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宏偉
從常人中收回自己——劉大先印象記
◎ 李宏偉
四年前,在嗜好蒔花弄草的朋友饒翔家里,第一次見到劉大先。我們幾個人在饒翔那以素潔溫馨聞名于京城的客廳嗑瓜子、打牌、大笑,門開處,一男子挺著一身健碩的肌肉走進來,臉型方正、面容溫和、目光鋒利,盡管一望而知是個南方漢人,但他身上有種異樣的氣息,還是讓人猜度其身份、經(jīng)歷。“這是劉大先,做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饒翔介紹。“少數(shù)民族文學”幾個字似乎解釋也稀釋了那異樣感,劉大先也以清亮、音線穩(wěn)定的笑聲迅速融入了現(xiàn)場氛圍,每笑起來,臉上都綴著兩個酒窩,有幾分少年般的羞澀。后來吃飯時,面對一位朋友的玩笑,劉大先嬉笑著引了波德里亞的一句話反擊,分寸精準、力度十足,讓人見識了學者的犀利。
熟了之后,聊起以往的經(jīng)歷、平常的狀態(tài),知道了劉大先六安—蕪湖—北京—紐約—北京的求學經(jīng)歷,知道國內(nèi)縣一級的少數(shù)民族區(qū)域他至少都跑了一遍,再去讀他的文章,和他交往/喝酒,我明白了第一次見他時感受到的那“異樣的氣息”是什么———那是行走與行動對一個人的造就,是自然的親和與天然的距離二者間的微妙平衡,是一種在我們平常生活圈子里已經(jīng)不多見的力,野生的并未被學養(yǎng)完全規(guī)訓的力。持續(xù)不輟的行走、行動,不自覺向外散發(fā)的力,已在劉大先的思想深處植根,浸透了他的寫作、文字,而他在城市里的日常生活,似乎也深受這力的慫恿與撕扯。海德格爾曾說“從常人中收回自己”,哪怕僅僅就字面意思而言,這個時代的青年學者、作家也都面臨著如何“收回自己”的命題,劉大先也不例外,他迄今的行動與著述,落實到這句話上時,呈現(xiàn)出典型與獨特相結合的面貌。在劉大先身上,我們看到一個有所作為的,讓自己在含糊的時代圖景中變得清晰的青年學者、批評家是如何完成自身知識積累,并在接受知識塑造的同時,又如何面對知識擠壓,嘗試不斷喚醒自己,以保持一個完整、豐盈的主體。
“一個人在生活中所實現(xiàn)的,無非就是變換方式彌補童年的嘗試”———有關青少年時期,劉大先經(jīng)常提到幾件事。一是在普遍閱讀饑渴的時代,他有著對于鄉(xiāng)鎮(zhèn)少年而言,算得上豐富的閱讀選擇。小學在一家文化站里讀到了《朝花》《兒童文學》《童話大王》《少年文藝》等時代標配的期刊,甚至超標地讀到科幻小說乃至宇宙大爆炸理論。上了中學,則從租書攤上讀到了金庸、古龍、溫瑞安、三毛等訴諸感官與情感的作品,雖然事后看來,這份書目在最能被吸收的階段提供的營養(yǎng)過于簡單、單一,但它們卻也并無多少偏差地奠基了一個人的情感與認知模式。至少,在塑造了閱讀習慣的同時,保持了閱讀的饑餓感?!爸两裎疫€記得在烈日的樹蔭下讀雨果和狄更斯的情形,午后的疲乏會不期而至,等醒來的時候,皮膚被罡風吹得干燥麻木,頭腦也像脫水似的。那時候,沒有想到將來某一天會以讀書治學作為職業(yè)?!绷硪患聞t是父親的影響。拋開弗洛伊德機械的論調,一個男孩通常經(jīng)由自己的父親成長為一個男人。有時他順著父親的道路,有時他逆著父親的方向,但不管怎樣,他都會在某個時刻意識到,自己骨子里和父親是多么相像。