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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詩格律的幾個問題

2017-11-24 22:28張?zhí)抑?/span>
心潮詩詞評論 2017年5期
關鍵詞:格律新詩現(xiàn)代漢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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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詩格律的幾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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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新詩誕生后,從 1920年代開始,針對初期白話詩的自由散漫而提出的各種格律方案就沒有停止過,對于新詩是否需要格律、能否建立格律等問題,至今仍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一方面,有關新詩格律的探討顯示了新詩形式建設的富于理性的思考,具有嚴密、系統(tǒng)的理論傳承性,為新詩詩學建設和創(chuàng)作實踐積累了值得珍視的歷史經驗;另一方面,由于新詩文體的特殊性和歷史境遇的復雜性,一些格律方案存在著較多認識上的偏誤,且與創(chuàng)作實踐明顯脫節(jié),其間的得失亟待反思和探究。

自1980年代以降,新詩格律的問題就是新詩研究領域引人注目的論題之一,20余年來涌現(xiàn)出了不少有深度的研究成果,像鄒絳、陳本益、駱寒超、王光明、解志熙、許霆、魯?shù)驴?、龍清濤、程文、孫逐明等,均從不同角度做出了闡述?,F(xiàn)有的研究思路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對不同時期新詩格律理論的梳理和辨析,重心是1920年代中期聞一多、徐志摩等的新格律詩理論和1950年代何其芳、卞之琳等關于“現(xiàn)代格律詩”的討論;一是借助于技術性分析,對新詩格律的理論要素諸如音韻、詞法、節(jié)奏、建行等的剖解。不過,現(xiàn)有的新詩格律研究亦顯出以下不足:其一,研究者在討論新詩格律理論與實踐時,偏于認同而較少批判和反思,以至許多格律方案仍局限在外部音響、表面形式的探討上;其二,除解志熙的《“和而不同”:新形式詩學探源》(《文學評論》2001年第4期)、王光明的《現(xiàn)代漢詩的百年演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龍清濤的《新詩格律探索的歷史進程及其遺產》(《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4年第1期)等少數(shù)著述外,尚缺乏把新詩格律置放到更開闊的視域中予以審視,從而呈現(xiàn)不同時期格律之歷史相關性的力作;其三,討論大多拘泥于格律本身而沒有將之同新詩的其他詩學理論相勾聯(lián),故難以理清新詩格律問題的實質及其癥結所在。這些不足都為進一步對此問題的探究留下了較大空間。

因此,整合和超越現(xiàn)有的研究理路,運用新的理論和方法,從整體的視角全方位地對20世紀新詩格律問題做出省思,已經亟待解決。

一、格律和“聲音”

在一些詩人和學者的表述里,新詩格律是和“聲音”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的。例如當代詩人西渡在《詩歌中的聲音問題》一文中明確提出:“在一首詩中,聲音往往是一個決定性的因素,它或者使一首詩連結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或者使一首詩全盤渙散”①西渡:《詩歌中的聲音問題》,《守望與傾聽》,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年版,第24頁。。他認為,聲音問題一方面“牽涉詩人的個性”,“獨特的聲音既是一個詩人的個性的主要標志……還是詩人個性的內核”;另一方面實質就是音韻或“音譜”問題,或者說一種形式問題。這實際上涉及到詩歌“聲音”的兩種內涵:一種是在隱喻的意義上說的,表明了詩歌的某種稟性和質素;另一種則直接指詩歌的字句、節(jié)奏、排列所產生的音響效果。

的確,從隱喻的意義來看,聲音是詩歌的敏感器具之一,每一首詩都有自己獨特的聲音,時而宏亮時而微弱,有時單一的聲音經過集聚后,匯入更大的聲音洪流之中。由于聲音“發(fā)自獨特情境中的個人”,“能夠保持經驗中的特殊性”①參閱葉維廉:《中國詩學》,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版,第242頁。,所以聲音的變化特別能夠顯示出詩人的內在波動和詩歌意蘊的流向。關于聲音或音調在詩歌(作為一種話語)中的重要性,俄國文論家巴赫金曾有過很好的論述,在他看來,詩歌(話語)“在音調里表達自己最純潔的東西。音調確定著話語和非語言環(huán)境的緊密聯(lián)系:生動的語調仿佛把話語引出了其語言界限之外”,向更廣闊的空間透露著某種消息②巴赫金:《生活話語與藝術話語》,《巴赫金全集》第二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88頁。。正是聲音的調子(語調),使話語的主體“我”與一切深層背景產生了關聯(lián),“我”通過聲音標識出了自己的位置,展示了自己最富個性的一部分。因而巴赫金強調,“掌握詞語并學會在其整個生涯中與自己的周圍環(huán)境全方位的交往過程中賦予詞語以語調”,是詩人的基本任務③巴赫金:《生活話語與藝術話語》,《巴赫金全集》第二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04頁。。

