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懿 嚴善錞 王 霖
“西湖志”三人談
王公懿 嚴善錞 王 霖
嚴善錞:我們的討論,就從展覽的題目開始?!拔骱尽边@三個字,大家反應(yīng)都很好。在展覽的籌備時,高士明說想要以西湖的概念做一系列的展覽,希望我們在和策展人討論題目時,考慮這個因素。我可能是想得太多,有點不知所措,就只能讓王霖來出主意。
王霖:我是旁觀者,做減法比較容易。承蒙你們二位的信任,當策展人拿著幾個展覽名稱和方案給我看時,我注意到了一個問題:我們很容易著迷于畫面的物象和意境,并為此尋找貼切的展示形式。其實物象和意境只是作品的一部分,展覽還可以有更廣闊的意義,那就是突破作品自身的時空。詩詞的意象固然豐富,但拿來作為展覽的題目,尤其是作為系列展的題目,好像都著相了、具體了。既然以“西湖”為主題,那么“西湖”這個專名本身就括盡了杭州的人文、自然景觀,隱含了豐富的歷史、情感和文化趣味,我想,或許用“西湖志”作為展名更具有包容性和延展性,某種程度上,它也表達了畫家個人的創(chuàng)作意圖。“志”者“意”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它是感性和理性的復(fù)合體。故程伊川稱“心之所存為志”,而劉蕺山謂“心之所存”為“意”。又,“志”者,“記”也,“識”也;“志”者,心之所之也。無論是觀眾還是作者,都可以從畫中領(lǐng)受那個“志”,它不必是畫家的,它更是觀眾自己的。所以“西湖志”這個題目,詮釋空間比較大,念起來也算上口。對于看畫的觀眾來說,它可以由淺入深地為他們提供不同的角度,有助于他們對作品的解讀。它也可大可小,就大來說,觀眾可以把你們的作品和歷史聯(lián)系起來做思考;就小來說,觀眾也可以把你們的作品當日記一樣來閱讀。
王公懿:我周圍的一些朋友都覺得這個題目很好,它無論是對于一個從傳統(tǒng)的眼光,還是從現(xiàn)代的眼光來讀我們畫的人,都很合適。如果用一句舊體詩,就會顯得迂腐,如果用一個當代的美學或哲學的概念,又會覺得空洞。我覺得現(xiàn)在這個詞和我們畫的趣味特別切合。它很平實,但也不落套。這次展覽有那么多觀眾,也顯然與這個題目有關(guān),大家就順著這個思路慢慢地進入對作品的觀看。深者深解,淺者淺會。
王霖:其實我在起這個題目時,也是躊躇一番,排除了多種方案。姑且不考慮以后的系列展覽,至少也希望把你們作品的特點和意義收納進去。西湖的歷史感確實是非常特殊的,它既厚重,又親切,不像其他的一些歷史景點往往有過多的政治象征和地域文化特質(zhì),它總體上能夠代表中國的傳統(tǒng)人文氣質(zhì),卻又開放包容,非常感性。
嚴善錞:說到對西湖的感覺,也純粹是個人的經(jīng)驗之談。我是在西湖邊長大的。在我們那個時代,舊的詩文不僅在課本中消失了,在日常生活中也沒有它們的影子。在我的記憶中,坊間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有關(guān)西湖的詩句,也只有蘇軾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濃裝淡抹總相宜”。我們真的就像“白板”一樣地去看西湖,玩西湖,除了岳飛和白蛇娘娘之外,對于它的歷史掌故幾乎一無所知。那時,我們經(jīng)常不上課,可以整天爬山游泳,對于我們來說,西湖也就成了我們身體的一部分。當我二十四歲大學畢業(yè)去武漢后,才慢慢意識到,西湖已經(jīng)成了自己身體中最難抹去的記憶。前些日子一個比較熱門的話題是“打開身體”,雖然它針對的問題與我們現(xiàn)在討論的內(nèi)容不一樣,但它的核心是一樣的。我始終記得六、七年前王公懿老師在深圳觀瀾版畫基地和我講的那句話:“當你真正放松時,你就會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就會知道你哪里有病,你需要些什么?!