會一下子被汽車撞了呢?
天驟然黑下來,像是被一塊大幕遮蔽住了一樣,沒一會雨就下了起來,很大,云層里的雷聲也是地動山搖地,我顧不上雨,顧不上冰冷的雨水流進(jìn)我的身體,我要見到她。
我一口氣跑到了醫(yī)院,在醫(yī)院的門口,我看見了迪奧,它好像趴在那里有好長一段時間了,渾身濕漉漉的,它一見到我來,一下子歡快地?fù)涞轿业膽牙?,瘋狂地?fù)u著尾巴。現(xiàn)在我焦急如焚,顯然顧不上它,于是我拍了拍迪奧的頭,告訴它,現(xiàn)在我要去看阿霞,就是你的新主人,醫(yī)院里不讓進(jìn)狗,你就在這里等我好嗎?
迪奧好像聽懂了我的話,就乖乖地趴下身子。
進(jìn)了醫(yī)院,我在這里找了一個我姐夫認(rèn)識的副院長,問起阿霞的情況,那個副院長搖頭嘆息地說:“你說的這個啞巴,人快不行了,被撞的時候,身邊沒有其他人,只有一條狗,肇事的車也跑掉了,是路上的好心人幫著把她送進(jìn)了醫(yī)院,醫(yī)院不能見死不救吧,可一看情況,已經(jīng)沒有手術(shù)的必要了……估計挺不過兩小時……她現(xiàn)在躺在了重病監(jiān)護(hù)室里?!?/p>
我一臉淚水,哀求著這個副院長說:“你們救救她吧,花多少錢,我來出?!?/p>
副院長以前治療過我的病,他知道我有病,臉上就呵呵地笑著,什么也不說了,他把我領(lǐng)到重癥監(jiān)護(hù)室,人就不見了蹤影。病房里靜悄悄的,幾個我叫不上名的儀器不停地在響著,閃爍著冷酷的燈光中,我看見阿霞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她的頭上纏裹著紗布,鼻子上還通著氧氣管,她的樣子很單薄,單薄得像張紙,那一刻我控制不了自己,眼淚奪眶而出。在淚光中,我感覺阿霞會坐起來,然后整理整理下頭發(fā),然后朝著我笑一下。
我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她的手很涼,我就哀求她快點醒來,醒來了咱倆還要去拍蝴蝶呢,當(dāng)心臟監(jiān)護(hù)器吱地響了一聲,我看見儀器上起伏的線條變成一條直線時,我感覺她的手瞬間變暖了……我突然想起阿霞的照相機(jī)。在那一時刻,仿佛一道閃電般擊中了我,這個照相機(jī)里一定藏著很多的秘密,這些秘密阿霞一直不愿讓外人知道,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彌留之際,也許在照相機(jī)里,我能看到什么……
我問護(hù)士阿霞送進(jìn)醫(yī)院的時候,是否注意到她手里有個照相機(jī)。
護(hù)士被我的話問愣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說:“對對對,在她身上是有個照相機(jī),當(dāng)時很慌亂,我想起來了一個說是她家親戚的人,給她交了醫(yī)院的費用后,帶著那臺照相機(jī)走了?!?/p>
阿霞在這里根本就沒有親戚,哪個人是誰,為什么會拿走她的照相機(jī)?
