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立平
蘇軾、蘇轍兄弟之名從車字旁,為父親蘇洵所取。蘇軾、蘇轍諸兒名字與行走有關(guān),從是字旁,如蘇轍三子名蘇遲、蘇適、蘇遠(yuǎn)。蘇軾、蘇轍孫輩名字從竹字頭,如蘇過兒子蘇筲、蘇籍、蘇節(jié)。不過,從蘇軾這一輩開始,蘇氏家族的取名方式已發(fā)生分化,如蘇軾大伯父蘇澹兩子名蘇位、蘇修,二伯父蘇渙三子名蘇不欺、蘇不疑、蘇不危,皆不從車字旁。蘇軾四子之名,不僅每個從是字旁都有寓意,合在一起更具有一種理性的深蘊(yùn),顯示出蘇軾對世事人生的參悟。在具體論析之前,我們先來看看這四位公子的人生之路。
長子蘇邁(1059-?),字伯達(dá),為蘇軾發(fā)妻王弗所生,元豐七年(1084年)為饒州德興縣尉,赴任前與父親一同游覽了石鐘山。蘇軾寫有《石鐘山記》,并送了一方硯臺給邁兒做臨別之物。紹圣四年(1097年),蘇東坡被貶海南儋州,臨行前自畫一幅舉扇障面的背面小像,題上“元祜罪人”四字,送給邁兒作留念,并告誡他要“慎言語,節(jié)飲食,晏寢早起”,多做些體力活。正所謂“長兄如父”,蘇軾赴海南只帶著幼子蘇過與朝云,其余一家大小寄寓惠州白鶴峰下,由蘇邁照看。蘇邁文章政事,卓有父風(fēng),然詩文大多散佚,只留下些殘句,如“葉隨流水歸何處,牛載寒鴉過別村”。
次子蘇迨(1070-1126),字仲豫,為蘇軾續(xù)弦王閏之所生,王閏之為王弗堂妹。迨兒先天營養(yǎng)不良,頭骨奇特,蘇軾形容道“我有長頭兒,角頰峙犀玉”,4歲了還不會走路。蘇軾多方求治,甚至讓迨兒拜杭州天竺寺辯才為師,剃度摩頂。在辯才法師的祝禱下,迨兒終于能活蹦亂跳了,“起走趁奔鹿”(《贈上天竺辯才師》)。之后,蘇軾花錢買了一道度牒,讓辯才另外剃度一人,迨兒才還了俗。也許由于迨兒體弱多病,蘇軾似乎更偏愛他,夸贊他“好學(xué)而剛”,“知為楚辭,有世外奇志”。迨兒16歲隨蘇軾去登州,途經(jīng)淮口遇大風(fēng),寫了一首詩,蘇東坡極為高興,寫信給友人說:“某有三兒,其次者十六歲矣,頗知作詩,今日忽吟《淮口遇風(fēng)》一篇,粗可觀,戲?yàn)楹椭??!笨上н@首詩已失傳。蘇門六君子之一的陳師道說蘇迨“胸中歷歷著千年,筆下源源赴百川”。元祜初,蘇軾為迨兒娶歐陽棐(歐陽修第三子)的六女為妻。歐陽修是嘉祜二年(1057年)科舉考試的主考官,蘇軾這一年中第,兩人結(jié)為親密的師生關(guān)系。歐陽修非常賞識蘇軾,讀了蘇軾的文章“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dāng)避路,放他出一頭地”,欲令其執(zhí)文壇之牛耳。歐陽棐的六女在元祜八年(1093年)病逝,蘇迨又續(xù)娶了他的七女為繼室。迨兒一直不愿做官,直到宋徽宗政和元年(1111年)42歲時(shí),才去武昌當(dāng)了個管庫官,后在靖康之亂中死去。
三子蘇過(1072-1123),字叔黨,王閏之在杭州所生。元祐五年(1090年)參加禮部試,落第。元祐七年(1092年)以父蔭任右承務(wù)郎。蘇軾為過兒娶同鄉(xiāng)范百嘉(范鎮(zhèn)三子)二女兒為妻。范鎮(zhèn)(1007-1088),字景仁,華陽人,曾參與修撰《新唐書》,嘉祜二年與歐陽修同知禮部貢舉,因此也是蘇軾的座師。紹圣二年(1095年)八月,即蘇軾被貶惠州的第二年,忽起颶風(fēng),蘇過寫下《颶風(fēng)賦》,形容颶風(fēng)所過之處“吞泥沙于一卷,落崩崖于再觸;列萬馬而并騖,會千車而爭逐”。也許因?yàn)樘K軾特別喜歡此賦的緣故,《蘇軾文集》第一卷收錄了這篇兒子的作品,以至于后人錯以為是蘇軾所作。蘇過與父親在儋州貶所,生活條件極為艱苦,“煙雨朦晦,瘴癘交攻,蛇鼠出沒”,更兼“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海南黎族人不擅種植水稻,主要以薯芋為食。一如蘇軾在黃州改進(jìn)了豬肉的燒法而發(fā)明“東坡肉”,過兒也改進(jìn)了薯芋的吃法,把山芋與飯粒一起燉成羹。蘇軾嘗后非常滿意,將其命名為“玉糝羹”,并作詩一首云:“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將北海金齏膾,輕比東坡玉糝羹?!碧K軾在儋州著書授徒,完成了《易傳》《書傳》《論語說》的寫作,過兒則從旁協(xié)助父親。過兒喜歡抄寫史書以增進(jìn)學(xué)問,蘇軾欣喜地向友人寫信道:“兒子到此抄得《唐書》一部,又借得《前漢》欲抄。若了此二書,便是窮兒暴富也?!碧K軾赦還后,過兒遂在潁昌安家,自號斜川居士。明代文徵明稱蘇過“詩語字畫,妙有家法,昔人謂能亂真乃翁”。今存《斜川集》六卷。
四子蘇逐,小名干兒,侍妾朝云元豐六年(1083年)生于黃州,不滿一年即夭折于金陵。在逐兒滿月洗身時(shí),蘇軾曾作《洗兒》詩:“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p>
