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北 徐 芳
汪曾祺為什么這么迷人?
——蘇北、徐芳對談錄
○蘇 北 徐 芳
徐芳:您被人戲稱為“天下第一汪迷”,這是夸張的說法嗎?天下汪迷千千萬,作為第一迷,第一癡,第一狂,粉絲團體里的第一人,總得有些特別的表現(xiàn)與貢獻,請自報一些您以為重要的“迷”文?我看您這些年寫的與汪曾祺先生有關的文字無數(shù),但卻都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評論研究文章,而是以美文談美文,以美文嘆美文,那又是為什么?
蘇北:說“天下第一汪迷”,也只是一句謔語而已,誰會去信以為真?我自己也不會去爭什么“第一”“第二”,但有如此一個說法,總是有一點根據(jù)的。近十多年來或者說二十年來,我確實寫了不少有關汪先生的文章,在內地和港臺發(fā)表,說影響還是有一些的。至于“迷”文,我略點一二,即可以說明。
一、在多年前,我曾手抄了《晚飯花集》,抄在4個大筆記本上。那時我還在縣里工作,我壓根兒也沒有結識汪先生的意思,只是想通過抄書,來學習他的寫作技巧。古人不是說嘛,“抄書一遍勝讀十遍”。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聽說他在北京京劇院工作,一沖動,就給寄了過去。寄過去的目的僅僅是想得到一紙回復,對我的創(chuàng)作多些鼓勵,可是汪先生并沒有給我回復,我以為寄丟了。1989年我得到去魯迅文學院學習的機會,一次汪先生來講課,我才得以結識他。其實當時我是問過他的,可他并不直接回答我,因此我還是不能知道他是否收到。直到1992年,他寫了一遍短文《對讀者的感謝》,發(fā)表在《文匯報》上,我才確定他收到了我的筆記本。故事至此還沒有完,2007年5月,汪先生已經(jīng)去世十年了,一次先生的小女兒汪朝對我說:那4個筆記本還在家里,她說,我回去找找,找到給你吧。才有了這4個筆記本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旅行,又回到了我的手里。
二、我原來只知道汪曾祺小說迷人,并不能知道他更多的故事。是他去世后,一下子失去了這么一個“精神上的父親”,我記得朋友龍冬曾說過:“汪先生去世了,我們也應該長大了?!彼ナ赖煤芡蝗唬乙恢币詾樗粫?,因為他確實也沒有死的跡象。一個人走后,你再細細地翻他的書,琢磨他這個人,才會有新的一些認識。之后的歲月,我不斷地讀他的書,收集他的資料,走訪他生活過的地方,逐步學習,才發(fā)現(xiàn)他原來那么豐富。他的詩書畫文,都那么富有魅力,他的一切文學形式,都是他全部學養(yǎng)的體現(xiàn),所以越研究越有趣味,越研究越放不下。
另外,我非常贊同你“以美文談美文,以美文嘆美文”的說法。之所以我以這種寫法,一是別的寫法我不會,二是汪先生在世時,一次他手里拿著一篇別人研究他的理論文章,對我說:這,這,這叫啥玩意。不是說評論研究不好,而是汪先生更喜歡這種“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方式。而且,我自以為,以這種“美文”的方式,讀者更愿意親近,也更能久遠。
徐芳:讓文字去成就“審美性”,可以說是汪曾祺先生一向的文學訴求。我們同樣迷戀“美”,愿意把它放置于一切寫作的核心。即使在小說故事中,他也是沉思、挖掘和反問,運用屬于文學的魔法使美成為了美。汪先生說過,寫作就是寫語言;而他的每一部作品里的語言,卻都像在對讀者說: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簡單。他寫出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很難說明白的“氣”——似有似無,朦朧成詩,感覺輕盈、輕逸、輕靈……我以為所謂的“極輕”,就是把“重”做到了“極重”才能夠取得的效果,才產(chǎn)生出了某種氣息。您以為他的文字魔法是怎么玩的?
