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 洋
詩歌翻譯:架設跨越語言的虹橋
遠 洋
近些年來,我業(yè)余時間主要投身于詩歌翻譯。迄今為止,已翻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普利策詩歌獎、艾略特詩歌獎詩集20多部,刊登于《世界文學》、《詩刊》、《譯林》、《紅巖》等20多家刊物700多首。譯詩集《亞當?shù)奶O果園》(美國前桂冠詩人羅伯特·哈斯原著)2014年8月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發(fā)行,入選數(shù)十家媒體推薦榜單,入選“2014年中國好書榜”,廣受歡迎和好評?!兑刮琛鳡柧S亞·普拉斯詩選》(美國詩人,普利策詩歌獎獲得者)2016年6月漓江出版社出版發(fā)行,《重建伊甸園》(2013年獲得艾略特詩歌獎、普利策詩歌獎的美國詩人莎朗·奧茲詩選)2016年8月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發(fā)行,均獲得廣泛好評。
2017年, 《水澤女神之歌》(福克納早期詩歌與散文)、《明亮的伏擊》(普利策詩歌獎得主奧黛麗·沃德曼詩選)、《火星生活》(美國新晉桂冠詩人、普利策詩歌獎得主特蕾斯·史密斯詩集)分別由漓江出版社、四川文藝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發(fā)行。
另,《索因卡詩選》(尼日利亞詩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塞弗爾特詩選》(捷克詩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花城出版社已分別列入“文學館”、“藍色東歐”重點出版計劃。
因為是業(yè)余,時間和精力有限,我主要關注諾貝爾文學獎、普利策詩歌獎、艾略特詩歌獎三大獎項的詩人及其作品,從中選擇自己喜愛的、近年的、特別是尚未有中文譯本的詩人及作品。通過翻譯這些詩歌,使自己置身于當下世界詩歌的現(xiàn)場甚至前沿,了解世界詩歌發(fā)展的最新動態(tài)、目前“浮出水面的”、最好的詩人及其創(chuàng)作。
這幾年,我放下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全身心投入詩歌翻譯。譯詩集《亞當?shù)奶O果園》,包括了哈斯畢生的六部詩集和最新詩歌,從2012年開始翻譯到2014年出版,經(jīng)過反復校對、修訂,歷時三年。收到樣書時,我才確信,我完成了一個當初似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有時侯為了弄懂一個詞,要查找十幾種詞典。常常勞累過度,眼干澀、腰背痛,2013年7月患上了耳鳴,2014年1月又患了肩周炎和“鼠標手”,雖然通過加強鍛煉有所緩解,但至今仍未痊愈。有時侯會感嘆,詩歌翻譯真是令人絕望的事情,真是無期的苦役?!吨亟ㄒ恋閳@》是莎朗·奧茲詩選的七部詩集的選本,也經(jīng)歷同樣的過程,同樣三年的艱辛勞作。為了對得起原作者,對得起讀者,對得起出版社,對得起師長,對得起自己,譯詩苦役犯只好苦中作樂,以苦為樂。 有時侯苦思苦想數(shù)日譯不好一句,有時侯如有神助會出現(xiàn)神來之筆。好的作品需要反復推敲、打磨,直到它呈現(xiàn)出生命活力,閃耀著藝術之光。
譯詩所費心血,與自己寫詩相比,簡直幾百倍。寫詩往往有感而發(fā),一揮而就;譯詩得字斟句酌,反復推敲修訂,廢·忘食,日琢月磨,還得查閱大量的原文背景資料,形式和內(nèi)容都力圖做到忠實于原作,傳達出原作的韻味,展現(xiàn)出作者的獨特風格。說嘔心瀝血,一點不為過。
加繆說,“我反抗,故我們存在?!?“在二十多年荒唐的歷史進程中”,詩歌就是我們餓反抗方式;美國詩人、翻譯家雷克斯羅斯說過這樣一句話:“最后,尤其是,翻譯把你從你的同時代人中拯救出來”。對此我有切身感受,譯詩不僅是我開闊了視野,刷新了眼光,深入到所譯詩人的靈魂和詩歌的核心中去,而且使我從現(xiàn)實的困厄中超脫出來,使我能夠抵抗這個時代的抑郁;同時翻譯是刷新。不僅僅是語言層面的刷新,而且更深層意義上,是審美觀和世界觀的刷新——刷新我們看待世界的眼光,刷新我們的思想和思維方式,進而改變我們自己,揚棄舊我,創(chuàng)造新我。翻譯帶來的陌生化、異質(zhì)化,實際上是一次語言、美學及思想的革命。
佛教說人生即苦,譯詩更是一個苦差事,就像一個苦役犯,沒日沒夜、沒完沒了地勞作,但苦中作樂,以苦為樂,是犧牲也是回報——每開始翻譯一個詩人,面前就好像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在偉大的詩歌里,與巨人談心,與萬物對話,與宇宙合一,從而獲得最高的生之快樂——靈魂的遼闊、愉悅和寧靜。翻譯有“擺渡”之意,有點佛學意味。翻譯是慈航,渡己渡人,抵達新境界。