蘇軾四子名字的寓意,依次解說如下:
邁,字伯達(dá)。蘇軾希望他勇往邁進(jìn),實(shí)現(xiàn)人生通達(dá)的境界。(邁,《說文解字》:“遠(yuǎn)行也?!薄渡袝ご笥碇儭凡躺蚣瘋鳎骸斑~,勇往力行之意。”《禮記·禮器》:“君子上達(dá)?!笨追f達(dá)疏:“達(dá),謂通達(dá)?!薄墩撜Z·顏淵》:“何如斯可謂之達(dá)?!被寿┦瑁骸斑_(dá),謂身命通達(dá)也。”伯,長兄,古代兄弟按伯、仲、叔、季排列。)
迨,字仲豫。也許因?yàn)殄蕛荷眢w不好,蘇軾要求不高,只希望他的人生能夠“及得上”,不必去超越別人。(《詩經(jīng)·召南·摽有梅》鄭玄箋:“迨,及也?!薄稜栄拧め屟浴罚骸板?,及也?!薄稜栄拧め屧b下》:“豫,安也”,“怡也”。)
過,字叔黨。古人先取名,后取字,“男子二十冠而字”。蘇軾為三子取名“過”時(shí),應(yīng)是寄寓吉善,含有渡、至、越的意思。取了“黨”字后,名與字關(guān)聯(lián),“過”才是過甚、過失之意。《論語·里仁》說人的過失各分黨類,觀人過失處也可知其是否仁厚。蘇軾用這一典故,希望過兒能為君子之過,勿為小人之過。(《說文解字》:“過,度也?!薄稄V雅·釋詁二》:“過,渡也。”《玉篇·是部》:“度,越也?!薄墩撜Z里仁》:“人之過也,各于其黨。”朱熹集注:“黨,類也?!眲氶墩撜Z正義》:“過者,謂或過中或不及中也?!薄吨芤住で罚骸耙婟?jiān)谔?,利見大人?!蓖蹂鲎ⅲ骸吧蟿t過亢?!笨追f達(dá)疏:“過,謂過甚。”)
逐,尚未取字。此兒出生不滿一年即天。若此名是剛出生時(shí)所取,那真可謂“兇讖”;也可能是去世之后所取,蘇軾以此名為紀(jì)念。(《周易·序卦》:“逐者,退也?!薄吨芤住みq》陸德明釋文:“逐,隱退也?!薄墩f文解字》:“逐,逃也?!保?/p>
如果將邁、迨、過、遯融貫起來,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含有變化、往復(fù)的思想,即老子所謂“反者道之動”。四字寄寓了蘇軾對人生的理解,也蘊(yùn)含著事物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我們可以根據(jù)《周易·乾卦》予以詮釋,先將該卦六爻爻辭列出:
初九:潛龍勿用。
九二:見龍?jiān)谔?,利見大人?/p>
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九四:或躍在淵,無咎。
九五:飛龍?jiān)谔欤姶笕恕?/p>
上九:亢龍有悔。
邁——行,可對應(yīng)九二“見龍?jiān)谔?,利見大人”至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文言》:“庸言之信,庸行之謹(jǐn)”,“‘終日乾乾,行事也”,“與時(shí)偕行也”。此二爻強(qiáng)調(diào)人要有所作為,奮進(jìn)不已。
迨——及,可對應(yīng)九四“或躍在淵,無咎”?!断蟆罚骸斑M(jìn)無咎也。”《文言》:“上下無常,非為邪也;進(jìn)退無恒,非離群也。君子進(jìn)德修業(yè),欲及時(shí)也。故‘無咎?!薄段难浴匪d孔子之語中也用了“及”字,與“迨”字同義。此爻可上可下,君子及時(shí)進(jìn)德修業(yè),則無災(zāi)禍。
過——過,可對應(yīng)上九“亢龍有悔”?!断蟆罚骸坝豢删??!薄段难浴罚骸案F之災(zāi)也”,“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位而無輔,是以動而有悔也”。此爻強(qiáng)調(diào)戒慎,勿貪虛貴,若不知反省自躬,則將窮途末路。
逐——藏,可對應(yīng)初九“潛龍勿用”?!断蟆罚骸瓣栐谙乱?。”《文言》:“陽氣潛藏”,“龍德而隱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又《周易·遯卦》孔穎達(dá)疏:“小人方用,君子道消。君子當(dāng)此之時(shí),若不隱遯避世,即受其害?!贝素硰?qiáng)調(diào)人在不遇之際的自我修養(yǎng),“遯世無悶”即在隱居潛藏、韜光養(yǎng)晦之時(shí)仍要樂觀自適。
《周易·乾卦》爻辭沒有體現(xiàn)在蘇軾諸兒名字中的是九五“飛龍?jiān)谔?,利見大人”,此爻被古人視為“九五之尊”。九五是君王的象征,《文言》說“云從龍,風(fēng)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是極陽、極盛、極善的。然而物極必反,若自身不處其位而妄得此爻,反而容易招致災(zāi)禍。所以避開此爻,不失為一種謙遜謹(jǐn)慎的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