蓖趵蠋熞馑际钦f,不論是我們搞創(chuàng)作還是談問題,都應(yīng)該談去掉那些書本的教條和流行的概念,找回自我。當時我基本不寫文章,也很少看書,整天畫畫,但王老師覺得在我的言談中,還是有很多知見障礙著我。連續(xù)作了兩年多的畫,我才慢慢進入了“放松”狀態(tài),也可以說是打開了自己的身體,覺得自己與畫面有了一個真實的交流,畫面的細微變化都會影響著自己的感受,自己身體的變化也會漸漸地影響到畫面。這種感覺讓我回憶起自己小時候在西湖邊上的那種心境,真可說是莊子的“感而后應(yīng)、迫而后動”境界。那時候我們在城皇山上曬太陽,一曬就是一個下午,腦子里什么東西都沒有,感覺到整個身體都在呼吸,非常敏感,連自己的皮膚也能感受到草木的清香,而不僅僅是嗅覺。真的感覺自己已經(jīng)“融化在藍天中”。這種身體的記憶,多多少少影響了我后來的生活和繪畫。就氣候和生活的環(huán)境來說,武漢與杭州比較接近,我在那里呆了十年,感覺還適應(yīng),沒有一種拒絕感。說到這種拒絕感和陌生感,印象最深的是我在加拿大溫哥華的一次經(jīng)歷。十多年前,鄭勝天老師邀請我去那里與加拿大哥倫比亞大學美術(shù)館籌備文革的展覽,那里的陽光和空氣實在新鮮得離奇,鄭老師的家全被櫻花包圍著,真有點《桃花源記》里的那種落英繽紛、芳草鮮美的感覺。他還陪我去附近的一個海灣,那里的湖水和樹木,讓人覺得新奇和陌生,這種陌生不只是視覺上的,而是整個的空氣和氛圍,好像完全侵蝕到了自己的身體。后來,我又去他的一個郊區(qū)的朋友家做客,當時正值初冬季節(jié),推窗遠望,真是層林盡染,赤橙黃綠青藍紫,色色具足。沒呆幾天,我就趕緊改簽機票提前回國。氣候、空氣、環(huán)境對人的情志影響真的不可小覷。后來,鄭老師覺得好奇,就問我什么原因,我說這種氛圍,讓人覺得有一種隔世的感覺。他一下明白,并打了一個很貼切的比喻,他說你是否覺得那些景色有點像電影《阿凡達》,我說,就是這種感覺,很不真實。人的感受大概有一個“域”,一旦超越這種域,除了短暫的興奮外,馀下就只是心理上的不安全感。人對環(huán)境的這種感覺,往往是一種復(fù)合經(jīng)驗,不只是視覺上的,回想起來,那種隔世的感覺不僅來自那些神奇的色彩,還有那些在街區(qū)里彌漫的氣味,那種咖啡、黃油以及白胡椒及其他香料。這種氣味與我在巴黎和羅馬的感覺一樣,它能讓你產(chǎn)生短暫的嗅覺快感,但當你晚上入睡時,四周還是洋溢著這種氣味,就會很不踏實。我不清楚色聲香味觸對人的心理上的作用在現(xiàn)代的西方心理學有什么說法,但我覺得古代中醫(yī)里的“歸經(jīng)”說非常合適,我相信不同的色聲香味觸和藥物一樣,能定位在一定的部位,而這部位的神經(jīng),就一直會觸動你的情緒乃至思維。一旦某種物質(zhì)觸動了人的心神以后,它就會讓人產(chǎn)生一種特殊的存在感。張季鷹之所以會因秋風起而思吳中的莼羹鱸膾,或許也是這個原因。
王霖:我覺得你說的這種感覺,概括起來就是兩點:一是潛移默化,二是今天很流行說的那個鄉(xiāng)愁。因為你在杭州生活了那么多年,這里的一切都已經(jīng)讓你刻骨銘心,所以,你對其他的環(huán)境,可能有一種心理上和生理上的排斥。我說的西湖的這種人文氣質(zhì)也就是在這里。這種氣質(zhì)不是通過父母和老師的教育、通過對古代詩文的學習來領(lǐng)悟和感受的。杭州的西湖,自然不同于揚州的西湖,不同于福州、泉州或惠州的西湖,即便是它的湖山、植被和建筑,它那種弱柳扶風的姿態(tài),它的虛白的空間,也都因過去的人文歷史而流淌著特殊的記憶,它與周遭的一切,包括今天的我們,形成了一種整體的文化生態(tài)關(guān)系。它其實就像人一樣,有自己獨特的氣質(zhì)。西湖和人,就是一種互相的熏染。柳如是有一句寫西湖的詩:“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币寻凳境鲞@種人文與自然相生相長的關(guān)系。就藝術(shù)創(chuàng)作來說,如何把自己這種特殊的身體感覺或者說人文記憶潛移默化地表達出來,這才是關(guān)鍵。你在銅版畫中,似乎找到了表達這種感覺的方式。