在翻譯中我體會到,嚴復的“信達雅”之說,其實一個信字就已足矣,能真正做到一個信字就已足矣。信已含達意;刻意求雅則難免篡改、歪曲原作。原作風格不應改變。信即忠實,忠實于原文,包括形式與內(nèi)容,或者進一步說,有語言和精神兩個層面。信的最佳程度,是形與神和原作皆高度一致。
只有透徹理解,才能做到忠實,力求形神兼?zhèn)涞貍鬟_出原作的韻味??梢猿浞职l(fā)揮漢語的優(yōu)長進行再創(chuàng)造,而且三十多年寫詩的經(jīng)驗對譯詩確實有益,使我能夠在形式及技巧的處理上駕輕就熟。
經(jīng)常碰到有些朋友問及我如何對待直譯與意譯的問題。我以為,無絕對的直譯,只是相對的,否則在漢語里都不通。直譯是入手門徑,意譯必須把握好分寸,絕不可違背、歪曲和篡改原意,否則就是錯譯。二者都必須以忠實于原作為前提,以精確為指歸。譯文的順溜多是對原文的背叛和歪曲。真正忠實于原文的翻譯所帶來的陌生化、異質(zhì)化,實際上是對陳詞濫調(diào)的清理,是語言的刷新,是一次語言革命。“直譯”或“異化”不是粗制濫造的借口,“創(chuàng)造性”也不是胡亂譯的理由,“詩人譯詩”更不是錯譯的庇護所。原文都沒弄懂,中文又寫不通順,以己之昏昏,豈能讓讀者昭昭?
詩歌翻譯如禪宗的漸悟和頓悟派,但即便是在一個譯者身上,有時有從漸悟到頓悟的過程,有時立刻頓悟,有時二者渾不可分。譯者歷經(jīng)磨礪,融入生命體驗,其作品方能達到忠實原作又物我兩忘、爐火純青的境界:“直譯”與“意譯”的界限消失于無形;而無論“歸化”還是“異化”,皆臻于化境。
譯者也是創(chuàng)作主體。譯詩不是摹仿、復制,也不僅僅是語言的轉換,而是更高意義上的創(chuàng)造。譯者譯詩類似于上帝造人,要灌注以生命的氣息。不僅要求譯者吃透原作,在語言層面的融匯貫通,而且更重要的、最根本的,是譯者與原作者靈魂層面的交會融合,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才能進入詩的創(chuàng)造。掌握住形式特征,又能擺脫形式的束縛,抓住精神實質(zhì),才能如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游刃有余,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從而無為而無不為,這也暗合于中國傳統(tǒng)美學——道法自然,得魚而忘筌。
語言之隔如同世界之隔,譯者的任務是打破語言的樊籬,重建上帝摧毀的巴比倫之塔。我覺得,在詩歌翻譯中,與其說譯者是助產(chǎn)士,把原詩從外語世界中中接生到新的語言世界;還不如說,譯者本身就是母體——原詩只是一粒種子、一個胚胎,經(jīng)由譯者巧妙移植、精心孕育而誕生,是譯者賦予它新生命——譯者用自己的精氣神來滋養(yǎng)它,灌注以生命的活力、節(jié)奏和呼吸——就像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誕生了一個有血有肉、會哭笑喊叫、活蹦亂跳的嬰兒。因此,譯詩不是原詩的影子和回聲,而是原詩的轉世重生——如同有靈魂的生命個體,在另一種語言世界里獲得新鮮的血液和呼吸,在另一個國度中投胎出世,具有相對獨立的藝術生命,成為新的詩歌。假如對照來看,外語原文與漢語譯文如一母同胞的雙胞胎。
借用中國畫論的觀點,就是要“傳神寫照”。古代人物畫家顧愷之在他的畫論中提出了“傳神寫照”,把“傳神”作為評畫的第一標準。而如何能畫好傳神,做“到神儀在心”呢?顧愷之在其《傳神論》中又提出了“遷想妙得”這一方法?!斑w想”和“妙得”是因果關系。意思是畫家在藝術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要把主觀的情思投入到客觀對象中去,使客體之神與主體之神融合為“傳神”的,完美的藝術形象。離開了“遷想”,離開了藝術家的主體意識是不可能獲得傳神的藝術形象的。從這一點可以看出,藝術家的情感注入十分關鍵,只有作者情感的真實才能與客體去交流,這是畫好“傳神”的關鍵。譯詩同樣如此,重要的不只是精確的詞語轉換,更為關鍵的,是栩栩如生地再現(xiàn)原作風格和作者的精神氣質(zhì)。
這不僅要求譯者吃透原作后在語言層面的融鑄再造,而且更重要的、最根本的,是譯者與原作者靈魂層面的合一——融為一體,從而成為原作者在漢語里的化身。用王家新老師的話來說,就是“在漢語里替他們寫詩”。這種出神入化的境界,應該是詩歌譯者的最高追求。對于具體到不同翻譯對象,必須能夠以詩性的直覺“進入角色”,甚至感覺到像“靈魂附體”一樣,才能把握住原詩的格調(diào)、韻味、語氣這些難以言傳的東西,才能賦予譯詩以生命,體現(xiàn)出其獨特的風格特色。否則,即使在遣詞造句上煞費苦心、亦步亦趨,恐怕也是很難學會、摹仿不來的,結果也難免千人一面,完全走樣,更談不上傳達其神韻了。當然,翻譯作品不可避免地要打上譯者的印記,但好的譯者應該是性格演員,譯誰是誰。
