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寶
錦歌是以閩南方言說唱的曲藝藝術(shù),流行于福建省漳州、廈門,臺灣地區(qū)及東南亞閩南籍華人聚集地。它是在閩南民歌民謠的基礎(chǔ)上,吸收竹馬、車鼓、采茶、南音、南詞等地方戲曲曲藝音樂融合發(fā)展起來的。主要曲牌有七字仔、雜念仔、大調(diào),還有民間小調(diào)等雜調(diào)和其他劇種曲種等花調(diào)。以“答余堂”為代表的“堂”字派,主要活動在農(nóng)村,受南詞影響較大,唱腔比較樸實、粗獷,伴奏樂器為月琴、三弦、二弦。以“樂吟亭”為代表的“亭”字派,主要活動于城鎮(zhèn),受南音影響較深,唱腔相對優(yōu)雅、細(xì)膩,伴奏樂器為洞簫(笛子)、南琵琶、三弦、二弦。拍板、四寶、雙鈴、漁鼓、酒盞則為錦歌通用的打擊樂器。
錦歌演唱方式為坐唱、走唱,后來發(fā)展到分角色對唱、表演唱。說唱內(nèi)容包括勞動、生活、愛情、時事軼聞乃至民間傳說、歷史故事,如《長工調(diào)》《種田謠》《娶新娘》《病囝歌》《劃龍船》《送哥當(dāng)兵》《打日本》,有《陳三五娘》《山伯英臺》《呂蒙正》《白扇記》“四大柱”和《妙常怨》《金姑趕羊》《井邊會》《孟姜女》《訓(xùn)商輅》《海底反》《壽昌尋母》《雜貨記》“八小折”等。
錦歌又稱歌仔、雜錦歌,唐初漳州即有“弦歌”之記載。明清時期歌仔隨漳州移民傳入臺灣,在臺灣孕育成歌仔戲,于上世紀(jì)二三十年代回流閩南,閩南稱為歌仔戲、子弟戲,抗日戰(zhàn)爭時又稱改良戲,1951年定名為薌劇。而歌仔、雜錦歌也于1953年統(tǒng)一定名為錦歌。歌仔戲即薌劇是祖國戲曲曲藝藝術(shù)中唯一誕生于臺灣的曲種。錦歌的七字仔、雜念仔相繼演變?yōu)楦枳袘颍ㄋG?。┑膬纱笾饕破咦肿小㈦s咀仔,錦歌的許多曲目先后改編成了歌仔戲(薌劇)的演出曲目。因此,錦歌與歌仔戲(薌劇)同宗同源,錦歌是歌仔戲(薌?。┑那拜叄}南語是它們的祖先。
閩南語作為錦歌的母語,是閩南人口頭交流的語言,信口道來,樸實自然,滔滔不絕,活色生香,為錦歌提供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通俗而生動,簡單而明了,粗獷而不失細(xì)膩,詼諧而富于機趣,絢麗多姿的閩南語成為錦歌的鮮明特色和魅力所在。如《山伯英臺》唱段[四空仔調(diào)]:
前廳接入后廳堂,
母親看兒心頭酸!
兒去面紅桃花色,
返來面色青又黃。
短短四句,重點抓住急急接兒、細(xì)細(xì)看臉這兩個動作細(xì)節(jié),寫出了母親的關(guān)切和山伯的異常,極為生動。
再如《火燒樓》唱段[陽光雜咀調(diào)]:
王三福一只小船在江中看景致,
游過來,看過去,
龍船相斗到中午時,
各人吃酒配鹵面。
王三福身上取出四粒粽子來充饑,
粽子吃“歸己”(吃完了),
雙手“粘黐黐”(粘乎乎),
雙腳屈在船肚邊,
雙手伸在江中洗“清氣”(清潔),
并無一條手巾揩“干利”(干凈),
雙手在那船邊動動甩。
劉小姐站在那大船一看見,
想拿一條手巾給他擦“干利”,
忽然一陣風(fēng)吹來,
小姐心內(nèi)有主意。
左手脫下玉手鐲,
右手摘下金戒指,
用那手巾來包起,
小姐心里想,
一來助他上京去考試,
二來免得手巾風(fēng)吹去,
劉小姐看著身邊女婢沒注意,
手巾對準(zhǔn)王三福擲下去。
王三??匆娚焓志o拾起,
舉目看上去,哎喲喲,
一位小姐生得真標(biāo)致,
好比仙女下瑤池。
乍一看,這小姐小生戀愛,語言一點詩意也沒有,情調(diào)一點也不浪漫。細(xì)一想,劉小姐對小生可謂上心,要不然,對小生的舉止動作怎么會看得那么仔細(xì)呢?而且又是送手巾,又是送手鐲戒指,真真用盡了心思。
《陳三五娘》唱段《白牡丹》:
陳三馬上看不盡,
五娘樓上看入神。
雙人對看微微笑,
迷了神魂迷了心。
此段與上段異曲同工,上段繁復(fù),此段簡潔,各美其美。說唱靠語言描述來塑造人物,繁簡結(jié)合,有時用概括的描寫也是必要的。
再看幾首[雜念翁姨調(diào)]——
《巡厝宅》唱段:
信女呀,
你得聽我來說起,
你這次呀,運途差,歹八字,
飼豬不長肉,
飼狗吠自己,
飼雞不啄米,
飼貓怕老鼠,
你家水生孑、糠生苔,
三腳神桌搖擺擺,
香花蠟燭失光彩,
護(hù)宅神主骨碌碌掉下來。
巫婆為了嚇唬信女,無所不用其極,無言不盡其毒,怎能不把信女嚇得神魂出竅?