王公懿:嚴善錞講的“歸經(jīng)”很有意思,在這一點上,我贊同中國人的觀念。這幾天杭州非常干燥,濕度在30%左右,還起了西北風,南山路上落葉不少,有一種秋天的肅殺之氣。但是,我們?nèi)说纳眢w,卻還是洋溢著春天的生意,皮膚也不覺干燥。立冬過后的“小陽春”的天氣,在杭州也很明顯,但是,它畢竟不像真正的春天給人的感覺。這種陰陽交替和藏伏的現(xiàn)象,非常有趣,西方人好像還真沒有這種感覺,他們只有濕度和溫度的概念,一種物理的概念,很少將它們與我們身體的生長收藏聯(lián)系起來考慮。所以,我也特別強調(diào)要用我們的身體去感受自然,而不是通過知識。另外,我始終覺得,好的畫是自己長出來的,而不是想出來的,一幅自己反復(fù)愿意看的畫,往往都是在全然不知道的情況下畫出來的,我很難說這是意識和下意識或無意識的問題??傊?,一種清晰的、可以復(fù)述的創(chuàng)作過程,對我來說絕對是乏味的,不管形式問題,還是內(nèi)容或者你們常說的趣味或意境問題。
嚴善錞:這確實很有意思。那天謝爾維(Sylvie Maurice,法國版畫家)在看我的畫時,覺得我畫中的那種層次特別豐富,與她對西湖的感覺非常吻合。我說,這種淺腐的細微效果,在她的作品中其實也有,只是她沒有把它捕捉住,她沒有把它轉(zhuǎn)化成一種獨立的語言來表現(xiàn)自己的感覺,或者說,她的身體中沒有這種經(jīng)驗或經(jīng)驗的記憶。
王公懿:這種創(chuàng)作經(jīng)驗非常有意思,嚴善錞講得很清楚,也很有邏輯。西湖的那種特殊的陽光和空氣,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影響了他的藝術(shù)。我就沒有他的那種西湖經(jīng)驗。對于我來說,西湖只是我那么多的大自然的感受中的一部分,我只是覺得它很有味道,但并不完全適合我的個性,我還是比較喜歡像美國那些更為開闊的大自然風景,它們會完全滲透到我的身體。藝術(shù)到頭來,還是與人的生長和生活環(huán)境有關(guān)。好的藝術(shù),都是由內(nèi)而外地自然呈現(xiàn)出來的。但在當我們想把這種感覺畫出來的時候,就會覺得過去的那些材料或技法不夠用,就會去另外尋找。其實,藝術(shù)中的新東西,應(yīng)該是表達的需要,現(xiàn)在大家不去想這個問題,不去想自己找來的這些新材料、新技法,與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感覺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想表達與別人不一樣而已。
王霖:我一直說,“新”不應(yīng)該是藝術(shù)的目標,至少不是最高目標。新的東西,只有當它與自己本真的審美愿望相吻合時,才有意義;只有當它與積淀已久的品味相匹配時,才有價值。如果我們把品味還原到它的本義,或者結(jié)合我們的味覺來說,會更容易理解些。就像烹飪一樣,我們想做一道自己愛吃的菜肴,就會去尋找與這種食材相匹配的佐料,并會考慮它的形色,但我們絕不會為了佐料和形色而去做一道菜。嚴老師的這種技法,也是因為合乎他身體中想要表達的感覺,它才有意義。用古人的話說,“詩人篇什,為情而造文”,當你想“抒情”或“言志”卻感到語言貧乏時,你會努力去找其他的手段來表達,所謂“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當然,就嚴老師的畫來說,是用了一種近于抽象的語言在表達著自己對西湖的真切感覺,這種感覺或許還有時間的多重疊加,而這個抽象的語言,比具象的更富有開放性和延伸性,能讓每個了解西湖的人產(chǎn)生那種“觸”(也就是身體)的共鳴。
