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講述中有多少沉默啊,那些難以言喻的沉默,大山一樣的沉默,大海一樣的沉默,駁雜的,廣闊的,幽深的,靜謐的,悄無聲息的那些沉默,我笨拙的講述難以開掘和抵達的那些沉默……有時候我甚至想:沉默的那些也許才是我最想講述也最該講述的。可是,恰恰也是我最無力講述的。
有幾個對我來說比較重要的作品,《一個下午的延伸》、《最慢的是活著》、《拆樓記》等,都是以第一人稱寫的。于是,常常被同為寫作者的朋友問這樣的問題:你這么寫,不怕被人指責(zé)嗎?不怕被對號入座嗎?事實上,確實也常常被對號入座,也常常面臨義正詞嚴(yán)的指責(zé):你怎么可以這樣?怎么可以那樣?這樣的聲音總是讓我無語。從哪里說起才好呢?小說中的“我”當(dāng)然源于寫作者這個我,但又不等于寫作者這個我,“我”只是我生出的一個孩子,“我”只是我抽出的一個層面,“我”是小的,我是大的……不由得想到嚴(yán)歌苓所說的共感力。她說自己十分強調(diào)自己與人物的共感,說在創(chuàng)作中會將自己“掰成”不同的部分,給筆下的每個人物都安上一點自己的影子。從這個意義上講,所有的小說寫作,無論作者在寫誰,其實都是在寫自己,或者自己的一部分。
“黑暗也是一種真理。”我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這句話。只要眼睛不盲,人人都可以看到光明。但沒有光明的角落,只有心不盲的人才可以看到。人性的豐滿和繁復(fù)都在這黑暗中,最深的同情和最大的悲憫都在這黑暗中。而要看清黑暗這種真理,并步履堅實地靠近這種真理,再言辭篤定地說出這種真理,寫作者的內(nèi)心必須有強烈的光。我希望自己能有這光。
正式開始寫小說之后,我所有的文學(xué)時間基本上被兩項內(nèi)容占據(jù),一項是寫作,另一項就是閱讀。當(dāng)然,小說讀得最多。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同樣一本書,在寫小說之前讀和在寫小說之后讀,差別居然是如此之大,我才明白自己以前簡直可以說是不會讀——這是小說寫作對我的獎賞。在寫之后,慢慢地,也會讀了,會讀出小說的氣息、肌理、節(jié)奏和心跳了。
也由此相信:要想寫得好一些,除了寫、讀和想,沒有什么訣竅。寫和想是自己和自己談,讀是自己和別人談。如果一定要說捷徑的話,讀那些優(yōu)秀作家的優(yōu)秀作品就是最佳捷徑,他們把自己最奪目的精神光芒和思想精粹都放在了作品里。那個世界珠寶滿地,任你拾撿。關(guān)鍵是你能不能進得去,有沒有看得到,有沒有力量把它化為己有。
我有意地克制著自己的道德立場。我怕自己像個很有道德立場的知識分子。而那種所謂的道德立場,不是冷眼旁觀,就是高高在上。這樣一個立場,我做不到,我站不穩(wěn)……我一向從心底里厭惡和拒絕那種冷眼旁觀和高高在上。我不喜歡那種“干凈”。我“干凈”不了。我無法那么“干凈”。
常常覺得自己太世俗了,簡直是一身俗骨。虧得走了寫作這條路,不然不知道會是如何不堪的一個人。而且,對于小說來說,這是多么仁慈啊,俗骨居然是不可缺少的“鈣質(zhì)”。此處的俗,是對人情世故的了解,是對吃喝玩樂的熱愛,是對現(xiàn)實生活邏輯的體察,當(dāng)然也是滾滾紅塵里的貪婪欲望和卑微心意。我厭惡自己的俗。但將這些俗放到小說里時,又有一種復(fù)雜的快感。我不止一次地想象著讓這俗只活在小說里,而我自己卻不染凡間煙火。然而,這可能嗎?
文學(xué)有什么用?它不是房子、車子,它就是精神產(chǎn)品,它的作用就是告訴人們,還有這樣的生活,還有這種可能性,我們所固守的生活空間是這么的小,外面還有更廣闊的天地,想象力可以飛翔到那里去,這就是文學(xué)的作用,而且文學(xué)能觸及人心靈最柔軟的地方。文學(xué)和音樂或其他的藝術(shù)門類,作用是一樣的,不能帶有很強的實用性。一位雕塑家說,凡是帶給我們幸福的東西,都是有用的。如果讀到一個作品,有審美的愉悅感,就是有用的。在我們當(dāng)下的生活中,物質(zhì)層面的問題解決之后,很多人存在的問題都是精神層面的問題,文學(xué)解決的就是這些問題,難道不是很有用的嗎?它的作用與超女選秀的作用都是不一樣的,它解決的是人性和人心深層次的問題。當(dāng)然我說的是好的作品,這是特別重要的。
一直以來,我寫作最初衷、最原始的地方就是要和自己對話,觀照自己,從自我出發(fā)。你連自己都搞不明白,怎么去明白別人呢?有句話叫“自己即他人”,其實每一個人的自身也能反映他人。同時,只有把自己搞明白了,才有可能去理解別人。
“小說不都是虛構(gòu)的么?虛構(gòu)不都是假話么?”有人這么說。
不,不是的。虛構(gòu)只是個形式。如同影視、音樂、舞蹈一樣,都只是個形式。它披著脫離實際的華麗外衣,說著最真實的話語。——真的太有力量了。如果不披著這樣的外衣,它的光,會把太多的眼睛灼傷。因此,它必須披著外衣。但是,并不是說它披著外衣就是假的。它一點兒都不假。正如巴金老人所說的那樣:“我的寫作的最高境界、我的理想絕不是完美的技巧,而是高爾基草原故事中的‘勇士丹柯——‘他用手抓開自己的胸膛,拿出自己的心來,高高地舉在頭上。”
小說和一切藝術(shù)形式都是在以假的形式說真話。而在生活中,有太多的人都是以真的形式說假話。也正因為人人在生活中都有撒謊的經(jīng)驗,所以寫作中的真就更是奇貨可居,是沙里淘金。
從沙里出來的人,誰還愿意看沙子呢?我這么多年的寫作經(jīng)歷告訴我:讀者們太聰明太智慧了。只要你在作品中有意撒一點點謊,他們就能夠看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