劉大先記得很多他父親的細節(jié),比如他在《時光的木乃伊》一書后記里提到了父母的名字,并將書獻給他們,病榻上的父親高興地向親戚提到“在書”這個詞,兼具自豪與安慰;比如聯(lián)絡召集橫跨安徽、江蘇、山東數(shù)省的族人,主持修訂《劉氏家譜》,從明洪武續(xù)至當下;以及雇傭全村的精壯勞力,挖掘了一口幾十畝的池塘。尤其挖池塘這件事,是父親一生濃墨重彩的一筆,既帶來了榮光與收益,也因為洪水泛濫而讓父親一蹶不振……這些記憶的碎屑和南方的濕意、鄉(xiāng)村的聲響、小鎮(zhèn)上的臺球廳與游戲廳、成長中所見識并始終記得的特立獨行者等,是浸潤劉大先成長的營養(yǎng)液,也是他的底色。
“我之前學的是漢語言文學教育,碩士讀文藝學,博士攻現(xiàn)代文學,因為工作的關系頗多著力于少數(shù)民族文學,在游學中又對比較文學和社會學多所用力?!币詭拙浜喡缘淖允?,劉大先清楚交代了他所做的學術準備,通常運用的思想資源。對于西方哲學、思想發(fā)展脈絡的把握,讓他在面對一種文藝思潮、思潮代表性作品時,能夠準確判斷背后的原因與動力,并且相當精準地判定其訴求,能夠抵達的程度?,F(xiàn)象學、結構主義、解構主義、新殖民理論、新歷史主義……這些理論都不是劉大先拿來練手的術語、套路,也不是生硬的標準,強硬地要求作品削足適履,完成一次理論操練。更需要明確的是,這些理論在“為我所用”之后,實實在在地為劉大先準備了完整的視野,讓他知道一部作品所處的位置,它能夠提供的及其匱乏的。也是這樣溢出了單純文學批評框架的思想資源,讓劉大先在表述自己的文學期待時,實際上展現(xiàn)了對時代的洞察。文學的呼喊也不再僅僅是一種敘述的需要,而成為了對“新人”的展望?!巴ㄟ^發(fā)明一種新的書寫,導向心靈的自由和對世界的重新認識,這在技術復制時代反而成為稀缺資源。這樣的文學依然允諾想象力、思考力和超越性,而不僅僅沉溺于滿足庸眾日益懶惰的閱讀習慣、碎片化的思維和低級的欲望需求?!?/p>
對大多數(shù)讀者乃至文學研究者來說,“少數(shù)民族文學”是熟悉的陌生存在,在論述當代文學時,總要為其留出一席之地,但對于其淵源、現(xiàn)狀、在構建“當代中國文學”中的作用,以及有哪些重要的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家、作品,卻又不甚了了。“只有鄙陋粗簡的研究,沒有邊緣的研究對象,關鍵在于研究主體自己的學術格局和氣象胸襟,所以暗暗希望自己能夠在批評及理論上有所建樹”———劉大先將已有的學術、思想準備帶入少數(shù)民族文學研究領域,將傳統(tǒng)研究路徑與現(xiàn)代研究視域相結合,把原本是“少數(shù)的”研究對象帶到了“主流的”范疇里。他首先在前人基礎上,從歷史的角度,對中國民族的建構、國族認同的源流、少數(shù)民族的認定、少數(shù)民族文學概念的厘清、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知識化與制度化等概念以及研究對象,進行了必不可少的梳理。進而,對于新時期各民族文學的多元化與現(xiàn)代性,對于“中國文學有沒有一種現(xiàn)代性之外的本土可能存在?”這一問題,他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如果有,那么應該自中國各民族文學之間的互動交往始。”這樣的梳理與意識,讓劉大先在論述少數(shù)民族文學相關問題時,有著充分的歷史意識與現(xiàn)場意識,不進行可有可無的泛泛之談,但又絕不拘泥于一個個具體的點,以致放棄整體性的觀察、超拔性的反思。