蘇北:這個問題問得非常好。這也是我們多年來迷惑的一件事。汪曾祺迷人,他到底迷人在哪呢?一時沒有理論上的論斷,也沒有形象化的概括,都是什么“最后一個文人”啊,什么“最后一個士大夫”啊,也只是符號化的標簽,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內容。我研究多年,只是從直覺上感到,說汪先生是注重傳統(tǒng)吧,他是非常注重傳統(tǒng),可是他的文字,他的思維,又非?,F(xiàn)代,他絕不是一個舊文人,他有非常現(xiàn)代的意識。說他雅致吧,他的文字那么雅潔,是雅致,但他又非常具有民間性,他的文字那么好懂。其實汪曾祺是非常注重向人民學習語言的。這里我舉個例子,比如散文《夏天》,他寫道:凡花大都是五瓣,梔子花卻是六瓣,山歌云:“梔子花開六瓣頭。”梔子花粗粗大大,色白……香氣簡直有點叫人受不了,我的家鄉(xiāng)人說是“碰鼻子香”。這里的“梔子花開六瓣頭”和“碰鼻子香”,就非常接地氣,很生動、很形象,老百姓愛聽這樣的話,也愛看這樣的文字。像這樣的事例,在汪先生的作品中很多很多。但具體我個人的創(chuàng)作,你知道了方法,可是你肚里沒有,也是白搭。所以我們要向人民學習,在生活中多留心,多聽多記老百姓的語言,掌握得多了,在寫作中就自然流淌了出來。最近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了《汪曾祺小說全編》,引起了文學界很大的反響。人民文學出版社組織了一些專家座談,產(chǎn)生了一些很好的見解,也解答了我多年的疑惑。王干提出汪曾祺是“被遮蔽的大師”,在堅守漢語的美感上,是“僅存的碩果”。他歸納出幾個“打通”:汪曾祺打通了現(xiàn)當代文學、打通了中西方文學、打通了民間文學和嚴肅文學、打通了戲劇與文學,學者楊早補充說,在地域上,汪曾祺還“南北打通”。汪是南方人,但他常年生活在北京,他將南北方的文化糅合在一起,形成汪曾祺的巨大特色。我還想說,汪曾祺是將詩書畫文“打通”的一個作家。這樣算來,汪曾祺就是六個“打通”了。總之一句話,可以用“爐火純青”四個字來概括汪曾祺。
說汪曾祺的思想基礎或者說是審美基礎,也是復雜的,或者是兼容并蓄的。說他主要是受儒家思想影響。這是沒錯的,他是非常贊成“仁者愛人”的,他特別喜歡孔夫子的一句話:“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闭f他受老莊思想影響,也有那么一點,他的“隨遇而安論”就是明證,可是他又說,不“安”又能怎樣呢?看來也是無可奈何的。說他是“士大夫”“最后一個文人”,也不準確,他的思想其實是非?,F(xiàn)代的。他19歲到西南聯(lián)大,他所受的教育,是“五四”新文化的教育,這肯定是沒有問題的。汪曾祺是復雜的。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汪曾祺是非?,F(xiàn)代的。他喜歡中國文化中的愛、仁慈、寬厚、博大和對美的欣賞。他愛一切的美。正如黃裳先生所說“曾祺的一切,都是詩?!?/p>
徐芳:我讀過汪先生的很多小品畫,真的是讀,而且是品讀:一枝一葉,深的淺的,花乎?草乎?果乎?菜乎?竟然不分明的那么好看!就像他的文字“唯到神采,不見字形”,“詩性為本,神采為上”……中國傳統(tǒng)的“文人畫”,特別注重“境界”的營造。達到了一定的境界,也就達到了“氣韻生動”的目的。所謂“境界”,指的是通過筆墨語言所創(chuàng)造的一種氣象,一種意境,一種格調,有一種“畫外之境”?!拔娜水嫛弊非蟮牟皇抢L畫技巧本身,而是“畫外之意”。這“畫外之意”,便是“文人畫”的文化含金量。畫內之境可描,而畫外之境難求,因為“畫外之境”需要豐厚的學養(yǎng)、豐富的學識以及社會人生閱歷,這些是不是才有了他的“最后一個士大夫”“最后一個文人“身份的多種證明?
蘇北:我上面說了,汪曾祺是一個將詩書畫文“打通”的作家。研究汪曾祺不能僅僅研究他的數(shù)量不算多的小說、散文,還應該包括他大量的詩文、字畫。汪先生在世時,并沒有把他的書畫當一回事,都是隨手寫畫隨手送人。但是你真正去研究、閱讀他存世的詩文書畫時,你才發(fā)現(xiàn)他的學養(yǎng)是那么深厚。南京的兩位先生對汪曾祺研究功莫大焉。一位是陸建華先生,陸先生開先河的汪先生研究以及一生的追隨,使汪曾祺研究始終以民間的方式涌動著,他近年來的《私信中的汪曾祺》真是一本好書,里面布滿細節(jié),連汪先生上世紀80年代回鄉(xiāng)省親這么一件小事,都引出那么多復雜的心理、微妙的關系和暗藏的玄機。這是一本打開汪曾祺的書。另一位金實秋先生,金先生編了一本《汪曾祺詩聯(lián)賞析》,這真是一件好事。汪先生去世不久,他的家人用他“全集”的稿費印了一本《汪曾祺書畫集》。這些書加進來,才是一個完整的汪曾祺,原來汪曾祺那么豐富、那么迷人,他的全部人生經(jīng)驗、全部的學養(yǎng)、知識、世界觀、價值觀和人生態(tài)度??梢哉f,更多地能從這幾本書里找見。我正在給一家出版社編《汪曾祺書畫和美文集》,選一幅書畫、再選一篇美文,這樣交叉起來編,也是一種趣味。我有時癡癡地看著他的那些畫作和書法,那么地雋永、雅致、親切。他的字十分地清秀,看起來那么美。他的畫雖然不像專業(yè)書畫家那么逼真,但其中的趣味,是許多人沒有的,可以說少有的。他原來也說過,文人的書畫,更多的在于題跋。那些題跋多不是“成句”,而是自己的,或一時感受,或一點感嘆,總是那么妥貼,相得益彰,相應成趣。
以上這些,綜合起來,這才是汪曾祺為什么會散發(fā)出經(jīng)久不衰的迷人氣息的原因。
汪曾祺的研究不是多了,而是少了。我們更多的時候,是自己的知識、學養(yǎng)不足以支撐我們來研究他罷了。
徐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作家協(xié)會理事,上海詩歌專業(yè)委員會副主任?,F(xiàn)供職于《解放日報》文藝部】
蘇北,本名陳立新,著有蘇北作品精品集五卷(小說集《秘密花園》、散文集《城市的氣味》《呼吸的墨跡》和回憶性著述《憶·讀汪曾祺》《汪曾祺閑話》)等。曾獲第三屆汪曾祺文學獎金獎、《小說月報》第12屆百花獎入圍作品等多種獎項。中國作家協(xié)會魯迅文學院第26屆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