嚴善錞:如果我們用美術(shù)史的一些術(shù)語來說的話,具象的東西往往是視覺的,它是一種喚起性的圖像。抽象的東西更多帶有一些物質(zhì)自身的特點,它容易讓人產(chǎn)生觸覺的聯(lián)系,是一種更為直觀的圖像。
王公懿:所以,我說你的畫雖然語言是抽象的,但它的感覺是非常具體的。我說的具體不是語言的,而是一種眼耳鼻舌身的感覺,但問題是如何將這種感覺轉(zhuǎn)換成二維的繪畫語言,這就難以言說了,科學也沒法說。我相信,那些理論家甚至畫家本人說的那些美學理論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都是言不及意。我們只能圍繞著當時實際發(fā)生的情況說些周邊的零碎感覺,要是有人說他能道出這其中的奧妙,我可以說他不是在騙人,就是在胡說八道。
嚴善錞:我同意,我想即便是我自己,最多也只能用語言表達出百分之二十的感覺,這其中的轉(zhuǎn)換,既不是一個理論問題,也不是一種經(jīng)驗問題,它真的就是一種瞬間的直覺,所謂“伊摯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斤”。
王霖:藝術(shù)創(chuàng)作就是這么回事,不要說圖像的東西很難用文字來表達,就連詩歌也很難用文字再來重新描述和闡釋。朱東潤先生就說過:“情之所至即詩之所至,詩而至于此,不可與言法,亦不宜于言法?!卞X鍾書也說:“歌德深非詩有箋釋,以為釋文不啻取原文而代之,箋者所用字,一一抵銷作者所用字。”歌德的意思,反過來說就是,詩歌的獨立語言和意境,無法用另一種語言達到,也不能被其他手段替代。也許,一首好詩,我們可以用一幅繪畫去比擬它,同樣,一幅好畫,我們也可以借一首好詩去比附它。但畢竟詩畫兩者是挺然獨立的,意境再相通,也仍然似而不是。理論文字的確很難解釋藝術(shù)中這種微妙的趣味問題。
王公懿:文字實在太抽象了。不過,我倒還是相信,一些真正有感受力的理論家,他是有可能用語言來表達那百分之二十的感受的,他能用語言盡可能地靠近那個真實。
王霖:語言文字當然具有表達和闡釋藝術(shù)作品的力量,只是我們也不得不看到它的局限性。對于觀眾來說,依賴文字的闡釋來理解繪畫顯然不是個好辦法,那只是他學習看畫的第一步。文學也好,繪畫也好,它們就像一塊海綿,形質(zhì)雖具,卻留著無限的空間,而讀者被作品喚起的情感與想象,則會像泉水一樣汩汩流淌,去填注那些空間。好的作品之所以會讓人感覺靈潤鮮活有生動之氣,就是它給讀者留下了自足的空間,激發(fā)了人們的情感或經(jīng)驗,就像“西湖志”這個名稱一樣——它們其實不是一件客觀的作品,而是讀者參與之后所呈現(xiàn)出的復(fù)像。所以,好的闡釋文字會說出一部分讀者的感覺經(jīng)驗,這些讀者也包括藝術(shù)家本人,他每次觀看自己的作品,都是一個特殊的讀者。這就有了另一個要求,好的讀者必須是一個感受力敏銳細膩、想象力豐富奇異而又教養(yǎng)充分的人。欣賞力可以部分習得,但更依賴秉賦。
嚴善錞:我覺得無論是創(chuàng)作還是欣賞,都得把自己的身體或者說心態(tài)調(diào)整好。這又回到了王老師說的那個“放松”。當你在作畫時,把那些固定的知見和時尚的觀念統(tǒng)統(tǒng)清空后,也就是真正放松的時候,你就會覺得,畫面上的一切都非常生動,都是活的,它們似乎會告訴你應(yīng)該畫些什么。就連你作畫的環(huán)境也是一樣。我覺得無論是畫面的造型還是色彩都應(yīng)當隨著你身體的當下感覺而變化,這樣才會有真正的感染力。記得我畫《唐花》時,用的也是黑色的油畫,印出來后感覺特別沉悶,沒有生氣,加上天氣特別冷,看了后覺得身體不舒服。恰好手邊有一盒傅河江給我的他自己做的中國紅的油墨,我試印了幾張,感覺特別好。這種色彩和趣味,不僅與我們熟習的銅版畫,也與水墨畫拉開了距離。我之所以這六年來一直對它毫無倦意,其中重要的原因,就是它的腐蝕的效果,永遠是你不可控制的,你必須隨時調(diào)整自己的意圖,有時一片樹林被改成了一座遠山,一幅花卉竟變改成了一張風景。