這也使得劉大先無論是在論述當代少數(shù)民族的創(chuàng)作、評論具體作家的作品,還是在反思當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批評自身時,都有著強烈的責任意識,立論勇毅、斷言斬截?!皬娬{主體間性就是強調少數(shù)民族文學不是某種抽象‘中國文學’的次生單位或是一個層次的東西,它和主流/漢族文學都是平等的主體”“作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統(tǒng)一的需要,我們自然可以說‘多元一體’指導思想具有權威地位,但是應用于文化和文學的實踐,那只是作為‘底線’的存在”——這里所論及的,已經(jīng)不再僅僅是“少數(shù)民族文學”或“文學”。
無論是少數(shù)民族文學研究、田野調查還是人類學考察,“他者”都是劉大先的關鍵詞,他者/自我也是他論述的基本結構。在一個研究語境里面,何謂他者,他者的結構、性質,這些辨析是立論的出發(fā)點,自我借助他者,可以反觀自身得到什么,又能對自己有什么樣的促進與改變,進而這種通過觀察他者來反觀自身得到的東西又如何進一步深化對他者的認知……理論上,可以無限地層層往互地分析下去。不過劉大先無意在具體的文化研究、文學批評上進行思維體操,他通常只進行一兩次的結構運用,以剝開論題的外衣,見到新鮮的質地。“對于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研究往往給研究者提供了一個有效的‘他者’眼光,以此眼光可以重新認識‘中國’,發(fā)現(xiàn)‘漢族’乃至‘中華民族’的意義。”“空間對于定義‘他者’群體起著關鍵性作用:在被稱作‘他者化’的過程中,‘自我’和‘他者’的特征以一種不平等的關系建立了起來?!彼?自我在這里不是二分結構,也不是主流/邊緣模式(盡管實際上通常是對應的),而是觀察的理路,是審視范圍的擴充。也是在這個結構的充分運用的基礎上,劉大先提出的“文學的共和”概念,具有極大的包容性與實踐召喚力?!啊膶W的共和’,即意指通過敞亮‘不同’的文學,而最終達致‘和’的風貌,是對‘和而不同’傳統(tǒng)理念的再詮釋,所謂千燈互照、美美與共;同時也是對‘人民共和’(政治協(xié)商、歷史公正、民主平等、主體承認)到‘文學共和’(價值的共存、情感的共在、文化的共生、認同的共有、價值的共享、文類的共榮)的一個擴展與推衍?!?/p>
和這個時代的很多作家、學者一樣,電影是劉大先主要的消遣、娛樂方式,也是他最常用的獨處、自我調節(jié)方式。劉大先寫有大量的觀影筆記,并出版有《時光的木乃伊》《無情世界的情感》二書。大概是觀影時自然形成一定程度的密閉空間讓人松弛,影像又非常容易將人代入,不自覺地回憶往事、流露情感,看電影的劉大先盡管仍然帶著學者的慣性,自覺地捕捉影像里面的符號,找到可闡發(fā)的立足點,揉入大量的思考,但他偶爾對觀看某部電影時自身狀況的泄露,只言片語間夾雜的愁緒、快意以及復雜的情緒起伏,反而具有了無法替代的意義?!坝^影的文字則是另一種將個人經(jīng)歷、體驗、感悟、興會、闡發(fā)、解釋鉚定下來,使之成為時間的木乃伊的一種方式?!眲⒋笙鹊摹皶r間的木乃伊”獨特之處在于,它們不是對電影進行技術分析,不停留在某一鏡頭某一片段上,也不是在所謂商業(yè)電影、藝術電影之間的揀選與站隊,它們面對的影像世界更為寬闊,具備對所有電影一視同仁的博愛可能,沒有什么電影是不可以看的,也沒有什么電影是不能夠談論的,唯一的前提是它觸動了觀看者,讓他有言說的欲望,更進一步,有不得不說、一吐為快的郁積。