英國現(xiàn)代詩人T·S·艾略特也十分看重詩歌里的聲音,他關于聲音的著名劃分顯然是在隱喻的意義上作出的。艾略特把詩的聲音分為三種:“第一種聲音是詩人對自己或不對任何人講話。第二種聲音是對一個或一群聽眾發(fā)言。第三種聲音是詩人創(chuàng)造一個戲劇的角色,他不以他自己的身份說話,而是按照他虛構出來的角色對另一個虛構出來的角色說他能說的話”④艾略特:《詩的三種聲音》,《艾略特詩學文集》,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294頁。。這樣,聲音的不同就形成了詩歌表達的不同形式:獨語、宣講和戲劇性對談。其中,獨語沉緬于聲音的單向抒發(fā)或喃喃自語,宣講縱情于聲音的對象性傾瀉,戲劇性對談則構造了某種情景,在其間聲音體現(xiàn)為客觀、冷靜的語調。

隱喻意義的聲音為我們辨析中國新詩的表達方式提供了某種依據(jù)。參照艾略特關于聲音的三種劃分,我們可以略略考察一下新詩聲音的歷史:在新詩的初始階段,詩歌的聲音大多以第一、二種方式傳達出來,這應和了那個時代的蓬勃氣息。像郭沫若的“天狗”般的詩歌主體,由于內心里有太多的意愿需要表達,并且以為詩是可以隨情緒的任性噴發(fā)而成的,因而毫不猶豫地采取了以“我”為中心的直陳式傳達方式。這種方式有兩個好處:一則便于胸意的酣暢直抒,一則有利于主體扮演啟蒙或代言人的角色。這在后來發(fā)展為溫婉的和奔放的兩類詩歌風格,后一類風格在1930—40年代得到格外發(fā)揚,詩歌在那個時代出現(xiàn)了一個“變聲期”,個體的聲音成為表達集體意志的一種“工具”,詩歌的普遍語式便如袁可嘉所說,“用強烈的語言,粗厲的聲調呼喊‘我要……’或‘我們不要……’,或‘我們擁護……’‘我們反對……’”⑤袁可嘉:《新詩戲劇化》《論新詩現(xiàn)代化》,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第23-24頁。。同時,在另一些較獨異的詩人如卞之琳、穆旦那里,詩歌的聲音因某種“戲劇化”場景的設置,而呈現(xiàn)出豐富的“多聲部”格調,“多聲部”體現(xiàn)了新詩從多個側面處理詩歌題材的能力,它甚至能將各種異質的聲音納入詩歌。但隨后,新詩被重新擠入一條狹窄單一的軌道,漸漸趨于萎縮而發(fā)出蒼白單調的聲音,這是1950—60年代新詩聲音的情形。直至1980年代以后,新詩才開始回復多樣化的聲音,詩歌的宣敘調等聲音品質才得到發(fā)掘:既有高亢激越的重音,又有低沉渾樸的輕音;詩歌聲音既可以是混沌斑駁的雜音,也可以是單純精粹的“天賴”之音。

如果進一步觀察,可以看出,詩歌的隱喻意義的聲音決定著詩歌的語詞等實際音響單位的選擇,比如宏大的聲音必然挑揀音響鏗鏘的“巨詞”,柔弱的聲音則偏愛纖微細小的詞匯。對于一般詩歌而言,實際聲音的消除可能是從口語到書面語過程中的最大損失,詩歌在以書面語形式將口語固定的同時,也失去了聲音手段(特別是音調或語調)所具有的特殊功能,即靈活多樣地傳達意義的能力。在很多詩篇里,詩歌主體發(fā)出的聲音——也就是詩歌中的語調,主要來自于對口語的摹仿,是為了最大限度地恢復后者的豐富性和靈活性。而詩歌的實際音響就是人們常說的格律。