王公懿:人的意識、無意識與身體對外部世界的感受是一非常復(fù)雜和細微的過程,它作為一種純粹的個人經(jīng)驗,確實無法交流,尤其是當我們面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時,我們所能談及的也只能是一些非常間接的東西,也就是說,我們只能通過大家熟悉的美術(shù)史的理論,一些所謂的書本上的知識,這種隔靴搔癢的討論,是一種沒有辦法的辦法。相對于讀書,我更加相信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對創(chuàng)作的作用,尤其像旅游、運動、唱歌、品茶、靜坐,甚至一種無目的的勞動。一九九三年前后,我在法國學習石版畫技法,那種繁重而幾乎又是重復(fù)的體力勞動,讓我完全失去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意識,然而,這種狀態(tài)又忽然讓我找到了一種完全超越了學院派的觀念,我把腦袋交給了身體,而這身體生產(chǎn)出來的畫面,卻與我原來的作品有著完全不同的氣質(zhì),它們少了裝飾性,多了原始性,這些畫面上的“神性”——有時我真覺得它們不是我自己畫出來——一直在影響著我的創(chuàng)作以及對藝術(shù)問題的看法。另外,人的意識對人的感官的影響也是不可小看。有一次,我把自己的畫拍成照片后,發(fā)給居女士,請她給起個題目,幾天后,她在電話中用一句詩回復(fù)說:“我聽到千萬種聲音。”剎那間,我也仿佛從畫中聽到了這些聲音。但畫畫時,我卻全然無知。很難說這種視覺和聽覺的“通感”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存不存在,但一旦我們賦予了畫面以這種意念,我們就自然地相信它就是那樣存在著,也并不一定要像李賀那樣,用那些具體的字眼將它描繪出來。
王霖:這才是可貴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藝術(shù)感受力。您和居真是天作之緣。
嚴善錞:前幾天林梢青把她寫的文章發(fā)給了我,題目是《理性的嚴善錞與感性的王公懿面對面》,我看了后覺得有點怪。說王老師感性,沒有問題,說我理性,自己覺得不太像。我覺得自己在繪畫中還是偏向于感覺的,也許感覺和感性不能完全劃等號,但基本上是一個意思。這些年來,藝術(shù)中談觀念的多,談思想和主義的多,有些談感覺的文章,在我看來,最終還是為了說明一種哲學概念,很少就“感覺”自身來談,似乎不將它歸屬到某種思想體系下面就沒有價值,不知你們有何看法。我想我們再結(jié)合西湖這個主題,來談?wù)劯杏X的問題。我覺得感受是一種復(fù)合經(jīng)驗,就像前面提到的色聲香味觸。宋人郭熙認為,好的景觀應(yīng)該是“可望可游可居”,這也就是,大部分的景觀是可望未必可居,可居未必可游,可游也未必可望。西湖相對來說是可望可游可居。一般來說,可望主要是滿足視覺上的需要,主要是色彩和造型,是比例問題??捎魏涂删樱蜕婕昂弦硕群褪孢m度問題。西湖的體量不大不小,小住不會嫌其曠蕩,久居也不會嫌其重沓,尤其是它的四時寒暑,晴雨晦明,總給人以新意?,F(xiàn)在的西湖景觀建設(shè),往往忽視了這些綜合因素,只是一味勾引大家的眼球。比如,青磚本是一種非常有南方特色的建筑材料,但從小在杭州一帶長大的人都知道,它是絕對不能用來鋪路的。它非常容易長青苔,容易讓行人打滑跌跤。我們小時去爬那些青磚墻時會特別小心。