對于當下詩歌翻譯的癥結,我非常贊成高興老師的這段話:“一個從不拒絕的譯者是可疑的;一個每天能批量生產(chǎn)的譯者是可疑的;一個號稱自己的翻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譯者是可疑的;一個覺得譯事簡單容易的譯者是可疑的;一個斷然否定前輩勞作的譯者是可疑的。而真正懂得譯事究竟的譯者必定是謙遜的,惶恐的,小心翼翼的?!?/p>
譯詩是再創(chuàng)作,但不可肆意篡改;譯詩要面對讀者,但不可一味迎合讀者;譯詩要挑戰(zhàn)難度,而不是降低難度;不能把卓越的詩翻譯成平庸的詩,更不能以翻譯的名義糟蹋詩歌,嘩眾取寵。
譯詩也是遺憾的藝術,譯詩無止境,沒有最好,只有更好。差之毫厘,可能謬之千里。《詩經(jīng)·小雅》云:“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易經(jīng)》乾卦說:“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對于譯詩,必須懷著敬畏之心,必須戒懼恐懼,不敢馬虎懈怠,不可草率從事。只有老老實實地虛心學習,埋頭苦干,日琢月磨,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前邁進。
新詩百年,詩人譯詩已形成一種傳統(tǒng),穆旦、馮至、戴望舒、陳敬容、鄭敏等眾多優(yōu)秀詩人翻譯的外國詩歌,滋養(yǎng)了一代代詩人。說翻譯詩歌是中國新詩的養(yǎng)母或奶媽,并不為過。如果沒有大量外國詩歌的譯介,特別是優(yōu)秀詩人來翻譯詩歌,很難想象,今天的新詩會是什么面貌。這不僅僅是犧牲和奉獻,更是精神的傳承——一代代盜火的普羅米修斯,使詩歌薪火相傳,不斷注入新鮮血液,獲得新生。
我寫詩三十多年,以前從未做過翻譯之夢。但現(xiàn)在回頭來看,我讀詩、寫詩、學習外語,似乎一直在為譯詩做準備。近幾年來,我有幸得到王家新、高興、馬鈴薯兄弟、歐陽斌、沈東子等老師、編輯和朋友的竭誠扶持、鼓勵和幫助,眾多詩人和讀者的贊賞;特別是去年深圳市文聯(lián)創(chuàng)研部、作家協(xié)會、評論家協(xié)會立足于深圳作為國際化城市的定位,為促進對文學翻譯的重視,促進未來深圳文學翻譯力量的提升、發(fā)展和壯大的宗旨出發(fā),專門主辦了“遠洋翻譯詩歌研討會”,邀請北京、廣州、深圳等地數(shù)十名專家學者和詩人作家出席,對我的詩歌翻譯給予了高度評價。這些,都是激勵我奮力前行的動力。在詩歌翻譯的道路上,我還是小學生,愿意繼續(xù)不斷地學習、探索。
遠洋,1962年生,武漢大學畢業(y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0年開始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作品,入選《河南新文學大系》、《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五十年(1953—2003)文選》(詩歌卷)、《跨越:紀念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詩選(1978-2008)》、《十年詩選》(2000-2010)等選集。出版詩集《青春樹》、《村姑》、《大別山情》、《空心村》等多部。詩《鶴仙子》、詩劇《以南丁格爾的名義》2003年3月、6月先后在中央電視臺播出。獲河南省 “駿馬獎”、 “牡丹杯”獎,湖北省 “神州杯”獎,深圳青年文學獎,河南詩人年度大獎,紅巖文學“外國詩歌獎”等。
翻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普利策詩歌獎、艾略特詩歌獎詩集20多部,刊登于《世界文學》、《詩刊》、《譯林》、《紅巖》等20多家刊物700多首,并發(fā)表了大量評論文章。譯詩集《亞當?shù)奶O果園》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發(fā)行,榮登數(shù)十家媒體推薦榜單,入選“全國2014年文學圖書排行榜的Top100”;《夜舞——西爾維亞·普拉斯詩選》2016年6月由漓江出版社出版發(fā)行,《重建伊甸園——莎朗·奧茲詩選》2016年8月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發(fā)行(入選“深圳十大佳著”),均獲得廣泛好評。
2017年, 《水澤女神之歌》(福克納早期詩歌與散文)、《明亮的伏擊》(普利策詩歌獎得主奧黛麗·沃德曼詩選)、《火星生活》(美國新晉桂冠詩人、普利策詩歌獎得主特蕾斯·史密斯詩集)分別由漓江出版社、四川文藝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發(f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