在漢語的語境內,詩歌的格律問題有其特殊的地位,它顯然一方面與人們對詩歌美感的心理需求有關,另一方面又與漢語言自身的質地深刻相關。而對于新詩而言,由于語言本身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從古典漢語向現(xiàn)代漢語的轉化和遷移,格律更成為一個聚訟紛紜的話題。

二、格律與現(xiàn)代漢語的音樂性

漢語詩歌的格律,在本質上是關于漢語言特性的問題,具體地說就是漢語的音樂性,即通過語詞的重復、回旋實現(xiàn)字音乃至情緒的相互應答。它在古典詩歌中不會凸顯為一個單獨的問題,因為它與古典詩歌的其他問題連成一個整體,并理所當然地成為古典詩學的核心。但在新詩,格律一度處于被強行取消之列,語言的變化也使得格律難以獲得詩學上的支持(新詩誕生之初所要求的“明白如話”已經使新詩語言因干癟乏味而喪失了內在的節(jié)律感),因此當它被重新提出時,難免引起爭議。在新詩中格律問題變成了:新詩的語言——現(xiàn)代漢語是否具有格律所要求的某種基質,它在外在樣態(tài)上是否與后者不相容?胡適在談到新詩格律時提出“自然的音節(jié)”,認為“詩的音節(jié)全靠兩個重要分子:一是語氣的自然節(jié)奏,二是每句內部所用字的自然和諧”,而“內部的組織——層次,條理,排比,章法,句法——乃是音節(jié)的最重要方法”①胡適:《談新詩》,《星期評論》“雙十節(jié)紀念專號”,1919年10月10日。,這與初期新詩對現(xiàn)代漢語及其同新詩關系的認識相一致,可謂定下了新詩格律問題的基調。它以現(xiàn)代漢語的“自然”性,截阻了古典詩律伸向新詩的可能。

格律問題的真正提出和探討當屬倡導“新格律詩”的一批詩人。陸志韋關于“節(jié)奏”的論述(1923年)被認為是格律探討的起端,但格律作為顯著問題的出現(xiàn),是在聞一多提出“詩的格律”(1926年)之后?!靶赂衤稍姟苯涍^聞一多本人及新月詩人的大力實踐,在1950年代又得到何其芳、卞之琳等的重新闡述,其引起的興趣一直持續(xù)不衰??梢钥吹?,新詩自1920年代中期聞一多提出“三美”原則,要求以音樂、繪畫、建筑為鑒,重建新詩“格律”以后,從1930年代林庚嘗試“半逗律”,到1950年代卞之琳、何其芳等關于新詩格律(“頓”)的討論,直至1990年代鄭敏對于“音調的設計”的期待②鄭敏說,“在走出律詩后,中國新詩再也沒有能拿出任何音調的設計”,因此“白話詩的語言音樂性必須成為今后詩學探討的一個課題”。見鄭敏《試論漢詩的傳統(tǒng)藝術特點》,《文藝研究》1998年第4期。,新詩及現(xiàn)代漢語的音樂性始終是一個化解不開的“情結”。盡管聞一多的“三美”說在實踐中更多地遭到了批評,原因是“把詩寫得很整齊……但是讀時仍無相當?shù)囊謸P頓挫”①梁實秋:《新詩的格調及其他》,載1931年《詩刊》創(chuàng)刊號。,盡管戴望舒主張“詩不能借重音樂,應該去了音樂的成分”,“詩的韻律不在字的抑揚頓挫上,而在詩的情緒的抑揚頓挫上,即在詩情的程度上”②戴望舒:《望舒詩論》,載《現(xiàn)代》1932年2卷1號。,但新詩格律作為一個詩學問題的提出,卻不容避視。在這里,筆者不可能復述所有關于格律探討的觀點,而只想越過這些探討的背后,發(fā)現(xiàn)其詩學意味是什么。