從醫(yī)院出來,我的身體很疲憊,我實在想不通阿霞怎么會出了車禍,怎么會瞬間從這個世界上就消失了?阿霞,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嗎?我走不動了,身上像背負(fù)著一塊巨大的石頭,我越走越沉重,走不動了,我索性坐在路邊的臺階上。
夜空很亮,天上星星近在咫尺,看著看著,阿霞的臉就出現(xiàn)在天上,她會從天上飛下來坐在我的身邊,挽住我的手臂,輕輕地說話,像紡織娘沙沙沙的鳴叫。她說,你不要難過,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她的話讓我心口發(fā)疼,好像有張粗糙的砂紙在我心上打磨,我的心都被搓碎了。我怎么會不難過呢,為什么在這個世上我的朋友都離開了我,這么黑的夜,我像沒了眼睛的人,永遠(yuǎn)地黑暗下去,我該怎么辦呢?我的眼淚都快流干了。
紡織娘隱沒在夜色中,聽不見它的鳴叫,四周黑漆漆的,就連她的聲息都聽不見,我突然感到了孤獨,仿佛整個星空之中只剩下我一個人,她不見了,我能聽見她輕輕的嘆息聲,可人都飄遠(yuǎn)了,飄到天上,變成漸漸隱沒的星星……
17
安葬了阿霞后,我意外地收到了一個包裹,包裹外面沒有地址。那是黃昏時分,在紊亂的光線中,我將包裹一層層地打開,里面仿佛裝著一個舊時光,包裹中有一封信。當(dāng)看到寄信的人是鄂桃花,我嚇了一跳,她怎么會給我寄信,難道她還活著嗎?我打開信,上面寫著:
王凱你好。
看到這封信時,我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我說的是可能,這個世界沒有什么事情不可能發(fā)生的,我的死就是在可能中發(fā)生。在這一個危險的時候,我給你寫信,我感覺你是我最可以信賴的人,真的。
我為什么預(yù)感到了死亡,因為我知道他們的兇狠,知道他們的黑暗,知道他們什么事都能干出來。
一切還是從我到了新豐水泥廠開始說起。來了這里沒多長時間,在一次查賬中,我感覺會計將賬面上做了假賬,收入和支出兩條線上有問題,于是我從銀行那里查到了水泥廠的進(jìn)賬單,結(jié)果意外地發(fā)現(xiàn)有300萬,這是他們水泥廠在所得稅進(jìn)行了先征后返,于是我問會計怎么回事,會計回答得含糊其辭,我問她返回的錢怎么沒賬面上顯示,她更是慌亂無比,這里一定有問題,我問稅務(wù)局誰簽的字,她說是老陳。
這300萬會從賬面上不翼而飛,真是奇怪。
在水泥廠,我繼續(xù)查時,發(fā)現(xiàn)他們先征后返不是一筆,而是三筆,合計近1000萬,這么大的數(shù)字讓我感到緊張,我準(zhǔn)備將這件事要匯報到局里的時候。老陳突然找到了我。他問我是不是在查先征后返的事,我說是。他就對我說不要查,這里水很深。
我說什么水深水深,偷逃國家稅款就是犯罪,現(xiàn)在會計合伙稅務(wù)局的人把這些返還的稅款貪污了,這就是欺騙國家。
老陳說我是豬腦子,這么多錢老陳一個人能吃得下嗎,上上下下牽涉很多人,他阻攔我不要這么草率,他給了我30萬的存折,讓我不要再管這件事。我不要,老陳就放了狠話,他說我敢再有什么動作的話,小心我的小命。
王凱,我知道老陳說的話是真的,他真能要我的命,現(xiàn)在感到很害怕,我害怕不是老陳對我下手,我害怕怎么到處都是他們的人,像無盡頭的黑夜一樣,我看不到一點光明,一點都看不到。
我不能再向局里匯報,我相信那里的人一定會向著老陳,我該向哪兒舉報他們?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危險。我一旦有危險,我手上的證據(jù)就會被他們燒成灰,我把這些證據(jù)先寄給你,這里面有企業(yè)的票證、銀行的單據(jù)、我查賬的經(jīng)過、有老陳簽字的單據(jù)等等,我知道寄給你,他們誰都不知道,有朝一日,你感到安全的話,再向有關(guān)部門舉報他們,如果你不想那樣的話,燒了也無所謂。
王凱,你真是個善良的人,善良的人就會有好報的,你喜歡那個姓白的啞巴,我能看出來,她也是個善良的人,你找了她一定會幸福的。
估計我喝不成你們的喜酒了。
活著真是件美好的事。
鄂桃花
七月十四日
是她的字,是她的口氣,是她的聲音,鄂桃花你在哪兒呀,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包裹里除了信,其他的全是新豐水泥廠的財物憑證,這些東西在我的手上沉甸甸,我知道這是鄂桃花用命換回來的。
18