在我的記憶中,絕少有人家用青磚鋪路的,尤其是在一些公共場所,那是在實在沒有錢或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才使用的?,F(xiàn)在,青磚成了一些景觀設(shè)計師時髦的鋪路用材,西湖邊上隨處可見,即便有路人滑到,大家也熟視無睹,實在令人悲哀。再則,從居住來說,杭州的住宅,感覺最舒服的還是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興起的小洋樓,盡管從視覺上看,它不像過去那些黑瓦白墻的民居更有江南的特點,但它的尺度和色彩,與西湖的景觀基本協(xié)調(diào)。老式的民居無論是暖通還是衛(wèi)生設(shè)備,顯然不如這些洋樓。我覺得杭州景區(qū)改造過程中最遺憾的是,它的自然形態(tài)被破壞得太多,在玉皇山上修兩車道的瀝青路可能是無奈之舉,但在西山的天竺一帶修這樣的大路就沒有必要了,尤其是那些標準化的植被,完全喪失了那一帶應(yīng)該有的“野趣”,六和塔的后山,也是一樣標準化、簡單化的園藝處理,與原有的生態(tài)完全隔離。這些改建雖然方便了“游”,卻不宜于“觀”。雖然現(xiàn)在也有一些改良,但總覺得勉強,就像安縵法云酒店一樣。如何在傳統(tǒng)的美學趣味和當代的生活方式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確實是個難題。但作為建筑師來說,在總體上不破壞原有景觀的前提下,還是應(yīng)當以功能為主,以人的生活舒適作優(yōu)先考慮??捎慰删拥纳?,可以反過來增加我們可望的美學內(nèi)容,我不太相信純粹的形式美學。
王公懿 草(春)
王公懿:這里可能扯到時代的變化,時尚的作用太大了,但總體來說,杭州的美永遠圍繞著西湖,沒有西湖,就無法談杭州。我從一九七九年來杭,就住在南山路,一直至今天。現(xiàn)在離了南山路,我就認不出杭州了。確實,杭州最大的遺憾就是城市已經(jīng)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個西湖了。但就我的眼光來看,西湖的格局還是小了,也許是我對它體會得不夠深。
嚴善錞:我們小時候?qū)τ谖骱恼J知,可能比現(xiàn)在人要細微得多。當時的老人們總是說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夜湖,夜湖不如雪湖。另外,看西湖要先上山,再下湖。尤其是在玉皇山上朝四周往下看,就可以完全明白西湖的美妙所在。這樣,你就可以感受到這江(錢塘江)、山(南山、西山、北山)、湖(里外西湖)、城(湖東的市區(qū))所構(gòu)成的有機景區(qū)?,F(xiàn)在的游客,只是拿個手機趕緊把西湖的風景拍下來,不會去想過幾天如何去看錢江潮,也不會去想晚上回到弄堂里如何與朋友一起去捉蛐蛐。這種看景的心情是不一樣的。不過,西湖給我印象最深、或者說我最特殊的一次西湖經(jīng)歷,就是夜行孤山。我在讀小學的時候,有一門軍訓(xùn)課,其中的一個項目是“夜行軍”。記得那天我們是住在學校的教室里,晚上十二點鐘突然吹響了起床號,出去“夜行軍”。行軍的路線就是圍繞著里西湖走一圈。我們是從孤山的后山上去的,那是一個深秋的晚上,月光特別亮,穿過樹葉,照在石板路上,就像下雪一樣。人在午夜的神情與白天好像不一樣,身體與外界都是通了電的一樣,有一種飄忽的感覺,整個孤山讓人感覺實在太神奇了,這種印象一直清晰地存儲在我的大腦里。我后來每次去西泠印社玩的時候,這種場景總會浮現(xiàn)在眼前,也總是會設(shè)想那些印社的前輩們在午夜里一邊聊天,一邊欣賞月色。西泠印社的舒適度,是不可思議的。雖然從它的風格來說有些日本或英國園林的影響,但卻非常自然地融合在了孤山的整體之中。
王霖:這就是杭州為什么那么吸引人的原因。
王公懿:我想要問的是,為什么文人喜歡在這里生活呢?