的確,中國詩人“對漢語言自身音韻規(guī)律的體味可以說是與生俱來的,漢語音韻旋律的魅力無疑已經深入其心靈,沉淀為其無意識感受的一部分”③參閱李怡:《中國現(xiàn)代新詩與古典詩歌傳統(tǒng)》,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44頁。。不過這種旋律的“無意識感受”,新詩的表現(xiàn)比古典詩歌要復雜得多。新詩中格律問題的重新提出,的確有一種把作為古典詩歌精華的音韻承續(xù)下來的潛在心理,但在格律的主要倡導者聞一多那里,新詩的格律是以古典詩律為隱含的對比對象的,并且他的格律方法較多地取自西詩的音律。事實上,新詩格律倡導者對格律的認識,其理論和方法來源各不相同,因此并沒有一個關于新詩格律的統(tǒng)一看法(這一點在 1950年代的新詩形式討論中尤為突出)。這種不一致性正是新詩格律問題的特點。由此引起人們的“隔岸觀花”之感是難免的。比如,聞一多著名的“戴著腳鐐跳舞”之說,就曾遭致不同程度的誤解,人們以為新詩講究格律,必然戴上一個“節(jié)的勻稱”“句的均齊”的表面的“鐐銬”,結果“豆腐干”詩廣為流行,雖然這種誤解后來被何其芳、卞之琳等人一再指出并修正,但新詩格律的頭上仍然始終籠罩著一片古典的陰云。這就是盡管關于格律的探討很多,可人們還是不能明白:新詩的格律究竟是什么?格律于新詩具有多大的現(xiàn)實意義?

由此,與其較多地從一些外在的義理對新詩格律進行探討,不如首先發(fā)掘那些煞費苦心的格律倡導者內部的實際動因。不妨說,就根本的實質而言,格律(Metre)體現(xiàn)的乃是一種形式(Form)規(guī)范的吁求。也許在倡導格律的聞一多等人看來,新詩只有確立了某種公認的形式后,才算真正立穩(wěn)腳跟、扎下根來;新詩也只有在具備自己的形式之后,才與古典詩歌徹底劃清了界限,這時新詩自我認同的標志便不是白話的運用,而是從體式到情調的全面更換,即在根本上改變了“詩”的寫法和定義。

聞一多嘗言:“我不能相信沒有形式的東西怎能存在,我更不能明了若沒有形式藝術怎能存在!固定的形式不當存在;但是那和形式的本身有什么關系呢?我們要打破一個固定的形式,目的是要得到許多變異的形式罷了?!雹苈勔欢啵骸短┕麪柵u》,載1923年12月3日《時事新報》副刊《文學》。對新的形式的尋求直接促成了聞一多“格律”觀念的提出。這種形式規(guī)范的吁求顯然有所針對,它其實是把初期新詩作為隱含的批評對象。眾所周知,新詩是在一派“自由”的聲浪中誕生的,以“話怎么說就怎么說”的白話入詩,使得新詩在一開始就成為俞平伯所說的“‘有法無法’的東西”,表面上似乎“無須”形式的規(guī)范。實際上,“自由”正是白話加之于新詩頭上的游戲規(guī)則,導致初期新詩隨即陷入一片泛濫無形的泥沼。正如梁實秋所指責的:“自白話入詩以來,詩人大半走錯了路,只顧白話之為白話,遂忘了詩之所以為詩,收入了白話,放走了詩魂?!雹萘簩嵡铮骸蹲x〈詩的進化的還原論〉》,載1922年5月27日《晨報副刊》。而格律的提出,恰恰是為了框定這種漫無邊際的泛濫無形,詩人們希圖通過形式的節(jié)制和規(guī)約,為新詩增添一副詩的“骨架”,注入一縷“詩魂”。