我決定再去阿霞的理發(fā)店找一找,站在理發(fā)館門前,我很傷感,多少個日子,我坐在阿霞的店里,靜靜地看著她給顧客理發(fā)。理完了,她總是朝著我羞澀地笑一下,那是多么充盈的時刻……現(xiàn)在呢,什么都沒了,連光線都枯萎了。我站在黑乎乎的門外,考慮著怎么進(jìn)去。
突然有人說你真笨,從上面的窗子跳進(jìn)去。
我愣了一下,這聲音分明是鄂桃花的,我環(huán)顧了四周,發(fā)現(xiàn)什么人都沒有,聲音在半空之中。鄂桃花吐了口氣說,你聽姐的,趕緊去找吧,不然就沒時間了。
她的話說得我身上冷颼颼的,同時我感覺有股風(fēng)從門縫吹了出來,我覺得這風(fēng)是阿霞的冤魂,我的臉上濕漉漉的,有一層水汽。冤魂飄到半空中,她在嚶嚶地哭泣。我把門楣上面的一塊玻璃打碎,這個位置正好能容一個人鉆進(jìn)去,我爬了進(jìn)去,屋里很黑,我在墻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到電燈的開關(guān),燈亮了,阿霞披頭散發(fā)地出現(xiàn)在鏡子里,我啊地嚇了一跳。
鏡子里只有我,屋里的一切陳設(shè)還是她在的模樣。我感覺阿霞就坐在沙發(fā)上,微笑地看著我,
在墻角我找到了那臺電腦,打開了電腦,確實她的照片做了備份。
電腦里存著一千多張照片,大多數(shù)照片是各種各樣的蝴蝶,還有一些她其他的生活照,我突然想起她送我的那張照片的時間,7月15日,那一天會發(fā)生什么?我找到了,開始的照片全是在黃花溝里拍攝的,跳動的光線和飛舞的蝴蝶,可往后看,我注意到了照片上出現(xiàn)了人影。
那是一片空曠的草地,地里的草長得很高,有半人那么高,好像是黃昏時分,光影中,所有的草尖上都是金黃的顏色,在照片的遠(yuǎn)處,我看見有一個人影在移動,照片是連拍的,那個人肩頭扛著一個黑色的袋子,人影黃燦燦的,像鍍了一層金。
接下來,我感覺鏡頭在顫抖,那個人把袋子放在地上,然后從腰上取下一把折疊的鍬,他一鍬一鍬地在草地上挖著,沒一會他就挖了個半人多深的土坑,他點著根煙,這時他的面容很清晰,我一看鏡頭里的人竟然是老陳,風(fēng)吹亂了他的頭發(fā),他顯得有點蒼老,他的眼神很警惕,甚至朝阿霞拍攝的方向看了一眼,還好,他并沒有看見草叢中的阿霞。
天色漸黑,剩下的照片因為沒有閃光燈的原因,都是黑乎乎的。放下照相機(jī),我真不敢想這竟然是真的,老陳背著一個麻袋,麻袋里面是什么,如果沒猜錯的話,里面的人一定是鄂桃花。難道是他殺害了鄂桃花?如果鄂桃花是被老陳所害,那阿霞呢?我的腦子飛速旋轉(zhuǎn)著,我在回憶前幾天老陳和我喝酒的情景,對,是他發(fā)現(xiàn)了照片,他猜測到拍照片的人當(dāng)天也在黃花溝,既然在黃花溝,很可能就看到掩埋尸體的過程,我的腦海里全是老陳的模樣,他朝著我陰險地獰笑著,巨大的黑影朝著我一點點地?fù)淞诉^來。
從理發(fā)館出來,外面起風(fēng)了,我把自己的衣領(lǐng)子豎起來,夜晚的風(fēng)帶著寒氣,能吹進(jìn)骨頭里,吹進(jìn)我的心里,我的身子冷得要命。路過天主教堂的時候,我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那個高高的鐘樓,黯淡的光影中,鐘樓顯得病體纏身老無所依,它顫抖著,嗚咽著。夜空正被墨綠色一點點地泅浸濡濕,我看見在鐘樓的頂端站著一個人,那個人影踟躕地看著空蕩蕩的世界,沒有憤怒,沒有恐懼。
19
黃花溝很潮濕,一場秋雨剛剛過后,天瓦藍(lán)瓦藍(lán)的,云層白得耀眼,很清晰,一朵一朵的。這樣的天,很容易讓你想到了靜謐的大海。草地上同樣干干凈凈,能清楚地看到有不少新鮮的蘑菇露出了頭。我一步一步往前走著,迪奧在我的身后,它瘸著一條腿,走走停停,不時站住,它似乎也聞到了什么,豎著耳朵,搖著尾巴,朝著遠(yuǎn)處的方向狂吠幾聲。
走著走著,我感覺到前面有一個人影,她是鄂桃花,她回頭朝著我皺了下眉頭,“你能不能快一點,這是工作,不是逛街?!?/p>
我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一下,我覺得此刻不在草原而是我們的褲襠街上。
就在這時,迪奧突然瘋跑起來,我怎么叫它,它都停不下來,在很遠(yuǎn)的地方我聽見它的叫聲,我跑了過去,迪奧已經(jīng)用爪子在地上刨出一個小坑來,這時我看見有一只我熟悉的手臂從草地伸出了出來,像一朵新長出來的白蘑菇……
責(zé)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