《抓龜》唱段:
看好了,
我開始替你來抓龜,
這龜子洞,黑黑暗暗暗又黑,
大龜小龜龜龜縮縮縮成堆,
不知道會抓到哪只龜?
有出洞龜,入洞龜,
有金龜銀龜和柴龜,
有蛇頭龜和合頭龜,
還有文王砵蓋是八卦龜,
龜頭露在外,龜尾沿路垂,
一個龜殼花花綠綠就像大花被。
一支曲一通連珠炮,從頭到尾盡是龜龜龜,轟得你不管是信男信女,無不暈頭轉(zhuǎn)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巫婆,裝神弄鬼的法術(shù)真是到家了。
《十二工場歌》唱段:
工場火爐紅記記(紅炎炎),
手掄鐵錘打鐵枝,
打得汗流濕和滴,
渾身上下“粘黐黐”。
爐火熊熊的工場,汗流浹背的工人,歷歷如畫展現(xiàn)在眼前,寫的是工人的勞累之苦。endprint
《長工歌》選段:
十一月算來是冬天,
家家戶戶人磨圓。
吃你三三九粒圓,
越吃心里越傷悲!
咽一粒湯圓,淌一串淚,哽咽在喉訴的是傷心之痛。人逢佳節(jié)倍思親,冬至年關(guān)更想家。想年邁的父母,想嬌小的妻兒,自己苦點算啥呢,可總無法讓親人們過上好日子呀!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苦日子啥時候能熬出頭哇?年年冬至圓,歲歲長工淚!
[乞食調(diào)]:
頭家呀,你有粥(哪)還是無?
一點來分(呃),來分我這乞食婆。
首先是禮貌地尊稱施主,然后客氣地征詢有剩粥沒?接著才提出乞求,而且自知自足,給一點就行,最后又貶了自己一把。寥寥二十個字,一個恭順謙卑的乞食婆形象躍然紙上,靠的是錘字煉句的精細(xì)功夫。
再到動物世界去走一遭吧——
《海底反》:
天變地變海也變,
海底魚蝦大交戰(zhàn)。
交戰(zhàn)為啥起?
因為鯉魚旦,
生作很標(biāo)致,
朱唇玉貌石榴齒,
柳葉眉,蔥管鼻,
木耳耳,目圓圓。
龍王看見“嘴涎”(口水)滴,
搶入龍宮逼她作“細(xì)姨”(小妾)。
鯉魚旦,不愿意,
呼天喚地哭啼啼。
驚動水族眾兄弟,
齊抱不平氣沖天!
水母搖大旗,
蝦舞雙槍蟹提鉗。
尖魚劍鯧沖頭陣,
龜鱉盾牌擋弓箭。
墨魚噴烏煙,
章魚爬城池。
開城引兵沖入宮,
龍王驚嚇跌丹墀。
哀求饒命免一死,
乖乖放出小鯉魚。
色龍搶美鯉,海底戰(zhàn)火起。那武器的形狀,正好與水族動物的形態(tài)一一對應(yīng),把擬人化推向了極致。如果不是對水生動物那么熟悉,哪來那么神奇的想象,哪來如此美妙的語言?
如果把《海底反》比作正劇的話,那么再看一出喜劇——
《虱母要嫁“咬走”翁》:
虱母要嫁“咬走”(跳蚤)翁,
木虱走來做媒人。
蚊子飛來叫“唔窗”(不可),
“咬走”做事專害人。
日時鉆褲縫,
害人癢難堪。
暝時占“被空”(被窩),
不時擾擾動。
咬人難睡真凄慘,
害人日時“勿會”(不能)做田。
人類對跳蚤的批判,居然讓蚊子去擔(dān)當(dāng),而蚊子選擇的時機,正是跳蚤做新郎的當(dāng)口。新娘虱母一氣之下跑了,木虱苦心撮合的婚姻一下子給攪黃了。
真是奇思妙想。嚴(yán)肅的批判題材變成輕松的喜??;滿腔的厭惡化成捧腹的大笑;平淡的話題特別有趣。如果不是鬼斧神工,哪來如此巧筑佳構(gòu)?如果不是曠世奇才,哪來如神之筆?
其實這是兒童視角。兒童可喜歡動物啦,這是童趣。許多童話、童謠、兒歌,都以動物為主角。錦歌里還有不少。
《天烏烏》:
天烏烏,要落雨,
舉鋤頭,巡水路,
遇著一尾鯰魚要娶“某”(妻)。
蝦舉燈,蟹拍鼓,
青蛙扛轎大腹肚。
生活常新,語言常新,藝術(shù)常新。以童心熱愛生活,用童真創(chuàng)造藝術(shù),錦歌這顆老樹將會繁花似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