另一方面,對于新詩格律的倡導者們來說,其初衷仍然在于發(fā)掘現(xiàn)代漢語的音樂性,這是無可改變的。比如他們發(fā)現(xiàn)了格律的核心“節(jié)奏”同日常語言間的“音響”關聯(lián):“新詩的節(jié)奏是從說話的語調里產生的……在說話的時候,語詞的勢力比較大,故新詩的節(jié)奏單位多半是由二乃至四個或五個的語詞組織成功的,……這些復音的語詞之間或有虛字,或有語氣的頓挫,或有標點的停逗,而同時在一個語詞的音調里,我們還可以覺出單音的長短,輕重,高低,以及各個人音質上的不同?!@種說話的節(jié)奏,運用到詩里,應當可以產生許多不同的格律”①葉公超:《論新詩》,載《文學雜志》1937年第1卷第1期。。“節(jié)奏”既是從日常言語中提煉出來,又成了將詩歌語言與日常語言區(qū)分開來的標尺。顯然,新詩格律的倡導者們試圖回復古典詩歌那種因語言的蘊藉、含蓄所獲得的獨特美感。因此,他們關于詩歌“音組”的劃分、韻腳的設定和詩行詩節(jié)的整體安排等等,都是依據(jù)語言的韻律及其可能出現(xiàn)的音樂效果來進行的??梢哉f,新詩格律的倡導一方面體現(xiàn)了一種形式規(guī)范的要求,另一方面暗藏著對現(xiàn)代漢語音樂性及其可能的探求。

三、新詩格律的“內在化”趨向

可是,“新詩的音樂性從新詩的性質上就是有限制的”②廢名:《談新詩》,《論新詩及其他》,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94-95頁。,這是1930年代廢名對新月詩人探索“新格律詩”所作的斷語。那么這種“限制”的原因何在呢?其中,漢語言的變遷是限制新詩音樂性的重要因素之一。朱光潛曾分析說,詩的韻律十分特殊,它同時與音樂和語言的聲音有關,但不能過于偏向二者的任何一方;而語言不僅有自身的語匯結構特點,而且還有意義,所以對韻律形成較多制約③朱光潛:《詩論》,安徽教育出版社 1996年版,第109頁。。王獨清在列出他關于詩的公式“(情+力)+(音+色)=詩”后解釋說,“在以上的公式中最難運用的便是‘音’與‘色’,特別是中國底語言文字,特別是中國這種單音的語言與構造不細密的文字”④王獨清:《再譚詩》,載《創(chuàng)造月刊》1926年第1卷第1號。,顯然是覺察到了漢語言本身的限制,雖然還不太準確。

在筆者看來,新詩語言的音樂性的難點在于:一方面,作為新詩語言的現(xiàn)代漢語盡管以口語作為基礎,但它不象聲音特征非常突出的西方語言那樣,各種語音變化對表達的定位起著主導作用,它的語音只是輔助性的⑤這并非說語音不重要,語音的重要性更多地體現(xiàn)在口語里,其特點在書面語特別是詩歌中,只能靠摹仿才有所保留。,因此,新詩要想完全靠語言外在的音響效果來促成詩意的產生已不大可能;另一方面,以音義結合的語詞和句子為單位的現(xiàn)代漢語,趨于繁復的多音節(jié)詞增加和長句出現(xiàn)對新詩的行句、結構提出了新的挑戰(zhàn),使得格律所要求的勻稱感在很多新詩里不易實現(xiàn);而且,現(xiàn)代漢語句法的散漫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嚴格音韻意味的流失。這些語言本身的限制造成了其音樂性形成的困難,這也是新詩格律的討論始終難以形成“定論”的原因。

然而,實際上,新詩應該而且能夠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本身的特點,形成自己的格律體系。不過嚴格地說,由于上述現(xiàn)代漢語的限制,新詩的格律只能趨于“內在化”。這里所謂“內在化”,是指這樣一種“詩的轉換”(鄭敏語)的過程,即詩人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自身特點,對現(xiàn)代漢語(特別是各種日常語言)所具有的散文性、浮泛化進行剔除和錘煉,并在傳達時根據(jù)“內在”情緒的律動而選擇一種既貼合這種情緒本身的節(jié)奏,又符合現(xiàn)代漢語特性的形式。這種經過精心錘煉和營構的詩形,不是靠外在的音響引人注目,而是以其內在的律感(節(jié)奏)而撼動內心。當朱自清說,“我們讀一句文,看一行字時,所真正經驗的是先后相承的,繁復異常的,許多視覺的或其他感覺的影像(Image),許多觀念、情感、論理的關系——這些——涌現(xiàn)于意識流中。……文字以它的輕重疾徐,長短高下,調解這張‘人生之網’,使它緊張,使它松弛,使它起伏或平靜”①佩弦(朱自清):《美的文學》,載 1925年 3月30日《文學周報》第166期。,他所贊賞的、也就是文字所具有的詩意功用,是通過一種“內在化”的韻律體現(xiàn)出來的。