需要提到的是,在劉大先涉獵的電影中,有大量普通觀眾/影迷難得見到,見到也興趣缺缺的國內(nèi)外少數(shù)民族題材的紀錄片和劇情片。如果說此前的“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為劉大先的研究對象之一,與漢語文學/主流文學呈現(xiàn)靜止的并立或者緩慢的對流關系,那么在這些更直接、在加速的影像中,我們可以期待將“特定時期的社會變遷和情感結構歸檔”。
劉大先是個行動力極強的人,多年如一日地保持高密度閱讀、寫作只不過是這種行動力容易探測到的外顯。劉大先有著規(guī)律的以跑步為主的運動作息,他運動并不是像都市時尚男女一樣,為了保持苗條的身段或者塑造可以秀曬的肌肉,而是為了保持精神方面的飽滿度,以及為需要時的專注做好儲備。作為立志走出書齋,讓行動、行走與研究、學術相互助益的研究者與著述者,劉大先也必須有一副強壯的筋骨。數(shù)一數(shù)這些年他到過的地方,新疆阿勒泰、塔城、喀什、察布查爾,廣西田陽、云南寧洱哈尼族彝族自治縣、海南五指山、甘肅臨夏回族自治州、湖北長陽……再看看他文章后面習慣性署上的文章完成地,就知道這是一個首先將行動力轉化為活動半徑的人。出門不是為了走馬觀花,在路上也不是為了熱淚盈眶,只有貼近現(xiàn)場、田野調查,才能知道諸如田陽敢壯山的布洛陀神話的重塑過程,才能知道商業(yè)邏輯在何等程度修改了一個地方的整體記憶。也正因為在現(xiàn)場,看到混雜的蓬勃的文化場景如何與當?shù)厝说纳钕嘟豢?、糾纏,才拋棄了拘囿在書齋中的知識分子對精致的無止境追求?!斑@才是我們時代的美學:粗劣、簡陋、真正的實在,它富于活力,從不止息,無法被任何既定的界定所束縛。這才是民族民間的活力所在?!薄吧畋旧硗硌莅l(fā)生的結合,無法分割,這其實造成了一種新形態(tài)的生活方式,進而改變了文化和美學的生態(tài)。”這些因為行動而積淀的認識反過來又推動了劉大先的行動,讓他不憚于在一些敏感重大的問題上分享自己的識見,以類似《我們需要什么樣的西藏表述》《新疆:文化安全與國家認同》這樣的文章履行著一個知識分子在更大層面上的責任。
常人對此在的攫取,常人以公眾意見的形式讓此在消散/沉淪,這始終為海德格爾關注,要“收回自己”,就需要從常人及其所表述的公眾意見、表述公眾意見的方式中脫身。換算成寫作者的問題,就是如何從一種公眾的復數(shù)的寫作慣性中掙脫出來,停止以現(xiàn)成的套話繞圈,真正給出自己的必要性。這是一種左右互搏的焦慮,是寫到一定階段,清楚如何讓他人聽到、掌握如何自顧發(fā)聲之后的博弈。博弈是判斷和選擇,但焦慮并不在此之后停歇,它需要新的完成來暫時緩解。劉大先顯然意識到了自己身上這種焦慮,外放的指向清楚的研究與批評已經(jīng)不讓他滿足。于是,在《猥瑣》一文中,劉大先大膽地挑戰(zhàn)(也可以說挑釁)自己,局部地放棄已經(jīng)非常熟練的作文之道,繞過通常的論證與邏輯推理,直接面對事實下判斷,高密度的格言式語言、無處藏身的時代表征、慧黠的個人體驗三者糅合,賦予了一個詞語燭照當下世界的光芒。
當劉大先在《猥瑣》結尾講出那個齊澤克式的場景時,他找到了“誠實、正面而又一針見血的態(tài)度”,他也在掙脫常人,收回自己的過程中找到了新的更具能量的自己。
作者單位: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