王公懿 草(夏)
王霖:我覺得,杭州這種軒敞而精致的格局,這種山與湖的比例,這種城市與湖山的距離、似分實合的疆界,這種市井與風雅的交織顯藏,以及它自然得體的存古和納新,明顯有別于江南的其他城市,也與蘇州迥然不同。西湖本來就是環(huán)山抱水的布局,后來迭經(jīng)疏浚,質(zhì)野之氣漸除,人文趣味日勝。而這浚湖的過程,也就是人文理念被不斷培植疊加并塑造生活的過程,它讓杭州的文化積淀日益深厚,名勝古跡日益增多,不但變得可望可游可居了,而且那些有教養(yǎng)的文人士夫、游方之外的僧侶,還可以在此間長養(yǎng)精神,修持境界。近代的胡寄凡就說:“杭郡之西湖獨甲于天下者,名勝多也?!北M管事實上,西湖一直在變化,杭州城也一直在擴張,但至少直到近三十年以前,這種體量關(guān)系還是可以接受的。我們從南宋的《咸淳臨安志》一路瀏覽到民國的《西湖新志》,可以看到,過去老城的體量基本保持在穩(wěn)定的程度,靜態(tài)的湖與山、動態(tài)的錢塘江和動中寓靜的城市,它們之間不只是一個景觀和空間的關(guān)系,它是自然和人文默契生長的整體。而作為一個市政工程,歷朝歷代對西湖的疏浚,也一定會涉及嚴老師前面提到的舒適度問題,這個舒適度,不只是生理層面的感覺,更是精神和文化層面的那種深刻的歸屬感和愉悅心。要知道,早在東晉的時候,浙江的文化就已經(jīng)非常發(fā)達,雖然當時的都城是在南京,但很多文化史和藝術(shù)史上的一流人物都生活在杭、嘉、湖、甬、臺、紹一帶。當然,兩浙的地理環(huán)境、氣候以及物產(chǎn)的豐富是至關(guān)重要的。尤其從地理景觀上看,湖州、嘉興尚屬平原,地貌變化不多,自天目山以下,地質(zhì)變化就豐富起來,山谷的幽深,河流的清曲,越往西南越覺得深奇。而杭州作為三吳都會,南宋以后更加繁榮,至少在我看來,它畢竟是一個文化與景觀結(jié)合得最優(yōu)雅的地方。
嚴善錞:杭州算是一個溫帶城市,雖然它的冷暖、干濕變化很大,但基本上都在人的生理忍受、或者說舒適度之內(nèi)。
王公懿:但對我這樣的北方人來說,這里夏天和冬天是受不了的。
嚴善錞:北方的缺點就不要說了,南方當然也有不少優(yōu)點,但我在深圳呆了十多年也慢慢就發(fā)現(xiàn)了它的缺點。就視覺來說,它一年四季在景觀上沒有什么變化,那些樹木和鮮花,好像天天開在那里望著你傻笑,雖然很愉快,但就是少了點感覺的層次。另外,從味覺上來說,它一年四季的食物也基本一樣,沒有我們這里的時菜的概念。相對于浙江,尤其是北方來說,廣東無疑是更宜于人的基本生存,但卻沒有豐富性。
王公懿 西湖:柳
王公懿:杭州是你的老家,所以你偏愛它。不過作為生活的景區(qū),它的誘人之處也是顯而易見。我的幾個外國朋友,也說跑遍了中國,發(fā)現(xiàn)還是杭州最好,甚至把家從巴黎搬到了杭州。它的城市和景觀的體量,好像特別人性。
嚴善錞:談到展覽的布置和空間的處理,我總是會想到馮紀忠先生。雖然我向他老人家請益的時間總共加起來不過十來個小時,但卻受用不盡。這里可以舉兩個例子。一是關(guān)于方塔園的宋塔前的那道白墻的處理,一是關(guān)于雷峰塔遺址的設(shè)想。我在做完方塔園的展覽后,專門就白墻問題請教了馮先生。我說,這道墻在視覺上,尤其是瀏覽了整個園區(qū)后再回過頭來看覺得很舒服,但就傳統(tǒng)美學觀念來說,似乎理解不了,我們很少在舊式的園林中看到這樣一種又長又直的線條。他認為,這道單純白色的長墻,可以把宋塔的形象更加顯明地襯托出來,因為在整個方塔園里,宋塔已經(jīng)成了一個歷史的景點,而不是它固有的生態(tài)。同時,這道白墻從功能上也是很合理地分割了空間,給觀眾的瀏覽增添了視角。在布展,或者說空間的處理方面,馮先生給我的最大啟發(fā)就是一個如何處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問題。