在中國新詩的一些優(yōu)秀文本中,詩意的生成便有賴于這種“內在化”的格律,諸如“從屋頂傳過屋頂,風∕這樣大歲月這樣悠久,∕我們不能夠聽見,我們不能夠聽見”(穆旦《在寒冷的臘月的夜里》),“要開作一枝白色花——∕因為我要這樣宣告,我們無罪,然后我們凋謝”(阿垅《無題》),以及“在白頭的日子我看見岸邊的水手削制槳葉了,∕如在溫習他們黃金般的吆喝”(昌耀《冰河期》)這樣的詩行,在散文性句式的外表下,卻潛藏著經過張弛有度安排后充滿張力的內在律感。同時,這種新詩格律的“內在化”特點,也使得對新詩的接受和評判只能更多地通過朱自清所說的“朗讀”來完成,這是因為:一方面,現(xiàn)代漢語在語匯和句式上的歐化傾向,使新詩不適合帶有音樂性的吟詠(誦),而只能依照句子意義的婉轉流動而默默誦讀;另一方面,現(xiàn)代漢語的口語化特點,也大大削弱了詩語所具有的音樂性成分。

與借重現(xiàn)代漢語音韻的格律探討相類似,詩人們也曾頗費心思地尋求現(xiàn)代漢語的其他“詩性”可能性,譬如“具象詩”(圖象詩)的嘗試和詩歌“意象”的營造。這主要是從語言的視覺形象上來考慮的,都是為了增強詩句中單個詞的吸引力:前者依據(jù)漢語的象形性和會意指事功能,通過字詞的意外組合或詩句的突然停頓與跨行來達到某種“震驚”效果;后者則參照現(xiàn)代漢語的修辭特點,借鑒了古典詩歌的意象構成方式,成為新詩詩意生成的重要手段之一,這也是從李金發(fā)一直到1980年代的“朦朧詩”傾力關注的:意象“從各面來看,光影那樣勻稱,卻喚起你一個完美的想象的世界,在字句以外,在比喻以內,需要細心的體會,經過迷藏一樣的捉摸,然后盡你聯(lián)想的可能,啟發(fā)你一種永久的詩的情緒?!哉Z在這里的功效,初看是陳述,再看是暗示,暗示而且象征”②李健吾:《〈魚目集〉——卞之琳先生作》,《李健吾批評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113頁。。但總的來說,現(xiàn)代漢語(相對于古典漢語)的視覺優(yōu)勢已經不甚明顯,由于現(xiàn)代漢語的“以意統(tǒng)形”,新詩并不在外形上依靠單字或個別語詞來增添魅力,而是更注重詩句的深層結構,即使就詩行的跨句、長短相間以至錯落有致來說,而是同樣趨于“內在化”。這一點與新詩格律的特點是一致的。

四、超越格律:新詩的深層問題

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新詩格律問題的探討,顯示了迄今為止關于新詩與現(xiàn)代漢語之關系的最具深度的思考,它具有嚴密、系統(tǒng)的理論承傳性。格律被視為新詩重返文學中心、重溫古典“輝煌”的一條切實可靠的途徑。不過,從現(xiàn)有的表述來看,詩人和學者們就詩句的“音組”、“抑揚”等所作的精致分析,構成了其理論的細膩、嚴謹?shù)囊幻妫惨子诨搿拔ǜ衤墒菃枴焙头爆嵉募兗妓嚥僮鞯鸟骄省?980年代初胡喬木在回應卞之琳對詩句“頓”的劃分意見時說:“這樣零碎的問題何必固執(zhí)呢?”③參見卞之琳:《人與詩:憶舊說新》,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第229頁。其言下之意,就是覺得格律問題的探討太過拘泥于繁瑣的技術分析了。1930年代石靈在評述“新月詩派”時也指出,“新月派在提倡規(guī)律(即格律)的過程中,和自由詩招致了詩是容易寫的末路一樣,也招致了形式主義的惡果”①石靈:《新月詩派》,《中國現(xiàn)代詩論》上編,花城出版社1986年版,第291頁。。

“形式主義”實際上是一切關于詩歌形式的單純探討不可避免的弊端,不管在新詩抑或舊詩之內,這是因為,格律等形式問題不能涵蓋詩歌的全部真義。舉一個人所共知的例子:比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樣的詩句,并沒有遵從嚴整的格律卻詩意深邃,其品格的高遠即使在音韻整飭的古典詩歌里也難被企及,這種情形如何從格律方面進行解釋呢?當人們把詩歌的“聲音”僅僅理解為格律,因而只從外在的音響入手去把握詩歌時,他們顯然忽略了詩歌里某些更值得思索的東西,——它是“詩的魂魄,決定詩的精神高度;它本身是非具象的,是一種無形的力量,一種能量,影響著詩篇”②鄭敏:《試論漢詩的傳統(tǒng)藝術特點》,《文藝研究》1998年第4期。。這實際上是一種更內在于詩歌本身的質素。

因此,對于“詩之何以為詩”的追問,并不是一般的技術性分析所能解答得了的。同樣,單純地就某一方面去看待詩歌,也會遭遇到重重困難。對于中國詩人來說,一個致命的疑慮是:在現(xiàn)代漢語語境內,經驗到的歷史在轉化為外在的語言過程中為何常常失重③張志揚在思索漢語的承受力時提問:“苦難向文字(語言)轉換為何失重?”參閱張志揚《門·一個不得其門而入者的記錄》《缺席的權利》及《創(chuàng)傷記憶》等論著。?為何我們的言語往往捕捉不到我們經驗的隱秘深處?語言和經驗在同時外化時為何會變形?這似乎已不僅僅是關乎語言或格律本身的問題,而應該引起我們在更廣泛的范圍內思索詩歌的表達。

不過,討論新詩格律又離不開對新詩語言、形式等本體問題的探究。值得強調的是,新詩格律問題集結著傳統(tǒng)(古典)與現(xiàn)代、本土與西方、自由與規(guī)范等一系列相互糾纏的命題,既有持續(xù)的歷史和理論沿革,又頗具創(chuàng)作實踐的指導意義,還關涉新詩的未來建構。顯然,這一研究將有助于澄清新詩發(fā)展中自由與格律相對峙引發(fā)的一些問題,表明自由詩與格律詩這兩條新詩主脈,在理論和實踐上是可以互相參照、彼此啟發(fā)的。從更深層面來說,新詩格律折射出一種悠遠的民族文化心理(這從近年來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活躍即可看出),既然它畢竟與深厚的古典詩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且一度被視為新詩重返文學中心、重溫古典輝煌的切實可靠的途徑。因此,對于新詩格律問題的深入研究,亦可被納入當前的文化探討與建設中。

筆者認為,新詩格律的歷史性存在一方面體現(xiàn)了一種“形式”規(guī)范的吁求,另一方面又暗含著對現(xiàn)代漢語音樂性及其可能性的探求。因此,對現(xiàn)代漢語特性的理解應成為探討新詩格律問題的關鍵:正如下文即將分析的,現(xiàn)代漢語在語言形態(tài)上受西方語法的影響極深,其趨于繁復的多音節(jié)詞的增加和隨之而來的長句的大量出現(xiàn),對新詩的行句、結構等提出了挑戰(zhàn),使得格律所要求的勻稱感不易實現(xiàn);同時,現(xiàn)代漢語口語的浮泛與句法的散漫,也導致了新詩創(chuàng)作中嚴格音韻意味的流失。現(xiàn)代漢語的這些特點,一定程度上制約了某種“固定”格律的確立。這樣,新詩格律的生成有賴于對不斷發(fā)展變化的現(xiàn)代漢語特性的認識與探索。此外,談論新詩格律問題,既要在“古典-現(xiàn)代”的總體框架內進行,又必須超越二者的簡單對立?;蛟S,新詩永遠無法獲得像古典詩律那樣“固定”的格律,卻始終要保持現(xiàn)代意識燭照下的對形式的追求。

(作者系首都師范大學文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姚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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