無疑,景觀建設(shè)免不了要隨著時代的變化而會加入一些新的元素。我們很難用李嵩筆下的西湖來要求今天的西湖。對于我們這些一九五○年代出生的杭州人來說,湖濱和北山一帶的洋房,已經(jīng)成了西湖的元素之一,就像湖邊上的那些鐵圍欄一樣,因為這些新式元素在比例上與西湖的體量是合適的,而且它的功能也合乎現(xiàn)代人的生活要求。但杭州飯店(也就是香格里拉酒店)顯然就是一個敗筆,它完全破壞了北山形貌,大煞風景。今天重建的雷峰塔也是一樣,雖然它的體量與過去相差不大,但它過去的體量其實與南山也不太相稱。我自小生活在杭州,對雷峰塔的重建也有各種想法,我覺得,即便是一九二四年前那沒倒的雷峰塔,它的體量也太大,與南山一帶不相稱,西湖邊上的塔,只有保俶塔的比例是最適度的。我曾有幸就此向馮先生請教,他給出的答案讓我驚嘆。他認為,對于古建筑修復(fù),有三種態(tài)度:一是修舊如舊,一是修舊如新,一是修舊如故?!叭缗f”、“如新”都好解釋,也好做。“如故”則是對歷史的重新解讀。他認為,應(yīng)當將雷峰的遺址保存下來,并在下面建一個小型的博物館,介紹它的歷史,然后在它的上面,用今天的光影技術(shù)來重現(xiàn)雷峰塔的舊貌,給人以一種如影如幻的感覺。也就是說,白天,雷峰塔依然是一個遺址,而到了夜晚,它就呈現(xiàn)出了當代人眼中的往日形象。他的“與古為新”(語出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的思想很少為人理解。他是一個真正有品味,能與時俱化的建筑師。一九六○年代,他在西湖的花港觀魚設(shè)計過一個茶室,后來被浙江方面的負責人改變了,他很不高興,也不愿去再看。前些日子,我采訪了當時參與這個項目的浙江園文局的局長施總,他認為馮先生設(shè)計的檐口太長太陡,從遠處看,破壞了西湖的蜿蜒曲折的水平線。這當然是趣味之爭,一是講究傳統(tǒng)的趣味,一是強調(diào)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對比,但總體上來上看,都還是得體的。馮先生在他的設(shè)計中,非常注重功能的,即便是像何陋軒這樣的“作品”,也非常周詳?shù)乜紤]到了它的實際使用以在不同季節(jié)、不同光影下的效果。
王公懿:作為一個建筑家,一個直接影響我們的生存環(huán)境的設(shè)計師,馮先生的“與古為新”的思想特別好,尤其是對于西湖這樣一個歷史和人文景觀來說,它的建設(shè)和改造,都應(yīng)該對得起前人,對得起后人,設(shè)計師不要圖自己的一時之快,圖一時的虛名。但是,作為一個畫家,我就不會想得那么多。畫嘛,就是一張紙,占據(jù)不了我們多少的生活空間。畫好了,自己看看,朋友看看,不像建筑那樣要強迫別人去接受。當然,在畫畫中,我們也都會面臨一個古今問題,只是我不愿去作理性的思考。有時,我會面對風景直接寫生;有時,我會將董源、黃公望的畫轉(zhuǎn)換一下,畫一張自己的畫。我只是想把自己瞬間的感覺畫出來,不想那么多,更不會去考慮自己風格的邏輯關(guān)系。就這次展覽的作品來說,西湖對我只是一種提示,有時是顏色上的,有時是形狀上的,總之,我不愿意把自己限制在一定的范圍里創(chuàng)作。這是我和嚴善錞最大的不同。我知道,現(xiàn)在很少有人這樣來畫畫了,但我也沒辦法像別人那樣去畫。我之所以喜歡西湖,也就是它的豐富性,它的變化莫測。
嚴善錞 湖上No.04
嚴善錞 湖上No.07
嚴善錞 湖濱No.20
王公懿 大荷(二)
王公懿 藍山
王公懿 藍山
王公懿 藍山
賞會
約稿 寒碧 責編 方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